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四节

　　如果有人细心，会发现这5个人里，有一个人沉默寡言。寡言的人大多是冷眼旁观的人。朱大雄此刻只恨不能掉头走人，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寻找时机，把愿望讲出来，好让大家别逢场作戏搜肠刮肚找废话来讲。此刻他坐在沙发上，愈觉身心难耐，通体难受，跟父母明明白白的说好是来把事情讲清楚，结果时间过了大半，事情没讲清楚，却越描越凌乱。看他们现在聊的那样欢，又恨不能缩小为一根针那样给他们嘴都缝上，情急之下更想不出一个圆滑的解决方案，只好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闭着嘴，一副不耐烦样子。忽然张来福在跟敬存聊天狭缝里，钻出来道：“大雄，今天来怎么一直不讲话，到我这儿来，别太拘谨，就当来自己家呀。是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在，你不好意思跟曼莉一起，那没有关系，你们小两口到卧室去呗。”
　　一语点醒，仿佛宿雾见朝阳，自己的心思不好意思对他们讲，但却可以对张曼莉说，这样不至于让父母跟张来福撕破脸皮。想到这里，朱大雄恍然大悟，抓紧时间道：“那我们到里面房间去了，伯父，你在这慢慢聊。”说时就拉着张曼莉，暗中使劲，不给她把手抽出的机会，就到卧室去了。
　　朱大雄是当着他们的面，脸带笑容走进卧室的。一进卧室，那张含有笑容的脸是想转为愤怒烦厌的，只是没转换好，或者说他的心在那么一瞬间背离了他的初衷。
　　一般女孩的卧室都张贴明星海报偶像图片的，张曼莉的卧室里满满当当全是朱大雄照片；装酷耍帅的，游山玩水的或是一起肩并肩合照的，照片多的数不胜数。这些照片都是5年前，朱大雄和张曼莉玩耍时，一起照的。只是没想到，张曼莉把这些照片全都洗出来、放大贴在自己卧室，其中有一张几乎囊括一面墙壁的三分之一。
　　这张照片是他们在学校谈恋爱时，白天旷课到游乐园戏耍，一起照的大头贴。朱大雄记得那时候，他们的恋爱还处在拉手阶段，他想更上一层楼，在照相时，要求照亲嘴照，张曼莉害羞不同意，只愿意照一张并肩而立相，自己在按快门的那一霎那，借机亲了他的脸。这张照片洗了两张他们各自保存，自己的那一张早不知哪里去了。现在看到这张，心在那么一瞬间有些许的软弱：“真没想到你把这张照片洗这么大，一直好好保存。”
　　“这是我们第一次照的，很有纪念意义，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个时候。”
　　朱大雄看着墙上苗条的曼莉，继而跟旁边肉呼呼满身肥脂的曼莉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都回不去的。”
　　张曼莉摸着墙上年轻稚嫩的朱大雄，同岁月淘洗了5年后的朱大雄说：“这次你回来，就对我很冷淡的哟，你不要那样对我好吗？我心里真的好难受的噻。”
　　朱大雄听她这样嗲嗲讲话，耐性缩小以至于无，那一瞬间的悸动也消无踪影，凶悍的语气破口而出：“我都跟你说了，过去的都过去了，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行不。”张曼莉蹲在地上，双手捂脸，痛哭流涕。
　　时间在哭泣里一哽一哽的断续向前推移，朱大雄这时愈心疼，愈要讲出，仿佛快刀斩乱麻似的果断道：“咱们不可能的。”
　　张曼莉的眼神就仿佛小孩子在玩具店苦求父母给自己买玩具，而长辈不答应，小孩子一步三回头所具有的那种望眼欲穿的眼神。她摇晃着朱大雄的手，乞求似地说：“你这样对我，我好伤心好伤心的，你以前从来没这样对我，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
　　朱大雄以前是用哄小孩儿的方式宠张曼莉的，因为爱神就是个一万年都长不大的小屁孩。朱大雄才宠了张曼莉5年，料想这5年来，她的智商情商也会像小孩儿一样高不到哪里去。现在朱大雄听到这种腻歪语气，泛酸声音，却看不见小孩儿的精灵可爱，眼里只有一堆膨大肉体，心里的厌恶仿佛这堆肉实在腐化：“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都跟你说断了断了，还要我跟你怎么讲，天天缠着人，你烦不烦，好不要脸！保释一回来跟屁虫一样天天跑到我家来，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父母需要你那样亲昵对待？”仿佛这堆肉都带有传染病毒，朱大雄毫无怜悯，粗暴甩掉那双手道，“我明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咱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整个一座山，哪个女孩子像你这样，看到你只会让我倒胃口。”
　　朱大雄一口气讲出的话，字字像是化为匕首，刀刀刺在张曼莉心上。她本就像个小孩子，现在哭得只有比孩子更凶，最起码她的声腔比小孩子发育的更完全，房间里持续地爆炸地声嘶力竭地嚎啕。亏得这卧室结构精良，窗户密封性好，声音走投无路只能内散，不会外放。
　　朱大雄讲出的话毫无心肝，这时候倒真是个如假包换的野兽了。他把爪子拍张曼莉肩膀嫌恶说：“没事，你慢慢哭，哭够了跟我讲一声，我只希望你做一件事，自己出去跟他们讲清楚，省的麻烦我。”讲完把爪子放下，兀自甩甩，鄙夷得看张曼莉。心里暗想：“连个肩膀都这么多肉，肥成这样，真不知道天天都吃个什么东西。”
　　张曼莉的肥就仿佛他老爸张来福这几年来积累的资产，用“雄厚”这个词汇来表明，想来最有可比性。她原先也不肥，当小女孩时大家都夸她天生丽质，是个标致的美人胚子；不过她爱吃甜食，因为想念朱大雄，应了那句“化思念为食量”，原先的美人胚子不免横向发展，歪曲成长。亏得她年纪轻轻，不至于在朱大雄过量布施的雨露里，成长为残花败柳、人老珠黄。可是这胚子至少成长迅猛，成长的过了头，身体也就从匀称化为肥美。现在是21世纪，没有唐朝或是16世纪的法国供朱大雄来做审美标准，他又更读过黑格尔康德斯宾诺莎对美的见解，一对色眼睛只倾慕“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重的腰肢酸痛”。所以张曼莉的一身肉在朱大雄眼里充不得肥美，只能是肥硕。更可悲的是她还偏听朱大雄的话。他们书信往来时，朱大雄嫌她胖，央她减肥——因为一个女人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去迷惑心爱的男人，那等于是这个男人迟早有一天会被其她女人来诱惑，这种现象是极常见的。我们只要放开眼线观看，社会上到处不都是某某男子保养二奶？原配跟小三的争霸战？谁谁谁有好几个情人？
　　结果应了朱大雄这一句话，张曼莉服食大量减肥药水、减肥颗粒、减肥茶，起初是好的，效果也是尽如人意的。只是朱大雄坐牢的这段时间里，张曼莉因思念而暴食，她的体重非但没减，反而一路飙升，如今的张曼莉站着3分钟腿酸，坐着5分钟腰酸，走路都带有地震，浑身上下的肉也像地震时的所有物体，连着抖动。
　　“我真的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虽然女人的眼泪在男人看来是心软的致命武器，但朱大雄鄙恨的仿佛不容许张曼莉进眼里，“这样下去，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张曼莉的眼影被眼泪冲刷洗涤，眼圈四周全是黑渍，两道顺脸颊流过的黑泪，仿佛污水厂排出的垢腻：“这么多年来，我为了你改变自己，为了你跟父亲吵过多少次，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一心看上你。”好像语言的叠加可以加深含义，加重含量。张曼莉重复道，“我真是瞎了眼了，真是瞎了眼了。”
　　朱大雄隔米把距离给她丢纸巾：“咱们都理智一点看待这问题好吧，不过一场恋爱而已，合则来，不合则去。”
　　张曼莉反复叨叨地那句话，没一语成谶。朱大雄丢地上的纸巾，她拿手上擦眼睛：“我知道我太胖了，我也知道你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我。好，好，既然你这样决绝，我再死皮赖脸，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你也太无耻了。”
　　“那么我们就这样……”朱大雄本想说那么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他这句话还没开出口，没成想房门先开了，朱大雄立马笑容可掬，张曼莉瞬时背过身。而后张来福探门道：“看你们小两口浓情蜜意，特来搅和你们二人世界。哈哈，我这做父亲的真不讲道理，”说时改头换面正色讲，“天色晚了，我跟你爸妈预备去吃饭，你们去不去？”不给他们回绝机会，“都这样晚了，你们也饿了吧，大雄，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大家也应该要聚一聚，是不是？”
　　朱大雄僵硬得笑还留在脸上，曼莉背对着张来福道：“爸，我们去就是了，你在客厅等我，我们一会儿就下来。”
　　张来福得到答复满意走了，曼莉把指甲深入肉里，用疼痛来抑制眼泪和嗓子里的颤抖，一字一顿道：“一起吃个分手饭吧，从此我就在你眼前消失，决不再讨你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