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时隔一年，秋萍和钟思成再次来到植物园，再次站在他们初相识的石拱桥上。
　　桥下依然是满池的翠绿，依然是一片争奇斗妍的荷花。回想去年的此情此景，秋萍有人面桃花，物是人非之感。是的，如若把崔护的那首《题都城南庄》稍加改动，则变成这样：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荷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荷花依旧笑春风。
　　遥想许多年前，在桃花灼灼的山林茅舍中，苦读书生崔护和纯真灵秀的绛娘相遇结缘。彼此暗生情愫的才子佳人虽因封建礼教的束缚而曾失之交臂过，但终念老天眷顾，崔护的一首桃花题诗成就了一对有缘人的美满姻缘。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也被人们称之为“桃花缘”。
　　桃花缘！桃花缘！秋萍唏嘘，那么自己和钟思成的这个故事则是荷花劫了！
　　才子佳人恁多情，奈何月老终无意！
　　不知是谁说过，爱情和情歌一样，最高境界是余音袅袅。最凄美的爱情不是团圆美满，而是遗憾，最好的爱情，必然有遗憾。是吗？如果可以，秋萍何愿什么美好不美好呢，何愿什么境界高不高呢，她只愿能和相爱之人携手相伴，共度一生而已。
　　可是，命运终究没有成全秋萍和钟思成那份最俗气也最奢侈的愿望，而把一份最高境界的遗憾留给了他们。
　　有好一会儿，秋萍和钟思成就那样静静地站立着，尽管心里百转千回，也只是泪眼凝视，默默无语。不是吗，最凄美的爱，不必呼天抢地，只是相顾无言。
　　缘分之始，不知其所起。缘分之终，不知其所止。
　　来自心底的痛楚凝聚在钟思成深邃的眼底，他知道，今日能站在这里和秋萍作别拼却了他所有的力气。昨夜，他挣扎在爱情和道义两道难题的艰难抉择中，痛苦辗转，辗转痛苦，一夜无眠。他挥毫泼墨，把纠结的痛汇聚笔端，付诸日记，也难以纾解心内的怆痛。钟思成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二零零一年七月十四日星期四阴
　　明天，明天真的就要和丫头说再见了吗？回想不久前，我们还曾漫步西子湖畔，缱绻缠绵，耳鬓厮磨。如今短短半月，自己的臂弯里似乎还残留着丫头身体的余温；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丫头低低地呢喃、喁喁地私语，这所有的美好都将随风而去了吗？噢！丫头，我的丫头，你是这么一个单纯善良、冰清高洁、至情至性的刚烈女子，你如何能承受这生生地分离之苦呢？爱情和道义这把利剑不止把我劈成两半，也同样把你劈成了两半，让我们同时受这血肉淋漓之痛！刺骨锥心之痛！噢！老天，你何以如此残忍？何以如此残忍？！
　　明天，我的老天，我不想面对这个明天，但愿这个明天不要来到吧！
　　
　　钟思成眼眶泛红，喉头哽咽，轻轻念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薯。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思成，你心有我，我曾经来过你的心里，这就足够了！”
　　“丫头，大哥，大哥到底还是负了你呀！我......”
　　“大哥，你什么都别说，一切我都懂，一切我都明了。如若我们强行在一起的话，你的身上会一直背负着道义和责任的枷锁，我不想你受那样的煎熬和折磨，所以，你轻装向前，去履行你该履行的道义，去尽你该尽的责任吧。”秋萍故作坚强，故作轻松地说。但是，她的心，已经痛到无法形容。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钟思成低哑着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首诗。
　　“丫头，试想，当时的仓央嘉措爱得何等的至真至纯至绝。奈何我，奈何我今生今世，怕也只能把这份爱留存在心里了，我的丫头！”
　　秋萍的泪已经溢满眼眶：
　　“凝结万千情思，为谁点墨成痴。许我刹那芬芳，种下一世情殇。”
　　回想着自己和钟思成曾经的美好，曾经的甜蜜，如今，山盟海誓的爱情终难坚守抱柱之信的约定，秋萍的心，如同被千军万马碾压过的战场，已经溃不成军，一片狼藉。心里的那份痛楚使她险些站立不稳，扶着冰冷的石桥栏杆才不至倒下。
　　“曾将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丫头，此后的我注定承受烈焰焚身，万箭穿心的煎熬。”
　　“情到深时自难留，雨打浮萍独飘零。抽刀断水水更流，唯有淡出化乌有。”
　　钟思成喉头紧锁：
　　“阡陌红尘路上，无尽相思流浪。冬雪零落心房，冷月葬花魂飘荡。”
　　秋萍泣不成声：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秋萍仰起了头，把又要滚落眼眶的泪逼了回去，她必须决绝，只能决绝。只因“从此萧郎是路人”；只因她选择了成全钟思成的大爱；只因为爱成殇，她将会以一种最绚烂、最绝美的方式为这段爱情划下美丽的句点。
　　她再也不是他的良缘，他再也不是她的执念。既然心被烧成灰烬，既然心已寸寸结成冰，不如承受这份分裂的沉痛。道一声珍重！珍重！！再珍重！！！
　　秋萍似是累了，倦了。
　　抬头望望天空中飘下的雨丝，她不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再看钟思成一眼。只一个华丽转身，把一副坚强，决然的背影留给了钟思成。
　　身后的钟思成伸出一只想要再次抓住秋萍的手，却......
　　终......
　　那只握成空拳的手徒然地停留在半空，再木然地垂下。
　　他颤抖着嘴唇几度欲张口，却终未能吐出一个字。
　　秋萍再也不曾回头的背影在钟思成的泪眼朦胧中渐行渐远，他贪恋的目光追寻着，追寻着......
　　他用他32年来生命中积攒的血和泪、情和爱吟哦出了这首哀怨的诀绝诗：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直到彻底消失在钟思成的视线里，直到走出很远，泣不成声的秋萍才虚脱地滑倒在路边。脸上已是一片狼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秋萍虽然是新社会的女性，可骨子里却具有古典主义情怀的一面。在她情爱观和婚姻观的认知里，她崇尚着一种一女不嫁二夫的守旧观念。
　　当她把自己交给钟思成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定，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生命中冀望的良人，就是自己携手相伴一生的爱人。
　　无奈造化弄人，让他们无缘相守。那么，她唯有以她独特的方式，来为这场惨烈夭折的爱情画上一个大大的休止符；她唯有以她青春的生命来祭奠这段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初恋！
　　秋萍和着烈酒吞下了大把的安眠药......
　　正巧提早赶回家的表姐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秋萍年轻的生命。
　　她暗自神伤，一千多年前崔护的一片深情感天动地，气若游丝的绛娘才得以重新复活，才得以重续他们的桃花缘。而今，自己和钟思成的这段情不论是荷花缘或是荷花劫，都将统统结束！
　　是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重新活过的秋萍就像一位接受过真主洗礼的教徒，被涤荡过的灵魂从混沌中渐渐苏醒。她幡然悔悟，暮然明白：生命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是呵，自己宝贵的生命来自父母，怎敢轻贱？
　　节哀！不过是死了一场爱！
　　失去爱情未必就一定是一件坏事。手心曾留下过爱的温度，情的印记，心里曾装载过这世间最繁华最美丽的情感，这就足矣。
　　爱情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没有了爱情，不是还有亲情会填满心中的空白吗！想到此，秋萍荒凉的心滋生了一丝暖意。
　　
　　秋萍告别了这座带给自己喜喜悲悲的城市。
　　也许离开就是最好的结束吧，可是，那颗已经爱过的心会跟着一起离开吗？
　　人都说，时间是治愈创伤的最好良药，那么时间也会慢慢淡化最深刻的记忆吧。
　　拖着行李箱的秋萍静坐在候车厅，头上音箱内播放的一首歌曲正唱到这里：
　　“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只怪我们爱得那么汹涌那么深
　　于是梦醒了搁浅了沉默了挥手了却回不了神
　　如果当初在交汇时能忍住了激动的灵魂
　　也许今夜我不会让自己在思念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