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到了家，婶子径直进了自己房间，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的。我叹了口气，放下行李，替小军打了一盆水，自己也随意洗了洗，就开始默默准备午饭。
　　小军就出去了。
　　一会儿功夫，他提了一块肉回来，叫我蒸了。我表示说饭已经差不多熟了，肉就留着下餐吃好了。
　　小军不同意，固执的还叫我蒸，我只好照他说的做了。
　　饭做好了，肉也差不多蒸熟了，可叔叔是还没回。我去婶子房门口，叫她吃饭，她只不出声，我只好转回厨房去。
　　看看没事，也不好开饭，我就跟小军说，“我去柳嫂子那一趟。”
　　小军点了下头。
　　柳嫂子见了我，连忙拉我坐下，关切地问我道：“草，你回来时，看见你阿姨和人吵架了吗？”
　　“刚好遇上。”
　　“知道她为什么跟人吵架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
　　柳嫂子紧盯着我看，并不出声，表情有些严肃。
　　我说：“嫂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干嘛这样盯着我看？”
　　“那好，草，你跟嫂子说实话......”她停顿了一下，略有些神秘地压低了嗓音问我道，“你在外面是不是处对象了？”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抬头看柳嫂子，没应声。
　　柳嫂子：“嫂子不拿你当外人，你也别见外嫂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嫂子保证替你保密。”
　　我踌躇了一下，诚恳道，“嫂子，我是认识一个男孩子，我们之间……有过交往，只不过——他还算不上我对象，我们只是谈得来.....我也还在考虑中。”
　　“见过他父母了？”
　　我不由又盯了柳嫂子一眼，没防备她连这个都知道了。
　　我只好点头道，“见过的，也不是正式见面，就他父母来看他，刚巧小饭馆就他美发店旁边。我也不好意思避而不见，所以，就去打了声招呼……
　　柳嫂子点点头，“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还没有什么想法，”我摇摇头道，“先处处看吧……嗯，他人倒是不讨厌，就只有些油嘴滑舌的毛病……
　　“开店做生意的嘛，笨嘴笨舌也不好。依嫂子之见，你要是觉着合适了，就叫他父母上门来提个亲，大娘就是现成的媒人——早点把这事定下来的好。”
　　“那怎么行，”我反对道，“我哥都还没定亲，我定的什么亲？不行，嫂子，这说不过去。”
　　柳嫂子叹了口气，看了我半响，才出声道：“草，你知道你阿姨为什么跟人吵起来吗？”
　　我摇摇头，“为什么？”
　　“街上有人传话，说你在外自个给自个找了个对象，你阿姨听了，沉了个脸就去人家里问‘究竟’。那胖婶什么人？从不怕事的。何况这次她还觉着自己‘有理有据’......事情闹大发了，就打起来了。”
　　我语塞，半响开不得口。
　　柳嫂子又道：“草，依嫂子旁观，觉着你阿姨的心思，是再明显不过了——说白了，她收养你，恐不是让自己多一个女儿这么简单......二十岁的小伙子，按说也不急着结婚，可你也知道小军的情况......介绍的姑娘，基本就没让你阿姨满意的。你选人家，那人家当然也得选你......你阿姨呢，这辈子就小军一个孩子，她自是不肯让他受委屈，家境又只这般，——好的姑娘家，谁肯好端端的嫁个有缺陷的.....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嫂子还在继续说下去，“......所以镇子上的人都猜测说，你阿姨这是有‘想法’了，恐小军定亲前，你那里都不去，都替你不值.......”柳嫂子突然停住不说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军来了。他是来叫我回家吃饭的。也不知柳嫂子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小军在前面走，我跟在他后面两步远的地方，默默的注视着他的背影。头一次，我觉着小军的背有些伸不直。他低着头，默默走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让我心里更难受.......
　　回到家，见叔叔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小方桌边喝白酒。阿姨也已经坐了饭桌边，只没动筷。我叫了叔叔一声。阿姨突然道：“草，不是我说你，——来家这么些年了，我们从没把你看外，都拿你当亲生孩子对待，你就跟着小军叫他一声‘爸’又怎么了？就那么难出口的？”
　　我不做声。
　　叔叔见状，抬头看着我笑眯眯道，“叫叔叔也挺好的，我都听习惯了，再改口，别说草不习惯，连我听着也别扭。”叔叔又转头，冲着阿姨道，“别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做些好吃的就行了，挑三拣四地找些别扭，闹得自己自在？还是怎么地？”
　　叔叔这么说了一通，破天荒地，阿姨居然没反驳，还缓和了颜色，起身，夹了几块蒸肉到我碗里。
　　吃罢了饭，我拿了脏碗去厨房清洗。阿姨走过来，站一边看我洗碗。看这架势，她是有话要跟我说了。
　　我咬咬牙，对阿姨道，“阿姨，有什么话你想说就说吧。”
　　阿姨，“是你叫我说的，那好，那我今天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再藏着掖着了……”阿姨顿了一下，见我不做声，就还说道，“听说你在外自个给自个找了个对象，男方还是个理发的……”
　　我还是不做声。
　　阿姨就又接着说道：“怎么说我们也是清白人家，怎么能跟个搞头发的处对象？那些个男孩子，有几个是‘正型’的？镇子上也有理发店，那一天不是一群的男男女女在里面混闹，都是些不成器的主，你明白不.....
　　我抬头，看着说得起劲的阿姨，尽量放缓了语气，慢慢说道：“阿姨，很感谢你为我这么着想，——我觉着，有什么话你就冲我来好了，咱犯不着去这么‘编排’人家.....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跟阿姨说话,很显然地，她不曾想过我会这样。她的怒火迅速被点燃，声音大了几分贝地冲了我嚷道，“我编排？我犯得着这样？我告诉你——虽你不是我亲生，但我养了你这么些年，‘生娘不如养娘恩’——我的话到什么时候你都得听......
　　我咬着牙，听着这些陈腔滥调，——心里嘲讽的意味更大了。
　　然而，阿姨终于说道，“.......你给我记着，只要我不死，你想找婆家，那就得经过我的同意。否则，我还就不让你从这个门里‘起身’！名不正、言不顺的，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去人家里‘做人’！”阿姨怒气冲冲说完，不再看我，转身摔门子走了。
　　我拿着抹布，疯了样死劲擦台边上的污垢，擦得手都发红了，才把抹布甩开。
　　回到房间，我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衣物，想了想，把妈给我做的那双棉鞋也放了进去。
　　摸着这双我从没穿过的鞋，一个念头再次坚定了我的决心——我要回去，回到我自己亲生的母亲身边去！我想起了妈，眼泪开始不由自主地溢满眼眶；我想起了妈，头一次，想她的心思，是这么的明显，这么的深刻和透彻——那曾经因为“爱恨的交织”而沉重得让我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的痛，所以被我“自我保护”的意识所故意忽略、放纵了许多年的背影，再一次，以清晰的影像呈现了在我的脑海里，——是那么的温暖，那么慈祥，仿佛如夜的明灯，带给我希望的同时，也为我指引了方向。
　　我在心里很快下了决定——我要回到妈的身边去，妈如果知道我目前的处境，是断不会袖手旁观的，她一定会接纳我，给我出主意，帮助我，带给我希望、幸福和快乐的。虽然——她曾经抛弃了我，但经过这么多年的伤痛，一次难能“愈合伤口”的机会，摆在她面前，我觉着，我们俩都会倍加珍惜的。再说了，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对她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的事情.......
　　我想着，转着念头，说干就干，趁没人注意，悄悄一个人拿着行李，离开了“家”。
　　站在街上，再回头看了“它”一眼，于泪眼模糊中，毅然转身。
　　我先回了小食店，跟大爷、大娘说，“想回老家一趟，估计时间有些长。”大爷大娘同意了，还着手帮我准备一些干粮。
　　我又去找文强。他很意外我这么快回来，还跟我玩笑说“是不是想他了”。他的话语让我的情绪平静了些，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回“家”后的情况，并说了我的打算。他静静听着，表情愈来愈严肃。
　　末了，我问他，“文强，你跟我说实话，你真打算让你父母到我家提亲吗？”
　　文强，“当然真的。要不是你成天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的，我早让我父母说去了，哪至于闹到现在这份上……
　　我说,“那好，只要你现在还是这句话，我也就认了。我现在就买票，回我妈那里。以后，我就不回那个‘家’了......权当我死了......
　　文强笑，“说什么哩，什么死了活了的？没那么严重。我觉着，你先在这儿住一晚，把事情考虑清楚、想明白了，再行动也不迟。”
　　我不语。
　　文燕在一边插嘴，“哥，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心里喜欢草是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即刻就娶了‘过门’。草回去一趟，你就不踏实；见了她那个‘哥’，你更不得劲，生怕草甩了你，嫁了别人。现她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摆脱那个束缚她的‘家庭’，想一心跟你好，你倒犹豫起来，还劝她再考虑，你是不是傻了？”
　　文强，“你懂什么！草现在是气头上，做出的事是凭了一时冲动。我之所以那么说，是怕她过后会后悔，毕竟.....”他看了我一眼，没往下说，转了眼神，对我道,“草，你放心，不管你选择那个家，只要你不嫌弃我没用，我就一定娶你，我说到做到。我今天在这儿发誓，要是今后我变了心，就叫雷劈了我，让我不得好死......
　　“呸、呸，打住！”我和文燕连忙出言阻止。本能地，我还伸出手去，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但中途清醒过来，不由绯红了脸，手又往后缩。他就势捏住，轻轻捏了一下才放手。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强送了我去长途客运站。临上车，他又给我买了许多东西，说是给我路上吃的，还有一些，是买了给我妈的。他叮嘱我：无论怎样，一定要早回，省他在这儿不放心......
　　他原打算跟我一起去的，被我一口拒绝了。我想起了小凡和爷的样子，我觉得，还是我一人回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