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旧事

　　No.214
　　大门“吱嘎”一声开了，陶老师引着一位客人进来。
　　“小杨，这是孙老师，他管今天去世的你李叔叫姐夫，我的老同学。他可了不得，现在是省收藏协会的红人，经常上电视录节目的。”陶老师很高兴地介绍着来人。
　　明水赶紧放下毛衣上前握手。孙老师穿着风衣，戴着鸭舌帽，脖子上又是领带又是围巾，皮鞋瓦亮，一看就是非常讲究的人。
　　孙老师的手软，热乎乎的，有非常好的触感，加上他镜片后一双和善的眼睛，让明水感觉并没有因为衣饰的高大上产生距离感。
　　“屋里喝茶，孙老师。”明水前头引路，“孙老师也是这里人吗？”
　　“是啊，我和老陶是老邻居。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银行工作，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也跟求财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退休以后，我就在闹市隐居了，搞点儿钱币收藏，自娱自乐。录节目什么的就是想分享点经验，有人骂我好为人师，有人骂我出风头，有人说我做广告，我其实就想跟藏友们讲点收藏知识，免得大家走弯路。”孙老师是个开通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所以人家才尊称你‘孙老师’呀。‘老师’这俩字可意义重大，你把人家教好了那确实是助人，你要是把人家教坏了，也真害人。”陶老师一边发着感慨一边让座。
　　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定，明水去泡茶。
　　“老伙计，你这些年钻钱眼儿里，想见你都难哪。”陶老师从茶几底下掏出一个长条形的茶叶盒来，“这是我今年新晒的桑葚，防癌，抗衰老，见面分半，你拿着这盒吧。”
　　“小气鬼，好东西不给我，小时候都吃够了。”话是这么说，孙老师还是两手接过来，打开盖使劲闻了闻，又扣好放在桌子上。
　　“小时候空气好，现在到处是空气污染，保不齐哪天就让癌拴住了，这不就叫防患于未然吗？”陶老师接过明水拿来的茶杯，给老伙计放下一个，又跟明水说，“你也坐下吧。”
　　“你就咒我吧，自己得了病，盼着我做伴是吧？”孙老师故作气恼地说。
　　“我呀，你别说，还多亏了那场病，不然我这后半辈子怎么过还不知道呢。吃苦是好事，苦尽甜来，这可是至理名言。”陶老师忽然想起什么，跑到卧室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怎么，我没吃过苦啊？”孙老师高声回敬，很客气地双手接过明水倒的茶，对明水说，“你们才真没吃过苦呢。”
　　明水点头应道：“就是啊，你们这一代年轻都吃了苦，我们没法比。”
　　“那还用说，大跃进、文革都经历过，要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靠着父母结婚生子，日子也好糊弄，结果偏偏喜欢学习。恢复高考上了大学安排到外地，举目无亲，一步步熬到现在，经过了多少难事数不清了。”孙老师感叹，他又把矛头指向走过来的陶老师，“老陶你是八字贵格有好命啊，学的教育，大学毕业正赶上咱县建师范，在家门口上班，轻轻松松混成教授，你比我受的罪少多了。”
　　“是啊，我命可真好——没差点连命都丢了？”陶老师又坐下，把手里一张照片放在桌上。
　　No.215
　　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有整齐的花边，为那个顾不上爱美的时代做了个美的装饰。
　　这是初中毕业留影，前两排是女生和老师，女孩们大都梳两条解放辫。后两排是男生，清一色平头，脸上都有一种乡村少年面对镜头的腼腆和紧张。
　　“这个咧嘴傻笑的是你。”陶老师指着第三排中间一个说。
　　“这个闭嘴装深沉的是你。”孙老师指着第四排边上一个说。
　　明水伸头去看那两个稚气未脱的模样，忍不住感慨道：“时间是一把雕刻刀，这话说得真对。”
　　孙老师说：“快五十年了，再优越的条件也挡不住衰老的规律。那时候听主席说：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那时候只知道热血沸腾，现在才知道这才是过来人说的肺腑之言。小杨，你正年轻，得好好干才是啊。”
　　“嗯。”明水只有应着的份儿，心里尴尬得很。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八个白字在右上角，后面是“67.10”，这是日期。
　　“这字写得多好啊，那个照相师傅自学了一手好字。”陶老师指着上面的白字说。
　　“你的字不也是自学的吗？等会儿写幅给我，我回家裱了挂起来。”
　　“你别说，我还真是受他影响才开始琢磨写字的。都说贵人相助，他算我一个贵人。我最感恩的贵人是谁呢？说来你一定不信，就是当年把我从副校长职位上拉下来的那个人。”陶老师说，自己也有种不大相信自己的感觉。
　　“谁？你是说周培虎？”孙老师瞪大了眼睛。
　　“是啊，你知道一句名言说，人有两次生命，你出生的那一天和……”
　　“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那一天。马克•吐温的话，十年前你住院的时候咱俩就讨论过了。”
　　“对啊，你来看我，我那时候还受着罪呢。”
　　“你知道我回家和老婆怎么说的？我说，老陶就像一棵要死的树了，给他输液他也拒绝循环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万念俱灰。我想不到周培虎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他整个摧毁了我前半生所有的努力。你最了解我了，丈人家有身份，我在几位连襟眼里都不算个东西！潘蓉要不是和她爹，万辈子不可能嫁给我。我这一高攀，就当是套上了精神枷锁，拼了命就想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好容易提名到副校长了，组织考察结束了，都开始公示了，结果他把我拉下来，凭据就是前任违规的校长在职期间我说的几句应景的吹捧，说我人品不行，扔在人堆里让大家用唾沫星子淹我。这样的话谁当时没说过一箩筐啊？我不就是十足的一个笑话吗？”这些话听的人都觉得委屈。
　　“他确实也够狠的。”
　　“毁了我的理想不算，还毁了我的身体，我本来就起早贪黑把胃折腾坏了，这一气直接攻成了癌症，他没想一竿子打死我，但是差点要了我的命。”陶老师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想想他比我可怜多了。我前半辈子憋着一股劲儿当官当将，我还学了些真东西，他呢？前半辈子揣着怨恨，后半辈子揣着愧疚，能好过吗？”
　　“就是啊，你们离了婚，他娶了潘蓉，过得怎么样？”
　　“这我没打听过，他用半辈子追她，放弃了自己的家庭，代价太大了，不好好对她那才是笑话。话又说回来，他一直追的其实是他幻想中的潘蓉，所以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幸福啊。”老陶低下了头，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怎么说，我祝福他们吧。”
　　“你呀，明明牵挂，还逞强。”孙老师看他沉默，“你退休后回了老家，不是为了躲开他们吧？”
　　“也不排除这个原因。我从手术以后就离开了工作，三个孩子都在外地，来老家主要是为了方便姐姐和外甥们照顾我，谁想还住上瘾了呢。我完全离开了以往的是是非非，成了乡村中难得的经济无忧的贵族，爬爬山，种种菜，找找旧梦，打发光阴，陶渊明式的日子是很适合疗伤的。我还能发挥点儿余热，得着老的少的捧着敬着，多好。回城我没这么自在。老二那年回来，看我扎根在这里，就把房子重修了，我更铁了心叶落桑梓了。”
　　“早着哪，先别打死的谱。你看你红光满面的，比我壮实多了，谁也看不出你有病。”
　　“那可不是，我还年轻着呢，我从病了以后才知道我自己要做什么。怎么说呢，要是把我想通的那一天算是我重生的日子，我才不到十岁呢，我就是那满脸皱纹的青少年。”陶老师哈哈笑起来，皱纹在脸上悠然聚起又悠然松开，为他的话做着证明。
　　明水给两位老人添了茶，安静地坐下来继续听，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充满活力的老人原来有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
　　“人这一辈子，得失是变动的，谁能想我压抑、紧张、沉重了半辈子，一场病让我彻底放松了。我现在活一天都想活出滋味来，因为经历过失去的痛苦，再留遗憾就是傻子了。所以我得谢谢周培虎，没有他推我这一把，我可能还在不适合我的名利场里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那才是挥霍生命呢。”
　　“是啊，推倒一个弱者会带给他痛苦，推倒一个强者会让他得到更多幸福，看这个人怎么选择。”孙老师思忖着，“事物的两面性嘛。”
　　“同意这个说法，不管推手是谁，都可以有两个结果。小杨，你得思考下这个。”陶老师看着明水，让他瞬间脸红起来。
　　他也差点儿丢了性命，谁是他的推手呢？
　　陶老师又说：“小杨，强弱也是可变动的，能力啊，心性啊，由弱变强要经历实打实的磨练，来到眼前的每件事都是磨练的机会。机会没有好坏，看你用什么心态去迎接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