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空山说疑窦，绝岭露真身

　　正道似沧桑，流水落花恨更长，费尽心思无觅处，彷徨，谁引烽烟绕大堂？侠气再留香，走过风云任徜徉，懒顾人生名与利，怏怏，离合悲欢总断肠。
　　——调寄“南乡子”。
　　
　　一
　　风，带着阵阵的哨声，在上空呼啸着。云层把天压得很低很低，一团团的浓云，就像被淡墨浸泡过的爆棉絮，层出不穷地飘往西方；抬眼望去，在天边尽头，积云更厚，墨色更深，黑得有些怕人。
　　狄凡、赵一鹤与廖吉祥等三个人，兴高采烈地策马走在回赵家堡的路上。赵一鹤道：“想不到李崇风的武功，竟然到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真是深藏不露唉！”
　　狄凡道：“令人佩服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铁面无私！”廖吉祥想了很久，说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赵一鹤诧异道：“小舅爷指的什么？”
　　廖吉祥道：“上次在赵家堡，李崇风表面显得大公无私，但是实际上，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他和孟福通两个人都在强词夺理，蓄意护短。而今天，怎么就变得大义灭亲了呢？再说，李彬乃其独子，他竟为了贺亭桐一句话就将李彬斩杀。对自己的儿子，出手之残忍真是世所罕见。另外，他急着将贺亭桐等斩尽杀绝，表面看来，是因为他极端愤怒，是因为他想显摆自己。但事后我觉得，远没有那么简单。”
　　“小舅爷究竟想到了什么？”狄凡笑问道。廖吉祥道：“说来也许你们会认为我心存妒忌，但细想下来的确有很多可疑之处。”
　　狄凡道：“小舅爷其实也不必灰心，事实上，李崇风的功力，凭凡儿看来未必就高过你多少，而他所使的刀法，看起来似乎惊世骇俗，实际上却并不咋地。他那一招如碰上高手，反而会作茧自缚。”
　　“那么说，凡儿能破他那刀招？”廖吉祥大喜，似乎忘了自己心里的疑虑。“能的。他那刀招应该是将旋风十八斩中的落地黄花，仿照什么招式施展出来。他这一做作，自然漏洞百出。倘若一击失手，自己反而会万劫不复。”狄凡认真地说。
　　“等等，你说他那招式是什么？”廖吉祥惊问道。狄凡也恍然大悟：“不错，他怎么会旋风十八斩？他自称李家刀法，而这旋风十八斩，却是玉剑门的武功？这李崇风果然有些问题。”
　　廖吉祥道：“我看不但李崇风有问题，魏立国问题更大。”
　　狄凡笑道：“对李崇风，当时因为他刀劈五丑、腰斩李彬、贺亭桐这些坏蛋，真是大快人心。因此我一时没去想那么多。对于魏立国我倒是留意了不少，也想了很多。”
　　“说说看。”廖吉祥道。
　　狄凡道：“既然是被偷袭，被点了晕穴之后怎么还能从别人身上拽下铜牌？如果在他手边，勉强可以解释为带下来的，但他却紧拽于手中，那就明摆着是在撒谎。”
　　“我也这样想。不过有一点我却想不通。”廖吉祥尴尬地说。
　　“哪一点？”
　　“欧阳老哥说，检查他被封之晕穴，发现他已晕过去一个多时辰。”廖吉祥说，“从这一点来看，似乎魏立国又没有撒谎。”
　　“这种功夫，我也会，叫逆脉神功。咦，不对！逆脉神功乃是师父史长春的独门秘技，据说那传自变态仙翁，就连欧阳伯伯也不会这门功夫。”狄凡道，“看来这个魏立国和李崇风，我得好好调查一番了。”
　　廖吉祥道：“我们能想得到的，周福海周大哥也一定能想到，这倒不必我们去操那份闲心。”
　　“小舅爷不知道，这两个人之中，定有一个是九幽尊者。这九幽尊者，却极有可能就是史长春师父所说的逆徒步风儿。”狄凡停住马，说道。
　　不待廖吉祥说话，狄凡又继续说道：“假如我的设想成立，那么，不论为公还是为私，我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奸贼！”
　　
　　二
　　三人回到赵家堡，外面已经下起雨来。见赵一鹤无恙，赵镇山方始放下了心头重负。
　　狄凡说，这次多亏了欧阳伯伯和楚天舒，不然的话，要救回赵一鹤就要费很多周折了。并向赵镇山父子辞行，说自己已知道了母亲的消息，打算到湘潭去孝敬母亲。
　　廖吉祥道：“现在赵家堡暂时也应该没啥危险，不如等来日雨停了，咱们再一道去将你娘接到赵家堡来。”狄凡道：“义父一家对凡儿已经恩同再造，怎么能再添麻烦呢？”
　　赵一龙等人低头不语。赵镇山道：“其实，凡儿在赵家堡担负着守护敝堡的责任，原也不是白吃白住，但老夫觉得这样下去，可就埋没了凡儿一身的才干。你不如先去忠义镖局谋个职务，等自己有了稳定的归属，再去将你娘接来。”
　　“爹这话也太见外了。狄凡是咱兄弟，难道这就不能算他的家吗？”赵一鹤道，“我的爹娘就是他的爹娘，他的娘亲也等于我的娘亲。”
　　廖吉祥道：“咱们先别讨论这事，凡儿，你不是还要去揭开李崇风和魏立国的底细吗？假如现在没你母亲作牵挂，岂不是更能放手一博呢？”
　　“不然！”狄凡道，“如果李崇风有问题，他已知道我娘的去处，假如他以我娘做要挟，我更被动。”
　　廖吉祥想了想说：“也许他并不太清楚你娘的具体落脚点，否则老早就以此为要挟，勒令你为他们所用了。”狄凡说道：“我们也太粗心了些，当时李崇风说出家母的去处就一定别有用心。”赵一鹤插口道：“我不明白的是，李彬怎么会知道你身世之迷的？”
　　廖吉祥道：“我知道。”
　　“小舅爷知道？”
　　“是的，”廖吉祥说道，“凡儿的身世之秘，本来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可是在凡儿说身世时，却有第四个人偷听了。”
　　“谁？”赵一鹤问。
　　“家丁赵才。”廖吉祥说。
　　“你不说我倒忘了，回来许久。一直没见到他。”赵一鹤道。
　　“他是李彬最近收买的一条狗，昨晚若不是凡儿精细，我们就毁在他手中了。”于是将狄凡扯去赵才耳朵的事细说了一遍。
　　“不错！关于我的消息，自然就是赵才通知李彬，再由李彬告诉李崇风的。可惜，这李崇风，如果不是卧底的内奸，就一定是冒牌货。”狄凡道，“李彬这畜牲，也许是知道九幽堂太多，李崇风才不得不杀他了。假如这李崇风是赝品，那李彬就死得更冤！”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闷雷连连电光急闪，风声阵阵，树动枝摇。小院门被吹得猎猎作响。大伙只得进了内院小屋。
　　
　　三
　　第二天，天放晴了，烈日暴晒了半日，路已风干，更是炎热。狄凡仍旧放心不下，但廖吉祥认为，若他们大张旗鼓离开赵家堡，在目前来讲还不太适宜。
　　所以，直到太阳落山后，三人才纵马踏上了去湘潭的路。
　　刚上雅松山北面，就见前面一个熟悉的人在疾步奔跑。廖吉祥道：“那不是魏立国吗？逮住他。”
　　假魏立国远远瞥见狄凡三人急驰而来，心下着慌，正要遁形，只听廖吉祥呼道：“前面不是魏大哥吗？请等一等，我有事相托。”
　　魏立国反倒放下心来：是了，廖吉祥他们走的时候，自己尚未暴露身份。假如现在逃匿，有狄凡在，自己未必能脱身。倒不如蒙混过关。于是站住了，等廖吉祥他们赶到，便转过身来：“原来是廖兄弟你们，有什么事要兄弟效劳？”
　　狄凡笑盈盈地跳下马来，说道：“魏大叔，你怎么在这儿？”
　　魏立国惊魂稍定，眼珠转了两转，扯道：“欧阳大哥着我去邵阳，去接应一下从邵阳回来的车队。”忽然发觉这话出了漏洞，忙补充道，“刚才追一个可疑的人，所以将马匹拴在前面了。”虽在圆谎，紧张的神情仍表露了出来。
　　“马在前面还远吗？”狄凡心中冷笑，却不露声色地问。
　　“大概还有二里地，我是从小道追过来的。”魏立国急欲脱身，瞎扯道。
　　“啊！既然魏叔叔有急事，不如先将我的马骑去，我骑小舅爷的马去将你的马牵过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小孩始终是小孩，老子骑上了你的马，等你绕一趟才知道受骗，还能追上我？魏立国心中一阵狂喜，差点露出形迹来，却假意推辞道：“你们定有急事赶路，怎么好意思耽搁你们呢？”
　　“不碍事的，我们不争这一小会儿时间。”狄凡说着把缰绳递了过去。魏立国正要来接，狄凡突然道：“等等！”魏立国吃了一惊，立刻警戒。狄凡说道：“麻烦你将此物带给师父（欧阳长天），我差点忘了。”说着从怀里掏了一下，摸出一张汗巾。
　　魏立国这才放松警戒，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狄凡突然急步趋前，冷笑道：“这是秘密呀！”话毕，已点住魏立国几处大穴，“别以为小孩好骗，哼哼！莫说我老早就发现了你的问题，即使是你刚才的谎言也是漏洞百出。所谓做贼心虚嘿嘿！”狄凡一搜，竟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骷髅铜牌。又发觉他五官动态不太对劲，于是用力在他脸上一剥，果然揭下来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更为熟悉的面孔。
　　赫然竟是镖局门口，看守大门的两个少年之一。
　　廖吉祥道：“这怎么回事？”
　　狄凡道：“他不是九幽尊者，咱们去富贵山庄。”说完将铜牌藏于怀中，捞起那个少年，正要上马。
　　突然听到一声：“快救我！”一个人从權木丛中摔了出来。狄凡定神一看，来人一身黑衣劲装，左大腿外侧血肉模糊，虽做了简单包扎，却仍有血液浸出。
　　——正是李崇风。
　　廖吉祥讥道：“李爷那天凛凛威风，今日怎么落得如此狼狈？”
　　李崇风满脸尴尬之色：“廖兄弟不必取笑。你们那天都上当了，那个李崇风是假的，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九幽尊者，也就是九幽上人步千石的孙子，步风儿。”
　　果然不出狄凡所料。狄凡一阵激动，竟将那假魏立国抛在地上。李崇风上前，一刀插向那少年心窝，恨恨地说道：“当天我就是受了这贼子的暗算，才让九幽尊者阴谋得逞。今日我发现了他的行踪，追到前面，那九幽尊者突然出现，我被迫与他相斗，大腿上着了一刀。九幽尊者窥见你们往这里赶来，才逃走了。今天多亏了你们，要不然为兄这条小命就挂了。”说完喘息不已。
　　狄凡深感不忍，虽然他对李崇风已谈不上什么好感，但毕竟他是忠义镖局的一员。自己已拜欧阳长天为师，李崇风也算得自己的长辈，岂可见死不救？于是从马背上掏出伤药，重新给他处理好伤口。
　　包扎完毕，狄凡淡淡地说：“你骑上我的马，咱们送你回去吧。”
　　“等等！”廖吉祥突然说道，“这气味不对劲儿！”
　　“什么气味？”赵一鹤诧异地问。
　　“血腥气！”
　　“血腥气哪有什么区别？”
　　“有！”廖吉下跳下马来，说道，“湘中人吃食离不开辣麻，血液中自然就有淡淡的辣麻气息。”
　　李崇风正要伸手去狄凡怀中掏那铜牌，廖吉祥已冷笑一声，一拳径奔他脸上击来。狄凡一惊闪开，顿时恍然大悟，转过身来，廖吉祥与李崇风已交手了十几招。
　　“李崇风”本来武功高出廖吉祥甚多，然而腿脚受伤，功力已是大打折扣，正待施出绝招，狄凡已愰身挡在了廖吉祥面前。对折了四五招，“李崇风”节节败退。狄凡停手，冷笑道：“露出你的真面目，本少爷今日不趁人之危。”
　　“李崇风”道：“老夫今日认栽，不过我想知道，血腥味真的有区别吗？”
　　廖吉祥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没有！”
　　“姓廖的，你在使诈？”
　　“不错，你的说辞太过天衣无缝，仅凭说词我是找不出破绽的。你太急于杀人灭口，因此我不能不怀疑你有问题。但我又的确找不出你的破绽，才临时想出了这个法子。你果然中计，急欲偷取铜牌脱身。”
　　狄凡冷冷地说：“今日你身受重伤，狄某不捡你这便宜。但必须露出真面目，否则狄某可顾不得那么多。”
　　“你放我走？”
　　“凡儿，不可放过他！”廖吉祥急道。赵一鹤不知说什么好。
　　“步风儿，你是不是硬要逼狄某乘人之危？”狄凡冷冷道。
　　“狄凡，你我之间，素无仇怨，为何苦苦相逼？”李崇风（不，应该说步风儿）说道。
　　“锁龙岭阴谋伏击，那算不算仇怨？”狄凡冷冷道。
　　“这事吗？包括设计陷害你，都是贺亭桐与后会池、李彬的主意，我亲手宰了他们，实际上是为你报了仇，你怎么能恩将仇报？”步风儿不知廉耻地说道。
　　狄凡语塞。旋即说道：“恩也好，仇也罢，这些都是私人恩怨，狄某可以放下。但对史师父的承诺，狄某可放不下。”
　　“史长春根本就是你的仇人！”步风儿道，“狄大庄当年就是被史长春残酷杀害的。你奶奶为了保住你爹这根独苖，才背井离乡，落得你一家悲惨的命运。你为了他杀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说过，私人恩怨咱们不谈了，露出你的真面目，拔出你的刀走人。十天之后，锁龙岭，各凭本事见高低。”犹凡冷峻地说。
　　“你自信，老夫伤愈之后，你还有把握战胜老夫？”步风儿道。
　　“没把握。但狄某即便战死，也已尽了力。假如你耍花样逃走，狄某将不择手段对付你。”狄凡说罢。双眼冷冷地直视着步风儿。
　　“好！好气魄。步某佩服你。”说完揭下了人皮面具。
　　“张百草！”狄凡、赵一鹤、廖吉祥失声惊呼。这个祸乱天下的绝世魔头，竟然是张百草。
　　赵家堡里的神医张百草。
　　
　　四
　　狄凡决战九幽尊者的消息，不胫而走。本来狄凡是要先去湘潭探望母亲的，但这事一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九幽尊者绝非泛泛之辈，自己虽也学了玉剑门武功，然步风儿却在史长春门下，言传身教了十五年；同时步风儿还间有别派杂学，论天赋也决不在狄凡之下。所以，要想在公平的决斗中胜他，狄凡几乎是半点把握都没有。
　　不过，狄凡却有先天的犟脾气。他认为：既然是清理门户，必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果乘人之危或不择手段，那他又有什么资格清理门户？
　　廖吉祥知道劝也没用，按照狄凡的脾气，假如他们暗中相助，狄凡定然会犯傻。到头来非但帮不了他，还有可能会使他陷入被动。
　　二人一商量，便来到忠义镖局，将情况向周福海和欧阳长天说了。
　　欧阳长天道：“别急，凡儿一定能够战胜九幽尊者的。你们不了解凡儿，他的武功已不在九幽尊者之下，他欠缺的只是信心。”
　　“那怎么办呢？”赵一鹤着急道。
　　“小鹤子，你把这封书信带去，先设法把这个给凡儿服下，再将书信给他。”欧阳长天先拿出一封书信，再连同一个小瓷瓶递给了赵一鹤。
　　等到廖吉祥和赵一鹤走后，周福海笑问道：“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欧阳长天笑道：“凡儿体内已具合僻真气，平添了三十年功力，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假如现在告诉他，他也绝不会相信。因此我便将玉露丹给他服下，再在书信中鼓吹这是什么什么提功丹，吃了能迅速提升五十年功力。然后再设法让他验证一下，他的信心必然会得到巩固。”说道这儿，起身道，“我也是时候该行动了。”
　　等狄凡喝下了玉露丸，赵一鹤道：“刚才给你喝的不是茶。”说着拿出书信和玉瓶，“这是欧阳伯伯叫我给你的。”狄凡撕开书信，上面写道：这是我珍藏的提功散，服下能剧增五十年功力。只要按方法每天行功两次，便可保证功力不失。”下面，是行功方法说明（这其实是六通功法，狄凡本已身具其功，只要领悟到窍要，便可以感觉预知定位）。
　　狄凡按方法行功完毕，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对着身旁的老树桩，扬手正待劈下，却又迟疑不决。忽听一个清朗声音道：“能在一思进，莫在一思沉！劈下去。”
　　师父！狄凡已听出了欧阳长天的声音，得到了鼓励，便依言一掌劈下。
　　桶大的树桩应手齐口而断！
　　
　　正是：信心到处动天地，勇力来时泣鬼神。
　　欲知后事，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