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因果报应之三

　　周伯同是真心诚意请爱徒吃这顿夜饭的，一大早就谢绝了一切“外事”活动，淘糯米、浸糯米、煨赤豆、洗豆沙、熬豆沙、磨水糯米粉……难得做了一回唐玉珍的得力助手。当然，这么个懂礼节手面阔的徒弟，唐玉珍巴不得天天为他这样忙活！而陈三虎也晓得师傅、师娘请自己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次日才不过申牌时分，陈三虎的专车便在周伯同家门前停稳了。
　　要说这陈三虎，对师傅、师娘那一个“孝”也确实讨人喜欢！这不，一进门便给师傅送上了两瓶茅台酒，孝敬师娘的则是刚刚时兴的羊毛衫！唐玉珍取在手中一看，墨绿的颜色青翠欲滴，捏在手里柔和温软恰似自己年轻时的玉肤，早已笑成了缝的眼睛犹如绣花的丝线：“嘻嘻嘻嘻！我说三虎呀，师娘都是个老太婆了，这样子洋气的衣裳还穿得出去么？”
　　“穿得出穿得出，这是我在广州特地为师娘买的。”陈三虎可是个有见识的，自然懂得师娘虽已往花甲之年进发，却并不等于她不能偶尔发个嗲什么的，赶紧凑趣道，“师娘才多大年纪？天生的条件再加上保养得好，这一穿出去呀保证更好看更年轻。”这马屁拍得唐玉珍都不敢再笑了，再笑下去的话把那眉毛下的两段“丝线”给笑没了岂不也太煞风景？
　　陈三虎来得虽然只嫌早了一点，不过还是不如周伯同夫妇准备得早，水糯米粉豆沙团子早已做好了等着，老母鸡汤也早就煨鲜了在炉子上焐着，大烩紫香芋的香气只在人鼻端探路，厨房间锅碗刀铲交响乐在指挥唐玉珍的操作下煞是好听。转眼间端出五菜一汤：一盘香辣干炒乌鱼片，一盘绿豆粉皮炒蟹粉，一盘白汁大烧狮子头，一盘黄萝卜干爆鸡丁，一大碗大烩紫香芋，一大盆砂锅老鸡汤，都是对准爱徒口味来的！
　　周伯同自然也有拿手戏：参须、枸杞、红枣、首乌等各种补材以当地极有名气的稗子酒泡制的药酒，师徒俩面对面坐了下来，师傅给徒弟边斟酒边介绍道：“你的那个茅台好是好极了，可是再好也单纯是个酒，只适合有些虚套子场合请客人吃，我们自家人还是喝我这个‘大补不过头’，醇和养体又实惠！我那里另外给你泡制了一大瓶，再等几天就可以拿去喝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喝上一杯，对身体是大有滋养的。”滋补品确实对身体能有帮助，不过要是补过了头反倒对身体有害了！所以周伯同给自己泡制的药酒取名叫做“大补不过头”，虽然多少有点自我吹嘘的成分，不过喝过此酒的祝志平、文重儒他们都认为周伯同吹嘘得还算不离谱。
　　师徒俩边吃边聊，唐玉珍手脚麻利，不多一歇热腾腾的水糯米粉豆沙团子便端上了桌。这是陈三虎最对胃口的吃食，如今的他自然用不着在师傅、师娘面前假装什么斯文了，流星赶月般接二连三又五六，好几个下了肚后这才嘘了一口气道：“真个痛快，有师娘的团子吃是前世里修来的福气！还有师傅这个‘大补不过头’的补酒也是崭得很，我最近一阵不知怎么搞的，弄不弄就耳朵里头嗡嗡响！还有这眼睛，有的时候看看东西就发花，看来不好好补一补是不行了。”
　　“你这是气血筋骨都亏损了。”周伯同把陈三虎请到家里来就是想讲一讲心里话，就算忠言逆耳不落好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是话往正题说还需找个“引子”，不曾想到陈三虎竟会“开门揖道”，周伯同抓住机会道：“这肾主骨，开窍于耳，如果你肾亏了，不但耳朵里会有耳鸣，只怕有些部位的骨头也会酸疼；而肝主筋，开窍于目，要是肝亏了，就有可能眼睛发花筋脉酥软种种不舒服的反应。不晓得你会不会常常舌头起刺血脉不利？有这些症状的话那就是心亏的缘故！因为心主血脉，开窍于舌，这种种亏损都对身体是极大的伤害潜藏的危机。三虎呀，承蒙你对我这个师傅处处尊重，可是我并不是不明白你三虎真个是虎，而我这个师傅其实只是个猫，你这个徒弟远远胜过我这个师傅百倍千倍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更因为我最希望的就是你的事业步步高升，你的前途处处光明，所以我有几句话不能不对你说上一说，不晓得你可听得进？可会得不开心？”
　　“你这个老东西，哪来这许多不三不四的废话？”一旁的唐玉珍哪里明白丈夫的一番苦心，却不耐烦了：“三虎的工作这么忙，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能让他吃得安生一点？两口猫尿一灌就数你话多！”
　　这唐玉珍只顾关护爱徒，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话里其实大有毛病，周伯同灌的是猫尿，陈三虎难道灌的狗尿不成？不过陈三虎倒不计较这些，看看师傅多少有点尴尬，自然不能不给师傅一点面子，哈哈一笑道：“师娘对师傅管得太紧了，师傅你说，我听得进！更不会得不开心的！”
　　“呵呵，那我就说了。要说人的生理变化其实都表现在五行的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中，木、火、土、金、水，生克制化起着平衡稳定的作用！如果阴阳五行在客观或主观行为中受到了损害，使人体的生物节律发生乱象，那么麻烦也就来了！”这周伯同粗通医道其实“草台班子”出身，倒是“中风”过后吃“家庭官司”钻研了不少医书尽管只在皮毛之间。不过陈三虎头一回听到如此深奥的道理自然津津有味！他见爱徒这样便兴头更足，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们人类也是大自然所生育的，与天地气候相参，与日月星辰相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是阴阳化育生命的安排。可是我却听说，你常和一些说得中听一点给你抬轿子、说得难听一点是挖你的钱袋子的人声色犬马不分昼夜。先不说身体的生物节律大乱套，阴阳稳定失平衡，如果我们把一个人的身体或者他的事业比做一个装水的大水缸，要是缸底里有个大漏洞，就算是进补得再多也只会漏得更凶！只有把漏洞补了起来再进补，否则不但全无用处弄不好还是饮鸩止渴麻烦更大！三虎呀，我们做人做事都要顺着天道地理自然来，日月东升百川入海那都是有规律的，如果海水往青藏高原倒灌，我们的丹田之气全往百汇之穴逼升，那么我们这个世界能像个甚的世界？我们这个人还能算个正常人？我年轻的时候虽然弄不弄也会剑走偏锋，不过总是不肯离开规矩太远。我真个不想看到你在事业上、朋友关系上，还有身体上有点甚的闪失！要知道逆天、逆地、逆人，其实就是在逆自己……这都是师傅的肺腑之言！师傅真个是盼着你样样都争气样样都太平。”
　　这周伯同以自己医药方面的常识，再添加了祝志平说书中的词句直头打了半夜的腹稿拼凑的这一说不是没有道理！无可奈何的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一“逆”一“苦”毕竟没有几个人有那么高的境界能够热烈欢迎！陈三虎虽然对个中三昧道行尚浅，可是却也明白师傅的劝导决无坏心！只可叹他这么些年来财大气粗，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马屁奉承高帽子，真个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晕陶陶处尽管有时候也明白自己的地下钱庄黑银行漏洞愈来愈大，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却宁愿新续黄粱梦南柯，所以师傅的劝导中“大乱套”、“失平衡”、“大漏洞”、“饮鸩止渴”、“逆自己”，字字句句砭骨诛心！
　　陈三虎一时里大不自在，嘴上不响一张面皮却已晴转多云又到阴，桌上的美味还有那水糯米粉豆沙团子全都味同嚼蜡。周伯同和唐玉珍也都轧出了点苗头，正尴尬处陈三虎看了看手表见约好的麻将开局时间快到了，便仍然客客气气地向师傅、师娘道别，钻进汽车里一溜烟地开起走了。
　　陈三虎这一走不要紧，唐玉珍压了又压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只见她双眉倒竖面挂严霜，狮吼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间直往外迸：“你这个老糊涂了的老半吊子，开开心心的一顿夜饭硬生生让你几句屁话一放给砸了锅！人家三虎多么有情有义的一个人，年有年礼，节有节敬，平常来时也不空手，甚的时候都不曾亏待过我们！说起来你是他的师傅他是你的徒弟，依我看就你那点三脚猫的野郎中工夫，我呸！想想都为你脸红！可是人家三虎从来都不嫌弃你不入流，师傅长师傅短地把你当个人物供！想不到你三两放在二两半上称，还真的会翘尾巴！你凭甚的对着三虎神之巫之说三道四？你要真个是本事比他大，有种的也出去混点名堂出来！好好的一个周济公司经理都给你老鼠那么大点胆一个中风就中风掉了，还好意思来教训别人？我对你说周伯同，要是三虎生了气跟我家断了来往，我唐玉珍今生今世都不会轻饶了你！”要说这几年唐玉珍平日里也少不了隔三差五地教导教导周伯同，可那大多以撒娇作嗲为主，打情骂俏为辅，也算是老夫老妻的因为子女翅膀硬了飞了而产生于夕阳余晖中的润滑剂！可是今天唐玉珍真个怒了，一连串刻毒的责骂刮脸刮皮又刮骨。其实似乎也不全怪唐玉珍如此的翻脸无情，因为陈三虎在她的心目中既是爱徒更是“摇钱树”！周伯同不识好歹伤害了他，倘若这“摇钱树”从今往后再也不来摇钱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唐玉珍那里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周伯同这里却平心静气怡然是金。这是周伯同在夫妻之道上参悟来的上乘心法：你想骂就骂，你想吼就吼；我该做就做，我该行就行！等到你声嘶力竭时，我已经完成了既定方针。再说关起门来夫妻间分不清谁强谁弱，钻进被窝两口子道不明谁输谁赢。周伯同自有他熄火的独门法宝，等唐玉珍骂到间歇处周伯同涎着脸笑道：“嘻嘻！打是喜欢骂是爱，亲热不够用脚踹！下面可还有甚的功课，我一定积极配合努力工作，保证我的夫人你处处满意通体舒泰……”
　　周伯同这一插科打诨要是换成往日里，唐玉珍绝对的怨气消温情涨。只可惜今日里唐玉珍怨气太盛怒火太旺，杯水车薪非但功效尽失还犹如火上浇油，反倒勾起了唐玉珍心头一笔旧账：“你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当年我的爹爹就是被你这一手花言巧语骗得没了主意才说你甚的‘人又机灵，脾气又好，手脚勤快，又懂礼貌……’这才把我嫁给你这个穷得丁当响的药房小伙计，要是按照我大姐他们的意思，我跟了那个闯南洋的，说不定早就是个阔太太了，哪里用得着跟你吃了这许多的苦头！”
　　唐玉珍这一番话虽然并非杜撰，而且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翻出如此的陈年老账，对周伯同来说不但霉味钻脑，而且醋意锥心！这为人在世虽说谦让也是一种美德，不过谦让处每个人都各有一条自己的底线，唐玉珍这样子的“妇语不忌”显然是冲过了周伯同的底线了，一时里忍无可忍周伯同也冷下了面孔道：“这人明里有个品，暗里有个命。不是说一厢情愿就能够心想事成的！就算你唐玉珍有杨贵妃的品嫁给了唐明皇，当年马嵬坡上的那根绳只怕吊的正是你的颈！我告诉你唐玉珍，我周伯同处处让着你不跟你计较，那是我好男不跟女斗，并不等于我就好随意作践！总以为你虽然头发长见识短，也还晓得见好就收，想不到你这一回人来疯愈作愈疯，可不要怪我不买你这个账！”
　　唐玉珍虽然不了解“杨贵妃”和“唐明皇”是怎的一回事，也不清楚“马嵬坡”在甚的地方，可是周伯同话里的“吊颈”之说却绝对不是好事情，而“人来疯”还有“头发长见识短”什么意思唐玉珍更不会当做表扬话。说句实在话，唐玉珍为了老周家吃过苦，受过穷，不过言语上似乎还是头一回吃了周伯同这么大的一个亏，气急败坏处未免口不择言不顾轻重张口就来：“我发人来疯？我头发长见识短？真个好笑煞人！你那死鬼老娘活着的时候倒是没几根头发，可我就是从来也不曾听见有哪个人表扬过她有些甚的见识长的地方！”
　　唐玉珍一时里意气用事以至口无遮拦，一旦恶言出口才猛然省起自己悖逆妇道实在太过离经脱襻了，有心紧急刹车，怎奈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神仙也难收得回！唐玉珍偷偷地乜斜了丈夫一眼，只见周伯同面色铁青两眼喷火，直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也难怪周伯同如此的面目狰狞，周伯同少失怙恃本就是人生之大不幸，而周伯同还不幸在母亲身有缺陷，幼时的黄癣使她的满头秀发横遭摧残。有道是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周伯同自然不会计较母亲头上的秀发是稀是厚是短是长，可是石桥街上不知何年何月流传下来一首无聊的民谣却深深地伤害了他，每当周伯同和小伙伴发生口角时，小伙伴们便将那无聊的民谣搬将出来道：“瘌痢秃，瘌痢光，瘌痢头上长瘌疮，瘌头送把敲更汉，秃光秃光秃秃光！”周伯同懂事得早，便将这奇耻大辱深埋心头，以至学徒出道后，头一个钻研的便是专治黄癣的药膏。没想到自己的外孙都会唱山歌念童谣了，这唐玉珍竟还敢撕破自己的旧伤疤往上头撒盐，是可忍，孰不可忍？周伯同一时间怒火中烧热血上涌，又叫做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恶狠狠扑向唐玉珍！往日里的恩爱缠绵已似随风而去！只听一声清脆的“啪”！唐玉珍那保养得还算白嫩细滑的曾经不知沾过丈夫多少口水的左脸颊上，这一回却留下了周伯同清晰的五个手指印！
　　真个是变生不测祸起萧墙，唐玉珍虽然头一回看见丈夫如此凶相，暗暗心惊处却也未曾料到他竟敢如此大胆！其实周伯同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这般气壮，刹那间空气似已凝固，时间不再流淌，唐玉珍听得见周伯同心脏“怦怦”跳，周伯同觉得到唐玉珍鼻翼“呼呼”响。唐玉珍默默摸着脸，周伯同悄悄瞧着掌，也只不过十数秒工夫，唐玉珍终于缓过神来却又失去理智。一声惨呼，双手恰似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虽然一无章法，却又无招胜有招，招招直取周伯同防不胜防处……
　　周伯同几曾经历过如此阵势？东躲西闪偏生东倒西歪，左避右让却又左支右绌。慌乱时只感到脖颈处脸颊间似有热辣辣的痛意，想来是中了招了！周伯同一看不是个头，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却苦于唐玉珍死缠烂打难以脱身！正所谓“田鸡要命蛇要饱”，周伯同哪还顾得了那许多？好在有一句成语叫做“左右开弓”他周伯同只开了个右弓还留着个左弓做后手，只见他扬起左手迅雷不及掩耳处又是“啪”地一记！唐玉珍刚才吃亏的是左脸颊这一回倒霉的是右脸颊，不过“本是同根生”，有苦大家分，也算是公平合理左右对称。唐玉珍未曾料着“饶头”竟然同样不轻，一怔之下周伯同乘机夺门而出。这就叫做可进可退明智者，能屈能伸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