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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5-10 13:40:35      字数:12818

  一
  “你就这样把草稿交给皇上吗?不加削删,很可能会惹事的……”抄着手,踞坐在太史令书房的一隅,柳安君不无担心地问。巨大的书架在她脸上投下了浓重的忧虑。
  “为什么要削删?我既然敢写,就不怕别人看。”握着一卷书简,司马迁骄傲地站在靠窗的几案前面。阳光从窗格筛过,落在几案上,然后弹起来,氤氲出一片淡淡的蓝色,毛茸茸地在司马迁身后围起了一道光圈,使他更加脱尘出俗。“他要看,我就给他看!”
  “可是,如果皇上发怒……”
  “我写史,不是为了讨谁喜欢的。”将书简放在几上,背起手,司马迁的姿态更加骄傲,“要做良史,必得书法无隐,直笔实录,如董狐、齐太史等,岂有怕惹事而隐其事的道理?”
  柳安君沉默了。稍倾,她点点头,叹息着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以直臣之名流芳后世。但是,就是自私了些,也很不值……”
  “你说什么?我自私?”司马迁向前跨出一大步,他的目光紧紧咬住柳安君的眼睛,“为了真实,我连性命都可以放弃,你竟然说我自私?”
  “是,你就是自私,并企图陷人于不义!”柳安君也站起来,毫不退缩地盯住了丈夫的眼睛,“你说到董狐,我知道你是以他为楷模的。董狐自私,所以你也自私。”
  “你竟敢说董狐自私!”怒火在司马迁的眼睛里燃烧,他不容许别人这样说他的、也是所有史官应奉为偶像的良史,“董狐和齐太史们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置生死于度外,这样的良史,你竟然说他自私!”
  “他难道不自私吗?他不就凭‘赵盾弒其君’几个字留下美名了吗?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他的大作传世了吗?没有!这不正说明他不但不是良史,而且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吗?”柳安君的语气和缓了一点,她不想惹得丈夫暴跳如雷,但她的语言仍然咄咄逼人,“而且他还很幸运,碰上赵盾这个大好人,否则,就只能像几位齐太史一样送掉老命。但饶是如此,仍然给赵盾留下了恶名!赵盾是乱臣贼子吗?孔子有定评:良大夫!污良大夫之名而溢美自己,损人利己之心昭然若揭!居心若此,不知其可!同样,你也无法洗脱自己企图激怒今上,以换取千秋万代之名的嫌疑……”
  青色的血管暴起,在司马迁的额头上暴走,气愤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妻子的谬论:“你你……你胡说!作品没有传世就能说明不好吗?董狐秉笔直书,人所共誉,你竟然说他是损人利己!你……你简直什么都不懂!”
  “秉笔直书?”柳安君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笑,“我可能不懂你们的道理,但我知道,赵盾没有弒君,弒君的是赵穿。这叫秉笔直书?这叫胡说八道!”
  “我说你不懂,你果然真的什么也不懂!”司马迁在脸上努力地做出轻蔑的表情,“道理太明显了,董狐不是解释过了吗?‘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虽然是赵穿杀了晋灵公,但责任在赵盾。这道理你懂不懂?”
  柳安君沉思了一霎,忽然羞涩地一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不懂。我觉得,责任是责任,事实是事实,这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这不是混为一谈。”笑容一点一点回到司马迁脸上,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赵穿弒君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弒君者是赵盾……”
  “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柳安君迷茫地眨着眼睛,“是赵盾阴谋弒君,被董狐发现了吗?”
  司马迁觉得好笑,耐心地解释:“不是。这件事的道理就是这样,这么一推,就……”
  “噢。”柳安君恍然大悟,但紧接着她又皱起了眉头,拿起一卷竹简,念道,“‘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射杀敢。上讳云鹿触杀之……’在我舅这件事上,请问司马良史怎么不像董良史那样‘这么一推’,找出真正的凶手,‘秉笔直书’曰:‘上杀敢。’却把责任推到‘表面现象’的霍去病身上?这又是为什么?”
  “这……这……”司马迁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钻进了妻子设下的圈套里,但他仍然不肯低头,不服气地嘀咕着,“这两件事怎能这么比嘛,道理不一样嘛……”
  “道理怎么不一样?”柳安君正色道,“事实就是事实,没有什么表面里面的!不面对事实却去瞎推,那不是史官,那是总想陷人于罪的刀笔吏!董狐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就认定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他是圣人吗?圣人也犯错,何况他不是!”
  “可是当事人赵盾也承认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赵盾是个大好人嘛!”说倒了司马迁,柳安君轻松起来,笑眯眯地回答道,“赵盾一看,这董狐傻里吧唧又死犟死犟还拼命想留名后世,跟柳安君的内子司马迁大老爷差不多,也就懒得跟他计较,再兼君子有成人之美,便同意了董狐的抹黑……”
  司马迁被妻子逗得忍不住笑起来,说:“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不过,董狐的这种精神也的确令人敬佩……”
  “好,不开玩笑。”柳安君的神色又严肃起来,“思想既然囿于个人之见无法保证正确——甚至连错对都无法判断,那么观察呢?你能保证自己看到的就是事实吗?同样一件事,因为观察角度的不同,可以产生截然相反的印象。你又怎么来保证,你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真相?如果不是,你这近是罔上,远是惑众!而且还是草稿,把这样不成熟的东西交给皇上看,你认为合适吗?”
  “你说得有道理,可就是偏颇了些。”司马迁被柳安君的话吸引住了,捻着胡须思考起来。
  “偏颇?不!”柳安君兴奋起来,她滔滔不绝,“不仅仅是观察,就是你必须依靠的语言,也会使你出现谬误,引你走向你没想到的地方!你以为你在讲述历史,你在思考,实际上不过是一堆词语在打架而已!惠施‘山与泽平’、‘卵有毛’、‘鸡三足’、‘犬为牛’、‘火不热’、‘矩不方’、‘白狗黑’、‘孤驹无母’,公孙龙‘白马非马’、‘坚白石’,等等,莫不是语言的瞎搞……”
  “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司马迁截住妻子的话头,说,“‘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父亲当年已在《论六家要旨》中批评过它们了,你怎么还把这些东西当宝贝?荀子也说过名家:‘虽辩,君子不听。’——噢,对了。你是女子,不是君子,所以要将它们奉若至宝,难怪难怪!”灵机一动,司马迁忽然找到了还击柳安君对他的讽刺的机会,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柳安君却不笑,说:“你的脑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僵死了?我把它们奉为至宝了吗?我是说,名家的意义,不在于他们的诡辩,而在于他们通过诡辩提醒我们注意语言的陷阱,让我们注意到,就是我们信任的语言,也在暗算着我们……”
  “老婆,对不起,我不该嘲笑你。”司马迁肃然,他坐了下来,“这话题太深了,我得好好想想。”
  “那——皇上那边怎么办?”
  “还是交给他吧!”司马迁叹了一口气,“语言就是真的有问题,我们还是得依靠它。而且你提醒的这些,在实际操作中是可以避免的,没有人会那样曲解。否则人们怎么沟通呢?”
  柳安君明白自己错失了说服司马迁的机会,她不该把话题牵扯到语言方面,史官重的是真相,而不是语言。但她还是不死心,企图挽救自己的错失,她说:“其实你也是可以拒绝的。按规定,皇帝不能看史官所记的关于他自己的实录……”
  “你怎么变笨蛋了?我用的是纪传式方式写史,皇上又没要关于他自己的,我能拒绝吗?”司马迁刚刚进入的思维被柳安君打断了,他不耐烦地答了一句,就又沉浸在成年之后很少有的玄想之中去了。
  柳安君识趣地闭上了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拉上书房的门,望着近午的太阳,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二
  一地散乱的竹简像皇帝把它们摔落时那一阵散乱的声响,所有的人都被皇上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呆了。现在,寂静像一泓水,浮起了汉世宗刘彻粗重的呼吸。现在,刘彻目光如剑,刺进在门口跪着的那个人的身体里。
  《太史公书》的草稿是皇帝多次催要才拿到手的,他并不关心司马迁怎样写三皇五帝的故事,他想看的是,司马迁如何歌颂刘氏王朝的历代皇帝,顺便推测一代雄主的他,汉世宗刘彻,在司马迁的历史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伟大形象。但是,他失望了。在《太史公书》中,司马迁居然把项羽列入了“本纪”,与高祖两两相对!项羽是什么东西,司马迁凭什么给了他与高祖同样的历史地位?这不但与大汉几代皇帝定下的项羽是反面角色的宣传基调相悖,并且大有抑高祖而扬项羽的企图。不过这尚可容忍,在当时,项羽毕竟是高祖最强大的对手,他刘彻不是也总期盼有一个真正的对手,好让自己征服吗?是对手,就应该有相对的地位。问题是,对高祖都如此不恭,那么对他刘彻呢?
  皇帝决心要看看他自己的本纪。刘彻当然知道,有皇帝不看史官所记的关于他自己的实录的传统,但如果连这一点破旧立新的魄力都没有,那还能叫一代雄主吗?连诸子百家,他刘彻都是说刈除就刈除,独尊孔就独尊孔,史家这么一个小传统,改变它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过刘彻并没有直接点名要,而是略略一点:“怎么?不为朕立传吗?”司马迁倒也不算太笨,读懂了皇上的暗示,很快就拿来了“今上本纪”。这使刘彻感觉到了一丝欣慰,看来司马迁并不像他平时吹嘘的那样坚决,他还是视皇上高于一切的。由是皇帝甚至想起,司马迁在郭妃一事中对他无言的帮助。是的,他被司马迁的言谈欺骗了,司马迁,实际上是一个忠实的、很会维护皇上的臣子。
  但当看到自己的本纪,刘彻才知道,他错了!那错误的判断令他感到如此地羞辱,像烧红的炭块一样堆在他面前,以至连司马迁交给他竹简时,说出“请圣上赐正”的话,都变得讽刺意味浓厚。刘彻甚至看到,司马迁的灵魂出离了他跪伏在地上的躯壳,冷冷地站在一边,冲他讽刺地笑!
  于是,竹简散开,散成了皇帝被愤怒冲击得七零八散的思绪。司马迁,你还在挑战朕么?司马迁,你敢挑战朕么?
  当竹简散落,它的惨叫让司马迁身体震抖。是的,他早有准备,但当真正面对时,恐惧,仍然像一条冰冷的蛇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红色的蛇芯舔得他的后颈一片冰凉。这时候,他才知道,面对这个无法战胜的人,要坚持自己是多么困难!以前,除了在泰山,皇上对他西南之行的成绩,以沉默表示不满,算是针对他之外,其它的,基本上都是针对别人的。那些事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哪里体会得到当事人的感受呢?旁观者固然清,但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当事者能否坚持下来。而他这个旁观者,恰恰就在这一点上,缺乏认识。正因为这样,他才把跟皇上对抗想得太简单,他才对别人不肯像他一样坚持正义满心鄙夷。现在,当皇上愤怒的目光火辣辣地鞭在他身上时,他才知道,他是柔弱的,柔弱得不堪一击!
  其实,司马迁并不打算像柳安君说的那样,企图以死亡为代价留名后世,但给皇上看满篇都是求神敬鬼“事迹”的“今上本纪”,也并无挑战皇上的意思,他的目的,在于“赞治”,即学习古史官,“意主于戒劝”,希望皇上看了“今上本纪”后,改变自己的行为,少搞一些神鬼之事。如果成功,这无疑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是,如果不成功呢?不成功,便成仁吗?不。司马迁相信,以皇上的聪明才智,决不会看不出他的用意,不体谅他的忠心;而且这只是一篇草稿,完全可以修改,甚至推倒重来,是有退路的。
  司马迁从来都自认有牺牲的勇气,但从他的打算来看,很显然,他并没有作出牺牲的准备。那种对皇上,不,对所有人良知的信任,使他显露出善良的幼稚。因此,对此准备不足的司马迁,面对皇上的雷霆震怒,作为当事人,他的心态发生了改变,和作为旁观者的司马迁不一样了。
  “朕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刘彻的目光火一般烧向司马迁,大声喝问,“司马迁,你如此谤上,居心何在?”
  一瞬间的惊恐过后,这比第一次声响更大的声音没能再使司马迁颤抖,他直起身分辩道:“臣决无诽谤皇上之意,臣……”
  “没有此意?”刘彻的声音更大了,像一只搏兔的隼,从天空直扑而下,“那么,朕扫除边患,令人民安居乐业的文治武功,你为何不着一笔?”
  司马迁心跳如鼓,他小心地解释着:“那些事,臣归于‘列传’之中了。否则,诸位将军将无事迹可表……”
  “胡说!没有朕,他们就没有事迹。”刘彻顿了顿,又质问道,“瓠子河决口二十多年,汲黯、郑当时、汲仁与郭昌等往修河防,积久无成。朕为之亲临决口,率百官负薪填河,并作瓠子歌二首,尽显朕忧心黔黎的拳拳之忱。你也曾恭逢其盛,并非没有看到。此等事迹,为何也不见于书?难道这也是别人的事迹吗?”
  “臣以为此事甚为造作……”
  “你以为?你又以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以为就是定论?你到底能懂多少事!”刘彻怒不可遏地截断了司马迁的话,发出了连珠箭般的质问。
  司马迁低头不语。
  刘彻长吸了一口气,也许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了一些,但语气仍然严厉:“你不服是吗?瓠子河之事朕就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就是为了宣传朝廷的仁义,垂范天下!你居然以为造作?难道文武百官真的当了民伕才是不造作?可那合理吗?”
  “是。臣正以为,百官役而为民不合理,所以才……”
  “这是宣传!”刘彻气得差点笑出来,他觉得司马迁真是愚蠢得前所未有,“垂范天下,是朕应有之举,也是官员们应履行的责任,有何不妥?你做天官,真是越做越蠢!治人的方式并不仅仅是下命令,你连这也不懂吗?”
  司马迁抬起头,一种温暖的羞惭染上了他的目光:“皇上圣明。臣的思想钻了牛角尖,臣知错了!臣这就去改!臣妻柳氏也曾指出过这一点,但臣……”
  “连女人的见识也不及,你可真够丢人的!”司马迁的羞愧和他讨饶式的回答,使得刘彻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他决定乘胜追击,“朕知道,你对朕的许多作为颇有腹诽……”
  “臣不敢!臣……”
  “我说你有你就有!难道朕会看错你么?”刘彻喝住了司马迁,继续说,“就说这祷神祝鬼之事罢,你以为朕只是想自己成仙么?朕是为天下谋福!能够遇神成仙,当然很好;就是不能,但若能求得神助,天下岂不平静许多?百姓何必再苦于旱涝之灾?若瓠子河之灾何必糜费人力物力仍二十余年不得治?”
  司马迁低头不语。
  刘彻察言观色,知道自己这个说法没能完全解开司马迁的心结,就又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你会觉得这太虚幻了,但这的确是朕的本心——唉,你是天官,主持鬼神之事,朕才以此为例来说的,可你……好吧,朕再举一个例子:李敢事件。”
  刘彻看到司马迁的头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点到了司马迁的痛处:“朕知道,李敢事件中你对朕的处理是非常不满的。但是朕要告诉你,朕做得完全正确!”
  刘彻顿住话头,他看到司马迁的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了自己,一脸的迷惑和不服。
  刘彻说:“李敢是一位勇敢的将军,而霍去病是一位难得的统帅。霍去病遽杀李敢,非朕所愿,但这却把朕逼到必须选择的死角。李敢,朕是无法选择的,因为他已经死了;朕只能选择霍去病。退一步说,就是可以选择,朕也不会选择李敢。朝廷武将中,将才多多,而帅才极少。要打胜仗,靠的是帅才,而不是将才,这也是朕一直拒绝李夫人的要求,不肯重用李广利的原因——虽然他和卫青们一样也是外戚,并且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洗脱朕偏袒外戚的嫌疑。霍去病射杀李敢,已使朕失去了一位将才,朕岂能再失去一位于国于民更紧要的帅才?朕讳云李敢被鹿触毙,实在是无奈之举。虽然这对李敢不公平,但,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焉?”
  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令司马迁脸上肌肉颤动。皇上的这种说法,司马迁不是没有想到过,但他从不肯认定这就是真正的理由。因为,这理由是冰冷的,缺乏一份同情,像一碗缺少调料的饭,难以下咽。但现在,在事情发生了许多年之后,皇上终于给这碗饭里,放进了该放的调料。于是,司马迁满意地把它吃了进去。他抬起头,声音颤抖着,大声说:“圣上,臣知错了!臣请圣上治臣不恭之罪,并乞请圣上给臣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太史公书》,臣立即推倒重写!”
  微笑浮上了刘彻的脸。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使他不能不佩服自己。司马迁,终于被他用另一种方式毫无疑问地、完全地征服了!
  三
  “你给挚峻写信了?又劝他立德立言立功,不要耽误自己一辈子?”像一朵叆叇的白云,笑容在柳安君的脸上温馨着。丈夫平安地渡过危机,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有心思跟丈夫逗趣了。不过,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刻薄,“依我看,你不是为人好,而是害人,是将人家往死路上推呢!”
  司马迁早已适应了妻子刻意为之的惊人之语,他将写好的信简装进布袋里,一边扎着袋口一边回答:“立德立言立功是建立不朽之基业,我怎么是把他往死路上推?”鲜艳的夕阳从窗口流进来,把他燃成一团红彤彤的火,热情得像二十岁的青春。
  “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不朽的东西,你就别自欺欺人了!”柳安君哼了一声,笑笑地说,“叫皇上给灌了几碗热米汤,就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你真是个老天真,蠢笨得像只鹿!”
  “鹿笨吗?我看它灵得很哩!取譬不当。”司马迁心情颇好,他笑嘻嘻地反驳,“我承认我很笨,但我无论多么蠢笨,你这个冰雪聪明的美女还是得屈身于我这个蠢笨如牛……不,如鹿的家伙身下,总不能骑到我身上去。看来还是我高明啊……”他一边说一边冲妻子做鬼脸,伸手向她的胸脯摸了过去。
  柳安君不高兴地打掉丈夫伸过来的手,司马迁狎昵的举动让她生气:“只有笨蛋才会看笨蛋聪明,你看鹿灵,这很正常,看鹿笨倒不正常了!”身为女性,是她最大的痛。那魔咒像一块贴得死紧的膏药,不烘焙根本就撕不开。而她烘焙的火在哪里呢?自从跟司马迁结婚后,她很自然地退出了生活的前端,成为这个男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附属物。柳安君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聪明,但封闭的环境使她的聪明无从发挥,只能闷坐玄想,然后将想出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向丈夫。她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偏激的,尖锐的语言方式使它显得更为偏激。但她只能这样做。也只有这样,她的心情才能舒畅一点,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真正地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看妻子生气了,司马迁赶紧调整了表情,说:“好了不开玩笑了,你有什么见解就说吧。司马迁洗耳恭听!”
  “我能有什么见解?我什么见解也没有!”柳安君转过身子,给了司马迁一个后脑勺,“再说,我就是有见解,你也不会听!”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司马迁绕到柳安君面前,讨好地笑,“你的见解真的很好,对我很有启发!要不,我当年怎么会爱上你呢,亲爱的老婆?”
  看着司马迁冲自己做出的鬼脸,柳安君忍不住笑了起来,温馨的回忆在心头开始流淌。但她不肯就这么轻轻放过丈夫:“是吗?我的看法是官场险恶,伴君如伴虎,所以我要你退出官场,隐居山林。你听也不听?”
  “嘿,嘿嘿,这个……这个……”司马迁尴尬地笑了起来。隐居山林?隐居山林能完成父亲的遗命吗?看现在的情况,要在其它方面建功立业已经很困难了,他,只有通过写史来完成自己的人生了。他,能轻易放弃吗?但这样凝重的答案,在他力图使气氛轻松的时候出现,并不适宜,于是,他只好以笑代答。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柳安君翻了司马迁一眼,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一朵云无法改变一颗流星的运行轨迹。“不过,我这次要说的,是要告诉你,皇上是不可信的,他对你,有的只是欺骗!”
  司马迁吓得一跳,这种话让别人听去可不得了!他不自觉地左右看了看,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圣上怎么会欺骗我?他有必要欺骗我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欺骗,他怎么就不会欺骗你?”柳安君毫不顾忌,大声说,“就算我三舅的事他的解释可以相信,那么羊儿堰呢?郭解案呢?你在朝中,耳闻目睹的事情更多,难道你认为皇上所有的处置都是合理的吗?”
  “不,我不认为。”司马迁不自觉地又严肃起来,说,“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我的认识只是我自己的认识,我认为不合理的也许才是最合理的——你也说过,思想囿于个人之见无法保证正确。对某些事情,我们认为处置失当,那也许是我们没能站在圣上的高度、没能高瞻远瞩地观察和理解那些事情的缘故。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一点,那我们就是圣上了。我们不可能是圣上,所以我们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
  司马迁说不下去了,在柳安君讥笑的目光的压迫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如果对自己的认识作自我否定,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人,不过是一大堆意识的组合而已;进一步地,如果人连自己都不能肯定,又怎能先验地肯定皇上就是正确的呢?但为了在口舌上压制住妻子,他还是强制自己说完了——这样的推理,至少在逻辑上是顺理成章的。这,也许就是语言的欺骗性吧?
  “说呀,继续说下去呀,怎么不说了?”柳安君讥讽地说,“皇上的一切都是高瞻远瞩的,正确无误的,你就紧紧跟上啊,怎么还腹诽多多呢?你鼓励挚峻出山,到底对不对呢?你该请示一下永远伟大正确的圣上啊,不请示就擅自胡搞,像样吗……”
  司马迁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婆,你的嘴好厉害!我服输了行不行?不过说真的,我觉得圣上这次的确说了真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劝挚峻出山,我想一定不会错,老于山林有啥意思?挚峻是有学问的人,学则要有所用,否则学它干什么?你说是不是?”
  “你把做学问的目的理解得太狭窄了。”柳安君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劝你不要给挚峻写这样的信了,没有用的。我天天在你面前,拉你走挚峻的路,起作用了吗?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道路就是命运,世上没有完全重叠的道路,因此也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人生。所有的道路都向着自己的方向冲刺,别人不能改变……因为,人有选择的自由。”
  “怎么不能改变?这些年,我们看到命运被改变的例子还少吗……”一个年轻的家奴恭谨地站在了门口,司马迁截住话头,转过身问道,“小厚,有什么事吗?”
  “是,老爷!”那个名叫小厚的家奴垂头答道,“宫中赵以秋赵公公来访。”
  “赵以秋……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司马迁略略沉吟,吩咐道,“请赵公公在客厅稍候,我这就出去见他。”
  赵以秋,是司马迁从少年时代就目之为英雄的人物,也是他自以为郭解之后的最亲近的朋友。而朋友,是不分彼此的,是完全可以信任、可以交心的,但现在,他的举动却在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个秘密:赵以秋,已不再被司马迁认作亲近的朋友了!
  
  四
  “……小娥对上不恭,虽圣眷甚浓,但长此以往,恐怕大有不利啊!”客厅里已经颇为昏暗了,光线吝啬,软弱地浮在空气中,使得赵以秋的忧愁更加浓重,“她是大人看着长大的,大人的话她应该最能听得进去。赵以秋想请大人……”
  “公公不是说过不要紧么?”司马迁打断了赵以秋的话,不快的感觉像一粒小小的蚊子,轻轻叮向他的血管,“再说此乃圣上家事,我一个外臣,岂可胡乱插手?一旦被圣上得知,大祸恐将立至!”
  赵以秋深深地看住司马迁。渐暗的客厅里,他的目光被暮色淹没。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但能够被小娥信任的,大概也就只有大人了。而我,唯一可依靠、可央求的,也只有一个人,我的恩人和朋友,司马迁司马子长了!司马大人不会嫌我高攀吧?……除此之外,我又能找谁去讨主意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一步步走向深渊?我就像一个鬼魂,看着所爱的人走向灾难,却无法用自己空无的手拉住她!我,我是一个废人啊……”
  赵以秋噎住了,他的喉咙困难地咕哝了一下,然后,像一摊泥一样萎顿下去,只有他的叹息,哭泣般的叹息,无主地在愈来愈暗的客厅里游荡。
  司马迁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近赵以秋,握住了他的手。这个人仍然视他为最可靠的朋友、依然感念着他的恩惠,可他……他同赵以秋的生分是从哪里开始的呢?也许,就是告知赵以秋小娥入宫的消息时吧。那时候,赵以秋的言谈使他感到不安,虽然他当时成功地忘记了它,但后来赵以秋升任中黄门,就再也没有理睬过他,这让他又记起了那不安,让他认识到,赵以秋,已变得跟他不是一路人了。然而,现在看来,他是误会了赵以秋。
  惭愧嘤嘤地在司马迁耳边飞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赵兄,我不是不想帮你的忙,可是这样并不见得能令小娥回心转意,反而很可能给我带来麻烦。以前,小娥跟我说过,她的反常是因为缺少了主心骨,郭兄送她进宫的举动,使她的思想发生了混乱。她不是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因此我们晓以利害的劝说,不会有大作用的……只有帮她找回主心骨,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可是不管怎样也得试试啊,既然我们不能给她找到主心骨。”赵以秋急切地说,“小娥进宫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她到现在还不肯伺寝圣上!司马大人可能不知道,后宫中能得到圣上眷顾的宫人,连一半都不到!而那些被眷顾的宫女们,大多都未能得结珠胎,总得机缘凑巧才行。那毕竟不是种地,撒了种就会有收获……在宫中,母以子贵的情形,其势之烈,非外人所能想象!小娥如果错过这机会,一旦圣上移情别恋,等待她的,将是一生的沉落,永无出头之日!且不说此举极可能惹怒龙颜,大祸立时临身!可怜我冰情玉洁的女儿,怎忍心让她永沉黑狱……”
  司马迁想了一阵,心里已有了主意,打断赵以秋的诉苦,说:“这些我听说过一二,你就不要说了。赵兄,我很怀疑,你对郭解——当然还有我——心存不满吧?”
  “这是从何说起?”赵以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黑暗里看不清司马迁的表情,这让他更加不安,“怎么会呢?我怎么能对恩人心存不满?”
  司马迁嘿嘿笑了两声,吩咐下人掌灯。火苗跳动了几下,平稳地燃烧起来,亮亮地照住司马迁的脸。看着赵以秋近乎夸张的惊讶,司马迁又笑了起来,说:“不会?那么你怎么到现在都不肯接受这个女儿呢?”
  赵以秋放下心来,隐隐的一丝不满泛上来,他咽了一口唾沫,把它压了下去,耐着心解释:“这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说过了嘛……”
  “可你也说过小娥的情况不要紧的,可你现在却紧张得要命。”司马迁打断赵以秋的话,说,“情况变了,行为也要跟着变。小娥现在情况危急,你说,在关心她的人中间,谁最近水楼台?谁最有利于帮她重拾信心?最能给她一个主心骨?”
  “大人是说……我?”赵以秋迟迟疑疑地看住司马迁,失望从心里一股股地涌上来,看来,司马迁是下定决心不帮他了!“可是……”
  “没有可是,就是赵兄你!”司马迁背起手,说,“小娥失去了父亲,必须再给她一个父亲。这个父亲,不仅仅是亲情意义上的,更是对人生有序认识的象征,是帮她摆脱混乱状态的标杆,是她的主心骨!”
  司马迁这套文绉绉的话,赵以秋听得半懂不懂,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那就是,再也没有可能请司马迁出头说服小娥了。司马迁,用一种新奇的说法将他推上了前沿。他能不去吗?除了司马迁,他还能央求谁?还有谁能让他信任?愤恨使赵以秋的脸色变得难看,在黄亮的灯光下青气氤氲。
  但是,现在还不是表露这种感情的时候,因为他还有求于这个人:“那……司马大人会帮我说明吗?我怕我说她不信……”
  “当然,这个忙我是非帮不可!你找个合适的日子,咱们就去见小娥,见我们的念君女儿。”司马迁爽快地笑起来,笑声像一阵风,扫去了赵以秋沉重的犹疑。司马迁不是不肯帮他,而是帮这忙的确要他赵以秋跟着出头。想来想去,这办法的确比司马迁单独一个人去劝说看起来保险些。
  喝了一口酒,司马迁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赵以秋说:“赵兄,以后在私下场合你就不要称我大人了。咱们是朋友,何必这么生分呢?你说对不对?”
  “对!对!大人说得对!”赵以秋用酒斗遮住了自己的脸,“来,我们干杯!干!”
  五
  这是一个晴朗得连草木都透明的好天气,阳光满盈如仓廪里的谷粒,黄灿四溢。但在赵以秋的眼睛里,却是黑暗,连太阳都是黑色的黑暗。耳朵里,争吵的声音滞留不去,像生冷的铁块,将他挤压成一滩肉泥,并且拉着他,破开脚下的土地,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什么,赵以秋是我父亲?你竟敢派赵以秋当我父亲?我父亲绝不是这样子的!”在司马迁信心满满地说出谜底之后,在暂短的愣怔过后,小娥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逼人的冷,让满满一屋子的阳光,都惊慌地逃逸而去,“我已经胡乱认了一个父亲,我不能再乱认亲爹了。我宁愿没有父亲,也不愿再像过去那样轻信你们的话,随随便便把一个鬼才知道是啥东西的人,认作父亲!”
  “你不相信我么?”司马迁惊讶地盯住小娥,“这样重大的事情,我能骗你么?”
  “你竟然好意思说出这种话?郭解不是我的父亲,十多年来,你跟我说过一句吗?能欺骗我一次,当然完全可以欺骗我第二次、第三次。但是,我不会老让人骗下去的!”
  “沉默并不等于欺骗……”
  “不,沉默就是欺骗!沉默就是你跟我说的话,就是对真相的掩盖!到现在它还在我耳边回响,告诉我,人是不可信任的,尤其是已经骗了你一次的人!”
  “小娥,我告诉你,是否欺骗并不重要,欺骗有时候是为对方好。不管做什么,不管怎么做,我司马迁从未做过对朋友含有恶意的事。这一点,我不允许有任何怀疑!”
  “怎么,出气粗了吗?生气了吗?连眼睛都要瞪起来了吗?很不幸,我的怀疑正在于此——当然,我也理解你,我明白,你是想通过一个新爹挽回自己的尊严,因为你介绍给我的第一个亲爹,他的行为使你无法自圆其说,使你无法把他的英雄形象维持下去。但是,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我是被你们硬推进宫里,给皇帝做小老婆的皇妃。就是要给我找新爹,也得找一个像样的,怎么能找一个阉人呢?于我不配,于你似乎也并不是很有面子!”
  小娥的连消带打让司马迁吃不消:“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这件事,与我的尊严面子什么的根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替我找新爹呢?我请你了吗?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个赵以秋是我父亲的故人,我知道你在撒谎,但我接受了。现在,你居然得寸进尺,要让这人当我的父亲!你以为,编一个好听的故事,就可以骗过我吗?”
  “你……你你……”司马迁想不到小娥居然这么能言善辩,面对这个怀疑一切的女孩他无计可施,“你到底怎样才能相信他就是你父亲?”
  小娥的眼睛转向了赵以秋。从第一句话开始,赵以秋就没有开过口,因为他的身份没有被确定,他没有位置,像一缕轻烟一样毫无价值,他和小娥的关系,在被小娥认可之前,都没有司马迁和小娥的关系密切。因此他坐在这里是尴尬的,像一条无人认领的丧家之犬。但是他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这个振振有词、让他认为能说会道的司马迁都张口结舌的女孩身上。这都是跟皇上斗嘴练的啊!孩子,你太不懂事,你哪里知道,你那样做,是在老虎嘴里拔牙……直到小娥的目光鞭打在脸上,他才从冥想中惊醒过来,不知所措地望住了她。
  “要怎样我才能承认他是我父亲?”小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住赵以秋,像要把他吃进去。一点一点地,她的眼里翻涌起一潮又一潮的波浪,“你能告诉我,我的身体有什么特别的胎记吗?你能拿出一张我幼时用过的布片给我看吗?你能不能,从怀里掏出一个女人的画像,告诉我,她,就是我妈妈?或者这类极有说服力的东西?如果你有,那么,我将承认你,并原谅你十几年时间对我的不闻不问……你有吗?”
  司马迁的目光也甩过来了,一鞭又一鞭地催促着赵以秋,希望他拿出一个极有说服力的证据。小娥突然冒出的泪水,柔软了司马迁因气愤而僵硬的身体,他从这泪水中读出了女孩绝顶的痛苦。而以前,他对这些想得并不多。人生深重的痛苦,只有亲身感知才能真正了解,仅凭贫弱的想象,是无法理解一个人的痛苦的,正像面对皇帝的抗争,不经历,仅仅旁观,是无法体会那山一样的恐惧、和战胜那恐惧的艰难的。
  赵以秋愣着,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但他却无法给小娥一个满意的答复。他能想起什么呢?印象里,女儿的身体是光洁无暇的,所有可资纪念的用品,在希望得到的时候,已无法得到。女儿,是不能、也不肯体谅他当时的处境的。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
  “说不出来是吧?”小娥的目光刀一样切割着赵以秋的心,泪水一股一股地从她脸上流下来,“那么,你还会涎着脸说你是我的父亲吗?”
  小娥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阳光转瞬间就淹没了她的身影,只留下赵以秋,留下司马迁,在她抛下的黑暗中发愣……
  在不客气地赶走了企图安慰他的司马迁之后,赵以秋一个人呆坐在屋子里,像一块悲哀的石头。失败的沮丧使他很快把怨恨集中在司马迁身上。这个愚蠢而又自负的司马迁,硬要他跟小娥父女相认,这下可好,得了这么一个令人欲哭无泪的结果!更令人担心的是,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小娥还会像过去一样对他信任有加吗?那时候他是小娥父亲的朋友,现在他却是一个骗子!失去了小娥的信任,使他连劝导女儿的机会也失去了,那么以后女儿的处境将更加不堪……
  赵以秋不敢想下去了。
  但是,不敢想也得想,他不能因为这个打击而就此罢休,他得努力收拾被司马迁搅得一团糟的局面。女儿认不认他不要紧,关键是他认女儿,这个女儿是他真真正正的女儿。这个真相像铁块一样结实,谁也否认不掉!女儿不认父亲,并不等于父亲不能为女儿做事,为女儿的前途命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的,就这样了。赵以秋站起身,眼睛里闪烁着冷硬的光芒,剑一般劈开了满室流淌的阳光,黑暗的阳光。以后,他再也不会依靠谁了,再也不会对别人抱持幻想了,他,就一个人,披荆斩棘,独战于危机四伏的荒野,为他唯一的亲人,杀出一条光明的坦途!这,将是他余生全部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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