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土改

　　1950年的冬季因为一场历史上空前规模的土地改革运动而显得不再寒冷。早些时候，县委政府各部门开始宣传于1950年6月28日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并成立若干工作队，分赴全县各地开展土地改革。
　　王达川和马世崇也被抽调到汉南县土改工作队，参加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王达川带领工作队十多名队员到位于汉南县东部郊区的万槐区开展工作。
　　黑黝黝胖乎乎的万槐区区长李万成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用寺庙改建成的区委院子里，李区长将一位高大朴实、四十岁左右的农民介绍给王达川。“这是董家村的董耀财，是本地有名的庄稼把式。他家里有几亩薄田，但非常支持国家的土改政策。他还联络了几个村子里的庄稼汉子，主动要求土改工作队成员住到他们的家里。”
　　董耀财听到李区长如此介绍自己，被太阳晒成酱紫色的脸色显得黑红。搓着一双大手，对李万成说，“李区长，王队长，我们先将工作队同志们安顿下来吧。”
　　“好，一个村子安顿两位同志。王队长就住到董家村老董家”。
　　听到李区长的安排后，董耀财单手抓起王达川的被子行李，招呼着身后的几个农民，“大伙把同志们的行李扛上往回赶”。大家按照老董的吩咐，将工作队成员的行李扛起来，朝各自村子的方向走去。
　　董耀财的家在离区公所大约三公里的汉江河堤上。村子沿江而建，一字儿排开去，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家。老董的家座落在村头最西边的那棵大槐树下。站在高出河床近百米的河岸上向南望去，宽阔清澈的汉江从门前缓缓地向东流去，透出几份江南水乡的美丽与宁静。
　　一路上，大多人家与老董大声地打着招呼。终于到了老董家的屋前，老旧的院门敞开着。一只黄狗欢叫着远远地迎着老董进门，但眼里却怀着几份警惕，偷偷地紧盯着跟在老董身后的王达川。
　　董耀财家住着三间大瓦房，像普通农户一样，正中一个大通间是堂屋（客厅）。堂屋里稍显富裕的家具就是那张古色古香、已经有几分残破的八仙桌，两张造型古朴却雕着花鸟的太师椅分列两旁。东西两间房屋被分割成四个小房间，其中三间做卧室，一间用作灶间。由于布局合理，显得并不局促。
　　董耀财的老婆是个瘦高个子的大脚女人。跟前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显得很伶俐，帮着他娘给王达川收拾床铺。还有一位近七十岁的老娘，长年瘫痪在病床上。
　　“老董，村子里的富户对土改啥态度？”王达川坐在小房间的床沿上，向董耀财了解起董家村的大致情况。
　　董耀财就把董家村的情况向王达川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汇报。董家村有三十五户人家，近一百口人，一百多亩土地，其中水田十多亩，河滩地四十多亩，丘陵山地近五十亩。村里土地的百分之八十集中在董昌德和董厚德两家大户手里。还有近百分之二十集中在与自己差不多的十多户庄稼人手里，自己家也就不到五亩薄地。剩下的近二十户人家都靠租种董昌德和董厚德两家的土地生活，日子过得凄惶得很。王达川将这些情况一一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
　　第二天晚上，王达川让董耀财通知各村的工作队员和象董耀财一样的土改积极分子在董耀财家开碰头会。在昏暗的油灯下，大家分别谈了一下自己所在村的情况，结果与董家村的情况很相似。会议就决定对各村的富户宣传土改政策，进行说服教育，要求他们主动将土地拿出来，分给无地可种的农民耕种。
　　十天后的一个晚上，董家村召开群众大会，地点就在村东头的关帝庙里。由于天冷，参加会议的都是各家主事的精壮男人。
　　会场上悬挂了两盏马灯，在北风的呼啸声中摇摇晃晃的，将跳跃的光亮洒在会场中央。眼看着参加会议的人到得差不多了，却不见董昌德和董厚德两个人。王达川正要让民兵去他们家里请，穿着棉袍子的董昌德推开庙门走了进来。一边说对不起，自己感冒煎熬中药来迟了，就要拣最后一排坐下去。
　　主席台上的王达川喊道，“董昌德，快到前面来坐。”
　　董昌德还要客气，两个背长枪的民兵已经站在他身后。眼看着两个铁塔似的民兵，董昌德打着哈哈，弯腰朝第一排走去。
　　“董厚德呢？”王达川对着下面询问。
　　“还没有来！”坐在最后一排的人回答道。
　　“民兵同志，去催催他。”王达川对站在门口的两个民兵说。
　　不一会儿，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董厚德跟着两位民兵走进了会场。
　　一位民兵要他坐在第一排，董厚德扭着头，气咻咻地说，“我就愿意坐在最后一排。”王达川招手示意两个民兵让董厚德坐在第一排。董厚德还要嘟囔，两个民兵架起他胳膊，将他安排在董昌德身边坐下来。
　　王达川随即宣布会议开始。他先主持学习了土地改革的政策规定和要求，并详细公布了董家村各家的土地占有情况及董家村土改工作方案。按照土地拥有的多少，初步将董厚德和董昌德划定为地主，剩下的十多户拥有土地的农户分别被定为富农、上中农、下中农成分，董耀财被确定为下中农。剩余大部分是无地可耕的佃户，均被确定为贫农。
　　王达川宣布了各家政治成分拟定结果后说，“评定政治成分的结果还要报县委政府批准，觉得评定不合理的还可以找工作队反映。”
　　“我们的土地也是爷们（祖辈---作者注）流血流汗辛苦攒下来的，房屋虽然有几十间，也是祖祖辈辈省吃俭用辛苦修造的，凭什么分给那些懒汉穷鬼！”董厚德站起来大声说。因为愤怒，他青白色的胖脸涨得通红。
　　“董厚德，你要认清形势，共产党的政策就是为了改造人吃人的旧世界，就是为了消灭剥削阶级，就是为所有穷人撑腰打气！让他们有饭吃！让他们翻身当主人！你的土地、房屋和家产真是辛苦挣来的吗！哼！全部是靠剥削穷人得来的！”王达川拍着桌子，大睁着双眼盯着气急败坏的董厚德。
　　董厚德扭着脖子还要争辩，坐在他身旁的董昌德站起来将他按在小凳子上。由于用力过猛，再加之董厚德身胖体重，董厚德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他“哎吆吆”直喊疼。
　　看到这一幕，会场上的人都闹哄哄地大笑起来。还有人大声喊着董厚德的名字，开起玩笑来，“董厚德，别摔坏了鸡巴，小心晚上儿媳妇不让你上床！”会场里一时乱哄哄的，笑骂声响成一片。
　　“大伙都别吵吵，王队长还有话说”。听到董耀财的喊声，会场立即又安静下来。
　　“董昌德，对于政府公布的土改政策，你有啥意见？”王达川盯着无意间导致董厚德摔倒而显得十分尴尬的董昌德问。
　　“我坚决拥护政府的土改政策，政府说咋办就咋办”，董昌德连连点头。
　　“好，富人要向董昌德学习，积极改造思想，支持人民政府的政策。现在散会。”在王达川宣布散会声中，大伙三三两两地佝偻着身子，顶着寒风朝自己家里赶去。
　　从会场回来，董耀财坐在王达川的房间里，谈论起会场上两个地主的表现。
　　王达川说，“党的政策是要地主富豪自觉觉醒，配合进行土改，像董昌德这样的开明地主我们不能采取阶级斗争的方式。而象董厚德这样顽固不化的地主，我们必须采用阶级斗争的方式，因为作威作福惯了的敌人是不会主动向人民投降的。咱们要发动群众，控诉这一类地主的恶霸行径。”
　　董耀财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王达川说，“不瞒你说，董厚德欺压乡邻的事情太多了。”说着，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失去食指的大手给王达川看，“右手这根手指就是被董厚德祸害掉的。”便向王达川讲起自己失去右手食指的经过。
　　十五年前，董耀财为董厚德家养牛，说好不给工钱，等母牛下了崽送给董耀财一头。可是等到母牛下了小牛，董厚德却反悔了，压根就不承认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工钱也不给一分，还指着董耀财的鼻子让他到县衙里去状告自己。气得年轻的董耀财拿了扁担上门就要跟他拼命。董厚德就放出自家的恶犬，将董耀才咬得遍体鳞伤，躺在床上差点丢了性命。等到董耀财刚能下地走动，董厚德就一纸诉状将董耀财告到法院，说董耀财私闯民宅，意图行凶，抢劫钱财。法院院长已在背地里接了董厚德送的黑钱，就将董耀财拘捕入狱，法院还判董耀财向董厚德赔偿十五块大洋的损失。董耀财家哪里拿得出来这些钱，只好将董厚德早就垂涎的两亩良田抵给董厚德，半年后才从监狱里给放出来。
　　1946年冬天开始，国民党开始在汉南县实行大规模的抓壮丁行动。抗战时，国民政府明文规定，三子抽一丁，独子不得征召入伍。内战开始，随着战局失利，抓壮丁活动就显得十分疯狂。不管你家有几子，无钱贿赂保长、乡长，便入室抓捕，送到前线。
　　董厚德家有三子，他就向保长、乡长私底下使黑钱，又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送到西安读书做买卖。自己私底下做起掮客，向保长、乡长推荐那些家里稍有田产的人家，为的是让保长、乡长讹诈这些人家的钱财。
　　自此，董家村的青壮年就遭了殃。他们白天不敢呆在家里，只身藏在汉江岸边的芦苇荡里，半夜摸黑回家偷偷吃点东西，囫囵睡上一觉，天不明又得回到芦苇荡里藏身。
　　有一天黎明时分，董耀财刚要开门往芦苇荡里去藏身，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五六个打着火把的保丁，后面跟着保长和董厚德。眼看着插翅难逃，就要被抓了壮丁。董耀财返回身去，拿起家里的大闸刀，将自己的右手食指闸掉。因为，失去右手食指就无法扣动枪支扳机，失去上战场的资格。闸刀落下，随着一股热血喷涌，掉在地上的食指还不停地跳动。看着躺在血泊中昏厥过去的董耀财，董厚德和保长们才扬长而去。
　　“他连他的本家侄子都不肯放过”，董耀财对王达川说。他的堂侄子董狗娃有天中午在家里帮他老娘熬药，董厚德带着几个保丁冲进来要抓狗娃当壮丁。狗娃从后门冲出去，他们在后面一边放枪一边追。幸亏狗娃跑得快，在嗖嗖的子弹声中一个猛子扎进刺骨的汉江中，从此逃难到汉江下游的石泉县生活，有家不敢回，有娘亲不敢探望，真是生离死别啊。
　　王达川听了董耀财的控诉，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对董耀财说，“我们一定要为穷苦人做主，打倒这些欺压穷人的土豪劣绅。”
　　半个月后的正午，在区公所召开了斗争恶霸地主的群众大会。各村的恶霸地主被民兵们押解着站在主席台上，脖子上挂着一个写有名字画着黑叉叉的木牌，高高胖胖的董厚德也在其中。那些平日里被这些恶霸地主欺负的老人、妇女，一个个上台控诉这些曾经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地主恶霸。每一个上台控诉地主罪行的人都声泪俱下。台下不时有人高呼“打到恶霸地主×××！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直到傍晚时分，斗争大会才结束。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土改进行得很顺利。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自己应有的土地，地主家的耕牛、农具和多余房屋也都分给了穷苦人。那些长期当佃户的农民笑花了脸，整天起早贪黑地伺弄着属于自己的土地。
　　为期三个月的土改工作结束了，工作队将土地进行了造册登记，为将来征收农业税提前做着准备。
　　马上就到了农历的春节，随着土改运动的结束，也到了与董耀财告别的时候了。临走的前一夜，董耀财让自己的老婆炒了一碟土豆丝、一碟花生米和一盘汉南人最喜欢吃的烟熏腊肉，将自家酿造的包谷酒在火炉上煨热，一边谈工作的得失，一边饮酒絮叨着友情，直到半夜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门外堆着厚厚一层白雪。董耀财扛着王达川的行李卷，领着自家的大黄狗，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朝区公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