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蝴蝶《三》

　　树木茂密的大黑山山麓，绿荫荫的松林之中延伸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空旷的山路被枯草染成了土黄色，野鸡惊飞的地方，飞奔着三匹枣红大马拉着一辆载人的轿车。就在山崖拐弯不远处，一堆木头把仅能过两车的小道拦腰斩断。驾驭马车的老板儿看到路前面有木头，急忙喊：“吁”，并用力拉紧缰绳。虽然辕马四蹄向后用力，但是马车还是被拖出去十多米。待车停下来时，两匹前马已经越过了木堆。驾车老板儿跳下车，还没来得及搬掉横在辕马腿下的木头，突然从树林中窜出来的十余快骑已经狂奔到了马车跟前，个个都亮出了手中的枪。为首的就是大黑山的炮头李大虎。他头戴毛朝外的绅士帽，穿着灰色军风衣，领子紧贴耳朵竖了起来，左手拉着缰强，右手端着匣子枪，对着轿车高喊：“刘大小姐，快请出来吧！兄弟们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诸位大哥，本人是一介书生。与诸位大哥昔日无怨，近日无仇。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日后当有重谢。”知道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王家骏虽未见过这阵势，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但还是挑开车帘从车里先钻了出来。
　　“我们大当家的请你与刘小姐一同上山，有要事相商。”李大虎骑在马上还算客气地对着王家骏拱了拱手。然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理睬王家骏说什么了：“兄弟们，给三位眼睛挡上。”其他匪徒翻身下马，一拥而上给王家骏，刘英和驾驭车的老板儿戴上了眼罩，牵着马，驾着车向山顶走去……
　　矮得仅比常人略高的木楞议事厅戒备森严，只有两个用透明度极差的马粪纸糊的窗户，朦胧昏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土匪们把王家骏和刘英拥进了屋，李大虎就让土匪把二人的罩眼黑布摘掉。过了好半天，王家骏和刘英的眼睛才恢复了常态，也看清了周围狰狞的面孔和充满着恐怖的木屋。端坐在南面虎皮椅上，晃着光秃秃脑袋，留着山羊胡的正是大黑山的土匪头子震三山。他的两傍坐着包括炮头李大虎在内，还有粮台(负责衣食住行的匪头)、小香（负责山寨安全警卫的匪头）、花舌子（负责对外联系的匪头）四个小土匪头。没等王家骏和刘英定下神来，震三山首先发了话：“前面站着的二位想必就是刘家响窑的大小姐夫妇了吧？”
　　“我就是刘家的姑娘刘英。我家与贵山相距有百里之遥，想来也不会有冒犯贵山的地方。还请诸位大头领网开一面，放我们下山。来日必当报答。”刘英想起了于老六临走时告诉她“遇到麻烦只要提刘家响窑准好使”的话，当即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刘大小姐，得知你和夫君从县城归来，将要从本山寨路过，我们这几位兄弟辛苦地在山下恭候了一天。”震三山打断了刘英的话，又指了指押王家骏和刘英上山的那几个土匪继续说：“这次把你们请到山上来，就是与你们商量点事。本山寨要为死难的中国父老兄弟们报仇雪恨，誓与小日本血战到底。希望二位帮助我们搞几条枪。凭你们刘家响窑的实力，这不应该是太难的事吧？”
　　“我已经结婚成家，与刘家响窑没了干系。这次回来是为老父送终的，完全是尽一个女儿的孝道。你缺枪少弹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刘家响窑的人。没有必要非把我们绑到山上来。”刘英见震三山不买刘家响窑的帐，也来不及仔细分析于老六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害怕也没有用。
　　“说得好！就在前些日子，我派人曾与你爸协商过一次。不给也就罢了，你爸和你哥还让人打伤了我派去的兄弟。怎么的？你们刘家响窑也他妈的眼眶太高了，根本瞧不上我们大黑山。我听人说，前一阵子你们刘家响窑为你大哥‘捐’了个镇维持会长，为你二哥‘捐’了个镇警察署长。这下就更不把大黑山当回事了。没别的，这次请小姐上山就是共同商量一个对策，让你哥尽快把枪和子弹送到山上来。兄弟们建议我把你留在山上，等你哥拿来枪，再放你回家。我想来想去要让你哥能拿出枪来，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一提刘家响窑震三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刘英那颇有叫板味道的话，更让他生气。如果刘英不是女人，震三山准上前“赏”两记耳光。
　　“这位大头领，贵山与刘家响窑的误会我真不知道。也不关我们的事。如果是因为这件事，使诸位头领不痛快，绑我们上山，那对我们来说太不公平了。这可与我听说的‘一切按江湖规矩行事的大黑山’不一样。”刘英意识到仅有愤怒是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即使能走脱，也没必要搞得太僵自讨苦吃。
　　“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嘛！”震三山无不调侃地说：“不就是几条破枪吗？对你们刘家这个沿江镇一带有名的大响窑来说算得了什么？你也只当串一回亲戚，在大黑山小住一两天。其实就这么简单。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在帮助中国人抗击小日本嘛！现在我已经写好了信，让你的夫君拿上信，立即下山去刘家响窑。什么时候拿来枪和子弹，什么时候你们夫妻才能团聚。实在不好意思，委屈二位了。”
　　“既然这位大哥领着兄弟们抗日。那我就跟你们说几句实在话。我叫王家骏，是留学日本的医生。回国就是想为国人去疾治病。日本人知道我曾留学日本后，就逼着我为他们当翻译官。我为的是不替日本人欺压咱们中国人，才逃离林海县城的。”王家骏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失去了往日的流畅。
　　“王先生，你说的这些话我们虽然不知道，但是我们相信。可你岳父家就不一样了，他们有人有枪，不但不去抗日，反而花钱买官为日本人去做事。你不要再说什么了！三天为限，时间对你来说太重要了。”震三山挥了一下手臂不耐烦地打断了王家骏的话头。
　　“既然要留下一个人做人质，那就把我留下好了。”说这话时王家骏斩钉截铁，颇有些男子汉的气度。
　　“嘿，嘿！你以为你是谁呀？别看你留过洋，可在刘家人的眼里都不如几条破枪。把你留下，刘家响窑根本不可能拿枪来赎。”震三山觉得王家骏幼稚的可笑。根本不了解刘家的为人处事的习惯。
　　王家骏还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与刘英交换了一下信赖的眼神，跟着陪同送信的土匪坐着马车重又向刘家响窑奔去。
　　限定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天，度日如年的刘英也从看押她的土匪口中得知，三位哥哥断然拒绝了震三山要枪，要子弹的要求。她在痛恨震三山和蔑视贪婪吝啬的三个哥哥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旅程也就快到尽头了。只是可惜腹中尚未见天日的孩子……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英就被密集的枪声惊醒，还不时听到土匪们“小鬼子攻山啦！”的叫喊声。刘英在林海县城时也听前来医院就诊的患者说过，大黑山的震三山专和日本人过不去还伏击过进山“围剿”抗日联军的日本讨伐队。那时还将信将疑，这会儿才相信大黑山上的土匪抗日是真的。土匪们全部进入了碉堡，就连看押刘英的那两个土匪也去参加阻击日本鬼子去了。逃生欲望使刘英不由自主地寻着枪声跑去，见射来的子弹像虫灾年的蝗虫一样密集，她只好来到半山腰一个较大的碉堡内。土匪们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山下攻山的日本鬼子，丝毫没有察觉刘英的进入。刘英从瞭望孔看到，山下在一堆木头后面的日本鬼子重机关枪不间断地吐着火舌，子弹像雨点直击在碉堡瞭望孔附近。压得土匪连还击的机会都很少。不一会儿狂叫的重机关枪停了，一群冲在前面的“林团”伪军和走在后面的日本兵，在一个拿着军刀和望远镜的日本军官指挥下，向山上不停地蠕动着。刘英虽然看不清那个日本指挥官的面孔，但是凭他的动作和身形，刘英准确地判断出，他就是龟本次郎。土匪们就在重机关枪停射的瞬间选择好了射击位置，驾好了枪。一排子弹射出，一下子就撂倒了7、8个冲在前面的伪军。日本鬼子的又一次进攻，被枪法精准又玩命的土匪们击退了……
　　黄昏时分，日本鬼子的援军到了。并运来了两门火炮。从山下连续发射的炮弹炸飞了半山腰几个较大的碉堡，把土匪的赖以抵抗的火力防护网撕得粉碎。日本鬼子和伪军又凭借着炮火的掩护，向山上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醒过来的刘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这个人还泪声俱下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子。朦朦胧胧的刘英听出似乎是丈夫王家骏的声音，她用了很大气力才睁开了双眼：“家骏，真的是你吗？”
　　“是，是我！”听到妻子的问话，王家骏欣喜若狂：“你还活着！咱们又能在一起了。”
　　“这， 这是怎么回事？”刘英有力无气地把头转向王家骏的脸，看到王家骏满是泪痕的脸的同时，也看到了他身穿着一套崭新的日本军装。刘英缓缓地抬起手，拽着王家骏的军装惊恐地问。
　　“我和那个土匪下山后，星夜兼程。天不亮就到了你们家。我向你三个哥哥如实地讲述了我们被劫持的经过。你那三个‘血浓于水’的哥哥非但不同情我们，想办法施手救助。还把我臭骂了一顿。他们听于老六说我宁肯来乡下，也不愿给日本人做翻译官的事。骂我是不识好孬的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如果当了翻译官，一路上有人护送，那会出现这样的事。放着好差事不干，自己找罪遭，自作自受。”说到这里，王家骏流着泪，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跟龟本次郎那个浑蛋一起来攻打大黑山？”刘英挣脱了王家骏的托抱，双手用力抓住他的两肩急切地问。
　　“我实在没有办法，才又回到林海。去找武宫方夫想办法，武宫方夫告诉我，前一个时期，大黑山的土匪袭击了好几个乡的警察署，宪兵队正愁没人带路去攻打大黑山呢。我和武宫去找龟本，起初龟本不肯马上行动。我答应龟本做翻译官的要求后，龟本才同意立刻出兵的。我就是要以毒攻毒。”王家骏说完竟然还流露出得意的神色。
　　刘英听完王家骏的述说，又看了看看满山遍野的尸体和那边被两个日本兵绑起来的震三山：“家骏，我求你把震三山放了吧！他们流在地上的也是中国人的血。”
　　“你不要说了。象震三山这样的土匪死有余辜！”王家骏对震三山的憎恨已深入骨髓了。
　　“家骏，放了震三山。咱们立即离开这里。”刘英再一次地哀求。
　　“往哪走啊？我算看明白了。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你那三个浑蛋哥哥楞是见死不救！要不是我引兵攻下大黑山，我们只有到阴曹地府去见面了。”王家骏是铁了心要报仇，要血洗被绑到山上的耻辱，根本不可能放掉震三山。
　　刘英清楚地意识到，一两句话很难说服王家骏。时间紧迫，只有先放了震三山再说。说时迟，那时快。刘英似乎从大地汲取了巨大的能量，突然从王家骏的腰间掏出手枪。然后，又迅速地挡开了王家骏要夺回手枪的手。熟练地打开保险，举枪就射。两个毫无准备的日本士兵应声而倒。刘英急忙跑过去为震三山解绳松绑。王家骏看到刘英打死了两个日本兵，还要解救震三山又急又怕，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猛地一下把刘英推了一个大跟头。没等刘英爬起来。王家骏就扑上前去夺枪。
　　“不许动！”坐在地上的刘英把枪口对着扑过来的王家骏：“你别忘了咱们为什么要离开林海！还不是龟本和武宫那两个浑蛋欺辱我们吗？家骏，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你爱我！我也爱你！但是不能因为我们的爱，就要这么多中国人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我们的爱也太沉重了！”
　　“刘英，你，你赶快把枪放下！”看着刘英颤抖的枪口王家骏吓得惊慌失措。
　　“你别逼我！”刘英不断地用支撑身体的胳膊往后退。
　　“快把枪给我！土匪朝这里打过来了！”王家骏听到不远处传来迅疾的脚步声，扭头一看有六、七个土匪向他这里跑来。
　　“呯、呯”两声枪响，就在王家骏把枪夺到手的瞬间，被土匪的两棵子弹击中。刘英不顾个人安危，上前抱起王家骏：“家骏！家骏！”待王家骏微微地睁开双眼时，刘英又发出了惊起松涛阵阵的呐喊：“家骏，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王家骏勉强地吐出了三个字，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合上了嘴巴。
　　“家骏！家骏！”刘英声嘶历竭地喊了两声后，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