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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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随便坐，喝水自己倒，我去准备午饭，饿了。”陶老师就进厨房去了，叶溪也跟去帮忙，剩明水一个人在客厅。
　　客厅进门正面墙上挂着传统的卷轴山水画，画下是红木八仙桌，两个雕花的红木椅子分列两侧，桌上放着茶具和花瓶，桌前是一个硕大的山水盆景。客厅中心线上放着一溜儿长条沙发，前面是茶几，这里是待客的地方。
　　客厅西侧更像是教室，一张“T”型的长桌摆在那里。竖的一头只放了一张字，是草书“活色生香”，笔画如龙蛇游走，又前后勾连，可想是一气呵成，显得极活泼生姿。桌下排着两排方凳，像是在等人来坐。
　　横的一头其实是一张超大画桌，国画用品一应俱全：笔筒、笔洗、笔搁、砚台、砚滴、颜料、墨水、调色盘都有，桌角上还堆着很多成卷的不同颜色和长短的纸张，画毡上还有一幅字，用鸭蛋绿的陶瓷镇纸压着。明水走过来一看，纸上写的是“静水流深”，端庄的欧楷，沉稳大气，扑面就能引人深思。
　　陶老师在辅导学生吧。当老师的，即使退休了，也想发挥余热，帮助身边的小孩子。明水妈妈就经常给邻居的孩子辅导作业。
　　明水看了一圈，又站到窗口往院中看。
　　院子宽敞，东西跨度为四间房，南北感觉更长。院中东西都有两间偏房，东侧是厨房、洗刷间，西侧是客房。地上交错铺着红砖，干净，平整，还挺有韵律。这些砖中间种了些柿子、山楂等果树，紫薇和月季也长得跟树一样高，有些叶子已经透出了黄色，让院中平添秋意。几个鸟笼子在树间挂着，偶尔有鸟叫声传来。
　　明水叉腰站到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子上面无遮无拦的天空，感觉好开阔，呼吸也顺畅起来。他把两手交叉上举，使劲伸了个懒腰，屏住呼吸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掌心触到了天，一种久违的放松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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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是在厨房吃的。饭桌是墙上的一块可折叠木板，挂墙上的时候就是一幅蔬菜水果的装饰画，放下来加两条腿一撑就是一张不小的桌子。
　　现在这桌子上摆了好多白瓷碗，很小的那种，晶莹光润。明水看了看，每个座位面前有四个，里面分别放着苹果丁，蒜炒丛蒿，西红柿鸡蛋，几片肉冻。余外就是中间放了一个盛着馒头片的盘子和一把茶壶，陶老师正小心地把砂锅里的汤倒进茶壶里。
　　砂锅里有什么呢？明水仔细一看，芹菜根，山楂片，枸杞，这些认的，余外的就分辨不出了。
　　“这是杜仲叶子，看到了吗，叶子碎片中间有丝连着，也帮助调节心血管功能；这是香铃子，就刚才我摘得那种，香椿树种子，能祛风、散寒，对肠胃有好处；这是丹参，养血安神的。”陶老师拿筷子扒拉着让两个人看，放下砂锅之后又说，“你看这些东西，有埋地下的，有挂天上的，形状不同，味道不同，各有各的价值，都受天地精华滋养啊。人呢，懂得它们价值的就会珍惜它们，不懂的就视而不见或者糟蹋它们。差别就在一个‘懂’字。”
　　“陶老师，您真不愧是教育出身，每句话都有含意。”叶溪赞叹道，又说，“表哥，刚才你没在这里，我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学了好多了，等会儿你得拜我为师啊。”
　　明水看她故作得意的样子，也抿嘴笑了。
　　他们坐下来，陶老师拿出茶杯，叶溪一一倒上茶，放在每人面前。
　　陶老师等叶溪坐定，端起茶杯对明水说：“来，喝口试试。小杨，我刚才说的‘懂’，不光是懂别人，也包括懂自己。老祖告诉我们‘天生我才必有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你要是看到自己的价值，就能悦纳自己；要是看不到，就会不喜欢自己。”
　　“嗯，陶老师，您说的对。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得病之后脑子不转了，我就找不到自己的价值了。”明水点着头，又蹙起眉头，心里一阵乱。
　　陶老师看他情绪低落下去，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说：“年轻人，这只是一时，过了这一段，你就会很好了。就是现在，你也有价值。你看，这茶里的香铃子不就有你摘的吗？你还可以帮我整理书桌、扫院子、倒垃圾，对不对？嗯？”
　　“这些谁都能做，我上了这么多年学，只做这些算什么价值。”
　　陶老师仍然不急，他挨着给几个杯子续水，又缓缓道来：“脑子不转，不代表脑子里的东西不在了，没有医生诊断你脑损伤失忆了吧？你只是一时脑路被情绪干扰，有一天乌云散尽，一切就都还原了。”
　　叶溪接话说：“对呀，可能你脑子用得太多了，这回就是让你彻底歇歇，歇过来就好了。”
　　这些讲道理的话显然对明水不起拨云见日的作用，他不说话了，黯然地看着杯里的茶。
　　陶老师也静默了一会儿，对叶溪说：“其实他的脑子现在不是歇着，是在忙着，忙着把所有的不愉快归因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理由上来。他觉得自己干不了工作，失去了谋生的能力，原因呢是脑子坏了。脑子都坏了，旧的干不了，新的呢？跟人学跟书学都学不了，日子就没法过了，活着就毫无意义了。是这个逻辑吧？”
　　叶溪凝神听着，不住地点头。
　　陶老师又转向明水：“关键问题是，脑子坏了并不是事实。小杨，这才是最根本的，它只是有些乱，你在努力控制它，但这个力量显然有些微弱，你累苦了，累怕了，想求得解脱。是这样吧？”
　　还真是这样，明水也点头。
　　“这就像感冒一样，病得厉害的时候都觉得受不了，但折腾够了，舒服日子不就来了吗？这就像让你先吃几片苦菜，再给你一杯茶，哎，这茶都会有甜味了。再打个比方，就像爬山一样，山再高，爬得再累，总有到顶的时候，一旦翻过去不就轻松了吗？”陶老师转着杯里的茶，看着明水的眼睛，继续说，“还有，你觉得活得没价值，我说一件事就能否定你的想法。你不是有奶奶吗？给奶奶铺床叠被能做吗？是，别人也能做，比如保姆，但是意义一样吗？你和保姆谁才能更给她安全感？”
　　“嗯……”是啊，如果奶奶需要我去买菜买药，再也吆喝不到我了会多么凄凉啊。明水想到买安眠药的傻事，一阵后怕。
　　“所以，先祝贺你还在太阳下，还能喘气吃饭。有命在，才能谈价值。以茶代酒，干杯。”三个茶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吃菜。”陶老师先拿起筷子，“菜量少我是故意的，你们一直忙着上学上班，很少有机会好好品品饭菜的真味道，这回就来试试慢饮食，仔仔细细地咂摸下食物的味道和口感。”
　　这下这顿饭有了不同的意义。他们都不说话，陶老师身体力行，夹起食物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全放在食物入口后的触感和滋味上了。
　　叶溪也吃得很专注，边吃边配着茶，馒头也在嘴里细嚼慢咽。
　　明水逐样品尝着这些食物，苹果的凉脆甜，丛蒿的青蒿气和蒜香，西红柿鸡蛋的酸糯，肉冻的绵软和弹性一一触动了他口腔的各种感觉细胞。茶的滋味更丰富，入口微苦，细品微香，下肚之后又感觉口中微甜。
　　明水第一次品味到了专注的吃饭带来的乐趣。以前吃饭也能尝到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和软酥滑脆嫩的口感，但那些饭都只算是快餐，味蕾还没来得及拥抱第一批就换成了第二批，一切感觉都像蜻蜓点水，只是单纯的尝而绝对没有品过。
　　浅尝辄止，所以错过了真味道。人生到底还有多少事也是这样的匆忙与粗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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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陶老师说，他去午睡了，他家后面不远就有一座小山，让明水两个人去山上转转：“去听声，去看色彩，像品尝饭菜一样去品品生命的味道吧。”
　　于是明水和叶溪就一前一后来到了北岭，小巷中来往的村民都对他们露出诧异和温和的笑容。叶溪还跟他们说了些“吃饭了”“在这玩呢”“这孩子真漂亮”等等套近乎的话，还把人家的孩子抱过来逗几下。
　　“说那些干嘛，你又不在这里常住。”明水老得等着，就有些意见。
　　“表哥，你这样说可不对了。长着嘴不只能吃饭，还得说话，沟通嘛。你还记着牛大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他可是和诊所里所有的病号都打了招呼。”叶溪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反驳着。
　　也是，但都不认识，沟通个什么劲呢？
　　“这你就错了。结缘结缘，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千年修得共枕眠，一面之缘也是缘啊。我们善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善待我们。示好的话有引力哦，能把你和陌生人的距离拉近。”
　　明水还是不以为然：“你没教过学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
　　“哎，表哥，看你说的，这里是农村啊，是由熟人组成的社会，这些村民很多都是陶老师的本家或者亲戚，跟城市可不一样。”
　　任叶溪怎么说，明水还是觉得说些可有可无的婆婆妈妈的话，没什么意义。他平常一听见奶奶和妈妈东家西家的议论就赶紧躲开，那是人家的私事，瞎操心算哪一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