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连载七）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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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楼招待所大厅，向德见前面有个背影像吴喜贵，他试探着喊道：“吴喜贵。”
　　那人回头，果然是吴喜贵。喜贵张开双臂迎过来，一番拥抱后，喜贵问：“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多久出来的？”
　　“大前天过来的，到这边做实验。你一直在高炉？”
　　“嗯。”
　　向德指着外面飞扬的雪花：“有点不习惯吧？”
　　“还好，招待所有暖气。”
　　“没去外面转转？”
　　“没有，本来工作就忙，外面又太冷，再说也不熟。”
　　“这个时候不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会遗憾的。现在正是北方最有特色的季节，这冰天雪地的，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北国风光，等那天有时间，我带你出去转转。”
　　喜贵不愿麻烦人，忙说道：“不用，不用，来这十多天，每天走在雪地里，大致景色都看到了。”
　　向德知道喜贵的性格：“你就不要客气了，这我熟，再说，我也想出去走走，正好有个伴。”
　　
　　夜晚，招待所房间内，恒工和向德仍在挑灯夜战。这几天，收集回来的材料和数据资料堆了一摞，由于白天做实验，因而，对这些资料和数据的整理与甄别，几乎全靠晚上来完成……不知不觉，已经连续伏案工作几个小时，向德感到眼睛发涩，脖子僵硬，他站起来，揉揉眼睛，前后左右活动活动颈部，不经意间，朝窗外望去，这才发现又下雪了，路灯下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遍野，他走到窗前：“我说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下雪了。”
　　听到向德这句话，恒工笑了，他站起来，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说道：“能听到风声、雷声、雨声，唯有下雪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书上说：雪天的夜晚是宁静的，宁静到能让你的心变得柔软纯洁，安然淡泊。”
　　向德恍然大悟道：“是这个理啊，仔细想想，下雪时的确没有声音，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雪落在脸上、手上，是那种毛茸茸、冰凉凉的感觉。”说到这，向德突然想到他看铁水时的感觉：“恒工，我只要看到高炉里红彤彤的铁水，就有种窒息的感觉，那一炉铁水像火山喷发的岩浆，让人感到恐怖，说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恒工笑道：“这不奇怪，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怕的东西，有的怕传说中的鬼，有的怕静静的、一望无际的大海，而我就有特别利害的恐高症。记得第一次上高炉炉顶，师傅告诉我别看脚下，说完丢下我，便蹬蹬蹬往上爬，望着五层楼高的炉顶，我爬了不到一半，就感到双脚发软，心跳得厉害，只好退下来。后来，还是在师傅帮助下，才爬上去，上上下下几次后，也就慢慢适应了。你也不用着急，多几次经历，或许会好。”
　　“但愿如你所说，能过这一关。”
　　看着桌上的日历，恒工叹道：“唉，时间过得真快，没咋地，一晃快十天了。”说完，他又回到桌前，埋头分析手上的数据，看着计算出来的结果，摇摇头，又拿起笔，重新计算一次，还是不满意，他对着计算结果看了半天，觉得还是缺乏说服力，想了想，拿出一张纸，写上需要补充的资料和数据，转身对向德说道：“向德，明天你拿上这个，再到炼铁厂生产科和技术科去一趟，把这些资料和数据要回来，如果能够印证我们的观点，那对我们的试验或许会有帮助。”
　　“嗯，我明天一早就去。”
　　向德接过信纸，见上面所写的资料及一长串数据名称，与他们的实验高度切合，不禁赞道：“恒工，您总是能抓住重点，找到突破口。”
　　恒工看了向德一眼，不紧不慢说道：“那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也走了不少弯路，只是你没看到罢了。我们的专业，炼铁、炼钢、采矿都有涉及，书本上的知识，与实际还是有距离。我觉得呀，我们搞研究，做实验，不仅要运用已经掌握的知识和信息，更重要的，还要有善于接收和发现新知识、新信息的能力，以及对新旧知识、信息的鉴别能力和对接能力。我一贯的主张是：不要在乎你以前和目前拥有什么知识与信息，以及你能够索取和接收到什么样的知识与信息，关键是你如何在杂乱无章的知识与信息中找到有用的、可以对接的通道，这样才能进行比较与分析，从而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
　　恒工这番话，让向德很受启发，他佩服道：“您说得太对了。不过，要具备这样的能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
　　
　　一早，恒工和向德来到厂里，在厂区门口，恒工看到炼铁厂的周传典，他招呼道：“周厂长，你好。”
　　周厂长看到他，惊喜地招呼道：“恒工！”他握住恒工的手，关心道：“回来了，在哪边习惯吗？”
　　“还行。”
　　“恒工，我们又要一起合作了。”
　　恒工疑惑道：“合作？合作什么？”
　　“我已接到部里通知，让我参加在承德的钒钛磁铁矿冶炼攻关实验，你们院不会少了你吧？”
　　恒工明白过来：“哦，院领导给我说了，等这里实验结束，就到承德报到。”
　　“你爱人准备调过去吗？”
　　“一时还不好说，这边的工作也离不开她。”
　　“是啊，那个研究项目她是主力。你们夫妇俩都是大忙人，家里有什么困难，告诉一声，不要客气。”
　　“现在孩子大了，家里没什么拖累，谢谢您关心。”
　　旁边一位同事提醒周厂长：“厂长，时间要到了。”
　　周厂长歉意的说道：“对不起，我有个会，先走一步。”
　　“您忙。”
　　看着匆忙离开的周厂长，恒工对向德介绍道：“你别看他是个大厂长，他可是技术派，不仅技术上有股子钻劲，工作上务实，还平易近人。他在高炉时，和工人师傅打成一片，热心给工人师傅辅导文化，讲解冶炼理论，反过来，工人师傅又传授给他高炉操作经验，他和工人师傅们一起搞了不少的小革新、小发明呢。”
　　向德点头道：“我实习时，就听说了他的一些事迹，都说他是鞍钢的一位传奇人物。”
　　
　　实验报告已经送审，看着这段时间，向德跟着自己日以继夜的工作，几乎就是厂里、实验室、招待所三点一线，便关心道：“向德，我们的实验就要结束了，明天是星期天，你也放天假，安排安排自己的事。”
　　“正好，前段时间就约了朋友说出去走走。恒工，明天和我们一块出去放松放松。”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掺合了，我要回家看看。”
　　“也是啊，师母在家，怎么也得陪陪师母。”
　　“你师母不在家，她出差都半个月了。”
　　“我说嘛，您怎么整天待在这里，实验再忙，也该回去看看师母的。”
　　恒工笑道：“你这小子，还满有心眼啊。对了，什么时候吃你喜糖？”
　　“还要等女朋友点头呢。”
　　“还在考验你？”
　　“可不，她一直不点头，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大学同学？”
　　向德点点头。
　　“漂亮？”
　　向德得意的笑了。
　　“那我提醒你啊，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吧，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见向德好奇的表情，恒工以过来人的身份讲道：“当初，你师母在我们系那可是出类拔萃的，成绩好，又漂亮，追她的至少有一个排，我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她追到手。那个过程真是艰辛、难耐、浪漫、幸福，现在想起来，还心潮澎湃。可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柴米油盐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而她在家务方面既不能干，也不愿把心思放在家务上，加上她的工作也忙，不得以，只得把孩子长期放我妈那。不怕你笑语，为省事，我们大部份时间都是吃食堂，正因为这样，我们只要了一个孩子。有时，我甚至想，当初，还不如找个普通一点的姑娘，替我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那我省多大的心啊。”
　　向德笑道：“您希望师母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嗬，你懂得蛮多嘛。”
　　“我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懂？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我可能体会不深，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师母这样的，有共同语言，共同爱好，否则，嗨，我都不敢想象。”
　　“所以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也是啊，人无完人，换个位置，你师母以及你的女朋友，说不定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两个大老爷们，无意间聊到了婚姻、家庭，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禁大笑起来。
　　
　　吃过晚饭，向德兴致勃勃来到喜贵房间，喜贵也刚好吃完饭回来，向德问：“明天你上什么班？”
　　“晚班。”
　　“正合适，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争取下午三点以前回来，你再抓紧时间休息休息，不影响你上晚班。”
　　“不用，这附近我都去过了。”
　　“那怎么行，说好的。这样，明早八点我在招待所门口等你。”
　　“过几天再说吧。”
　　“过几天我就回去了，说好啦，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向德来到一楼大厅，喜贵已经等在那。喜贵见向德一人：“你没叫上恒工？”
　　“他回家了。”
　　“他家在鞍山？”
　　“嗯。”
　　“看他和你住招待所，我还以为恒工家也是外地的。”
　　“那是恒工为了节约时间。这次随恒工出来，收获挺大的，以前吧，总认为像恒工这样的老一辈工程师，机会比我们多，成绩自然出得早，接触多了，才真正体会到他们骨子里流淌的就是那股对事业的认真、执着和韧劲。”
　　喜贵赞同道：“的确。”
　　走出招待所，一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脸像刀割一般，喜贵不由得缩起脖子，双手捂紧胸口。放眼望去，纷飞的雪花飘落下来，白茫茫的一片，白得耀眼，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地响。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向德，情绪却异常高涨：“走，我们到‘二一九’公园转转。”
　　“是纪念公园？”
　　“嗯，是纪念1948年2月19日鞍山解放。”
　　进入“二一九”公园，公园的美景与热闹吸引着他们。园内风景秀美，湖山相映，劳动湖上风格各异的桥、廊、亭、阁，美不胜收。恰逢星期天的缘故，公园里到处都是孩子们快乐的身影，他们无拘无束、跳跃奔跑在雪地里，似乎冬天就是属于这些孩子的。孩子们欢快的情绪感染到向德，他提议道：“看到那个塔没有，咱们俩沿着这条山路往上跑，看谁先跑上去。”
　　喜贵朝塔的方向望过去，不禁笑道：“滑冰不会，爬山我可不一定输给你，这样，你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你就是。”
　　他们一前一后小跑上山。山上植被已被冰雪覆盖，但仍能感受到它夏天时的繁茂。道路蜿蜒，一路上都有行人，但向他们这样小跑上山的不多，跑到半山腰，已经感觉到身上不断散发出的热气。天空飘落的雪花小了许多，雪花落在脸上，凉沁沁的感觉，是那样心旷神怡，喜贵仿佛明白了北方人不惧寒冷仍然喜欢运动的原因……就要到山顶了，紧跟在后面的喜贵，从向德脚步的频率看出他已没有先前那样有力了，他抓住机会，加快脚步冲到前面，率先到达山顶。向德赶到后，气喘吁吁道：“我把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看来耐力还是不如你。”
　　“四川山多，我小时候在家，每天都围着山爬上爬下的。”
　　站在山顶向山下远眺，鞍钢这座全国著名的钢城全貌尽收眼底。
　　从山上下来，已经1点多，两人都感到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家饺子店，向德兴奋地招呼道：“走，进去吃饺子。”
　　他们要了2斤白菜猪肉水饺，两大碗酸菜汤，喜贵正准备掏钱，向德将他推开：“我是东道主，我请客。”
　　看着端上来冒着热气的饺子和上面漂着肉片的酸菜汤，两人馋得顾不上说话，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酸菜汤，又拿起筷子连续夹了几个饺子送进嘴里，这才停下来，四目相视，不禁大笑起来。向德继续埋头喝了几口汤，吃了几个饺子，用手捂捂肚子，这才顾得上对喜贵介绍道：“我们北方人，一到冬天，都喜欢围坐在火炕上的感觉，如果再吃着饺子，喝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猪肉酸菜汤，那真叫舒坦啊。”
　　在鞍山待了近一个月的喜贵也深有体会，他点头道：“东北虽然寒冷，雪也大，但屋子里很暖和，我到师傅家去过，坐在火炕上，真是温暖如春的感觉。四川虽然没你们这边冷，雪也下得不多，由于没有暖气，也不用火炕，一到冬天，整个屋子都感到阴冷阴冷的，还没你们这边好过。”
　　“我听道泽说，你原来打算春节回家办喜事？”
　　“嗯，家里老人催得紧。在农村，我这个岁数还不结婚，别人会说闲话的。这不，厂里安排我来这，婚事就只有等这边结束再说了。”
　　“你呢，什么时候办？”
　　“我就惨啊，一点主动权都没有，还在接受考验呢。”
　　看向德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脸幸福，喜贵朝向德撇撇嘴：“你装吧。”
　　两人彼此会意地笑了。
　　二斤饺子吃完，向德问：“再来点？”
　　喜贵摆手：“不要，不要，很饱啦。”他边说边端起碗，将剩下的汤喝完，意犹未尽道：“饺子好吃，这汤也过瘾。”
　　“怎么，就记住这两样？”
　　喜贵故意反问道：“怎么，吃了你一顿饭，就要记你情啊？”
　　“我的情不用记，总有值得你记的吧。”
　　“你这一说，还真提醒了我，说实在的，来这学习收获挺大的。”
　　“那肯定，你所在的那座高炉名声大着呢，出了不少的经验。”
　　喜贵点头道：“的确，操作流程、制度、管理这些都不用说，我最佩服的，还是这里的技术员和师傅的关系特别融洽。记得我刚上高炉，厂里的师傅一口一个大学生、技术员的叫着，唉，虽然我们学了几年的专业，可理论与操作还不全是一回事，操作中，时常会遇到一些麻烦和问题，可又不好意思问师傅，怕师傅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笑自己，师傅呢，又觉得我们有臭架子。而这里，技术员会向师傅讲解冶炼理论，师傅则将一些经验及操作技巧说给技术员听。我听这儿的师傅介绍说，以前，每当高炉出现渣子聚集时，就必须放渣，放渣时喷出来的又可能不是渣，是瓦斯，而堵渣口，又是一件麻烦事，因此，一说到放渣，师傅们都不愿意。针对这个问题，原来的炉长，也就是现在的周厂长，他就现场召开技术分析会，让大家明白：渣放好了，不仅铁口会变好，还能减轻工作强度。负责铁口的师傅也感触说：‘以前，我以为干活不出事故就行了。现在才明白，我的工作对出铁多少和炉子顺不顺有这么大的关系。’周厂长前几天上高炉，还给我们讲了他的体会，说他刚上高炉时也感到很难下手，但他有个长处就是能和师傅们打成一片，以诚相待，以心换心，他为师傅们辅导文化、讲技术，师傅们则将以前生产过程中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故和故障一五一十告诉他，比如，七高炉开炉就悬料半个月；5高炉因为瓦斯没有处理好，除尘器爆炸，铁皮飞到2高炉，把铁轨都打弯了；还有，三高炉用汽炮堵铁口，由于汽炮没烤热，碰到铁水发生爆炸，炸死几个……师傅们给他讲的这些案例都是书本上没有的，而通过这些案例，对他日后掌握高炉的操作要领、了解高炉设备的性能，起到了很大帮助。”
　　向德点头道：“这点我也很认同，就拿你所在的这座高炉来说，有的师傅在高炉上一干就是一、二十年，有丰富的实践经验，闭着眼睛都说得清楚高炉上的那些设备，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用途。”
　　喜贵感叹道：“所以，我也想通了，什么面子不面子，重要的是人与人的真诚相待，只有这样，才能各取所需、共同提高。”
　　向德竖起大拇指：“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