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汽车一路颠簸着，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行驶了五六个小时，直到下午，我才看到那掩映在蓝天、白云、绿树中的村庄。
　　我提着行李下了车。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照得人眼都睁不开。躲树荫下略站了站，整理了一下鬓发，我才重新出了发。路，一如从前样的弯弯曲曲。路面，一如从前样的坑洼不平。路基下，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正艳。杂草丛生的荆棘丛里，不时窜出个“蚱蜢”样的东西，飞不远，“啪”地一声又落入另一堆杂草丛里。几声参差不齐的蛙鸣传来，呱噪几句，忽又停下，像是召唤，又像是等待。
　　我缓缓走着，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致——纷沓而来，迷糊了我的双眼。一份久违了的温暖气息，重又回到了我的心里面。我恍然意识到，原来我是记得这些地方的，——曾经的种种不快，只不过是暂时尘封住了我的记忆，骨子里，我还想念着这个地方——我的母亲，还生活在这里......还有艾莲……不知她爱哭的毛病是改了几分……
　　田间的地里，不时有人直起腰来，远远地向我这边投上几眼。我没有回应。我依稀觉着，这里面该有我认识的人，说不定——林星、林月，还有林清平也在里面。
　　想到此，我脚步轻快起来，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一下子就见到她们。
　　终于到村口了。
　　有人在村口的场院里“扎靶子”。我走过去时，那两女人都抬头看我。我低下头，默默从她们身边经过。这两女人，我该是认识的，只急切间，想不起她们的名字，只好装着不认识。
　　再往前走，一路遇见村民，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眼神。有胆大的，还站路边，似自言自语又似问我话：“姑娘，你这是找谁？”
　　我对她笑笑，没有作答。
　　她并讪讪地看着我过去，对旁边的女人道：“这谁家的姑娘啊？”
　　“不知道。看细皮嫩肉的，估计是城里来的。”
　　她们一问一答的，虽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我还是能清晰的听见。我没有回头，努力保持着镇定。我知道，她们的目光是一直追随着我的，直到我走进爷的院子里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有几只鸡在院子的角落里趴着，像是打瞌睡。我走进去时，它们扑扇了两下翅膀，看了我几眼，又漫不经心地趴下了。
　　推开堂屋的门，屋里没人，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这时，从厢房里钻出来一个人，我一照面，就认出他来，——是小凡。只他个子长高了不少，看上去，也壮实了不少；赤着膊，穿条大裤衩，就那么拿眼迷瞪瞪地看着我。估计，他刚才在睡觉。
　　看见我，他似乎愣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我：“你找谁？”
　　显然，他没认出我来。
　　我静静站着，没有做声。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他。
　　回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居然是小凡——这是我所没预料到的。以前的种种不愉快，在一刹那间，重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里。虽然我不一定承认自己是个“记仇”的人，可骨子里的那份“倔强”，却也不曾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彻底从我的记忆深处抹去。
　　他见我不做声，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你找错门了吧？”
　　“我找艾莲。”这次，我回答道，回答得很清晰。
　　“艾莲？”小凡面部表情跳跃了一下，“她跟她妈除草去了，还没回。”
　　“还是这死德性，对我妈没一点尊重！”我强压住心里的火，克制地道：“在哪儿？我去找。”
　　“你找？你认识地？”他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
　　不想再跟他兜圈子了，我直接道：“小凡，十几年不见，你还是没一丝长进，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懂。”
　　他眉毛一挑，瞪眼道：“我认识你是谁？请你进去，那要是个小偷……
　　他突然不说话了，像是明白了什么，仔细地盯了我瞧。过了几秒，他表情轻松下来，咧嘴笑道：“哟，是我们家大小姐回来了，——变化真大呀，这乍一见，还真没认出来。”
　　说着，他伸了手过来，要帮我拿行李。
　　我用手轻轻一挡，自己提了进去。
　　他有些尴尬，脸上依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嘟囔着：“都什么宝贝，还碰都不让人碰的？”
　　我不理他，自顾自搬了行李去艾莲房间。
　　他没有跟过来，站门外，对我说道：“你歇着，我去叫她们回来。”
　　艾莲的房间乱糟糟的，一堆不知是干净还是脏的衣物，胡乱地搭了床架子上。蚊帐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一看就知道很长时间没清洗，有蚊子的尸体留在上面，遍布都是红色和黑色的小麻点；床铺上，除了一张薄薄的，已磨破了边的草席，剩下的就只有一把大蒲扇，——那应该是艾莲用来赶蚊子用的。
　　叹了口气，把行李放了地上，我决定先收拾一下房间。
　　
　　说干就干，我一把扯下蚊帐，连同那床破草席一起，都抱了扔外面的天井里。再打来水，和着洗衣粉，浸泡于大号木脚盆里。然后，我又找来一块稍微干净点的抹布，端上一盆清水，进房间擦洗那已看不清颜色的斗橱。斗橱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被我一股脑扒了地上，跟垃圾一起，扫了出去。那堆衣服，我想了想，也扔进了木盆里。
　　这时，艾莲回来了。她长高了不少——但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她的个子实在不算高，又黑又瘦的。乱蓬蓬的黄发被扎成了“马尾巴”的样子，胡乱地顶在脑后。
　　她一进院子，就冲了过来，嘴里直叫唤着“姐”。待快冲到我面前，她才站住，咧嘴笑着，说：“你就是我姐？我可一点都不记得你的样子。”
　　我叫了她一声，对着她微笑。
　　她又叽喳道：“姐，你长得真好看。刚你经过棉花地时，我和妈都看见了的，只我没想到你会是我姐……”说着，她继续笑，脸上洋溢着满脸的快乐。
　　我摸摸她的长发，怜惜地对她说：“艾莲，等我洗完衣服，我给你洗头，帮你盘个漂亮发式……
　　她这才发现我脚下的一大堆衣服，立刻放声惊叫道：“姐，你把我衣服都洗了？那里面还有干净的……”说完，她蹲下身子，用手去捞。
　　我一把抢过，说她道：“还捞什么？洗都洗了。”
　　艾莲：“姐，那我们一起洗，这样快些。”
　　“不用，你先去洗把脸。看你这一身汗的，也不知道去洗洗。”
　　“我这就去。”艾莲对我顽皮地一笑，神情愉快地去了。
　　我埋头继续洗衣服。
　　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妈回来了。
　　她进了院子，远远地向我这儿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先把农具墙角边放好，这才走了过来，对我微笑道：“草回来了，咋之前没知会一声？知道了我也好叫了你哥去接你。”
　　我也淡淡地笑，说：“开始没想回来的，是临时做的决定。”
　　“哦，”妈应了一声，又道，“你那边......父母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我叫他们叔叔、阿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补上这一句，但当时我想了，也就说了。
　　妈没搭我的话，站了我身边，对我说道：“别洗了，放着等会我来洗。你先去房间休息一下，待会饭熟了叫你。”
　　“我不累。”我固执道。
　　妈不再坚持，却蹲了下来，帮我默默洗起了衣服。
　　爷回来了，站院子里说妈道：“怎么还这儿慢吞吞洗衣服，都不知道煮饭的？”
　　妈站起身，用衣服的边边擦了一下沾满泡泡的手，道：“哪里就饿着你了，我还不是才回......”妈说着，还是迈步去了厨房。
　　我低了头，边使劲用手搓揉衣服，边听着他们吵嘴，始终是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爷走了过来。
　　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这才抬起头，不情愿地对着他喊了一声“爷”。
　　他满脸堆笑，说：“回来了，还真长大了，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我听着心烦，不再搭理他，还低头洗衣服。
　　他讨了个没趣，心里自是不悦，因此，找了话来问我道：“丫头，这次回来，是看看你妈就走还是回来长住？”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闷着没吭声，只心里气得要命，恨不能甩了衣服就走。
　　妈出来了，站厨房门口，搭话道：“你不是累了吗？又那么多话的！孩子刚回来，你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高兴。”爷说着，也还去了。
　　一会吃饭，妈做了“尖椒炒肉丝”和“蒸鸡蛋”。
　　妈指着这两道菜示意我吃。
　　我笑了笑，还是低头夹青菜来吃。
　　小凡站起身，突然端起菜盘子就往我碗里扒菜。我吓一跳，本能地别过碗躲避。
　　一些肉丝散落了在桌面上，小凡放下盘子，闷声不响地全挑了进嘴里。
　　我很有些尴尬。这餐饭，我没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