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暖大地 45.骨肉团聚 46. 云开日出
作品名称:大河向东流 作者:张敦胜 发布时间:2017-05-26 19:58:00 字数:9246
45.骨肉团聚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俗话说:一叶知秋,见微知著。1987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对政治高度敏感的张一凡倚在床头上,安详地收听收音机短波,突然,一则重要消息引起他的关注——据美联社报道,中共高层向台湾的国民党伸出橄榄枝。消息称,中共领导人邓小平,在会见原美空军“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将军夫人陈香梅时,让其带话给留苏同学蒋经国,欢迎台湾退伍老兵回大陆探亲。
一凡兴奋地跳起来:“好!这一招英明啊!冰霜阻隔近40年的台湾海峡有望暖风劲吹,冰雪消融了!”他深深地佩服中央的决策、邓小平的英明!对外开放首先应向祖国的宝岛台湾开放,国共敌对的局面该结束了,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该团聚了,海峡两岸该统一了啊!
想到这里,一凡急忙给在家乡县城的四弟爱社挂了个电话。爱社已升任县委办公室主任,他已从一些官方文件中窥探出这方面的消息。两人共同想到的是,1949年被抓去当兵拉到台湾的二叔至今生死不明,今后有望探听到他的下落了。
当然,这都是预测,人们在预测时,总是不放弃千分之一的希望。
消息很快传到老家一凡父亲张经国那里,他激动地、喃喃地说:“真的吗?真的吗?快40年了啊!不知是死是活,哪怕是死了,能知道他的消息也好啊!”但转而又说,“他不会死的,他命硬,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人们遇事总是往好处想,哪怕知道自己是在骗自己,也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张经国默默地来到南院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他在父亲遗像下那张中国地图上怔怔地看着台湾省。台湾就像一片海棠树叶子漂在汪洋大海上,而叶子的旁边是父亲用铅笔画的一个问号,它似乎在问:被抓去的二儿子还活着吗?如果活着,还能回来吗?如果能回来,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吗?这个小小的问号,凝聚了父亲多少心头的疑问和期许啊!
张经国的眼里沁出泪花,因为父亲临终也没能看到被抓去台湾的二弟,老人是带着遗憾、无奈、惆怅离开这个世界的!难道现在会有奇迹发生吗?他坐在父亲常坐的老式圈椅上,默默地看着父亲的遗容和他留下的问号,渐渐地、缓缓地幻化出二弟的身影……
在绿油油的玉米地里,一个强壮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面擦汗,一面说:“大哥,这块地我下午自己锄就行了,你赶快去给咱娘抓药去吧。”经国说:“行,我下午就去镇上抓药,你也悠着点儿,别太累了。”经国娘已病很久了,这些年,国民党不断来征粮、抓丁,日寇来骚扰,土匪来绑票,碰上这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年景,贫病交加,四面夹击,使她的心痛病,久治不愈,越来越严重。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经国下午去抓药时,独自在地里干活的二弟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有目击者说,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兵,提着带刺刀的步枪,像疯狗似的突然窜了过来,见到年轻的小伙子就抓。人们猝不及防,四处逃窜,老二一头钻进玉米地深处,还是被他们搜了出来,在哭喊叫骂声中被五花大绑押上了汽车,跟十几个被抓的拴在一条绳子上,而后向滨海市方向驶去。有确凿消息,这伙人已被押上轮船送往台湾,以供国民党补充兵员之用。此时是1949年5月的一天。
母亲经不住这场打击,本就重病缠身,由于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年仅52岁的她,三个月后就撒手人寰,走时还一直呼喊着二子的名字……
张经国的眼角流出了眼泪,他用手背擦去。由于悲伤过重,不多时就觉昏昏沉沉,人就像飘起来一般,很快他就惊喜地发现二弟回来了。二弟穿着一身破烂的国民党军服,一瘸一拐地向家门口走来。经国那个高兴啊,他急忙向父母报喜,大声叫喊着:“老二回来了,老二回来了!”可只见二弟走来,却始终走不到门口。他急忙迎上去,就在快走到一起时,却突然不见了二弟。他急得大喊:“老二老二,你在哪里?”就在这时,听到有人喊:“快醒醒,快醒醒,又想老二了是吧?”经国睁眼一看,眼前站着老伴,哪里还有二弟的影子!他叹一口气:“哎,原来是南柯一梦啊!”心中立即升起无比的沮丧与失落!
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张经国顺手拿起桌子上父亲常看的一本《唐诗三百首》,无意中翻到了杜甫的《月夜忆舍弟》诗,他默默地念道:
戌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这首诗,他早已背熟了,此时此地的他,与杜甫月夜思念被抓去当兵戍边的弟弟,心情是何其相似啊!一行热泪滴在书上,他急忙轻轻拭去,合上书,仰天长叹:“祈愿上天赐福!让我们骨肉团聚,全家团圆吧!”
然而,此时的上天并未眷恋海峡两岸隔空相望的人们,蒋经国对其同学邓小平抛出的橄榄枝并未理睬,继续推行“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三不政策。一凡从“美国之音”的广播中获悉,这些日子台湾退伍老兵开始反抗“三不政策”了。1987年4月,他们成立了“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老兵们统一穿起白色衬衣,正面印着鲜红色大字“想家”,后面是“妈妈我好想你”,在街头上散发了8万张传单,向当局请愿。5月上旬的“母亲节”那天,老兵们又以“母亲节遥祝母亲”的名义,在台北国父纪念馆举行大会。当一整排的“想家”在台上一字排开,台上台下立即哭成一团。他们展示着“抓我来当兵,送我回家去”“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帏”等标语牌,合唱歌曲《母亲,你在哪里?》:雁阵儿飞来飞去,经过我的家乡,你可要看仔细!雁儿呀,我想问你,我的母亲在哪里?斯情斯景,在场者无不动容!他们号召老兵打破“绝对服从”与“忠党爱国”的政治信仰,向当局要求自己的权利!
不久,张一凡接到爱社打来的电话,说:“在民众的巨大洪流冲击下,蒋经国已做出让步,同意老兵返乡探亲。近来,从台湾发出的探家信如雪片一般,经由香港,纷纷飞向大陆。他们县委办公室每天都会收到很多查找家乡亲人的台湾来信,可唯独不见二叔的来信,父亲焦急万分!”
一凡安慰说:“再等等吧,隔绝了40年,不会那么顺利的。”
果然,在焦急地等待了两个多月后,一凡突然接到爱社来电,只听他激动地说:“二叔来信了!是寄给父亲的。”由于大陆行政区划的变化,此信是从别处转来的。打开一看,果然是二叔张经芝的。爱社明白了,由于地址不详,信没有寄到。
喜从天降!喜从天降啊!爱社立即驱车飞回家,一进门就喊:“二叔来信了!二叔来信了!”父亲经国接过信,顿时泪流满面,看完信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脏急剧跳动,竟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四叔经晨看完信后喃喃地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来信内容很短,只是说:“自己很好。国府开禁,允老兵回乡探亲。见信速回,余言后叙。”除询问父母家人是否安在等,并无自己情况的介绍。父亲经国说:“虽是寥寥数语,可字字千金啊!”四叔经晨感慨地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嘛!”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接连通了几封信后,1987年的8月15中秋节那天,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二叔终于回到了阔别40年的老家。离家时20多岁的年轻小伙,如今已是60开外的白发老人了。二叔感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凡笑着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二叔1949年被抓走时,一凡才四岁,而爱社还没出生呢,哪会认得二叔呢!
亲人相见,久久抱头痛哭,个个哭成泪人!那泪,是悲欢离合的泪!是喜极而泣的泪!那泪,更是为死去的二叔父母悲伤遗憾的泪!在父母坟上,二叔长跪不起,他想起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这40年的艰难漂零,几近哭晕过去!
一凡感叹,是什么造就了这40年的人间悲剧?是战争!又是什么带来这人间喜剧?是和平!两岸本是骨肉同胞,早该消除前嫌,携手共创美好未来了啊!
据二叔介绍,他被运往台湾后被编入驻守金门的炮兵部队,在1958年两岸相互炮击时,他们情绪低落,只是象征性地瞎放几炮应付差事。1960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他们暗自高兴,心想这回可以趁机溜回老家了。后见反攻无望,他们这些老兵就被陆续复员了。二叔上过高小,凭借有点文化开了个书店维持生活,并娶妻生子,目前已是子孙满堂,生活已进小康。
二叔见一凡已是大学副教授,爱社已是政府官员,四弟是小学校长,家中都是文化人,自己当书店经理,也算半个文化人,就特别高兴。聊起在台湾想家的情景,就想起国民党元老、复旦大学创始人于右任的临终遗言: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二叔说:“这是我们这些流浪之子的共同心声啊!”
爱社问二叔:“你读过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诗吗?我们中学课本上就有,感人至深啊!”二叔说:“那首诗确实感人!我们这些异乡游子体会最深,那真正是催人泪下、撕心裂腑的好诗啊!”接着就一口气背了出来: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背完后,二叔已是泪眼婆娑,有些哽咽地说:“这首诗在台湾流传很广,它把我们的思乡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张一凡注意到,二叔背诵时,似乎是用一颗滚烫的心,去抒发这40年的惆怅、苦闷与悲伤啊!
一凡四叔经晨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轻轻地说:“二哥这么多年受苦了!庆幸的是,我们终于骨肉团聚,三哥和两个妹妹在外地,很快也会见上面,咱们终于大团圆了!”
“是啊!苦难终于结束了,骨肉团聚不容易啊!但愿两岸从此结束敌对,友好往来。不再重演那历史的悲剧!”张一凡二叔经芝擦了擦眼泪深情地说。
一凡爹说:“都别伤心了,希望你以后带上家人回家看看。咱家乡虽不富裕,但一天天在变好。让孩子们回来看看,这里是他们的根,是中国人就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
这句话说到了二叔的心坎上,他激动地说:“大哥说得对,我一定让孩子们记住,哪里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会让大儿子回家投资办企业。他自己有个中型企业,只要两岸和好,就让他回老家认祖归宗,支援家乡建设,帮乡亲们尽快富起来。”二叔已看出家乡还有点贫困,心中已有些想法。
全家十几口人一齐鼓起掌来,那掌声,是祈盼两岸和好,冰雪消融的掌声,也是祝福祖国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的掌声!
46.云开日出
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你要什么?
这个春末夏初,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张一凡心中很烦闷。但他却发现,近来政治系党总支书记、“马列主义老太太”马丽君却比较兴奋,油光锃亮的脸上经常挂着难得的笑容。苏联、东欧共产党纷纷下台,社会主义阵营轰然解体,一个“反和平演变”的政治学习运动在全国掀起来。东安大学根据省里安排,把每周二下午业务学习、周四下午政治学习统统改为“反演变学习”,马书记感觉:“英雄又有用武之地了!”
连续学习了一个月,马书记又是布置,又是检查,忙得不亦乐乎!可她根据中央要求布置的写“学习心得”却少人遵从。“这可不行!”她想,“学习不联系自己的思想,那不是走过场吗?”她想起“文化大革命”中,那时她是工厂的车间党支部书记,宣传中央精神那是从不过夜,贯彻中央指示那是相当地坚决,尤其是什么“斗私批修”啊等等,那一定是“刺刀见红”“钢钢的”。老头子是省里干部,夫贵妻荣,自从把她由工厂调入大学后,环境、待遇都好了不少,但思想却并不轻松,因为她感觉,这些臭知识分子比工人难管多了。她嫌系主任鲁俊不大配合她的工作,也曾找过书记兼校长章伟光发泄不满,但校长却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要干。”听那口气,似乎对她背后的小报告不太感冒。
这下好了,鲁俊是“市场改革”的积极鼓吹者,自1989年以后,这些人已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想到这里,马丽君决定拿两个年轻人开刀,一个是欧阳健,一个是张一凡,都干哲学、政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好几年了,却总不听话,学习心得不带头写,别人能写吗?必须让他们懂得,在中国永远是位重者尊,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对领导必须恭恭敬敬!这两人至今不懂官场规矩,这股傲气必须煞一煞!
其实,她眼里的两个年轻人已都40多岁,已不算年轻了。而老太太马丽君也算不上老,也只50来岁,自从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播出后,人们就把那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外号送给了她。显然,这个外号与年龄并无多大关系,恐怕主要指思想,而“马列主义”的称谓,在这里大概也不是一个褒义词吧。
“我们一定要把反演变的学习当成今年的头等大事,各教研室必须抓紧抓牢,教研室主任一定要带头学好,尤其要联系自己的思想实际,写出心得体会。这是中央的要求,我们必须执行。”在政治系教工大会上,马书记一脸严肃地说。大家已经习惯了马书记的风格,但凡上级的指示,那一定是“必须的”。
马书记喝一口水继续说:“苏联共产党从1917年执政,至今已74年,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土崩瓦解?为什么?大家想想,就是因为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就是因为思想工作没有抓好,惨痛的教训啊!放松政治学习能行吗?马列主义是要灌输的,就像地里的庄稼,不往里灌水,水能自动流进去吗?人的脑袋装东西是定量的,资产阶级思想多了,马列主义思想就进不去,所以必须强行灌输。”一席话,说得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打起了瞌睡。
马书记见会场无啥反应,越说越来劲。“咱们是政治系,担负着宣传马列主义的重任。但是……”她突然停止了讲话,停了足有十来秒钟,底下一些人睁开了眼睛,这正是她所期望的,谁都知道,“但是”后面有文章。
果然,马书记下面的话令大家瞪圆了眼睛:“但是,有些人,却在课堂上散布一些非马克思主义理论。比如,讲哲学中的目的与手段的关系时,有人竟然说,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为了把经济搞上去,我们可以采用一切有效的手段。这不是宣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计手段吗?难道资本主义那一套,我们也要采用吗?还有什么白猫黑猫理论——不管什么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这不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吗?”
“还有,”马书记越说越激动,她再喝一口水,想了想说,“有人教政治经济学,说所有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这不是公开反对公有制吗?我们革命几十年,不就是为了建立社会主义制度吗?建立公有制不是目的,那什么是目的?说经济发展、生活提高是目的,这不是修正主义头子赫鲁晓夫宣扬的共产主义就是土豆加牛肉吗?”这一通演讲,说得大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马书记能在大学里混饭吃,虽没有文凭,却并非没有水平,她还懂得实用主义这个名词哩!甚至还懂得所有制等等。最后,她归纳说:“像这些错误的思想,必须在这次学习中肃清,个人要在学习中深刻反思,写出心得体会。”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颇感扬眉吐气了一番。
马书记点的是欧阳健和张一凡,可惜张一凡不在场,他跟鲁俊主任去北京参加一个经济学会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而欧阳健呢,始终闭目养神,似听非听,令书记大人摸不着头脑。但会场上却不再寂静,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瞬间一片嗡嗡声。
令马老太欣喜的是,这次的报告还真没有白做,她不是要求“联系思想,写出心得”吗?第二天就有人响应,直接把“心得”贴到了政治系办公室的墙上,上下课的老师们争相阅读,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马书记见到后甚为高兴,心想:“什么工作都得靠压,你看工厂里那些工人,你不给他点厉害的,他就不好好干,转着圈地糊弄你。”
但是,马书记越往下看,心跳越快,脸越拉越长。只见那是欧阳健的署名,题目是《我的学习心得》。全文摘要如下:——苏东剧变的原因是思想工作没做好吗?否。根本原因在于,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人民群众一贫如洗,早已厌倦了这种制度。正如邓小平所说,政变在上面,根子在下面,人民群众不再拥护你这个党、你这个主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我学习后明白的道理和最大体会。
——什么是革命的最终目的?毛主席领导的革命历尽千难万险,目的是什么?是让全国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除此还有第二个目的吗?没有了。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难道不是好的手段吗?为什么要拒绝人类创造的被实践证明是有效的手段呢?
——评价好猫的标准是什么?是它的颜色,还是它干活的本领?只有傻子,才会本末倒置。这不是实用主义,而是实事求是。
——所有制是什么?无论公有制还是私有制,都是社会生产的组织形式。形式要服从内容,要为内容服务,而不是内容服从形式,内容就是社会生产的效益。哪种形式好,不是书本说了算,而是实践。实践证明的好形式,人为地拒绝,那叫愚蠢!
——马列主义靠灌输吗?一种学说能否被社会接受,来自于它自身的价值魅力。历史上靠灌输的思想,有哪个不是昙花一现?
——我们理解的社会主义是对的吗?邓小平1980年就说:“社会主义是个很好的名词,但是如果搞不好,不能正确理解,不能采取正确的政策,那就体现不出社会主义的本质。”“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社会主义,一定是被歪曲的社会主义。马书记没有看完就感觉头昏脑胀,心里在骂:“这小子,跟我毫不客气,竟然公开羞辱我!”想着就往哲学教研室跑,要找欧阳健理论。政治系的几个房间在二楼排了一溜,过两个门口就到了,可刚走到门口,就听里面有人在议论自己,从门缝一看,说话的是两个年轻人,里面并没有欧阳健。
男:这个马书记昨天的讲话,可真够丢人的!欧阳健反击得好,这下有好戏看了!
女:这个马老太啊,不懂哲学、政治经济学,又不学邓小平理论,满脑子极左,学校怎么派这种人来政治系干书记呢?真是的!
男:你说她能干啥?原来她在物理系当书记,一次见两个学生争论:伽利略有没有做过比萨斜塔的重力试验——因为只要有空气浮力,就不可能重量相同、体积不同的两个物体同时落地。她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就说:“别争了,让伽利略坐上电梯,到30层楼上再做一次,不就清楚了!”
女:哈哈!有意思!这事听说过。依我看,她就不应在教学部门,干个后勤、工会什么的,可能好点。
男:你可别小看她,人家省里有后台,说不定还能当学校副书记呢!
听到这里,马老太再也没勇气迈进屋里,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啪”一声关上门,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想些什么。
张一凡和鲁俊从北京回来了,听到家里发生的故事后,两人并未吃惊。张一凡跟大家说:“北京的理论讨论会争论可激烈了。《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文章:改革开放能不问姓社姓资吗?我们坚持所有制是社会生产的手段,不是目的,认为采取什么所有制形式,唯一的标准,就是看它能否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但很多人批判我们是主张走资本主义。我们认为股份制是中性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用,社会主义社会同样可以用。但很多人说,把公有资产股权化,与化公为私没啥区别。我们这派的领袖如吴敬琏、厉以宁、周叔莲等,均受到攻击。”
鲁俊说:“相比于北京,我们这里算得了什么,大气候下的一个缩影而已。”
于是,人们在艰难地等待,一等数年。张一凡同学张志华的汽车配件厂还在承包,改制至今无望。张一凡二弟爱军上班的鲁州市造纸厂,被河北石家庄造纸厂的马胜利承包,仅仅好了一年,就国企旧病复发,重新陷入困境,工资也发不出去了。人们在思索:中国改革向何处去?何日能乌云散去阳光重现?
夏天很热,张一凡上完课,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他仍在为今天所讲的“所有制理论”课自我陶醉,因为他给同学们讲了一个刚从北京听来的真实故事:某理论家与省委书记万里的对话——某:包干到户,不同于田间管理责任制,没有统一经营,不符合社会主义所有制的性质,不宜普遍推广。
万:包干到户是群众的要求,群众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有什么不符合社会主义原则的,为什么不可行?
某:它离开了社会主义方向,不是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万: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你要什么?
某:我要社会主义!
万:我要群众!振聋发聩啊!这个形象的例子把同学们警醒了,他们深深地理解了什么是蹩脚的主义。当主义与群众变成了“有你无我”的对立关系时,当本来就是一条道路,却人为地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条道路,只能选择一项成为自己的主张时,坚持这个主义还有什么用呢?荒唐而悲哀啊!张一凡不时地摇头:“悲剧!悲剧啊!”
突然,学校的高音喇叭响起,里面传出他熟悉的歌声——“一无所有”。他立即停住脚步捕捉着每一句歌词:
我曾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笑个没够?为何我总是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一无所有?
一凡回想起,最初听到这首歌,那是1986年5月的一天,当时在北京参加一个理论讨论会,晚上会议招待大家听一场音乐会。一个叫崔健的小伙子,穿了一身颇像大清帝国的长褂子,身背一把破吉他,两裤脚一高一低地蹦上北京工人体育馆的舞台,台下的观众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伴奏音乐响起,小伙子的歌声立即抓住了全场听众的心。这是一个直指心灵的声音!它沙哑而高亢,愤怒而又温情,在5月的京城之夜,它的每一个音符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从远处奔袭而来,直接穿过人们的肌肤,跟血液融合在一起,然后温暖又愤怒无比地爆炸!
张一凡沉浸在回忆中,嘴里喃喃低语:“是啊,大地在走,河水在流,历史在前进,难道在这个蹩脚的主义面前,我们永远一无所有吗?”瞬间他又信心十足起来,“不会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列宁同志的话不会错。”
果然不出所料,1992年初,传来了邓小平南行时的重要讲话:“不要争论不休了!一争论什么事情都耽误了。发展才是硬道理,抓住机遇,加快发展,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啊!社会的政局稳定要靠发展,发展要靠改革。允许改革有失误,但不允许不改革,中国不改革死路一条。股份制、股票市场这些资本主义使用过的东西,社会主义可以试验嘛,试验证明不行可以关掉,关也可以早关晚管,部分关全部关,主动权在我们手里。计划多一点,还是市场多一点,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实现共同富裕。”
真是高屋建瓴啊!一位88岁的“家长”出面制止了这场多年无休止的争论,给极左路线以有力的回击!给迷惘的中国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从此,社会主义不再是贫困落后的代名词,那个被歪曲的极左的“主义”被扔到太平洋里去了,改革重新焕发生机,社会复苏了!改革开放的号角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神州大地一片阳光灿烂!
冬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一凡上完课走出教学楼,仰望天空,笼罩天空多日的漫天乌云已经散去,冬天久违的阳光洒满大地,立即感到温暖而又豁然开朗!
“天气真好!”他下意识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见欧阳健迎面走来,胳膊下夹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嘴里哼着小曲“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就问:“今天讲什么?”欧阳健说:“实事求是啊!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张一凡说:“你没有请马老太去听课啊?她该好好学学这个精髓了!”“开什么国际玩笑,人家就要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到那里专门学马列主义,哪会屈身听我们的课呢?”一凡说:“我也听说了,希望她真能学到点东西。”
欧阳健走了两步转回身又说:“知道到省委党校学习意味着什么吗?”一凡问:“意味着什么?”欧阳健一仰头,模仿样板戏的台词说:“回去都会弄个师长、旅长干干!她回来就成咱校的党委副书记了,镀金而已!”
“她要能提副厅级,那得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一凡不以为然,他对近来“云开日出”的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说完,便扬长而去,身后留下他一路歌声:“下雪了,天晴了,天晴不忘戴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