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5-19 09:00:16 字数:13751
第十五章
一
仿佛活泼顽皮的孩童,潋滟的水波喊着笑着,把浸满了水的阳光抛向岸边的树叶和花,抛向湖心亭中一群衣着鲜艳的人。水色光痕改变了正常的光影效果,使得亮光闪闪的宫殿、在风中摇曳的花和树,甚至天空里一堆堆的白云和耀眼夺目的太阳,都荡漾在清凉无边的水中了。
坐在铺着软垫的石鼓上,李夫人轻抚着鼓胀的腹,笑微微地打量着正站在栏杆旁边顾盼自雄的皇上,满足和幸福便从她的每一根毛孔里散发出来。皇上的脸庞看上去依然很年轻,皱纹很少,岁月的锉刀似乎从来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也许都是被这水色洗净了吧。他仍然那么神勇,那么……李夫人笑起来,想,圣上真是神人呢!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心有不足,大量采选良女进宫。当然,这些女子都不足以威胁到她李夫人的地位,这一点李夫人有信心。没有人能威胁到她,就是被圣上宠幸的几位婕妤也不能。入宫这许多年来,圣上不时会新宠出现,但没有一个新宠能像她这样,牢牢地抓住圣上的心,能历时十数年而令圣宠不衰。圣上,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外面野火一样地疯,但当天晚,他还得乖乖回到娘的身边。现在,她又怀孕了,这对身处人老珠黄的边缘的李夫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给她本来就很稳定的地位,又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只是,万万不能再像前几个孩子一样,流掉了……
“菜肴已摆好了,圣上请用膳吧!”
李夫人绵软糯甜的声音搬回了汉世宗刘彻的头颅,他应了一声,却不动,只是笑微微地打量着李夫人,眼睛里满是欣赏和骄傲,像刚才他欣赏未央宫旁边新建的这座蓬莱仙宫一样。没有人能比得过李夫人,就是钩弋夫人也不能。钩弋夫人只会用自己的青春提醒皇帝,他,已经老了——跟钩弋夫人的爱情游戏,刘彻已很少玩了。刺激的游戏就像辣椒和芥末,只能当佐料,作不得主食的。
在刘彻温柔的注视下,李夫人羞意盎然地低下了头。刘彻忍不住又微笑起来,他喜欢李夫人娇羞的样子,这使她更加美丽、更加优雅。三十岁上下,才是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像开得最肥最满的花,岁月已洗脱了她的青涩,但还没有把风霜雕刻到她脸上。刘彻坐下来,举箸欲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夫人说:“你也动箸,陪朕一起吃罢。”李夫人恭谨地点点头,坐在刘彻身边,举起了筷子。
刘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到李夫人这里来了,修建新宫殿花费了他不少精力,宫殿建成后采选民女又浪费了他许多精力。建筑新宫殿,其实是他的痛,是他求仙不得的证据。前年他复出巡东岳,遣方士入海求仙,可惜仍然毫无音信。回到长安后,为求神而筑建的柏梁台,却突然失火焚毁。皇帝听信方士越人勇之的建言,所谓祝神之所毁坏,只有另建更高大的庙宇才能令神满意,于是就下令建造了华丽壮观的蓬莱仙宫。
宫殿建成后,神仙是否满意不知道,反正没有一个神仙光临。于是这宫殿变成了皇帝淫乐的场所,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但这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忘记的方法,汉世宗刘彻是不能容忍失败的,然而他在求仙一事中却从没有取胜过,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位放荡的神,在狂欢中忘记失败的痛苦。
“饭味不错,嗯。”刘彻夹起一块鸡脯放进嘴里,赞叹地说,“这是谁做的?很好吃啊,好像还有一点甜味!”
“皇上真的忘了吗?负责宫中膳食的人,可是您亲自册封的啊!”李夫人笑微微地看住皇帝,但抱怨,还是掩饰不住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赵以秋被破格提拔,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可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却还在宫中站岗放哨!她多少次央求都像空气一样流走了,她,人不微,言却轻!皇上跟她解释过原因,但她不信。哥哥有勇无谋,难道其他将军就有勇有谋吗?除了业已去世的卫青和霍去病,谁敢拍着腔子说自己是帅才?
刘彻知道李夫人的毛病在哪里,他掩饰地笑了一声,说:“奇怪了,朕平时怎么就没吃到这种美味的饭呢?就在夫人这里……哦对了,好像在其他几位夫人处也吃过的……”
“饭味都一样的,难道中黄门大人还会派人为我们几个人特别做吗?”李夫人笑着说,“不过这饭菜的确做得不错!臣妾以前有点厌食的毛病,现在却不到饭时就想吃饭了,真是太贪嘴了……”
李夫人用衣袖掩着脸笑起来。刘彻抓着李夫人的小臂扭过她的身子,狎昵地笑着,说:“怕不是夫人想吃,是夫人肚里的小人想吃呢!”
李夫人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抚摸着肚皮,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我真怕生出他呢!妾身福薄,连给哥哥争取建功立业机会的能耐都没有,生出孩子,怕连封王的福份都没有……”
“你怎能这么说话?朕是皇帝,朕的孩子当然要封王!”刘彻气恼起来,大声说道。这句话太不祥了!大汉皇帝的孩子不能封王,那不等于说大汉王朝灭亡了吗?
但一转眼,看到李夫人惊恐的面容,刘彻不觉又心疼起来,连忙放缓音调,握住李夫人的手,说,“朕已打算用新历给咱孩儿计生日呢……哦对了,忘了告诉夫人一个好消息。西北大宛国有天马,朕决定派你兄李广利远征大宛取马。大宛兵微将寡,取胜极易。夫人以为如何?”
李夫人的脸一瞬间变得艳丽而生动,她离席而起,对着刘彻款款拜了下去:“臣妾代兄长谢主上隆恩!”
刘彻大笑,伸手去扶李夫人。突然,李夫人“哎呀”一声歪倒在地上,痛苦地抚住了肚子。一抹淡红染上了她粉色的衣裙。刘彻大惊,一把抱住李夫人,大喊:“夫人要生了,快去传御医进殿!”
李夫人歪在皇帝的怀里,一粒泪水,从她紧闭的眼帘下突围而出。还不足月,孩子就要出生,难道,又要像前面那几个孩子一样了吗?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在渐渐模糊的意识里,她想,自己可能命太硬了,要不,一个一个的孩子,都不能活着生出来呢?要不,大哥为什么正春风得意时,却被阉割了呢?要不,二哥建功立业的理想,在这么好的条件下,就是难以实现呢……是她,克得亲人们都挣扎在命运的边缘!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她的口角悄悄逃逸出来了。
最初的紧张过后,刘彻平静下来,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将李夫人抬上凤辇,抬向李夫人的宫殿延凉室,他疑惑地想,这几年,宠姬们怎么都吝于生产?李夫人好不容易怀了一个,又是早产儿!难道,难道饭食有问题?他想起了刚刚吃进嘴里的带甜味的菜肴。但是刘彻很快就否定了他的怀疑,没有理由的,没有人敢在御膳中动手脚!要知道,做这种事所要承受的处罚,绝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死亡!
刘彻的怀疑也许是荒唐的,他的自我否定才是人之常情。但,非常事件并不适宜用常理推断,如果一个人所要的目的,远大于他的生死,那么死亡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二
众神已将第一把星星撒在暗蓝色的天幕上,但暑气还没有消退,棉花团一般,亲密地包裹着人们的躯体,而蚊蚋们也不甘寂寞地热闹起来了,嘤嘤嗡嗡地在人的腿间穿梭,觊觎着新鲜的、汗津津的肉体。然而还是有人不怕蚊蚋的侵扰,在幽暗的回廊里若有所思地盘桓着,因为有另外一个人跟从着她,为她打扇,驱赶蚊蝇。
从七年前到现在,郭念君已完成了从十六岁的乡村少女小娥,到二十三岁尊贵的皇妃拳夫人、又名钩弋夫人的转变,她的身体,已不再生长清甜的绿草气息,一变为雍容华贵的花香味了。她的步伐优雅而慵懒,微微袅动的衣裙笼着无所事事的空虚,因为,皇上不在她身边,已有一段日子了。生活像一个缓慢旋转的旋涡,不知不觉,就把她生存的中心点变成了汉世宗刘彻。但也正因为这空虚,她才展现了自己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安静的另一面,毋宁说更接近她的本色:她并不是一个活泼跳脱的女性。她的尖锐、她的疯狂,在以前是为自己,但现在,却是为皇帝了。
在心态安定下来之后,她就敏感地注意到,皇上着迷的,正是她的蛮横。这蛮横,是别的嫔妃从来不敢有的,于是,她占有了皇上的宠爱,以一种刀头舔血的勇气、令人看着就恐惧不已的走钢丝方式,成功地开拓着自己的生存道路。
现在,皇上不在身边,她用不着扮演那令人感觉疲累的角色了,但是这种悠闲并不舒适:空虚袭击了她。但是很快,她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排遣的方法:想一想,怎样才能不丢面子地认祖归宗,把父亲从污贱的阉奴生活里解放出来?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问题,但也正因为无解,所以才没有必须解出的压力,不用负责的答案才是最有趣的、可资欣赏的。当然,她的不着急,也是因为她知道,父亲并不希望把他们的关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时,她也不想现在就认父,父亲是以她为生存目的的,不认他,就可以有效地制约他,不使他急躁冒进,做出难以收拾的事情来。拳夫人知道,父亲,是无所畏惧的,因此也就是胆大妄为的,可她并不十分渴望更高的地位、更好的生活,她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有着皇上的宠爱,有着少女时代做梦也想不到的富足生活,她怎能还贪心不足,好意思要求更多呢?
很显然,这种思想与她曾经坚持的、并以此责问得司马迁夫妇无话可说时所隐含的立场是矛盾的,是少女时代所接受的价值体系的反面,而与使她经受了极大震撼的、郭解推她入宫的颠覆性理由相类。这是否可以认为,她已改弦更张?不,不是的,正像郭氏母子两种矛盾的行为意识并行不悖一样,拳夫人仍然认可草莽侠义的价值观,这甚至是她思想意识的根砥,只是她身处宫廷,用不上这套价值观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两种对立的矛盾竟然在一个人身上统一起来了。当然,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统一体,但是,有没有更深层的意义存在呢?在中国古代的公案小说、侠义小说里,主人公由侠客变为官差的过程是很顺畅的,它甚至是一种荣耀,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改变原有价值观的痛苦。在许多作者那里,也找不到一丁点对这种改变的疑惑,对这种背叛的赞同或者谴责,他们的主人公,仍然是值得歌颂的英雄。很显然,在作者那里,这两种矛盾的价值观毫无疑问都是对的,改变的仅仅是身份,不变的是对正义的认同。也许,它们正是在这一点——对自然法、一种普世价值(锄强扶弱等诸如此类的道德意识)的深度认同上,被连接起来了,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被调和了,人成为矛盾观念的混血儿,成为屈服于道德本能的实施者和破坏者。这种状态,往好里说是富有包容性,往坏里说是缺乏明辨是非的立场和勇气,所以才有“官贼一体”这种奇怪的现象出现。它对中国人的性格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对中国社会的发展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也许,我们需要一份专家的答案。
矛盾被调和后的钩弋夫人,恢复了对郭解母子的崇敬和怀念,而这是从确认赵以秋是她的亲生父开始的。四年前,在司马迁讲述赵以秋与郭解以及司马迁自己的种种纠葛时,拳夫人就已相信,赵以秋,真的是她的父亲。她激烈的否定只是一种发泄。在离开沮丧的司马迁和赵以秋之后,她狠狠地哭了一场,然后,就开始冷静地计算认父的得与失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她的聪明程度不逊于任何人,不是连曾有“神童”之称的司马迁,都败在她的伶牙俐齿之下了吗?
她知道,父亲,是因为对自己对待皇上的态度忧心忡忡,才想到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企图以此改变她的行为方式。但父亲不懂得,她正是凭这一点,才吸引住皇上的。毫无疑问,认父不但会影响她的地位,而且,还会出现其它自己尚无法预见的不利情况,因为父亲的自曝身份是被迫的,是误以为女儿将惹出大难,才迫不得已而为之,是一种非常选择,那么它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无法预期。父亲能压制住自己认女的强烈欲望而自甘为奴,一定有他的道理,那么让他回到那种状况中将是明智的选择。另一方面,不认父亲,可以使他囿于自己的身份,难以做出出格的事,有利于控制父亲的行为。这一点,是认父之后是很难实现的——当然,父亲总归是要认的,但不是现在,必须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也许,这正是拳夫人有事没事,总拿如何认父的问题填补空虚的原因——那是被冷静算计压抑的感情的潜意识表达。
不过,拳夫人虽然可以肯定,她对待皇上的态度正是自己受到宠幸的原因,但这个度如何把握,她并不是非常清楚。她的本性要求她回归,如同整天踩在棉花团上的不踏实的感觉要求她回归,于是避免父亲整天价提心吊胆成为最好、最明显的理由,虽然,这很有可能减弱皇上的宠爱(事实也已证明,皇上对她的宠爱,的确有所减弱。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这里了),但,这总比让自己、让爱自己的人生活在难以把握的恐惧中好些——这是一种非常非常不舒适的感觉,没有人会比拳夫人对此感受更深。谁也不能一辈子都饰演一个与自己本色反差极大的角色,就是最出色的优伶也不行。拳夫人需要回归,像疲累的人需要休息——在一种假死状态里返回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一朵清脆的噼啪声在拳夫人身后溅起,她没有回头。因为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这声音开放在为她打扇的宫女脸上。被扇子驱离拳夫人身边的蚊蚋们改变了攻击对象,可怜的宫女只能忙里偷闲保卫自己的身体,苦不堪言。
拳夫人贫乏的想象被这响声打断了,她的思想,不由自主地转向和郭解母子共同生活的时刻。那里,才是她最富色彩、最美好的生长想象和回忆的沃土,那里,保存着她完整的童年和少女时代,还有一份浅浅的爱情……
拳夫人早已知道,养父一家被难,与公孙卿有着绝大的关系,如果没有他的推动,皇上未必就一定要杀养父。那么,作为郭家唯一的继承者(虽然是养女),她是不是应该替养父报仇呢?
答案似乎不容否定。但谋杀朝廷官员以报私仇合理吗?公孙卿又不是与养父有仇,他只是就事论事,从王朝的统治角度出发,建议皇上除掉养父的,他没有错,他是无辜的。然而,积极鼓动皇上杀害一个无辜的人,怎能也是无辜的呢?在这里,以遗忘的形式被调和的两种价值观念,不甘寂寞地显露出它们无法调和的实质,像一块生冷的角铁,硬硬地顶在拳夫人的心口。
拳夫人叹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空。但暗蓝的天空被回廊的屋顶挡住了,只是黑乎乎的巨大的一团,向她的头顶压了下来。她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向皇上为她新建的钩弋宫——她刚刚搬过来不久——走去。她累了,要休息了。
但是,一个新到的信息让拳夫人疲累的头脑又一次兴奋起来:
“李夫人生了!是皇子!”
三
“什么?李夫人生了?她凭什么生得出?而且还是活的!这……这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最初的惊讶过后,愤怒占据了赵以秋的心房。他被这消息捕获了,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兽,在屋子里疯狂地打转。户外暴躁的烈日和屋内闷热的空气,都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温暖,他只感到寒气入心,深重的挫折带来的绝望,使他恨不得杀尽所有的障碍制造者,而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赵以秋可以选择一个人去杀、去充当自己的出气筒。于是,在愤怒也像一场暴雨一样消歇之后,赵以秋打开门向外走去。他的心里,已有了发泄对象:一个医生,一个自认为可以活人于鬼门关外、也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狂妄的伪生死判官。
自从司马迁认亲的妙计变成馊主意之后,赵以秋对司马迁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因为长处宫中,他与司马迁的接触并不多,对司马迁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当年的公子哥儿时代——那时候的司马迁有“神童”之称,他在刘开事件上的料事如神,更使赵以秋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后来的李敢事件,更多展示的是司马迁的品格:对真相执着的追求和对人间正义的固守,当然,还有李敢与司马迁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原因在(他们是朋友,更是亲戚)——在赵以秋的分析中,这是极其重要的原因之一。但这与行事的策略无关——事实上,也没有什么策略,能改变事情的结局,谁能改变皇上早已拿定的主意呢?所以赵以秋对司马迁还是满怀钦佩,他的品格是自己难望项背的啊!
然而,自从小娥进宫之后,司马迁的一些行为却令赵以秋疑惑不已:足足三年多时间,司马迁竟然没有告诉他女儿的消息!司马迁那时固然丁忧在家,但完全可以为此专门回一次皇城,或者托人传话,都不失为办法之一;回城之后,仍然没有跟他传达这消息,直到小娥找上门去,问题无法解决了,才想起要告诉他这件事!然而这时候的赵以秋,虽然对司马迁有些埋怨,但他仍然很不自信地想到,司马迁也许有别的考虑,有为他这样一个下人所无法料想的打算,才使司马迁有意不及时告诉他小娥的事情。如果司马迁的所思所想,他赵以秋都能料到的话,那他赵以秋也能当大官了!
很不幸,赵以秋的神秘感和由此而来的敬畏,被司马迁的“妙计”打破了。赵以秋发现,司马迁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足智多谋,当年的“料事如神”只不过是碰巧罢了,迟迟不告诉他小娥的消息,也并非有什么锦囊妙计,而是根本没有想到!只有这样没心眼的人,才会深思熟虑这样一个馊到家的“认亲妙计”——他居然以为别人想的都跟他一样,都情深意重,坦诚得像响晴的天!这样的人不一定愚蠢,但一定是幼稚的,而幼稚和愚蠢,其行为后果都差不多一样。
对司马迁的新认识带来的,是赵以秋更充沛的自信。当年的神童也不过尔尔,其他人又能高明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他赵以秋又何必要找别人帮忙?对一个不需要帮忙的人来说,帮忙者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不管帮不帮忙,对被帮者都毫无影响,人与人的互动,在某种意义上,被单方面终止了。于是,帮忙者失去了自己在被帮者意识里存在的依托,成为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空无、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这些新思想产生的后果是,赵以秋抛弃了残存的对朋友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管是他认作朋友的人,还是认他为朋友的人),完全进入了极其现实的利益考量阶段。不管是不是朋友,不管肯不肯帮忙,只有在他赵以秋需要的时候能够起作用,这样的人才是有用处的,才有存在意义。利用,除了利用还是利用。除了女儿小娥和赵以秋本人,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器具,变成了达成目标的工具。是的,赵以秋眼里已经没有人了,他面对的,是一个非人世界。
虽然没能成功地使女儿认父,但赵以秋丝毫也不觉得尴尬,女儿的否定只是一种个人的判别,或者干脆就是一种自我保护,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实质的父女关系。从后来的情形看,女儿对此抱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认态度,因为,她如他所愿地改变了对皇上的态度,虽然很不彻底。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赵以秋发现,皇上去钩弋宫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显示的是皇上对拳夫人的宠幸日渐淡薄。在最初的惊恐过后,赵以秋开始为女儿庆幸了:幸亏改变及时,否则后果难料,不堪设想啊!
但对一心一意要把女儿推向顶巅的赵以秋来说,庆幸更多地像一种自我安慰,他还是得回到开始的惊恐上来。女儿的失宠当然有她自己的问题,但这是赵以秋难以改变的:她不听他的话;皇上自然也难免其责,但这更是赵以秋无法改变的:他能命令皇上非得宠爱郭妃念君不可吗?是的,这些他都不能改变,但是他可以改变别的。
皇宫里,嫔妃的地位靠什么巩固?皇上的宠幸吗?不,那只是艳丽一时的花朵,绝无长开不败的可能,而一旦衰败,就只能变成无根的落英,任人践踏!嫔妃地位的巩固,依靠的是开花之后的结果,她们的命运,就寄托在自己柔软滑腻的肚皮上。如果肚皮争气,能生个一男半女,哪怕没有特别的野心,她们的前途都将坦荡而明亮;要是肚皮不肯争气,那就很抱歉了。平民百姓不肯养不下蛋的母鸡,皇家也一样。如果能想出办法,让皇上的其他宠姬都变成不下蛋的母鸡,赵以秋的目的不就间接地达成了吗?
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对敢想敢干的赵以秋来说,让皇妃们的肚皮统统不争气,并不算一件太困难的事情,在打探并化装拜访了一位“神医”之后,赵以秋带回了一包药。于是,皇帝宠妃们的饭食开始变得香甜……
谁知天意难测,其他嫔妃为皇上生个一男半女还不要紧,皇上最宠爱的李夫人却生下一个孩子,而且是男孩!这不啻当头一棒,打得赵以秋眼前发黑。他非同寻常的愤怒也就可以理解了,使得他甚至怀疑这是天意跟他作对!但赵以秋怎会轻易认输?就算天意如此,他也要把天捅个窟窿!
现在,化了装的赵以秋,已踅进一座破敝无人的城隍庙里(这是他和“神医”做买卖的地点),他跟“神医”的对话,也已进行一会儿了——
“……先生莫不是嫌我给的酬劳不高,才给我假药?”
“胡说!我怎么会卖假药?”
“那她为什么生了呢?无效的药难道不是假药吗?”
“我的药绝对不会是假的,一定是你搞错了!下次你可以稍微多加一点量……”
“难道先生就没有更好的药了吗?”
“这就是最好的药!我配的药从来都是最好的!”
“是吗?那么先生请看这份药是不是最好的?”
“啊?……嗯,这是一种剧毒药,从西域传过来的,药人极快而不见形迹,似乎只有宫廷才有。叫什么什么来着……唉,瞧我这脑子,硬是给忘了……”
“是吗?我倒不知道!但是先生说的对不对呢?会不会又是假药呢?”
“不会!我怎么能认错药!”
“别这么肯定嘛,对不对尝了才知道……”
一会儿之后,赵以秋从庙里走了出来,抬头四下望了望,若无其事地沿街信步而去。他要找下一个目标,一个新的“神医”……
四
阳光从大开着的窗口涌进来,又从地上弹起,像一群捉迷藏的顽皮孩子,占据了房间里每一处角落。于是,阴凉的房间里,便充满了阳光小孩清脆活泼的嘻笑声。而在房间的一隅,阳光小孩簇拥成一大团的地方,一张堆满竹简的案前,司马迁正在紧张地计算,专注的思考使他神色肃穆,而乘机蔓延的胡须则把他的脸庞变得更加消瘦,像一块杂草簇拥的石头了。
房门打开,又一浪阳光涌了进来,妻子的身影出现在司马迁眼前。阳光在她背后晕起,她仿佛走在明亮的云里了,离尘脱俗如下凡的仙女。但是阳光也毫不留情地照出她脸上细细的皱纹,那些岁月造就的新鲜裂口。没有人能逃过时光的修理,就是离尘脱俗的仙女也不能。但在司马迁眼里,妻子仍然是当年伶牙俐齿言论尖锐的月光少女,他当年就是因此爱上她的。是的,几十年过去,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他呢?司马迁笑着摇摇头,甩掉了这个令人有点难受的想法。也许,是这些日子编写历法造成的吧,看什么都会联想到岁月时光上去!
“你又搞《四分历》?不是都交给皇上了吗?不是差不多都定下来要颁行了吗?”柳安君看了一眼书案,问。
“是倒是,可还有几个小问题难以解决。圣上既然指定我主持这件事,就要做得十全十美才好。”司马迁让过身子,说,“要不你来看看……”
“有问题就有问题嘛,有啥大不了的?”柳安君漫不经心地说,“只要差不多就行了。没历法,农人也不会误农时,庄稼也不会不生长,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怎能这么想?简直大错特错嘛!”司马迁不满地打断了妻子的排比,他不明白,他和妻子之间的争论,为什么越来越多,没有什么问题、或者早有定论的东西,在妻子的眼里,都变得大为可疑,这实在……
司马迁平静了一下心气,耐着性子解释:
“历法的要义,不在于确定农时,而在于确定正朔,如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王者受命于天,自当推本天元,顺承厥意,否则不祥,有失纪序。汉承秦历,而秦为水德,汉为土德,用之不妥。故孝文皇帝时,就有人上书,建议更元建正。你再看现在,朔晦月见,弦望满亏,明显不合律度了。圣上下诏,令我等制造汉历,是十分及时、十分英明的!这关乎万民福祉、社稷安定的大事,我能不认真、能不千倍百倍地用心么?你知道建正有多难吗?它必须是甲子夜半、朔望月的第一天,还必须是冬至日!而这样的日子多少年才会出现一次呢?我算了,差不多得一千五百多年,差一天,就是千载不逢啊……”
一谈起这些,司马迁就滔滔不绝,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了。柳安君不耐烦地打断了丈夫的话:“行了行了这些我都知道,不就是‘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吗?皇上让你们这些人搞这个,不就是为了证明他是治之有道的明君吗?要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得看这个人做的是怎样的事。皇上做的那些事,哼哼……依我看,你还是埋头写你的《太史公书》好些。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父亲的遗愿?你又做得怎样呢?”
司马迁沉默了。《太史公书》他是在写,但是写得很不顺,不是文辞不顺,而是缺乏一种感觉。总有一种令人烦躁的感觉,像一根长长的竹竿,在心头撑着,一直顶进喉咙里,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他的眼睛和耳朵,就像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鸟儿,总是难以自制地向外面飞扑,啄食那些既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也不能作为历史资料来采用的物事。但是,司马迁并不想因此责备自己,对那些事情的参与,使他有一种隐秘的愿望得到满足的新鲜的兴奋。那些隐秘的愿望是什么呢?司马迁不想追究,他只想在这种自己有用、有能力、有魄力、有远见、有良谋……诸如此类的美好感觉里沉浸下去,像寒冷的冬天里,把自己泡在热气蒸腾的温泉中。
——但这只是开头,结果却多是尴尬的。鼓动赵以秋与女儿相认,是诸多尴尬中最令他懊悔的一件事,一次失败,便断绝了父女相认的全部可能!
但同时,在我们看来矛盾的是,司马迁对自己身边的生活琐事、对已有结果的一些事情,在别人发表意见时,他总是心不在焉,匆匆忙忙地表示同意,他不屑在这些方面浪费自己的注意力。但司马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生活琐事与大道无关,而有结果的事情又是无法改变的,已失去了出现另一种结果的可能性。所有已有了结局的事件,其结局都是利益角力的结果,没有什么会超出这个。那么种种辩论还有什么用处呢?也许,就是这种认识的通透,使司马迁失去了关注它们的热情。
但是,司马迁积极参与的事情,难道不也受利益角力这一定律的左右吗?他为什么没有因此失去热情呢?
也许,原因如此:结局未定的事件,可以给人提供多种选择,而选择所依据的理由,不一定非得是利益的考量。在这里,司马迁显露了他真正的意图——以脱出世俗利益之外的正义原则指导选择,从而使人的脚步向“超凡入圣”的境界迈进,并使凡俗的事件真正拥有意义——虽然正义仍然是利益的一种价值表现,但通常,我们是把它作为利益的对立面来认识的。这也就解释了,当年司马迁在刘开被杀事件中何以能“料事如神”而现在不能——郭解和赵以秋的行事,基本上是以正义原则为个人的选择依据,但现在,人们的选择,以纯粹的个人利益为优先。
然而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司马迁的行为,是在努力破坏他认定的“利益决定事件的结局”的真理标准,他企图在这一真理之外拥抱另一真理。而真理是唯一的,是非此即彼的。在许多年后,在遥远的西方,神子耶酥也这样告诉我们:“一个人不能事奉两个主。不是恶这个爱那个,就是重这个轻那个。你们不能又事奉神,又事奉玛门(财利)。”这个矛盾,昭示了真理的多重性和非唯一性。司马迁承认前者,但又不打算完全接受它,总企图用更高的真理取而代之。这,也许就是他的选择多以失败告终的原因。
司马迁长久的沉默令柳安君感到了不安,她小心地注视着丈夫,轻声问:“你,你怎么啦?”
司马迁惊醒过来,他疲倦地笑了笑,掩饰地说:“没什么,我在想,我为什么写不动《太史公书》。”
“为什么呢?”
“我想,也许是没有找到一个贯穿全篇的……线索吧。这使文章变得散乱,缺乏整体感……”
“我想这是你的借口,以时间为序,一直写下来就是了,史书一般都是这样的,怎么会有找不到线索的问题呢?”柳安君不客气地说,“我看,你是没定下心,这使你不能全力以赴去写《太史公书》……”
“也许有点这方面的原因吧。”司马迁不想跟妻子在自身问题上纠缠,他更乐意在不涉自身的纯学术方面进行探讨,“我说的线索不是这个,它是一种理,真理,能够一以贯之,涵盖所有历史事件的那么一个东西……很抱歉,我一时想不出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柳安君点点头,她理解了丈夫的意思。想了想,她说:“可你总不能不写吧?你说的那个理,是含有终极意义的真理,可能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但你能因此就放弃不写吗?”
“是啊,总得写的。”司马迁点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我更得为它负责,使它成为继《春秋》之后的大著,不但要比肩于《春秋》,更要高于《春秋》——你知道,这是我的目标之一。而《春秋》文成数万,其指万千,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际,要超越它,绝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行的!我能不谨慎么?”
“你还是先写吧,先写出来再说。”
“是。等历法确定之后我就写,外面的事情,不管什么都不理了!”
这回答让柳安君刚刚高兴起来的心又掉落下去,她直觉到这只是一个借口,丈夫还是不能定下心,真正从事《太史公书》的写作。叹了一口气,她忽然想起自己来到书房的原因,说:
“公孙卿前来拜访你,也不知有什么事。我怕下人打扰你,就自己来了……”
五
在伞盖的四角,长长的流苏随着马车轻轻的摇晃,快活地流动着,像水,一直流进公孙卿的心里去,使他的心也快活地摇荡起来了。坐榻上铺着软垫,但他仍然感觉得到木制的车轮磕在坚硬石板上的震动,鼓点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敲响。这是令人快活的鼓点,公孙卿滑稽地联想到了性交。是的,这感觉就跟性交一样:柔软的坐垫就像柔软的肉体,像女人阴毛三角区覆盖的那层柔软娇嫩的肉,而透过它传上来的磕碰,则像高潮到来时,耻骨与耻骨急促而猛烈的碰撞……是的,他,聪明的公孙卿,刚才就强奸,不,诱奸了一个人,一个纯洁的处女。
的确,这个比喻是滑稽的,但也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传达出公孙卿由衷的快乐。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而对方却心有灵犀一般,依照他的愿望行事,投怀送抱,仿佛被操纵的木偶。当然,他公孙卿操纵的对象比木偶高级多了,但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兴奋感才更丰沛、更强烈。
这样的高潮不是时时都有的,所以沉醉的回味,也就成为人最乐意做的事情——在臆想中,重新体验一次幸福的高潮,就像吃到一顿难得的美食,在饭后、甚至在许多天后,必然还要再把那甘美的味道细细品味,把它加工成人生经历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先是奉承。奉承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奉承得不露痕迹。不是奉承的奉承才是最高明的奉承。面对司马迁,公孙卿谈的却是自己编写的历法,骄傲,得意,自以为是,一直到司马迁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才话头一转,说到司马迁编写的《四分历》,但语气变得有些酸了——原来司马迁的历法比他公孙卿的还要好,难怪圣上指定太史令大人为第一负责人,公孙卿真的服了!他很内行地历数自己历法中的错失,而这些都是通过于司马迁的《四分历》对比之后才看出来的。于是感谢,而感谢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嫉妒——对公孙卿来说,没有掩饰不住的感情,只有故意流露的感情。这是一种表演,一种远比优伶的表演高明的表演,一种真正的表演。
于是,公孙卿很满意地看到,司马迁的难看的脸上发出了光,像一面被敲响的铜锣。于是,他进一步设置障碍——为了找到胜于《四分历》的历法,他公孙卿不辞辛苦地阅览了本次编写的所有历法(作为皇上指定的历法编写班子的负责人之一,公孙卿有权阅览别人编写的历法),结果却使他不得不承认,司马大人的《四分历》的确独树一帜,他人,只能望尘莫及!
司马迁的眼睛弯了起来,脸色更加红润,这是高潮快要到达的前奏。他的嘴张着,跃跃欲试,企图插入一段得意的谦虚。但是公孙卿没有给司马迁这个机会,紧锣密鼓地,他的赞叹变成了气愤——他跟另一位编写历法的官员大典星射姓谈起《四分历》时,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不以为然!所有的内行人都看得出,司马迁的历法要比射姓的历法完美许多。射姓是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本跟司马迁争锋?他有家学渊源吗?他侥幸被圣上召入历法编写班子,就不知自己姓啥为老几了!他编写的历法好,圣上为什么不用他的历法为依据成历,而用《四分历》呢?难道他射姓比圣上还高明吗……富有性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前戏是取得性快乐极重要的一环,而前戏,并不是一直逗弄下去,一波三折,冷热相激,才能使性交对象达到更高的高潮。公孙卿并不写文章,但他擅长讲故事,因此他知道,文似看山不喜平。而写文章、讲故事、性交……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他提出射姓,是一石二鸟,这个人,不但可以阻止司马迁太早进入高潮,还有更大的用处。
司马迁好不容易才接上了公孙卿的话头,公孙卿已替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除了重复,除了对那个不在面前的人语无伦次的反驳,他再没有什么可说,甚至连感谢都难以出口。他司马迁就是比射姓的历法编得好,事实就是这样的!实话实说,是做人的基本要求,难道还需要特别的感谢吗?谁会为一个人说“吃饱饭肚子就不会饿”而感谢不已、感恩戴德?但潮红的面孔暴露了他复杂的激动:对公孙卿的感激和对射姓大言不惭的愤怒与不屑。这感觉是如此地不舒服,以至使司马迁像一只笨拙的八哥一样,只能磕磕绊绊地跟着公孙卿鹦鹉学舌。他自负的聪明、由聪明带来的从容,都像飞逝的时间一样无从追回,露出一副令人难以忍受的蠢相来。而这又使他更加恼怒——这一切,都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射姓带来的!
公孙卿仔细地观察着司马迁,他的目光仿佛灵巧的手指,灵敏地捕捉着对象每一块肌肉的每一个细微的颤动。是的,他要的效果已经到来,下一步,他将进入,达到一个完美的高潮。
公孙卿重新开始奉承司马迁——这是第二轮了,这一次,司马迁毫不防范,积极地迎合着公孙卿的赞叹,被否定的不快,使他需要更多的肯定来填充。那个射姓,在他们的言谈里,已经被非理性地妖魔化了。现在,司马迁就是真理,反对司马迁编写的历法就是反对司马迁,而反对司马迁,就是反对真理!
看着司马迁容光焕发,在席上都坐不稳了,迫不及待地发表着自己的言论,公孙卿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这就是高潮!下来,他将作最后的一击!
——可是,我不知该不该说,射姓,已经向圣上上疏,认为,新历,不能为算。而圣上,被说动了……
想一想,当你将性交对象逗弄得欲火高炽,欲仙欲死时,你却突然拒绝进入,那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你有幸没被对方作为发泄怒火的对象,那哪个搅了人家好事的家伙会成为倒霉蛋呢?
公孙卿猥亵地咧嘴笑了起来。他一句鼓动司马迁反对皇上重修历法的话都没有说,司马迁就已火烧屁股一般,要上殿面圣,反对这个新动议了。是的,在历法编写班子里,他公孙卿是司马迁的副手,得听司马迁的调度,但在这件事中,司马迁,只能乖乖听他公孙卿的,当他的提线木偶,乖乖的!司马迁是个真正的蠢货,公孙卿坚信这一点。但他对司马迁的鄙视并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早在郭念君入宫并站稳脚跟时起,公孙卿对司马迁的鄙视就已含苞待放。有这样一个粗腿可抱却硬是不抱,没有比这种选择更愚蠢的了!也正是因为有这种认识,公孙卿才敢放心大胆地到太史令府去,胸有成竹地耍弄司马迁。
实际上公孙卿并不在乎历法编写得怎样,他觊觎的,是历法编写班子的领导地位。上一次被司马迁抢了先,这一次,嘿嘿……鼓动司马迁反对重新修订历法,不是因为公孙卿认为《四分历》真的好得不得了,而是要排挤掉老班子的领导人司马迁——如果司马迁反对成功,那么就不会再出现新的历法编写班子,当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领导地位问题了,但圣上的决定就那么容易被别人改变么?如果反对失败,那么,那个声嘶力竭的反对者,还会出现在新班子里么?就是出现,他还能再次当上领导,对其他人颐指气使吗?当然不可能!那么,新班子的领导人,除了他这个老班子的二领导公孙卿,还能是谁呢?
再一次地,公孙卿咧嘴笑了起来。美妙的回忆能给人以不亚于亲历的快乐,美好的想象更能使人得到极度的快感。现在,公孙卿笑着,在臆想中体验着完美的高潮。他是如此地投入,以至连滴落在前襟上的涎水,也没能及时地发现并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