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咫尺天涯 天涯咫尺

　　凌晨，秋萍见妈妈睡着的时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在病床前几乎守了一夜，她想出去透口气。
　　在走廊上，碰见迎面而来的钟思成，他的手上，提着两个食品袋：
　　“丫头，你看你，眼睛都熬红了。”钟思成满是心疼：“我给你买了豆浆油条，来，坐这椅子上，赶紧趁热吃了，然后去眯一会儿，我来盯着。”
　　捧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迎着钟思成疼惜的目光，在这寒冷的季节，秋萍似乎觉得心也不再那么冰冷了。
　　秋萍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油条掰开，递给一半给钟思成：
　　“思成，你也吃。你别净是担心我，都连续熬几天了，你的状态比我还不好哩。”
　　“呵呵，我是男人，扛得住。”钟思成把一根吸管插进秋萍面前的一杯豆浆里：“自那次在李岚家一别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两年中，我只能通过李岚断断续续地得知你的状况，秋萍，你也别再骗我说过得很好之类的话，你的一切我都了解。是我害苦了你，让你承受这么多，忍受这么多。唉！”
　　“别说这些，思成，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别老是自责愧疚了，尽量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我负你一生，欠你一生啊！”钟思成聚拢的眉心中深藏着化不开，抹不平的痛楚。
　　“思成，‘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你还是好好地、用心地对待王晴吧，或者你们该要个孩子了，她很爱你，她跟我和李岚都提过，想和你生个孩子。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又是脆弱的，她总说，你对她是很好，可是，不是男人对女人那种好。”
　　“丫头，你知道吗，你善良得让人心疼！可是，孩子的事以后再说吧。你也别再强求我了，我做不到，我的心给不了她。”
　　“大哥，何苦呢！何必呢！”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秋萍，你放心，我只坚守着我内心的一份执念，不会给你带来困扰的。”
　　秋萍避开钟思成固执的目光，吸进几口豆浆。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昨晚我爸清醒过来一小会儿，我跟他讲了你正好也在这家医院陪护你妈妈，他说他临死前很想见你一面，不过，当时我并没答应他，只说这个要征求你的意思。丫头，你要见他吗？”
　　“见见也无妨吧，毕竟是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的临终遗愿，再说已经事隔几年，时过境迁了。我也并没有真正怨怪过他，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我也恨不起来，当年他有他的立场。”
　　“丫头，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善良！有多美好！怪我福薄，我失去了这世间的一块无价之宝！”钟思成感慨。
　　秋萍抿抿嘴唇：
　　“思成，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大上，我哪有那么好。”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丫头，等我父亲再次清醒过来，我来叫你。”
　　“嗯。”
　　下午，秋萍随钟思成走进了钟爸爸的病房。
　　病床上的老人瘦骨嶙峋，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他半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费力地、定定地看着秋萍。
　　一个生命即将走完他的人生旅程，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秋萍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一江春水”茶社的情形，一时感慨，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泪雾。
　　钟爸爸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示意钟思成拿掉氧气罩。
　　他颤动着苍白的、干瘪的嘴唇，嗫喏半天，却终未能吐出半个字来，只是眼角滑下了一滴浊泪。
　　冰雪聪明的秋萍走过去，坐在了床沿，握住他瘦得皮包骨的一只手，俯下身，附在老人的耳边说：
　　“钟叔叔，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我都明白，你不用耿耿于怀，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你安心地走吧。”
　　“丫头，你真是善解人意的一个好女人。”钟思成眼圈发红。
　　钟爸爸抬起他的那只手，颤抖地抓起钟思成的一只手，费力地往秋萍这边拉。
　　秋萍和钟思成都看出了老人的意图是想把他们的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
　　可他最终没能完成那个动作，仅止于半空中，便无力地垂下了他的那双手。
　　钟爸爸再次陷入了昏迷。
　　
　　晚上，王晴拖着行李箱直接到了医院。
　　她看过钟爸爸之后便来到了秋萍妈的病房。
　　王晴跟秋萍妈问好，秋萍妈点了点头，用眼神做了回应。随后，她简单地向秋萍询问了一下秋萍妈的病情，拉着秋萍的手，宽慰几句之后就从纸袋里拿出两件衣服：
　　“萍妹妹，你看，这是我在新加坡给你和李岚买的薄款风衣，喜欢吗？”
　　“你看你，晴姐，跟团旅游，本来就够累的，还带什么东西啊。”
　　“嘻嘻，出一趟远门嘛，买一份礼物不是挺有纪念意义的吗！再说，国际品牌吔，咱也洋气洋气。”
　　“你呀！”
　　“我也买了一件，都是同款的，只是颜色不一样。我呢是根据我们各自的特点和气质来挑选的，我的是大红的，李岚那件是香槟黄的，而你的则是湖蓝的。怎样，我还有眼光吧。”
　　“是是是，谁不知道你王大美人穿衣打扮极有品位呀！”秋萍轻笑。
　　“哎呀，我的萍妹妹，你就别调侃我了好吗。想想我们三个俏丽的姐妹花，穿着同款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保准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那个美呀，嘿嘿！”
　　“虽然我对衣着方面不太过于讲究，但是，还是要谢谢你！晴姐，大老远的带回来，你有心了。”
　　“得得得，你又酸啦吧唧的干什么呀。”
　　秋萍莞尔。
　　“哦，对了，萍妹妹，我老公正好也在，我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
　　“啊？别......”
　　“怎么啦？”王晴一脸诧异。
　　秋萍吞了一口口水，别过脸去，慌忙掩饰心里的窘迫和不安：
　　“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节骨眼上，你公公那儿正需要人，要认识的话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
　　“诶，你不用顾虑那些，我们人手多，忙得过来的。你看看你，萍妹妹，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冯蛭那个混账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
　　秋萍咬着嘴唇，心里一阵疼。
　　王晴见状，赶忙岔开话题：
　　“目前你爸还没来得及赶回来，也没人替换你，所以呀，我和我老公可以轮流过来帮一下你。你放心，我老公人好的，很热心肠的，再说，我们都这么好的姐妹了，他也理应如此。就这样，我过那边科室去叫他过来。”
　　“哎，哎，晴姐......晴姐......”
　　王晴一说完就急冲冲地转身走了，把秋萍没讲完的话甩在了身后。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秋萍站在钟思成和王晴他们两人的对面。
　　王晴挽着钟思成的手，郑重其事地介绍道：
　　“喏，老公，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我的好姐妹秋萍。”王晴一说完就站到了秋萍的身侧，亲热地拉起她的手：“萍妹妹，这就是我老公，他叫钟思成。”
　　秋萍紧紧地咬住下唇，藉此掩饰心里的紧张和尴尬。
　　反观钟思成倒表现得自然许多，镇定许多，他礼貌地伸出手，没等秋萍反应过来就迅速地抓起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着：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说完，他用力地紧握了几下才慢慢松开一点，并用坦然的目光注视着她。
　　秋萍感觉到钟思成从掌心传递给她的温度，瞬间踏实许多，微微一笑：
　　“嗯，你好，谢谢！谢谢你们！”随后，抽回了自己的手。
　　钟思成趁势说：
　　“呃，秋萍，听王晴讲，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妈已经两天了，想必都没怎么休息，要不这样吧，今晚我来守夜，你好好睡一觉。”
　　“我赞成。”王晴接腔。
　　“不不不！我一个人还应付得来，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秋萍连连摇头。
　　“哎呀，萍妹妹，你就别硬撑着了，就这样决定吧，女人熬夜多会老得很快的哟。”
　　王晴心无城府的坦诚和热心令秋萍感动，她知道，此时的王晴是真真切切地在关心着自己。其实，从这两年她跟王晴的交往中，她何尝不知王晴是一个性格旷达，心地善良，极具素养的一个好女人。可偏偏命运弄人，造成了如今他们这样很揪心的、三角关系的一个尴尬局面。她和钟思成还有李岚都刻意对王晴隐瞒了所有事实的真像，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善意的欺骗；虽然从她们姐妹相称以来，自己同样以一颗真诚的心在对待着王晴，可说到底，这毕竟也叫“欺骗”，所以，秋萍内心是极为的歉疚的。
　　“呃，那就这样吧，王晴，今晚爸那里，你和妈就轮流守护着，有什么情况立即打电话给我，秋萍一个女人家也确实不易。”钟思成怕秋萍再度拒绝，赶忙接口。
　　迎视着钟思成怜惜和固执的目光，秋萍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等到王晴转身离开，秋萍和钟思成双双退回到秋萍妈的病房。
　　秋萍马上对钟思成一阵嗔怪：
　　“你怎么能答应王晴的要求让她介绍我们认识呢？”
　　钟思成细心地查看了秋萍妈输液瓶的量度以及滴落速度的快慢，坦然地说：
　　“其实刚刚王晴跟我讲要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心里是有过犹豫的，我的本意是不想让你夹在中间觉得尴尬和难受，可略一思虑吧，正好顺水推舟，依着王晴的意思，这样的话，我不就可以名真言顺地来帮助你，照顾你们母女俩了么。”
　　“可，可是，这对王晴不公平，我们会背负一个欺骗的罪名，会受到良心上的谴责的。”
　　“丫头，你别总是为别人着想，而苦了自己，要追溯整个事情始末的话，我和王晴可都是亏欠着你的。再说，我们光明磊落，并不会做对不起王晴的事情呀，说到底，从头至尾，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保护她吗？”
　　听他如是说，秋萍抿了抿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她耸了耸肩，顿时感觉心里头轻松不少。
　　“好啦，丫头，先别去想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纠纠葛葛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才能更好地照顾阿姨，才能更好地配合医生早日治好你妈妈的病。”
　　“嗯，你说得对。”秋萍点头。
　　钟思成嘴角挂着一个微笑，他打开陪护床，在上面铺好被子：
　　“那，现在你就乖乖听话，好好地睡觉好吗！”
　　“好吧，思成，那你先盯着，下半夜换我来，记得两点钟的时候叫醒我。”
　　“丫头，我怎么舍得叫醒你呢，你就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吧。”
　　“不行，这些天，你比我熬的时间还长，同样需要补充睡眠来恢复体力呀。”
　　“放心，我是男人，还扛得住。你忘了？以前我就跟你讲过，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通常都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
　　“你老说你是男人扛得住，可你又不是铁打的。”秋萍嘟嘴：“你心疼我，我难道就不心疼你吗！再说了，你爸的事，还得靠你支撑呢。”
　　钟思成注视着秋萍，在她眼眸中捕捉到了还来不及收回的久违的、熟悉的那份情感，他为之动容，心头一热，嗓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好，丫头，听你的，你先睡吧，我保证两点钟叫醒你。”
　　这一觉，秋萍睡得特别踏实，特别香甜。
　　当她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记忆深处的那张脸，所不同的是，这张脸经过岁月的打磨更加地成熟，更加地泛发出男性的魅力。
　　接收到钟思成无比深情的目光正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秋萍也用一双梦幻的眸子注视着钟思成，那一刻，彼此之间专注的对视让一直以来善于隐藏真实情感的秋萍无所遁形；那一刻，时间仿佛倒回到了六年前，所有美好的片段都鲜活起来；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他们的目光痴缠在一起，似要把对方深深地嵌进骨髓里；那一刻，他们希望课本上的世外桃源能变成真实，让他们拥有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直到秋萍妈翻身的响动才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实。
　　秋萍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脸颊唰地一片绯红，钟思成也慌忙从椅子上起身，尴尬地背过脸去。
　　稳了稳心神，秋萍看向窗外，天色已微明：
　　“我怎么一觉睡过去了，你干嘛不叫我呀，思成？”
　　“呃，那个，一不小心，我就忘记了，嗨，又不是什么大事。”钟思成嘶哑着声音。
　　秋萍了然，钟思成是不忍心叫醒自己的。
　　看着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秋萍心里最柔软的那根神经牵动着，莫名地一阵疼！一时之间，所有的情感在胸口奔腾着，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脑海翻涌着，这是怎样一种命运的安排呵！相爱不能相守！不爱却硬要牵手！
　　秋萍和钟思成，他们的心近在咫尺，人却远在天涯！
　　钟思成和王晴，他们的心远在天涯，人却近在咫尺！
　　秋萍和冯蛭，他们的心远在天涯，人却近在咫尺！
　　真真耐人寻味！耐人寻味！
　　诚如顾城的一首诗：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