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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阉割      作者:颜为心声      发布时间:2017-06-01 11:02:51      字数:13686

  一
  依照朝廷新颁行的《太初历》,该是汉世宗太初二年九月了罢?晚秋澄明的天空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把仰望的目光、把依窗仰望的人、把矮矮的房屋、把房屋旁小小的假山和叶片鲜黄的树木、把人世间一切的一切,都吸进去、吸进去,变得渺小如尘……是的,人类的历史就是尘土堆积起来的,不断发生的事件像一群拥挤的鸭子,把过去踩成一片薄薄的脏乱的泥,不管正确还是错误,也不管伟大还是渺小。可是,既然生而为人,就不能不热爱这肮脏浑浊的尘和泥,不能不对过往的事情耿耿于怀。因此,人固然塑造着历史,但历史也塑造着人,有什么样的历史,就有什么样的人。
  是的,已经差不多一年时间过去了,但司马迁还是没有从挫折中走出来,他依然对皇上的决定腹诽不已。《太初历》在太初二年才颁行于世,元封七年只好改名。定正朔这么严肃的事居然如此不恭,如此随意!这样的事也许只有今上这样无法无天的人才做得出!但是错误却是司马迁的,他带领一大班人马,却编写不出一套令皇上满意的历法,延误时机,不怪他怪谁?可是,新采用的邓平八十一分历就正确吗?
  司马迁不屑地哼了一声,将目光收进眼帘。邓平的八十一分历依据的是“浑天说”。“浑天说”和较早出现的“盖天说”以及后来出现的“宣夜说”是古代中国天象说的三个重要流派。在司马迁的少年时代,我们就已知道,司马迁是“盖天说”的忠实信徒。因此他对皇上的不满,重点不在于他编写的四分历未被采用,而在于皇上采用的是以“浑天说”为基础编写的八十一分历,这等于全盘否定了司马迁的天学构建。
  在古代中国,天象学说,是一个重要的政治性学术问题,它探究的不是天体(包括气象)的运行规律及其背后的物理学原理,而是天象变化带给人间的祸福,即“天垂象,示凶吉”的“天人之际”的天人感应。这是一套神秘的学说,作为现代人是难以理解的,但并非不熟悉。对于执掌这一职责的汉太史令司马迁来说,这不仅仅是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关乎社稷兴衰存亡的大事情,他的认识、他的天象观,与天下万民的大利益紧密相关。司马迁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是皇上走上了邪路……
  也许,正是圣上的这种错失才致使求仙不得吧?这个新鲜的想法,使司马迁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地摇着头。圣上就算拥护正确的“盖天说”,谁又敢保证能求得仙人到来呢?
  “又是叹气又是笑的,你干什么呢?”
  司马迁惊讶地回过头,妻子的身影走进了他的眼睛。他奇怪地想,怎么没听到门声呢?记得我是闭了门的啊。这感觉让他一时有些恍惚,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笑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柳安君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大半年来,丈夫一直郁郁寡欢,令她心里十分不安。她知道这是因为《太初历》的缘故,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像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一样,做出快乐的样子,勾引他早早离开这片痛苦的泥淖。
  “你看现在秋高气爽,我们出去郊游好不好?”
  “你去吧,我还有事……哦对了,带上孩子们出去玩玩,老呆在家,别把娃们闷出毛病来了。”司马迁心不在焉地应道。忽然心念一动,他想到几个儿女,连忙补充了一句。虽然孩子们都快成人了,但作为父亲,司马迁与他们的接触还是很少,养育儿女的责任几乎全推到妻子头上去了,他讨厌孩子的吵闹。柳安君也知道这一点,不让他们到后面的书房来打扰父亲。
  “有事也不在一天两天。走吧走吧!”柳安君连拉带扯地把司马迁推出了书房,“你成天呆在书房里不出来,娃们都想你了呢!”
  郊外的天空更深,但它却失去了古井般的吸附力,它的存在,只使大地更显开阔,丝毫没有城市蹙缩窘迫的模样。旷野如盘,托着蓝色的山,托着如带的河流,托着掩映在树木下的小小的、简陋的茅草小屋,而纵横的阡陌给大地标上了经纬,使它更加舒展,像悠长清亮的歌吟。远远近近的,秋树的叶子洋溢着热烈的色彩,红黄绿紫交相辉映,在阳光的描画下,光影变幻万千,仿佛仙灵附体,灵光闪动间,便透露出了大自然无穷无尽的智慧。凉风如水,洗刷着一簇簇颜色嫩黄的花,让她们快活地颤动着身体,发出清新鲜亮的笑声……人的胸襟,也被旷野拓展开来了,闷气为之一扫。和妻子站在一座土塬的边缘,看着蝴蝶般飞舞欢叫的孩子们,司马迁的脸上渐渐荡漾起了笑容,但是一想到历法,他脸上的笑很快又沉寂下去。
  柳安君小心地观察着司马迁的神色,笑问道:“又想什么呢?面对良辰美景,你难道都不能放一放你的那些破事儿吗?”
  司马迁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是破事儿呢?定正朔是极重要的国家大事,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说我怎能说忘就忘呢?”
  “可是皇上不用你,你那样不是瞎操心吗?国家大事,当皇上的都不当一回事,咱瞎着急什么?”柳安君轻松地说,“不就是编好的历法没用吗?咱就当白劳动一场算了;不就是没能进入第二次历法编写班子吗?咱不操那个闲心不就了了?就算上了公孙卿一回当,又怎样呢?那个破班子的破领导有啥了不起!我看你还是安心写你的《太史公书》才好些,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柳安君还想往下说,司马迁已有些恼怒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怎么会上当?就是公孙卿不说,我也得反对皇上的这个决定啊!公孙卿他可能很在乎在班子里的领导地位,但我决不会在意这种蝇头小利!我不是这种势利小人!我关心的是正朔制定的正误!”
  公孙卿一离开太史令府,司马迁就明白自己钻进了他的圈套,但又能有什么解套的好办法呢?对皇上荒唐的决定他能不发表看法么?不是赞同就是反对,就这么简单。上别人的当是对自己智力的一种否定,是一种羞辱,但这种羞辱只能由司马迁自己说出,别人说,只会使他在羞辱之上更增加一重尴尬。而这是令人恼火的。
  柳安君刚想反驳司马迁,但她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司马迁的胸脯急速地翕动着,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石头挤压住了,只能挣扎着呼吸,艰难而痛苦。柳安君后悔自己说话有点过头了,她咽了一口唾沫,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也正是这样,你才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之中。可是,这痛苦是白痛苦,是没有作用的,皇上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这种无意义的痛苦我们不应该跟它纠缠不休,我们应该回归于快乐……”
  “这种痛苦没有意义,可是无来由的快乐就有意义吗?不,凡是发生的事物都有意义,问题是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司马迁为自己刚才过火的反应感到羞愧。不知是哪个高明的梁上君子,将他直接的反应偷梁换柱,让他暴露出不成熟的孩子气来。四十不惑,他感觉自己早已不惑,没有什么事会让他惊讶,所有的事他都可以剖析得头头是道,合情入理,因此他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但当他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反应,却总不能达到他向往的那种成熟沉稳。他是阅尽沧桑的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孩童的混合体。这时时暴露的缺陷让他苦恼,为了掩饰,他常常在惊觉到这一点后快速转换话题,企图让对方忽略自己贻笑大方的表现。但这只能使他显得更加孩气。
  顿了顿,司马迁继续说:“比如历法订立这件事,我的痛苦固然来自于四分历的不被采用,但我现在的痛苦,却不是自己的见解未能被皇上接纳,而是如何让人们不再犯这种以错为对的错误。我决定了,我要在《太史公书》中加上一篇《历术甲子篇》,给后人提供一份正确的历法编写方法。问题在于,我应该怎样写。毕竟,《太史公书》是史书,不能脱离历史,单纯地介绍技法……”
  柳安君的眼睛亮了起来,崇拜在她的眸子里闪闪发光。虽然她并不觉得丈夫的想法多么高明,但她知道丈夫需要鼓励,于是她将自己的感觉放大了,暖烘烘地簇拥在他身边。她摘下一朵小花,调皮地冲司马迁皱了皱鼻子,笑嘻嘻地说:“想得好,奖你一朵野花!”
  司马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在山野飞舞,少年浪漫的情怀回来了。而那积压了大半年的郁闷,也像尘土一样,被无羁的秋风大刀阔斧地扫落。这样的时刻是宝贵的,自成年后,司马迁已很少享受过这种年轻纯粹的快乐了。这,与他的心态有关,也与环境有关。
  二
  朝堂上,皇帝躁怒的脚步震得人心发颤。面对大发雷霆的圣上,群臣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但这只能令皇帝更加愤怒,他像被关进笼子里的猛兽,急促地来回打转,时不时停下脚步,用令人恐惧的目光打量着阶下的臣子们,仿佛在盘算,要把哪一个撕成碎片。
  皇帝的愤怒,近,来自于匈奴;远,来自于大宛;最近的,则来自于这群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大臣们。
  去年,太初元年夏,在用给李广利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讨好了宠爱的妃子李夫人之后,汉世宗刘彻正式加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令他统率六万人马,远征西域大宛,夺取大宛宝马。大宛马的养育地在大宛的贰师城,所以刘彻就发明了这么一个头衔给李广利。
  事实上,刘彻并没有刻意地给李广利制造这样一个机会,他不认为李广利的才能可以比肩卫霍,成为卫霍之后又一个威名赫赫的外戚将军;但他又需要这样一个给他增光添彩的人,一代雄主怎能没有骁勇善战的皇亲呢?只好沙子里面找石头,李广利遂成为他的首选。
  另一方面,因为大宛遥远,刘彻也不想劳师远征,他企图用贸易的方式取得大宛宝马。为此他命人特别铸造了一匹金马,另外加上许多金银珠宝,派车令等人出使大宛,拜会大宛国王,请以金马易宝马。没想到,那大宛国王屡说不从,车令一怒之下,将金马锥碎,携屑而回。更没想到的是,行至中途,受到郁成城邦强盗的袭击,金银财宝悉数被夺,车令战死。
  消息传至大汉都城长安后,刘彻的愤怒可想而知,大汉天子的尊严,是西域小国们可随便冒犯的么?刘彻曾听大臣姚定汉介绍过,大宛兵弱,三千人即可荡平。这种小国,大汉以礼待之,它居然不知好歹,真是没事硬找抽!不用说,非讨伐不可!
  这个必要的理由再加上如前所述刘彻其它方面的需要,征讨大宛遂成为一石三鸟的必然,于是,成就了李广利建功立业的机会。而刘彻派出超出预计二十倍的兵力,是为了保证李广利第一战的成功,以便顺利地将他推出前台。没想到,李广利居然可耻地失败了!这无疑让刘彻大感丢脸。因此他一怒之下,遣使遮住玉门关,不许李广利回家,命令他驻扎在敦煌,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不过,另外一个好消息多少解除了刘彻的郁闷。
  匈奴的乌维单于死后,他的儿子詹师庐单于继承了王位,他和左大都尉的君臣之争达到了白热化。左大都尉派遣密使至汉,请汉朝发兵相助,而自己为内应,杀掉詹师庐单于,然后举国降汉。刘彻闻讯大喜,立即命令将军公孙敖,在塞外筑起一座受降城,授赵破奴为浚稽将军,赴前线的浚稽山,接应匈奴左大都尉。
  没想到,这又是一场狗咬尿脬式的空喜欢,匈奴左大都尉谋泄被诛,接应他的浚稽将军赵破奴,也变成了匈奴的俘虏,所率兵士非死即降,差点连新建的受降城也被占领。这又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挫折,一代雄主刘彻能不愤怒么?他能不下定决心狠狠地教训一番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么?
  决心既定,余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教训匈奴和大宛,孰先孰后?可是刘彻没想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抛向群臣之后,得到的回应居然是沉默!群臣的这种举动不啻于火上浇油,使得皇上雷霆大怒,忍不住指着他们大声训斥。而这样一来,群臣更加噤若寒蝉,更加不敢出声发言了。
  刘彻是性急了,接二连三的挫折使他失去了从容。但刘彻没有想到的是,大臣们明哲保身的沉默,源自于皇帝自身——
  朝鲜王族的祖先,是殷代的箕子,被周王加封在那里任朝鲜王的。汉时,燕地豪强卫满侵入朝鲜,赶走了箕子的后代,第四十一任朝鲜王箕准,自立为王,到他的孙子右渠为朝鲜王时,势力已相当强大,他们攻占了辽东,并杀死了辽东东部都尉涉何。
  朝鲜此举激怒了汉世宗刘彻,派出楼船将军杨仆和左将军荀彘讨伐朝鲜。荀彘驱军急进,日夕督攻,杨仆却按兵不动。荀彘屡约杨仆夹攻,杨仆却只是含糊答应,并不见动作。久持不下,刘彻又派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往督战。公孙遂了解到问题出在杨仆身上,就与荀彘秘谋,将杨仆拿下,将两军的指挥权一并交给了荀彘。荀彘一鼓作气,平定了朝鲜。
  可谁也没有想到,班师之后,荀彘与公孙遂却被刘彻以擅拘大臣的罪名处斩!那个屡屡贻误军机的杨仆,虽然也有罪,但皇上认为他平越有功,功过相抵,贬为庶人。
  功臣蒙难,罪臣无恙,皇帝这种奇特的标准使群臣失去了判断力。殷鉴不远,谁还愿意以言贾祸,自找苦吃呢?皇帝是有些老了,可是不应该老到老糊涂的地步啊!
  但群臣的沉默是有限度的,谁敢让圣上长久处在尴尬的境地呢?在刘彻狂风暴雨般的斥责告一段落后,几个大臣开始乍着胆子发表意见;接着,像一阵风拂过丛林,气氛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但是这些议论都是主张调回征讨大宛的李广利军,全力攻击匈奴。禁不住的,刘彻又皱起了眉头,难道没有一个真正有见地的看法吗?
  事实上,群臣的议论并非毫无见地,而是他们没有抓住皇上的心理。如果召回李广利军,这无疑表明皇上亲自选拔的将军只是选拔了一个错误,一代雄主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呢?这对皇上的威信当然是一个打击。另一方面,李广利也将因此再也没有出头之日,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让皇上如何向李夫人交代?
  “陛下,微臣以为大宛之兵不可退,匈奴方面倒可以从长计议。”
  “噢?”刘彻眼睛一亮,盯住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不久前被他用否定其历法的方式大大地打击了一回,至今状态难复;而这类很实际的国家大事,他在西南平叛之后也殊少建言。在皇上看来,这固然有受到挫折后的颓丧,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类很实际的事务。但现在,这个人一开口,就一下子说到了皇上心上。在没有人说出这种对脾气的意见之时,刘彻不由得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司马爱卿,你说说看!”
  “臣以为,西域小国众多,汉军无论胜败,都会发生连锁影响。今李广利兵败,若不挽回影响,西域各国势必轻汉。西域不服王命,丝绸之路恐将断绝矣,我朝损失极大。而败于匈奴,却没有这种严重的后续影响。”司马迁从容说道,“而且,匈奴居于漠北,地广人稀,其铁骑往来如风,甚难征服,就是调集全国人马,也难以迅速解决。但西域不同,国小力弱,很容易征服。两两相权,臣以为,还是先行解决西域问题为上上之选!”
  “那么,爱卿可有征服西域的良策?”刘彻的眼睛更亮了,专注地盯住司马迁。他的用词,已明显地表露了自己的趋向,群臣识趣地闭上了嘴,都专注地观察着这场君臣对话。
  “这个……”司马迁突然显出一丝慌乱,“臣尚未想到这里……”
  “不要紧,爱卿试着说说看!”刘彻鼓励道。
  “是。臣以为大宛之败,并非战士不用命,而是统帅缺少谋略。因此二次出征,换帅应是第一步……”
  “临阵换将,不祥,朕看就不必换了……继续说。”刘彻打断了司马迁的话,插了一句评语。这个司马迁到底还是头脑简单,也不想想李广利是谁选拔的,居然开口就要求撤换他!这比调回李广利军、专力攻击匈奴,更凸显皇帝的错误。如此,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换也行,给他多配备一些谋士,也可以解决问题。”司马迁机警地改变了主张,比过去灵活多了,“兵众自然也要追加……至于其它方面,臣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不敢胡乱发言,请圣上恕罪!”
  刘彻呵呵地笑起来。这个司马迁的确很难定性,他有时候显得很蠢,有时候却显得很聪明,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这次,他说得很不错,就给他一个奖励罢,也算是对前面没有采用他的四分历的一种补偿。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好很好!那么,司马爱卿,朕就任命你为特使,代朕赴敦煌视察。你意下如何?”
  “臣,遵旨!”
  三
  长长的铁刀站在兵器架上,如一位骄傲的将军,弯曲的刃口闪着冷冷的光,在昏暗的军帐中闪闪发亮,仿佛一钩流光的弦月。但在李广利眼中,这漂亮的弦月,却是一张抿得紧紧的、哭丧的嘴巴。西域之行,它没有像李广利一直盼望的那样,饮尽番奴的鲜血,却饱受了蔽日黄沙的蹂躏。时至今日,在这把已打磨得亮光闪闪的铁刀上,李广利仍然嗅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干燥的沙尘味。
  李广利端起几上的瓷碗,猛一扬脖子,将碗里的酒灌进肚里。企盼多年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可他居然没有抓住,没有抓住!他原本认为这份胜利是十拿九稳,手到擒来的,可是,他居然失败了!他失败了!酒,那液体的火在他的胃里愤怒地燃烧,使他冲动地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但是,软弱又在一瞬间击溃了他,他高大的身体像缺水的秧苗一样,迅速枯萎下去,给被他挡住的光线让开了路。那些光线从窗口飞进,如滚滚黄尘,在一瞬间,就覆盖了帐篷里的全部器具,连所有的角落都厚厚实实地拥挤着暖烘烘的颜色。李广利浑身燥热,这色彩,仿佛西域的细细的盐粒和沙尘,合着涌流的汗水,结成厚厚的、无法打破的硬痂,堵住了他的眼耳口鼻,使他手脚僵硬,艰于呼吸,变成一个被固定了姿势的陶俑。而这姿势,就是失败的姿势。
  在败退回国的路上,李广利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脑袋。把六万人马变成六千,别说自己是皇上宠姬的哥哥,就是自己是皇上的亲哥哥,恐怕也难逃军纪制裁!大汉刑律严苛是出了名的,败军之帅,依律必斩。因此到了敦煌,李广利就再也没有胆气前行一步,他怕圣上遽闻败绩,一怒之下立即杀了自己,离圣上远点,避开圣上的震怒,自己的脑袋似乎也就安全一点。当然,战斗状况还得汇报,李广利让从军主簿写了一篇奏章,极言西域之险,企图以此掩饰自己的无能,并作为罢兵的理由——事实上,西域的确凶险无比,的的确确,李广利是被西域恶劣的自然环境打败的。
  圣上接报后果然大怒,遣使遮住玉门关,严令败军,如有一人敢入此关,立即斩首!这却使李广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次不杀他,以后很可能再不会杀他了。这一定是妹妹小琳求告圣上的结果!想起妹妹,李广利的眼睛有些潮湿了,自己大大地辜负了妹子啊!他,丢尽了尊贵的妹妹李夫人的脸!而她,是他们李家最大的荣耀……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广利对自己生命的担忧,变成了没能抓住良机的懊悔,而这更能折磨一个人:死亡是一件单纯的事情,所以对它的担忧也是单纯的;而懊悔,是希望之上的绝望,它能设想出无数种可能,而这些可能仿佛剧毒的蜘蛛,攀附在人身上,把懊悔的毒液注入人的身体里,使人为每一种可能的未能利用而捶塌胸、顿穿足,懊丧欲死。这中间,最有可能的可能是,他李广利从此完全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从而也就失去了任何可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一想起这个,李广利的心就紧紧地缩成一团,变成毫无弹性的、没有生命的石头,沉甸甸地,吊在他的喉管下。
  这懊悔,厉鬼一般缠绕着李广利,使他暴虐的脾性更加暴虐,也使得所有的人和物,都变成了粗大的梁木,霸道地杵进他的眼睛。于是,酗酒、在突如其来的狂怒中砸毁物件,把一些将士打成重伤、残废,甚至致死,成了李广利的日常功课。他渴望听到那些人、那些物在他的大力击打之下发出的惨叫——不,那是他的惨叫,是他重压之下心的惨叫。曾经的万丈雄心,已跌成一地的碎瓷!
  李广利突然扬手,将手里的瓷碗大力摔向地面。一声脆响,碎片四处飞溅。那些碎片晃动着,在充满尘土的光线下对着李广利挤眉弄眼。那些闪动的目光,仿佛幸灾乐祸的讥笑,“哗啦啦”地涌过来,包围着他,针一样地刺进他的身体,七手八脚。李广利再一次暴怒起来,跳过几案,拼命在那些破碎的瓷片上又踩又跺,但这只能使讥笑的眼睛更多,刺入身体的针尖更细。
  终于,李广利停止了这愚蠢的徒劳,笨拙地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回到几案前,摸索着抓起酒囊,对着嘴喝了一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酒呛着了他,嗓眼口鼻满是烧辣辣的滋味。眼泪喷了出来,李广利无力地放下酒囊,难受地呵着气,想,怎么就失败了呢?怎么会失败呢?
  这个问题他已问过自己无数遍。
  兵发长安时,面对盔明甲亮的六万大军,李广利豪情盖天。这不难想象。而令他更兴奋的是,浩侯王恢是他的向导。他李广利算什么?可是侯爵居然也得听命于他!他李广利,真的要飞黄腾达了!
  出了玉门关之后不久,李广利就遇到了盐泽。盐泽广阔得难以想象,白光接天,几疑来到冰雪世界——可惜,这虚假的冰雪不能融化成水,不能为干渴的将士解渴。接着,大军来到了沙漠。所过之处,全是凝固了的黄色浪潮——可惜,这些浪潮也不能真正地涌动起来,为将士们提供一瓢饮——它们只会提供让人更加干渴的黄尘!
  水源不足,接着粮食也成了问题,随带的干粮急剧减少,而送粮的粮车却愈来愈远,最后不见踪影……李广利派人找临近的西域小国帮忙,希望他们提供饮食,结果却是羞辱性的,没有一个小国肯供给他们哪怕一滴水、一粒米!于是,死亡变成了无法摆脱的追兵,它们吼叫着,尖利的声音带来地狱的阴森……
  兵至抢劫并杀害汉使车令等人的郁成时,六万大军,已有近半变成了在沙漠中游荡的鬼魂。如果再前进,不等到达大宛,估计连李广利自己也要变成异域孤魂了。李广利无法可想,只好冒险挥师进攻郁成,结果被早有准备的郁成杀得大败,又折了不少人马……就算从此不再折损一兵一卒,这么些饿得皮包骨头的人,就是到了大宛,又能干什么呢?只能返回了!
  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李广利喉咙腥咸,他想狠狠地痛哭一场,但是,缺乏水份滋润的眼球,早被漠风焚烧成沙漠里枯死的树,就像他缺乏智谋的头脑。他,一滴眼泪也没能流出来……
  是的,远征西域,最大的问题就是后勤不能保障。然而,如果分兵护粮,那么长的行军路线,别说区区六万人马,就是六十万也不够啊!那样的话,又怎有余力攻击敌人呢?王恢曾建议他攻打所经小国,但郁成之败,给了这建议一个否定的答案。看来这王恢,也像他李广利一样,是个有勇无谋之辈。回师的路上,看着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士兵,李广利总忍不住要幻想,他不是在西域的沙漠,而是在南方的丛林。那样,他就不会为士兵们没水喝、没粮食吃头疼了!
  李广利摇了摇沉重的脑袋,驱散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现在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呢?想什么都没有用了!他抓起酒囊,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想想还是用碗喝起来痛快些,就张开口喊亲兵给他拿碗。话音未落,一个兵丁急急慌慌地扑进来,跪在地上。李广利刚要开口喝骂,那兵丁喘着气,把他的话硬生生地按进肚里:
  “报、报告大人,钦差大人驾到了!”
  四
  “……大人,经过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啊!大人从京城来,不知圣上圣意如何?”刚刚介绍完战败经过,李广利就迫不及待地打问起朝廷的消息来。
  司马迁沉吟了一霎,笑了笑,说:“将军性命无忧,这点请放心!而且,圣上不认为将军无可救药,还想给将军一个机会,有意派将军再入西域,取马归来。”
  李广利的身体僵住了,仿佛一盆冰水倾倒在他头上。西域之行,已成了他的梦魇,圣上要让他再次走进这个噩梦,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痛快。西域,带给他的,不是功成名就的机会,而是身败名裂的惨局啊!震怖,犹如一块巨大的滚石,砸中了他,以至他都没能体味出司马迁言语里明显的讽刺。他结结巴巴地问:“真的吗?圣上真的这样想吗?圣上……”
  司马迁不屑地瞟了李广利一眼,那张发青的面孔令他更加不屑。自从跟皇上面对面交锋之后,司马迁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弱小。皇帝,的的确确是强大的,强大得无与伦比!所谓背依正义的人不可战胜,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这世界从未留给人正道直行的权力。那么,他就只能选择妥协。但是,妥协并不等于放弃。弱小的人,背负着自己的命运前行,这,不也是一种悲壮么?
  前一段日子,司马迁在写《太史公书》的《屈原列传》时,不由自主地抄录了《楚辞》里的一篇短文《渔父》。《渔父》未见得就是史实,但司马迁还是坚决地把它留在自己的篇什中,因为,渔父和屈原这两种人生选择的碰撞,激发了他极大的共鸣。
  屈原的高标,司马迁是赞赏的,但渔父随流扬波哺糟啜醨的人生态度,他也有戚戚之意。他不选择屈原,是因为屈原的选择,破坏了一切可能性得以实现的基石——生命;他也不选择渔父,是因为渔父的选择,在他看来无疑是卑劣的,缺乏对这个世界的关怀、对人的同情。人生在世,总得有所牵系,如果只是“不凝滞于物而与世推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司马迁需要学渔父,以获取他实现个人理想的必要条件,同时,他更要学屈原,在内心里保持孤标高世的理想,以保证自己不被这混乱污秽的社会湮灭。这也正是他取消了《渔父》末段《沧浪歌》的原因——以渔父“水清水浊”的歌声结束文章,有暗示渔父的立场在这次碰撞中获胜的意味,而这,是司马迁不愿看到的。他,终究还是一个屈原式的人物。
  因此,这种改变对司马迁来说是悲哀的,他对弱小而不放弃的赞叹,也就只能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自欺了。在他的心底,仍然有意无意地把这种妥协看成一种卑鄙的堕落。认定堕落而又不得不堕落,行为和意愿的撕裂,使人的心理产生扭曲,压抑不住的冷嘲便在这种背景下诡异地出现。对别人的灾难幸灾乐祸,这不是司马迁的本性,但它居然出现了,并且以一种痛快的形式喷涌出来。这种背离,不是简单的、毫无同情的冷漠(司马迁从来就不缺乏对人的同情,他的同情甚至有太多太滥的嫌疑,哪怕是对李广利这种人),而是他被现实阉割时发出的痛叫!
  司马迁不屑的无语使李广利更加忐忑不安,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司马大人,圣上真的要命令末将再出西域吗?圣上……”
  司马迁的目光再次落到李广利身上。这就是皇上一心要推出的大汉猛将李广利啊!身为大将却畏敌如虎,又怎能使战士用命?唉……司马迁叹了一口气,站住脚,说:“李将军,你看我像是撒谎吗?你认为我有权力篡改圣意吗?圣上派我来此,就是视察军中情况,与将军商榷如何添补兵众的。”
  “末将失言,大人请勿怪!”李广利连忙对司马迁抱拳赔罪,顿了一顿,他忧心忡忡地说,“这段日子以来,末将一直在思考兵败的缘由。此次失败,关键是后勤不力,致使将士饥渴交加,多倒毙中途,非战斗性减员极多。末将认为,要取得胜利,非得有百万之众不可!”
  “百万之众?这怎么可能!”司马迁吃惊地问道,“西域各国,强者兵众亦多不过万。难道我军的战斗力如此微弱,百多人才能对付敌一人么?”
  “不是。”李广利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看不起司马迁的资本。文官到底是文官,对战事真是一窍不通!他耐着性子解释,“大宛路途遥远,后勤线必然极长,要保证它能成功地将粮草运到军中,就必须派遣足够的兵力保护它,不使中断。末将算了算,百万之众还算少的……”
  这样的蠢货居然当上了将军!司马迁忍不住又想讥讽李广利几句,但他还是忍住了。他问:“将军何不攻击沿途小国,以取得粮草呢?”
  李广利叹了一口气,说:“攻击过了的,可是失败了。我军攻打郁成……”
  “这我知道。”司马迁不客气地打断李广利的话,“我是说,为什么不一出国境,就攻击临近小国?”
  “这怎么成?”李广利瞪大了眼睛,“要是这样沿途攻击下去,那得多少人马才够?就算一战只损失不到万人,等到了大宛……”
  “到了大宛就没人了?”司马迁再次打断了李广利的辩解,“账怎么能这样算呢?西域各国不同于匈奴,它们不像匈奴那样是同一个国家,因此不会考虑其他邦国,而以自保为要。大军压境,其若反抗,必败无疑,一国败,其余诸国望风披靡矣!不反抗,我军遂意。这不就很好地解决了粮草不继的困难了吗?”
  李广利低头默然。司马迁的话他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令人难以完全放心。可是,还有谁能给他出一个更好的主意呢?圣意既决,他不去西域是不可能的,那么,只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他抬起头,迟迟疑疑地说:“大人此计甚妙,李广利铭记在心。只是……不知圣上这次能添补多少人给我呢?”
  “这个就看将军计划用多少了!”司马迁笑起来,旋即脸色一肃,说,“此次西行,不容有失!我观将军身边猛将颇多,但智谋之士极少。这方面有所补充才好。”
  “是,是!大人观察得极是!”李广利连连点头,“恳请大人举荐一二智谋之士,广利好向圣上央求。”
  “这个么……”司马迁沉吟了一下。在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忽然漾起一丝不自然,仿佛蜻蜓点过了水面,“朝中大将,功成名就者,恐怕难以为将军所用,新人中我看李陵不错,颇有乃祖之风,而谋略犹有过之,智勇双全,足为将军左右手!”
  “大人慧眼,必不错看!”李广利抱拳道谢,“末将这就去起草奏章,还请司马大人多多指点。大人请!”
  五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细长的肉虫,在干燥的土地上笨拙地爬行,它的身上,长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肿块,使它变得粗细不一,有时甚至会奇怪地断成几节,而斑斓的颜色里闪耀着银色的碎光,似乎告诉别人,这是一条凶恶的虫、一条可以吞噬许多生命(包括它自己)的虫。现在,它正沿着毁灭生命的道路义无反顾地前行,不知道是它毁灭别人,还是别人毁灭它……
  打住!大军开赴战场,这种想法是不祥的,自己难道盼望己方打败仗么?不,绝对不是!但那个想法、那个不祥的比拟,偏偏像一个身手敏捷的武林高手,闪电般抢占了自己思想的制高点,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刀剑出鞘,使人还来不及有所警觉,突然地,就冒了出来。
  这个在无意识中产生的比喻表达了李陵真实的思想感情:羡慕和嫉妒。这,都是立马于李陵右前方的那个人,那个贰师将军、这支军队的统帅引起的!那个人,带着他的手下——李陵等一群将军,意气风发地立马于山包上,注视着缓缓行进的大军;那个人,利用半年多时间,让自己颌下长出了一蓬威武的胡须,好使自己显得成熟,威严不可侵犯。这个举动非常可笑,失败者的这类行为永远都是可笑的,对从来都不喜欢留胡子的李陵来说更是如此。但是,李陵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李广利是失败者吗?是的,他是失败者;但他更是幸运者,幸运者是不会失败的,哪怕他是一个根本就不能当统帅的蠢货。在这样幸运的失败者面前,倒是他李陵才显得可笑。他自视甚高,他看不起以众凌寡还吃败仗的李广利,可他还得在李广利的手下当差,并且,对他来说,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十分宝贵。他的心态,恰恰像一个高傲的乞丐,一边低声下气地向别人讨要残羹剩饭吃,一边在心里嘲笑这个人愚蠢,不会过日子。这算什么乞丐呢?
  从童年时代开始,李陵的家族就迭遭变故。父亲李当户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已辞世,官拜代郡太守的大叔叔李椒也早早过世,而爷爷,这位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在跟从卫青讨伐匈奴时竟因失道自杀;官做到丞相的二爷爷李蔡,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也自杀了(他以权谋私,贪污了汉景帝陵墓土地三顷,并神道外壖地一亩,以自杀谢罪);唯余的小叔叔李敢,不久后,也因与卫青的矛盾,被霍去病公然射杀……
  李家孙子辈中,除李陵而外,还有李敢的儿子李禹。但这个李禹早就弃武“从文”,借着在皇宫当使女的姐姐受宠于太子刘据,跑进宫中当弄臣去了。他性情贪婪,跟二爷爷李蔡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李陵在心里早把这个堂弟开除出了李家门楣。于是,重振家声的重担,无可选择地落到李陵身上了。
  曾经,李陵有过机会,而且是他自己创造的。那就是当年跟随司马迁西南平叛时,他在郭解的帮助下,在楚地丹阳招募了五千名兵勇,随后带领这些人深入匈奴国境二千余里,并画出居延地形上呈皇帝,得到了皇上的赞赏,将他提升为骑都尉,正式允准他统领自己招募的五千楚卒,发派至酒泉、张掖前线,警戒匈奴。但,也就至此而已,许多年过去了,他还只是一个骑都尉。重振家声的机会在哪里呢?
  是的,机会要靠创造,机会不能坐等。比如李陵由建章监升任骑都尉,比如这次随军远征大宛,前者是李陵自己创造的,后者是司马迁帮他创造的。但是,既然明白这一点,李陵为什么还感觉到不满呢?愤怒为什么还像难以管束的顽皮小孩一样,逮着机会就往外蹿呢?
  这都是因为李广利。李陵相信,远征大宛的机会,是皇上专门给李广利创造的,在李广利没能抓住第一次机会之后,慷慨大度的皇上马上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谁能相信,英明圣武的皇上会为几匹马大动干戈,甚至死伤良多还在所不惜?除了创造机会想方设法要推出李广利,没有第二条解释!
  当然,皇上对某些人助人为乐热情好客那是他的事,问题是这个人值不值得如此隆重地推出?李广利的表现给了大家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皇上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反复给他机会?对一个人过分的偏爱,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而要求公平,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作为皇帝,他这样做更是难以容忍!
  但是,难以容忍也得忍,谁能改变皇上呢?皇上喜欢搞裙带关系,别人除了眼睁睁地看,又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极权社会的重大特色:没有监督(或者是徒有其名的监督),只有特权,没有公正,只有特权者的个人好恶。从个人角度,这是无法反对的,对某个、某几个特权者的反对,其结果无论胜负都是一个结果:特权者或变或不变,而特权不变,因为这个社会,就是特权社会。
  事实上,李陵并不是一个擅长容忍的人,但皇上给李广利的机会使得他也分得一杯羹,就是再怎么不满,他也无法决绝地反对了。是的,连一向标榜追求正义的司马迁都开始了妥协,他李陵,一个比司马迁更现实的军人,又能做怎样的选择呢?
  赴敦煌之前,李陵被司马迁叫去作了一次长谈。司马迁的谈话,是劝戒,也是叹息。
  李广利兵败大宛,皇上召集众臣商议时,司马迁曾企图直接将李陵推荐给皇上,但皇上的话使他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对机会的珍惜使他即刻改变了主张,顺着皇上的话说了下去。妥协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是真正的妥协,是主动的,自发自为的,并不是形势逼迫的结果。这是司马迁的痛点,但他成功地把这变成了亮点,并以此告诫李陵,眼里要能揉点沙子,为了达到目的,做些妥协是正常的,并不是对正义的放弃……
  对此,李陵倒没有多少感觉,他不是司马迁式的理想主义者,他只是对司马迁替自己创造了这个机会充满了感激,因此也就非常痛快地听从了司马迁的教导,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对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好好地利用这次机会!
  但是一到军中,看着李广利趾高气扬的模样,李陵的愤怒就不知不觉地升起来了。他知道,李广利的奏章是司马迁帮他起草的,大意是冬日将至,不利于出兵,次年夏天再征大宛更为稳妥。这样简单的理由,李广利都想不出来,怎堪大用!但皇上对这家伙就是满意得不得了,有求必应,征集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共十三万派往敦煌,尽归李广利节制。这还不行,还怕李广利重吃粮饷不继的亏,于是又发天下七科谪戍(即有罪入伍的兵士),专门负责为李广利运粮。这一招,再加上司马迁教给李广利的计策,简直就是双保险。这种形势下如果还吃败仗,李陵想,要是我,干脆拔根头发把自己吊死算了!可是,李广利会吗?哼哼……
  坐骑突然不安地动了一下,李陵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发现李广利带着大家向山下驰去。他犹豫了一下,催马紧跑几步赶上去,在李广利的左后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大家一起催马,向前头部队赶去。
  绕过一座土山,一大片开阔地突兀地展现在眼前。浓重的尘土在地面上漂浮成朦胧的黄雾,稀稀拉拉的矮树像溺水的人,伸着头艰难地呼救,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在雾里零散地响起。但是没有人后退,所有的战士都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这团黄雾,一直把自己走得鬼魂一般影影绰绰,走得不见踪影,走向遥远的、不可把握的天地交界……
  是的,这就是战场,是胜利者气吞万里的舞台,是失败者身败名裂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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