第三部第八章 播下和平、友谊的种子

　　中国边防军人，从司令员到每个士兵，已经树立了明确信念：这中缅边界问题，我们不能留给后任、后代去处理，越拖越麻烦、越复杂、越被动！
　　方兴国刚提升为连长，授上尉军衔。战友们为他小小庆祝。他趁着酒兴，宣布了他的施政、治军纲领：等定界勘界以后，在这里将建起漂亮的永久性军营。坚持军民共建边疆，修通通往县城的公路、桥梁，开通边境巡逻路；还要通电送走黑暗，推动大面积种植橡胶，促使防区各边寨致富，发展中缅友谊一条街。边疆的繁荣、富裕、和平、友谊，值得我们骄傲自豪！每个人都要以边疆为家，做佤山好儿子。他本人，如果不犯大错误，估计四年左右一任期，能实现这些目标。方兴国正带领战士们大展宏图，艰苦奋斗，才几个月，各方面均见成效。
　　形势陡变。方兴国被召紧急返回营部，听团长宣布了一项命令：所有驻守在“红线”西侧的小分队、班、组，接到此命令的七天之内，全部撤回“红线”以东地区！
　　办公室里当即炸锅了。一位连长说：什么“红线”！那是英国人趁火打劫，强加给我国的！我们从来不承认！一位指导员说：这一撤，大片领土就送给别人了！方兴国也站起来，说：我们连队不能撤！我们在“红线”以东，无可争议！
　　团长说：你们怎么了？我宣读的是军令，军令！这是中央决定的，全国人大也同意了！谁敢说不？边界的事，你们说了算吗？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方兴国和营连干部们哑口无言，都低下头。
　　团长说，中缅两国政府就中缅边界问题已多次接触商谈。中国人民对于“1941年线”（“红线”）的不满情绪，缅方领导人员表示理解。但是，鉴于这段边界已经通过当时的中英政府换文划定，缅方要求我国政府予以承认，要求中国政府把进入“红线”以西地区的中国军队撤回。将心比心，别人兵临城下，逼我们谈判，我们也无法接受。中国政府为了给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创造良好气氛，在向缅甸政府提出的原则性建议中表示，同意把中国军队撤出“红线”以西的地区。同时，在中缅两国政府没有对“红线”问题取得最后协议并且竖立界桩以前，缅甸军队不进驻中国军队所撤出的地区。缅甸在北线也撤出片岗古地区和新占的五个点。
　　团长说，要撤军，大家的心情复杂，难受。可以理解。当初，我们大家都以为是守在自己的国土上，搞了许多建设。还准备建立一个南马县呢，辖10多万人口！现在，我军撤出“红线”以西的地区，县政权也不建了，全撤！我们军人，必须坚决按中央的战略部署行动，表现我们和平外交的诚意！
　　方兴国回到连队，已是深夜，立即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撤军。寨子里的群众听到消息，纷纷赶到连队来，男女老少，有的闪着电筒光，有的点着火把。人越聚越多，喧哗，议论。一位男青年习惯性地挥动长刀，带头喊：解放军，不走！不要走，解放军！100多人，聚集在办公室周围，都跟着大呼高喊。男青年又带头喊：解放军，不要丢了我们！人群齐声喊：解放军，不要丢了我们！喊声，喧哗，转变成一片哭诉声。老人哭得哀戚，年轻人哭得响亮，孩子们也哭叫，凄凄惨惨。
　　办公室一扇窗户敞开，射出一片亮光。方兴国站在窗口，满含热泪，好久才说：各位阿爹阿妈、兄弟姐妹，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天底下，哪有丢下爹娘不管的儿子？要是碰上一个两个，那是无情无义、不孝之子，不要他们也好！现在，请大家先回家，我们商量好再说。
　　男青年是方兴国认的爹娘的惟一儿子，跟方兴国如同一个爹娘所生，早已取汉名方兴边。操场上静下来，方兴边走进办公室，说：大哥，我也跟你们走！方兴国说：好兄弟，我们不走不可能！你也不能跟我们走！我现在太忙，你先把老乡们带回去，明天我回家跟你和老爹讲道理。
　　方兴边不走。大家也都等着方连长答应，不走。群众确实很恐慌。都怕解放军走了，换了新政府、新政策、新头人，不好过，不习惯。更怕“败军”和各种武装打进寨子！想想吧，这么多年，寨子建设得不错，好多人说，五代八代祖宗也没这么好活！铲了罂粟，种粮食，种橡胶，地归自己，不交租，不欠债，推广新技术，多数人家盖新草房，小孩子能在寨子里上学，好多人能到沧源县城去赶街，寨子里有了安全，再也不械斗，不遭抢杀……
　　这么好过的日子，解放军走了，谁都怕过不得了！方兴国再劝方兴边临时当几天头人，先把大家带回去，有什么问题，好商量解决。
　　乡亲们陆续离去了。方兴国接着安排撤军工作，强调不能讨价还价！只能提前撤好！最要紧的是做好群众工作。除留下值班、警卫以外，所有人都回各家，先做好自家爹妈的工作。打消他们的顾虑，安排好他们的生产生活……
　　我后来采访胡忠华，听他谈到那次撤军时，他说他当时也有深重忧虑。因为撤军，他有被抛弃的憋屈，心中郁闷。他们多次向上级政府直到中央提出要求，班洪、班老两个部落按“红线”划归缅甸的地盘，都要划回来。他听说缅甸政府也可能同意。可是，撤了军，那边反悔怎么办？他心里还有顾虑，不便对别人讲，只能自己折磨自己！自从工作队进寨，第一次升起五星红旗，他就一心跟着共产党走，跟着新中国走向光明。部落里不砍头了，不剽牛了，铲了鸦片，盖起新房。人民政府给他好多荣誉，让他当大官！可是，他也得罪了人。有人骂他、恨他，特别恨他铲鸦片，骂他是黑汉人！还有人要砍他的头哩，他决不后悔！
　　可是，如果照旧把他们部落一大半留在“红线”以西，做了外国人，他怎么面对那些恨他的人？他的班洪部落人口少了，地盘也小了，他还有什么能力管治别人？
　　胡忠华说，他在部队撤军前，回部落做工作。当他痛苦矛盾时，曾捡起地上一根干藤当鞭子，狠狠抽打胸前、双脚和另一条胳膊。他觉得对不住祖宗，该抽！整整抽到第10鞭，干藤折断才停。他那次真的是偷偷地涕泪双流。
　　对方兴国和许多战士来说，撤军是“思想不通，组织服从”。对他们，上级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上级有战略高度，有全局观念。撤军那几天，他总是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他心里也明白，只要撤了军，这片土地就归外国了。好在他想通了一点，不管在“红线”以西以东，都是佤族爹娘、兄弟。任何情况下，他想着他们，想着自己走以后，这里的父老兄弟怎样安全过好日子？
　　他采取许多撤军后的安全措施，希望播下友谊、和平的种子。他带着战士来到他们新办的小学，帮助学校修整桌子、凳子，多做了几套新的桌椅留下。学校的女老师亚木娜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她不走！她要继续教学生。等到边界定了，寨子还在中国，她不走！要是划到了外国，学校、房子都不要了，她搬回沧源县城去找工作。
　　部队本身虽然对撤军有些不理解，但思想转弯比较快，执行命令坚决。主要任务是安抚群众，开动脑筋，采取种种措施，使群众有足够的安全感。团长同意方兴国突击训练寨子里的自卫队，用战士的枪支弹药，让自卫队打一次实弹射击。以便撤军后，他们自己应付真空状态。方兴国曾帮助爹娘家里试种了三亩橡胶，再多三年，就要割胶了。他的弟弟方兴边想好了，他要留下种好橡胶，不想丢给别人。方兴国和寨里大头人商妥，成立自卫队，保家护寨，方兴边当队长。
　　清晨，寨子里猪叫鸡也叫。方兴国精神抖擞出了草棚。被战士们追捕的一头架子猪冲向他，他避之不及，猪从他胯下钻过。接着冲过来第二头，他要揪猪尾巴，没揪着，反滑倒，摔个脸朝天。一群公鸡母鸡四散惊逃，从方兴国身上飞过、跳过。战士们分成多股围捕猪和鸡。终于把两头架子猪捉住，分别装进了两个大竹笼里。在猪的哀叫声中，8只公鸡母鸡全部就擒。两头猪，一头由方兴国爹娘代养，一头送到大头人家代养。8只鸡分成4对，分送4户人家，谁家代养，下的蛋都归谁家。大头人两家代养一头猪，完全当义务兵！方兴国没有断希望，大头人和各家爹妈们都相信，盼望，解放军还会回来！
　　大头人家大院里已站了二三十名自卫队员，还是手持长刀、弓弩。方兴国撤离前，亲自教兄弟们打一次实弹射击。解放军走了，他们自己保卫自己！在他们对面，各种各样的武装，都称自卫队。马帮也有自己的武装！最强大的是罗星汉和昆萨为头领的两支武装！他们得到官方支持！我们是自卫队，不出部落去械斗、打别人！如果外边有武装来侵犯，我们要保卫部落，保卫百姓，人人都当英雄！
　　方兴边带领队员们高举长刀，呐喊，欢呼。马上上山，发枪，训练！大头人、方兴国紧随其后。吴貌带领5个外乡佤族汉子走近大门。吴貌说：哟！方排长高升了，上尉先生！方兴国说：吴貌先生，久违了！吴貌说：我是中国人张威，特来拜见大头人。方兴国说：不巧，大头人出门了。张威说：没关系，我在门外等着。五年前的今天，我遭贵军穷追猛打，借道此地，幸得大头人刀下留情，脑壳没有祭上人头桩。今天特来向大头人谢留命之恩。
　　方兴国说：我先跟你讲几句话吧！张威说：愿洗耳恭听！方兴国领张威进木鼓房，张威挥退左右人员。方兴国望着自卫队员们训练的方向，心里暗问：怎么还听不到枪声？方兴国说：我今天把底露了吧，我们军队就要撤了！我紧急任务在身，不多讲了。只希望你早日弃暗投明……张威说：我弃什么暗，投什么明？不过是胜者王败者寇而已。人生只是一场闹剧。当初，父亲把我赶出门，逼我投笔从戎，仰慕的是威震中外的中国远征军，没想到沦落为丧家之犬、寄人篱下……方兴国说：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听你的宏论，我们后会有期。因为我们还要回来为中缅双方勘界人员服务。我只希望，我们撤走以后，不要有人来骚扰部落，这里有我们的爹妈，有我们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财产！我不能听到他们受任何惊吓、损失！张威说：这些，你应该向中缅两国的官员们说。方兴国说：我就对你说！凭你在那边的关系，你必须保证满足我的心愿！至少，你必须约束你的人：无论部落划归中国还是缅甸，都神圣不可侵犯！
　　张威说：看在我的恩人大头人面子上，我会管束我的人。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武装，我真的鞭长莫及！
　　晚霞光芒万丈。方兴国带领哨所全体战士，大头人带领方兴边等自卫队员，举行庄严的降旗仪式。军民共唱国歌。随着歌声，五星红旗徐徐降下。全体军民向五星红旗行军礼。方兴国将国旗折叠，6位战士和自卫队队员们护送五星红旗向连部走去。
　　次日清晨，方兴国率领全连人马，全副武装，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从寨后上山。大头人和部落的高管人员率领全部落男女老少近1000人，打着象脚鼓、铜铓，背着香蕉、菠萝、水酒、牛干巴，载歌载舞，哭着喊着，直送到山腰上。方兴国下口令，全体官兵向群众致军礼告别。战士们把不得不接受、带着行军不便的礼物都整齐地搁在路边，以冲刺的速度，尽快离开依依难舍的群众。
　　队伍开进到分水岭上，战士们不由得停步。面向西，望着层峦叠嶂，只见送行的群众还密密麻麻地站在山坳上。战士们个个热泪盈眶，同声高呼再见！
　　西边传过来几声枪响。方兴国问：哪来的枪声？不是欢送的人打枪。机枪手，回一梭子！
　　机关枪声，划破群山上空。
　　根据解放军总参谋部的部署，中方在“1941年线”以西地区的撤军工作，于1956年12月3日，率先提前完成。
　　到1956年底，缅甸也全部撤走了占领片马、古浪、岗房地区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