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泊的云（十三）

　　朝阳从薄雾中探出头来，广袤的黄土高原被涂上一层金色。在司钻的带领下，单于飞和工友们穿着橘黄色的工作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黄沙土，走向钻井平台。又是一个白班开始了，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轰鸣的钻机带动着钻杆在转动，听说现在刚刚接触岩石层，所以钻井的进度很慢，一个班只能换上三、五根钻杆，所以上班时间并不忙，活倒不多，就是有危险。钻工打吊钳是最危险的工作，单于飞的位置就是钳工，他和另一位工友配合打吊钳。由于刚接触吊钳，他极不熟练，但既然司钻安排他这个工作，他咬着牙也要干，并且要尽快熟练。
　　阳光洒在钻井平台上，让人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虽然已经进入初夏季节，但黄土高原上并不热，特别是在三、四米高的钻井平台上，旷野的风吹来，好似秋天一样。工作的间隙，单于飞眺望远方，思绪也飞得很远。工作只是谋生的手段，在现实社会里，要想把工作与理想结合起来，真是太难了。但无论干什么工作，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他要尽毕生的精力去探索社会，思索人生，并用写作去影响和改造人们的思想观念。他要以笔为刀枪，向旧的习俗、旧的思想挑战。然而，想起来容易，做起来真是太难了，在茫茫社会里，谁会关注他呢，他写的那些牢骚话，谁会去看呢，更甭说影响别人了，有时想来，自己的想法真是太可笑了。
　　打工生活的极端无聊，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学生时代的迷惘，军旅生活的紧张……有人说，只有“用铁墙把昨天和明天紧紧关闭，只生活在今天的框框中”，人生才能有更大的作为。可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太难管住自己的心猿意马。越是感情丰富的人，越是被情感捉弄得精疲力竭。
　　十二小时的上班时间，活动范围只是在七、八平方的钻台上。时间飞快地流逝，工友们不是紧张地干活，就是闲聊。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风也渐渐小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刚刚吃过晚饭的三班工友走上钻台，接替白班的工友，在钻机的轰鸣中继续工作。
　　换掉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简单地洗漱后，单于飞疲惫地躺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在毛主席身边工作十五年的作者写的书，作者充满感情地回忆了伟人毛泽东的生平事迹，读了让人非常感动。毛泽东一生叱咤风云，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他领导着人们让中国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的一生也是艰苦朴素的，私人生活可以说是悲壮的一生。他英年丧妻，老年丧子，情感上的痛苦可想而知。作为国家主席，他曾一度把肉都从伙食中节省了下来。他改变了中国的政治面貌，却没有让中国从根本上摆脱贫穷。他的思想是伟大的，但经济的落后，又使他的理想难以成为现实。他超越了时代的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有人情味的伟人。中国几千年形成的社会风气，风俗世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中国是一个复杂的国度，人的思想太复杂，一代人不可能用有限的精力去彻底改变之。虽然毛泽东用在为人民工作上的精力是无人能比的，但对一个泱泱大国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中国需要的是毛泽东那样的伟人一代又一代地不断努力。也许在几十年，上百年内，中国的面貌会彻底改变。毛泽东的思想意识是超前的，伟大的，也是传统的，在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国度中，他的军事思想所向无敌。
　　我们不但要改造自然，更要改造人类自身，要改掉几千年来形成的私有制，改掉几千年来形成的不良积习。这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不是一代、两代人可以一蹴而就的。更不是一句话、一个政策可以改变的。社会有其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不以哪一个人、哪一个政党的意志为转移。只有物质丰富了，社会高度发展了，人们的思想水平普遍提高了，才有可能消灭私有制。因为人必须保证有起码的衣、食、住、行的条件，每一个人都不为之所愁，才有可能实现非私有制的社会。否则，人人生活都岌岌可危，又何谈公有？在贫困中建立起来的共产主义思想只能是空中楼阁，是不会稳定的。但人们的私欲又不可能无限度的膨胀。这才是我们现阶段的思想工作，一方面大力发展物质经济，一方面教育人们为他人着想，为社会贡献，减少私欲，提高人们的思想境界。只有物质丰富了，人们的思想境界普遍提高了，共产主义社会才能水到渠成。共产主义思想道德的普及和物质水平的高度发展，应该是人类生活幸福的两个基本的条件。贫困不是共产主义，同样，物质丰富而精神低下也不能使人类幸福。怎样生活，怎样思想，怎样待人处世，这些问题对每一个来说，有时比物质的占有更加重要。
　　单于飞一边看书，一边遐想，同室的工友们聚在一起打扑克大喊大叫，他仿佛也没有听到。
　　“你怎么还不休息？”夜已深了，刘司钻看到单于飞仍在看书，来到他的床上坐下。
　　“你请坐。”单于飞友好地笑笑，“习惯了，不看一会儿书，睡不着。”
　　“你喜欢看书很好，那些无聊的家伙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太不让人省心。”司钻摇摇头，“不过你也要早休息，明天我们上大夜班，比较忙。我们这口油井马上就完成了，现在已打到两千零五十米深，基本达到油层，明晚我们上班就要起钻了，要把所有的钻杆提出来，再放下输油管，很辛苦的。”
　　单于飞听了很畏惧，但却装着不在乎的样子说：“你放心，别人能坚持下来，我就一定能干好。”
　　“我听夏之阳说过你，你在部队时就是一个实干的人。我很欣赏退伍军人，特别是像你这样工作认真踏实的人。”
　　“我还是一名新工人，业务很不熟练，还得请司钻多指点。”单于飞不好意思地说。
　　“你放心吧。我们打工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理应互相照顾。我也要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司钻说完，站起身走了。
　　一夜的时间在思乡的梦中很快过去了，单于飞从梦中醒来时，外面已是阳光灿烂。钻井的轰鸣声把他立刻拉到现实中。今天晚上不能睡觉了，要在钻井平台上工作十二小时，想起来心里就发慌，又听司钻说这个夜班会更忙，他心里更是不安。有时他很苦恼，打工的生活有意义吗？！远离家人，老人不能赡养，孩子不能教育，只是为了挣几个钱，值吗？再说了，整年累月处在这样艰苦又危险的工作中，理想不能实现，志趣无法满足，人生的意义从何谈起？可是，如果不外出打工，呆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生活怎么办？唉，这就是人生的无奈！
　　单于飞正在胡思乱想，井队的文书李全敲门进来了。他有三十多岁，很壮实，一双和善的眼睛，圆圆的脸上长着胳腮胡子。他的胡子如果两天不刮，就会像野草一样在脸上漫延。
　　“听夏之阳说，你也喜欢读书、写作。我们总部有一内部刊物，每个季度都向各个基层井队约稿呢，有兴趣的话写几篇，我给你推荐一下。”李全看到单于飞在聚精会神地读书，笑着说。
　　“我能行吗？说实话，我以前向各大报纸和杂志社投过好多稿件，结果都是泥牛入海，毫无结果，谁会刊用无名之辈的文章。”单于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是内部刊物，只要你投稿，一般情况都可以刊用。不过，是没有稿费的哦。”
　　“有没有稿费无所谓，谁在乎那几元钱。只要能让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让更多的人看到，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单于飞真心地说。
　　“保证没有问题！”李全拍拍单于飞的肩膀说，“你大胆地写，什么时候总部来人，我交给他们就行了。”
　　“谢谢！”单于飞听了很高兴，真没有想到，在这里打工还有发表文章的机会。“你经常向他们投稿吗？”
　　“现在不写了，老了。”李全笑着说，“写文章是最苦的差事，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在艰苦的环境中打工，要坚持下去太难了。我二十多岁时，每天都沉迷于写作中，一天不写点什么都不舒服。现在呢，每天想着家里的事，孩子上学的问题……再加上井队上的一大堆事，唉，那还有心思写作！好了，不闲扯了，我还有事呢。你尽快写好稿子，交给我就行。”
　　井队文书走后，单于飞苦思冥想了半天，写了一首反映钻工生活的现代诗歌。他反复读了几遍，改了几处，感觉还满意，然后认真地誊写在稿纸上。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黄昏来临，他们又要上班了。正如司钻说的那样，这一个大夜班他们累得够呛。八点上班后他们就开始提钻具，直到凌晨五点多才把两千多米长的钻杆全部提完。单于飞疲惫地坐在钻台上，放眼眺望辽阔的黄土高原，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黑暗渐渐退去，晨曦洒在高低起伏的高原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潮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