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晚上，我早早上了床休息——白天忙忙碌碌地，实在是有些累了。
　　但我并没有睡着，只是静静躺了床上想心事。
　　艾莲跑进来，趴我耳朵边对我耳语：“姐，爷在外面说你，他说你目中无人，见了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妈就跟他吵起来了……
　　我转过身，问艾莲道：“现在还在吵吗？”
　　“现在没有，被小哥拦住了。小凡哥为你说话，批评爷老思想来着……
　　艾莲正说着，妈进来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元钱，递了给我：“草，把这钱给你爷送去，就说是你的一点心意，给他买条烟抽的。”
　　“不，我不去。”我倔道。
　　妈：“你这孩子，不知道倔个什么劲。”妈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长辈，你主动叫他一声怎么了？”
　　“我叫了的。”
　　“我听见了，你那是什么时候才叫的——有时候脾气还真得改改。学学小凡，他从部队回来时，带了不少东西，不光你爷的，我和艾莲都有份……”
　　“我学不来那套！”
　　“学不来你就别回呀——留在那个家好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看我妈！”我挺身坐起，冲着妈“噼里啪啦”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亲妈？那么小把我送走，十三年了，我这头一趟回来，你还对我说这话——这些年，你到底想过我没有？”
　　“你这是干什么？”妈也来气了，对我道，“是回来跟我算账的么？我就怎么你了？当年不是你一副倔死人的脾气，我能送你走么？”
　　“你送走我就是不对！你既生了我，就有责任抚养我长大——爸爸一死，你就把我送走，你对不起爸爸......
　　“我对不起他？他留下那么多债，自己却一走了之——不是你现在这个爷拿钱出来，你以为我们娘仨还有活命的地方？债主见天地上门逼债，你那几个叔叔伯伯也吵着要我们把房子让出来……我能怎么办……”妈说着，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艾莲扑了过去，一边抱着妈的肩膀，一边说我道：“姐，你就少说两句。”
　　我看着妈哭，自己也忍不住默默流泪，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悲愤。我伤心：动身前曾抱有的些许希望，在回来还不到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被现实击了个粉碎；我悲愤：这么多年的异乡生活，那一份触及心灵的孤独和寂寞，还有委屈，我今后还能像谁去诉说……
　　妈哭了一会儿，又抬眼看我，对我说道：“草，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我……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你这次突然回来，我心里总不踏实，你自小有什么心事，都藏了心底，不爱对外人说——你不说，我也没多问，想着该没什么事才对。可你回来快一天了，你愣是一句也没有提及你那个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觉着许是有事情发生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责怪你，我是想你今后能在这个家开开心心过下去……”
　　我扑了过去，抱着妈哭出了声——多年来的积怨，在妈的这一番话语里，都化作乌有，烟消云散。
　　我对妈低声诉说了我的来意，把发生的事情大约地讲了一些给她听。妈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地低声问过两句。末了，妈对我说：“我没见过这两孩子，你叫我说什么我也说不好——我就觉着，既是你自己喜欢的，又是你自己挑选的，那今后就不要后悔.....”妈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道，“小军这孩子，也怪可伶的，他怎么就有那毛病的.....”妈这话说得像自言自语，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随后，我们都没有做声。
　　直到艾莲的鼾声响起，妈才边起身，边叮嘱我“早点睡”。
　　我低声叫住她，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一百元钱，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二天一早起来，趁着爷还在院子里，我走了过去，微笑着叫了他一声，把钱递了给他。他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推辞了一小会，也就伸手接了，叫过小凡，直催着他去街上买些肉回来。
　　小凡拿了钱，却不动身，转过头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本想摇摇头，没想到艾莲蹦了过来，摇着我的手就说：“姐，一起去，我想吃街上的馄饨。妈太小气了，总不给钱我吃。”
　　妈在一边忍不住笑了，说：“你姐一回来，你就讲我的不是——几时饿着你了？那馄饨有什么好吃的。”
　　“就好吃！”艾莲对妈撇了撇嘴，转头又对我祈求道，“姐，走嘛，一起去嘛。”
　　小凡笑：“小莲，你要求也是求我呀，求你姐有什么用？”
　　艾莲：“求你？你比我妈还小气，吃你一碗馄饨，不知道要还你多少人情。每次就拿这个诱惑我，让我给你收拾房间叠被子。”
　　小凡哈哈笑：“这次保证不要你帮我叠被子，还买多块肉夹馍你吃。”
　　爷也笑了，打断小凡的话道：“拿着老子的钱赶人情，还真有得你说嘴的。少啰里啰嗦的，还不快去！”
　　艾莲又拉我，妈也叫我一起去，我只好勉强答应。
　　一路上，艾莲有说有笑的，拉着我的胳膊不松手。我虽然不习惯被人拉着走路，但看她兴致蛮高的，也就随了她。小凡跟在我们旁边，保持跟我们一样的步伐，嘴里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话。
　　大街上，人还真多，走哪儿都是一堆堆的人。我不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就坐了街边，和艾莲一起，叫了馄饨来吃。小凡一个人上街。一会儿，他买好肉回来，三碗馄饨也煮好了，我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吃馄饨。
　　正吃着，有人走了过来，拍了拍小凡的肩膀。我随意抬头看了看：是个年轻人，跟小凡差不多个头，长得没有小凡帅。他似乎跟小凡很熟，小凡见他后就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他坐下，还招呼店老板“再来一碗”。那年轻人却摆摆手：“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说完了，人却又不走，站那儿跟小凡聊天。
　　我听见他在说：“这位美女谁呀？你对象啊？”
　　小凡：“别瞎说，是我妹。”
　　“哟，还你妹？骗谁呢你，早知道你一个妹妹。艾莲，是吧？”
　　艾莲不情不愿地抬头，白了他一眼，道：“她是我姐，我亲姐，怎么了？这还轮到你说嘴？”
　　“小辣椒，见了哥也不叫，我得罪你了？”
　　“你就得罪我了——谁叫你乱说的。”
　　“好、好、我走。”那人说着，故意地冲了艾莲又喊了一句“小辣椒”，这才转身走了。
　　小凡看看我，问我：“要不要还吃点什么？”
　　我摇摇头：“不用了。”
　　艾莲：“哥，你偏心，就知道问我姐，答应我的肉夹馍都没给我买。”
　　小凡：“你还吃啊，人小饭量大的，也不怕吃成个胖猪。”
　　艾莲：“你管我？长成什么样是我自己的事，反正，你答应了我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好、好，我买。”小凡笑，“是你自己说的啊，长胖了可别怪我。”
　　小凡和艾莲一起去了。我坐桌边看着他俩离去的背影，本该微笑的我，心里头却是空落落的。小凡和艾莲亲如兄妹间的斗嘴学舌，让我感触颇深，也很是羡慕，可我做不出来。别说小凡，刚艾莲挽住我胳膊时，我还一度想推开。是我太清高了么？还是我天生的情感淡薄？如果真这样？那我和林星的那份友谊，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坐着，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上却平静如水。
　　回到家，我跟妈说“想去林星家看看”。
　　“林星啊，她上大学了，要到暑假才能回。”
　　“那林月呢？”
　　“林月？——她死了，死了好多年了。”
　　“啊！”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妈，“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唉，”妈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心气高，一般人看不上眼，偏喜欢上个知青。知青返城那会，那小伙子也回去了，这一去就没了音讯。这孩子性子倔，任什么人来说亲，她就是不同意，非说‘等那小伙子’。后来村委会主任的儿子看上她了，托了他老子亲自上门提亲，她把人家东西一股脑全扔了屋子外面……大兴水利时，家家户户派的‘正’劳力——他哥在学校，她爸又刚好生病，她就顶了缺去……许是太苦了，那孩子最终没熬过——唉，一起死的两个女孩，辫子缠着辫子，手挽着手，一起走水里去的……”
　　我没等母亲说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整个人忧伤得不行——我再没想到，那像仙子般超凡脱俗的林月，到最后，居然是选择的这样的一条不归路......
　　“辫子缠着辫子......”
　　——她最珍爱的辫子，那曾经用绿绿的桑叶汁仔细浸洗过的辫子；永远散发着清香、永远乌黑油亮；散开来，如一扇古老屏障……
　　我想不下去了，整个人沉浸在过往里，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