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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改革先锋 37.老支书 38.包产到户

作品名称:大河向东流      作者:张敦胜      发布时间:2017-05-12 19:38:26      字数:8725

  37.老支书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士暮年,烈心不已。
  1977年的春节是在一片寒风中来到的。
  除夕之夜刮了一夜的风,西北风夹着小雪从远方奔袭而来,在村头那片树梢上喘息了一会,就肆无忌惮地闯进村里,掀起房顶的茅草,攻进院里的鸡舍,冻得公鸡们天不亮就醒了,一个个“勾勾”地叫起来。人们闻鸡起床,早早地开始迎接新春第一天,一早醒来的老支书张恩柱,感觉夜里的梦都是凉的。
  当他打开院门准备迎接那些小年轻们来拜年时,心里的梦一下又暖和起来。一凡给写的大门上那副鲜红的新对联给了他温暖,给了他鼓舞。“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用王安石这首诗的首尾两句作对联,虽不对仗,却别具匠心。他想,“四人帮”那么大势力都倒台了,还有什么样的冷风能抵挡春天的降临呢!是该除旧布新、新桃换旧符了。
  他掏出一支烟,点上,刚抽了一口,就感觉味道不对。啊,这是张一凡给的“飞马”烟,一块二一盒,比我那一毛六的“丰收”牌强多了。丰收、丰收,盼了他娘多年的丰收,始终没个影子!他看一眼烟盒上那匹腾飞的骏马——飞马,心里想,这匹飞马今后能飞得起来吗?他拿不准,思绪却瞬间回到了十年前。
  ——1966年,他被押上批斗台,纸糊的高帽子上写的是“反革命、走资派”,吴三父子带头呼喊打倒的口号。他知道,吴三一贯偷鸡摸狗,让他给送进了公安局;其父张怀仲强奸寡妇、污蔑好人、破坏生产也是他举报,使之得到应有的惩罚。他们要趁机翻案,报复自己,那才叫“复辟”呢!自己搞分田到户,这叫什么“复辟”?扯他娘的蛋吧!人民公社搞了这么多年,社员都穷得光屁股了,不分田,早就饿死了!说我是“走资派”?更是放屁!只要大伙能吃上饭,就是坐监狱,我也不怕,老子连国民党都不怕,还怕你们几个王八蛋、鳖杂种的报复!
  底下喊一声打倒反革命,他就在心里骂一声:“我是反革命?老子革命时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还不知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底下喊一声打倒走资派,他又暗骂一句:“没有我这走资派,这些年你们早就饿死,见阎王去了!”他自小就参加革命的光荣历史,十几年当村支书铸就的一身正气,使他毫不畏惧,根本不把这些造反派放到眼里。但是,倔强的性格,只能给他带来更大灾难!他还不知道,连共和国的许多功臣、开国元勋、高级干部都能被打死,你一个中国最小的芝麻粒般的村官又何足挂齿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悲剧,来自他的刚正不阿,更因他不懂这场运动的特殊性与残酷性!
  ——老支书张恩柱出生于1930年,今年已47岁。十来岁就当抗日红小鬼,18岁时就参加了解放军,在陈毅的华野当战士。参加过淮海战役的孟良崮战斗,受过伤,得过奖,渡过长江。1950年随部队开赴朝鲜,因志愿军最初的后勤没跟上,大批战士被零下30度的严寒冻伤,他被冻掉两个脚指头,送回国养伤后,带着二级残废证复员回了家,每年享受60元复员津贴。回来后不久就当了村里的领导——支书、村长一肩挑,一直干到“文革”爆发。
  一群拜年的人向他家走来,有的喊叔,有的喊哥,还有不少人喊村长或支书,喊声一下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急忙把大家引进屋子,拿花生、瓜子招待,一上午,来了一拨又一拨。看得出,这个老支书人缘很好,尽管他现在已“靠边站”没了实权,但却仍是村民的精神领袖。
  被批斗停职几年后,他又被解放,继续担任村支书。可是四年前,自从公社任命吴三干了大队长,公社就不把他当回事了,烂咸菜一碟——晾起来了,支书成了挂名的,没了实权。也好,公社整天布置那些批林批孔、评《水浒》、学大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什么的活动,他一见就烦,故意躲得远远的,乐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由着吴三去蹦跶!可是,时间长了,他就骂:“这他娘搞的什么玩意?整天批批批,就能批出粮食?斗斗斗,斗的人心四分五裂,还搞什么社会主义?”
  快到中午,拜年的已很少了,却突然又来了几个人。张恩柱一看,喜出望外,赶忙招呼:“一凡,快进屋!”张一凡后面是其四弟爱社和同学家顺。张一凡说:“老哥,快到中午了,拜年也转完了,肚子也提抗议了,转到你家管饭不?”恩柱连忙说:“真的能坐下不走了?”家顺说:“不走了,过年了想尝尝老嫂子做的菜呢,中不?”恩柱立即说:“好好好,我也正想跟你们几个喝一口呢!你们不请自到,看得起你大哥,坐坐坐!”恩柱嫂子一听连忙去做菜,高兴地说:“他呀,昨天贴对联时,还念叨要找一凡好好聊聊呢!”
  恩柱转身要去找酒,被一凡一把拉住:“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就从裤兜掏出一瓶酒。恩柱一看是一瓶“北京二锅头”,连声说:“好,好,这酒好,高度的,劲大,比我那散装‘地瓜干老烧’强多了!”
  趁着恩柱去烫酒,一凡去看墙上那些奖状和相框,奖状原来是老支书大儿子的小女孩的。相框里照片不少,其中有一张是二儿子穿着军装的结婚照,照片里人头上面的空白处专门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逗得一凡“扑哧”一声笑起来:“文革语录真是无孔不入啊!”桌子上扔着一本书,是他孙女的。张一凡翻一页发现有一首儿歌:
  小镰刀啊真灵巧,钢铁的嘴巴木头的腰,成天帮我去割草,割了成堆的好饲料。
  马儿壮,羊儿胖,小猪肥得不得了。红小兵们快快来,都为公社割饲料。
  张一凡看完后不禁一笑:“真要是公社的猪肥、马壮、羊儿胖就好了,现实却正好相反,集体的家畜已经瘦得一级风就能刮倒的模样了。”
  一会儿工夫恩柱嫂端上几个菜,张一凡一看,一个是油炸花生米、一个是凉拌萝卜皮、一个是白菜炖粉条子,还有一个是大葱炒鸡蛋。恩柱说:“不好意思,真没啥好吃的,就这些了。”
  家顺吃惊地说:“你这还有炒鸡蛋?这年头,吃饭靠救济粮,花钱靠鸡腚眼子这个银行,就指望几个鸡蛋换钱买东西呢!你也舍得拿出来吃?”恩柱嫂说:“去年冬天,他那在朝鲜被冻坏落下的腿疼病又犯了,疼得吃不下饭,也不让我炒了那几个鸡蛋,说留着换钱,农民哪有吃肉吃鸡蛋的份儿。你说这是过得啥日子吗?”
  恩柱说:“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过年了,多想点痛快事。”酒过三巡后,众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搂不住了。一凡问:“老哥,五六年你在那成立高级社时的讲话还记得不?”
  “什么话?我讲的话多着呢!一天下来,少说也有三箩筐。你说哪一句?”
  一凡说:“20年了,我就记得你那天说的一通话,至今没忘。你说,成立了高级社,咱们就走上通往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了。共产主义长啥模样?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喝牛奶,吃列巴。啥叫列巴?这是苏联话,列巴就是面包,苏联老大哥已经吃上列巴了,咱们跟着走没错,很快也能吃上列巴。那时我就猜,这列巴长得像饺子还是油条模样!夜里做梦也梦见吃列巴,醒来一看还得吃地瓜干,很伤心,因为你给我一个空欢喜。”
  爱社说:“老哥还有这个承诺啊,我怎么不知道?”家顺拿手里的筷子敲一下爱社脑袋:“你个毛孩子,五六年你刚出生呢,你要记得那不成精了!”一凡说:“你为啥叫爱社?老二叫爱军,老三叫爱国,你出生正赶上农村大建高级社,全国欢庆‘三大改造’完成,中国从此跨入了社会主义,爷爷就给你起了爱社这个名,也是一种思想寄托。”
  恩柱长叹一声:“唉!整整20年了,面包没盼来,却连地瓜干也吃不上了。一凡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有文化,你给排解排解。”
  张一凡说:“其实你最有发言权,我不过是纸上谈兵。你看看,就那些到处写的标语口号就知道了。全党大办农业,全民大办农业,各行各业大办农业,可唯独没把农业的主角——农民放到眼里。农民没有积极性,那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一句话如拨云见日,点醒了支书:“是啊,这些年,就是县长会种地,公社书记会种地,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怎么管,怎么收,全是上面定,他们说了算,村里只能听吆喝,谁要不听,就打你个右倾,扣你个不服从党的领导大帽子,这村干部还怎么干?”
  家顺对一凡说:“有一年咱村西靠河那片沙土地种了花生,都老高了,公社下令非要锄掉改种高粱。说什么种花生榨油挣钱是走资本主义,种高粱解决吃饭是社会主义,种什么可是走什么道路的大问题!可那块地是沙土地,就适合种花生,改种高粱,强劲的西北风一刮,全倒沙土地里了。你说这不是瞎指挥又是什么?”
  爱社说:“种地大呼隆,干活瞎糊弄,人到地里,说的说,看的看,站的站,就是不好好干。小队长求大家说,再给人家干一会吧,不然又要挨批了!”
  “你看你看,农民感觉像给别人干活,这能使上劲吗?这地能种好吗?”恩柱气愤地说。
  张一凡说:“症结就是多年来,农业一直在官办、半官办,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中国农村永无出路!”说着,一仰头喝下剩下的半杯酒。老支书也喝下杯里酒说:“精辟!一语点中穴位。”
  爱社急忙给大家斟满酒,对支书说:“你还是咱村里支书,你也该出来说个话了。”家顺端起酒杯,也面向支书:“爱社说得对!恩柱大哥,我先敬你一杯。你的为人全村都知道,你都有上小学的孙女了,大我们十几岁,我们很敬重你,你确实该出来为大伙做个主了,不能再让吴三那小子瞎折腾下去了!”说完就一饮而尽。
  恩柱书记也早有此意,这些年他感觉太憋屈了。1962年刘少奇提出多分自留田,可掌握在15%~30%的土地分给社员耕种,恢复集市贸易,使全国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太行村取了个最大值30%分了土地,瞒着上级,实际是一半多分下去了。集体的大牲畜饲养也改为家庭饲养,给记工分。房前屋后的树木谁种归谁,不再姓公。社员种的蔬菜,鸡下的蛋也可到集上出卖。这些政策出台只一年,农民就度过了灾荒。可好景不长,1964年搞“社教”,就把这些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了。1966年,“文革”一来,恩柱就被揪出来,当作复辟资本主义的急先锋挨了批斗。
  想到这里,他说:“我再挨一次批斗也不怕,只要老百姓能吃饱,豁上我这条老命也在所不辞!那么多战友都牺牲了,我已多活了几十年了,够本了。”
  这话说得有点悲壮,干革命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现在,为过好日子,还要提着脑袋去干。他有些不明白,于是举起酒杯,用一句流行语开玩笑说:“活到老,学到老,喝到老,战斗到老!为今年有个新气象,咱们共同干杯!”
  张一凡说:“等等,我要送给老支书一首诗,以壮神威。”大家一愣,只听一凡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士暮年,烈心不已。这四句话用在老兄身上,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啊,曹操的‘龟虽寿’,这诗气势磅礴!好!恩柱大哥就是那晚年的曹孟德啊!”高中毕业读过一些诗词的爱社抢着说。张一凡看一眼四弟爱社,目光中充满欣赏。恩柱高兴地扫一眼大家,最后又盯着家顺说:“我这匹老马也跑不多远了,今后就看你们这些小马驹子了。”说完就带头一饮而尽。
  
  38.包产到户
  坐牢砍头,我一个人担着,跟谁都没关系。
  老支书张恩柱早上一睁眼,发现太阳透过纸糊的窗户照到自己头上,急忙揉揉眼睛爬了起来。昨晚一直想分田到户的事,很晚才睡着。初一的酒会上,一凡的分析、家顺和爱社的期望,使他久未想好的大事逐渐清晰起来。过去早就想分田到户了,但只是像黑夜中星星点点的磷火,倏忽而起,倏忽而灭,很快沉入寂静的暗夜中。张一凡的到来,把这个萤火虫般的亮光一下放大到电灯泡的亮度。
  他急忙穿衣下炕就要出门,老伴喊:“还没吃饭呢又往哪跑?”他急急地回答:“一凡今天要走,我得再去请教一下。”说着就出了大门,可接着又折回来,拿个瓢挖了一瓢花生米装到一个布兜里,对老婆说,“一凡送我一条烟,十几块呢,送两斤花生米,表达个意思吧。”老婆又捧上一捧放进兜里说:“早点回来,饭凉了又得热,省一点柴火吧。”
  今天初六,出门三六九,张一凡今天要走,该回单位上班了。回家过年的十几天,张一凡像是搞了个农村社会调查,农民的贫穷、基层的愿望、今后的路子,这些中国社会发展的大问题,单是靠纸上谈兵是肤浅的,现在他有了第一手资料和感性认识,以后再讲课、写文章就不会闭门造车了。
  张恩柱一进门就看到一凡已收拾停当,家顺也来送行。一凡娘正往孙子小宝兜里装鸡蛋,赶忙说:“大侄子,快炕上坐!”贫穷的农村多数没有凳子,来人都是进里屋倚在炕沿上说话。恩柱听婶子喊“大侄子”,就由其谐音突然联想到“大蜘蛛”,就说:“婶子,我看你就像个大蜘蛛,整天忙着上下左右地织网,操持一家的吃喝拉撒,孩子都大了,你也该歇口气了!”一凡娘说:“这人啊,一辈子就得忙活,一闲下来,骨头架子倒像是散了似的。劳累其实是一种享受,等哪一天闭上眼,再也睁不开了,就再也不能享受了。”
  一凡娘没读过书,没文化,可竟把劳累当成享受,倒像是学过辩证法一般,活得很乐观,话也很有哲理,像她那句“心急喝不了热稀粥”,就让一凡记了一辈子,一凡很佩服这个老太太。
  张恩柱摸一把小宝的脑袋,看着这个虎头虎脑的四岁娃娃说:“大叔啊,这孩子长得跟一凡一模一样,一凡又跟你一模一样,你们爷仨排在一起,倒像是少、中、老同一张照片呢!”恩柱跟一凡爹是老搭档,50年代就一个干村长,一个干大队会计,年龄相差十来岁,开玩笑是家常便饭。张经国正抽烟,赶忙抽出烟袋腾出嘴说:“谁家的孩子像谁,谁家的孩子谁疼,要是不像了,就可能不是自己的,也就疼不起来了。你看那集体的牲口,就没人心疼,因为那不是自己的。”他又扯到了这个政治问题上,当了多年干部,深有体会,不自觉地就会拿这个作比喻。
  张一凡摸着儿子的头说:“我儿子就是照着他爹的模样长的,图纸都画好了,那还有错?”媳妇是搞设计画图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凡张口就是图纸、画图什么的。不想小宝甩开他爹的手说:“我才不照你长呢!那么矮,像个武大郎。我妈早说了,我要长个大个子,像武松!”说着还一仰头,一挺胸。孩子的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家顺苦笑着说:“我也不高啊,那不是60年给饿的吗?我们这一拨赶上了闹灾荒,没饿死就算幸运的了,哪有高个子!你看你爷爷,多高啊!这可不是遗传。”小宝妈赶忙拉走孩子说:“这孩子,大人说什么,他全记住了,那都是玩笑话。”
  恩柱又跟一凡聊了一会儿,问了一些问题。张一凡说:“‘四人帮’现在已经被打倒了,尽管现在还在批邓小平,那也是‘文革’的惯性使然,十年极左,哪能一下就刹住车呢。今后肯定会有改变,中国的道路肯定会走向光明,你就放心地出来干吧!”
  听了一凡的话,恩柱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想,一凡上过大学,在外面吃官饭,走南闯北,经多见广,不像自己,只在一个小山村里逛荡,他的见解应该不会错。为了老百姓吃饱饭,他开始认真考虑分田到户这件大事。
  送走一凡,张恩柱并没有回家吃早饭,拐个弯到了一凡四叔经晨家。他想这个小学校长足智多谋,又是农业户口的民办教师,对分田到户一定感兴趣、有看法。进门就说:“四叔啊,你也是个文化人,人称梁山军师吴用,你给参谋参谋,要是把田分到户,中不中?”
  经晨比恩柱大一辈,年龄却差不多,只大五岁,今年刚53岁。见村支书躬身请教,颇为高兴,急忙说:“干的是文化事,就算个文化人吧,只是文化人最无用,你没听说‘百无一用是文人’这句话吗?我这梁山军师不是叫吴用吗?是没用的无用呢!”说完还哈哈大笑起来。
  恩柱说:“四叔的才华家喻户晓,五八年不是把那个省委书记也开涮了一把吗?”当年,恩柱是大队书记兼村长,上面要求村村办大学,就是张经晨校长出点子办了个“中国晨鸣大学”,应付公社和县里检查,碰巧也把来检查的省委书记戏谑、调侃了一番。聊起20年前的事,两人哈哈大笑,好不痛快!
  张经晨认真地说:“自古以来,天下大事,那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在说《三国演义》的开场白呢,“你看,合作化搞了20多年,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秃噜,原因就是统得过大了,合得太久了,是到该分开的时候了,分开就机动灵活了。”恩柱点点头:“以前我是最支持合作化的,心想土地集中起来,才能搞拖拉机耕种。可现在看,农民穷得吃不上饭,哪有钱买拖拉机?况且,国家也没力量造出大量拖拉机供给农村啊!”
  张经晨伸出右手两个指头:“什么事都是一分为二地看,建国初期,先集体化后机械化的想法,有一定道理。但只想到一方面,可忽视了另一方面,最根本的是农民怎么致富?集体化确实遏制了两极分化,但也堵死了致富路,几十年的大锅饭使农村越来越穷,该换个办法了!”
  “这么说,你是支持分田到户的了?”恩柱问。“不是支持!”经晨一停,看恩柱皱起眉头不解,就说:“而是坚决地支持!如果让我当县委书记,我就下一道令,统统分下去,一点也不留!”说着就把手中正要扒皮的一头蒜,分了个七零八落。看那神情,自己真像县委书记似的。
  恩柱揶揄说:“就你这种文化人,也就只配当个小学校长,一说话就激动,你是当不了大官了!”经晨说:“我不早说了吗?百无一用是书生吗?真要给我个县委书记、县长什么的,我还不干呢!瞅着官场上那些人的德行,我就恶心,不干不干!坚决不干!”说着还连连摆手,外加摇头。
  恩柱看了笑了笑,心想谁会请你当县长!一个自视清高的乡村秀才,也就只会坐而论道罢了。不过,他的一番宏论还是给了自己莫大的决心和信心。
  恩柱的决心越来越大,两天后却有一个人给他泻了一把火。他正吃完晚饭在院子里喂猪呢,志华他爹张经运来了。这老头已快60岁了,1955年合作化时入了社又退社,1960年闹灾荒时,用15斤地瓜干换了城里人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靴,“文革”一来就批他“反对合作化”“搞投机倒把”“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昔日的教训,使他已成惊弓之鸟。
  进大门后,张恩柱急忙把他让进里屋,递上一支烟,经运没接却掏出烟袋说:“听说你要搞分田到户?”“你听谁说的?”恩柱未答先问。“一凡春节找志华玩,还有几个同学,一起议论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真想搞?”经运停止抽烟,看着恩柱。
  恩柱说:“我正想找你商量呢,这是件大事,弄不好要进局子坐监狱,还没拿定主意呢!”经运连连摆手:“搞不得,搞不得!”恩柱想,这老爷子大概是被斗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说:“大叔,你是不是怕我吃官司?怕被抓去坐牢?”“我20年前就说过,合作化这条路子行不通。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就没水吃。这么多年了,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回事。”经运的话有点答非所问,而且是反对集体化啊。这个人是一根筋,从来不按正常路数出牌。
  “那又为何搞不得呢?”恩柱不急不忙地问。
  “搞不得就是搞不得,几十年了,上面啥时听过老百姓的了?你自己搭进去不要紧,要是抓进十个八个的,闹得老婆哭,孩子叫,那还不塌下天来啊?”一席话说得恩柱哆嗦起来。是啊,真要出现那种情况,自己担当得了吗?过去,一次次的运动,哪次不是打击一大片?即便能等到以后甄别平反,黑头发也都变成白头发了!
  这天晚上,张恩柱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琢磨。不去冒险,老百姓只能受苦受难,要冒险,会是什么结果呢?想了一夜,他还是站到了一凡这边,他认为“四人帮”都垮台了,没有理由还搞“四人帮”那一套。一凡懂得国家形势,他的分析不会错。
  他爬起来到外屋抽起烟来,一支烟没抽完,就“啪”一下摔到地上,又踏上一只脚,狠劲碾了一下,嘴里念叨一声:“豁出去了!老子枪林弹雨都经过了,还怕什么?坐牢砍头,我一个人担着,跟谁都没关系!”
  说干就干,三天后,他召集5个村委委员开会,并特意吸收全村8个小队的队长参加,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会上,他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分田到户”,为防上级降罪,特留出三成的土地仍由集体耕种,供上交公粮。此议一出,立即遭到大队长吴三的反对,由吴三提拔的两个造反派小队长,也站在吴三一边。恩柱早已料到吴三肯定反对,遂当机立断,实行表决。他掏出一盒烟,分给每人一支,同意分地的,放桌子东面,反对的放桌子西面。表决结果是,3票反对,10票支持。得!少数服从多数。
  正当会议即将结束时,恩柱从口袋掏出一张纸,交给一队队长家顺说:“念给大家听听。”家顺看一眼念道:“太行村此次分田到户,纯粹为支书张恩柱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如有错误,当由张恩柱一人承担,不得牵连他人。”下面是署名和年月日。正当大家目瞪口呆之时,忽见恩柱一下咬破右手食指,蘸着鲜血在自己名字上摁了个大大的鲜红的血手印。这一幕惊得大家半天说不出话来,醒过神来后,大家一致表示:“坐牢一块去!杀头陪着老支书!”
  第二天一早,吴三就去公社告状。他推出贾书记送给老婆桂花的26式蝴蝶牌自行车,就要走,却被老婆一把拽住,说:“这是老娘的专车,他人无权使用!”吴三急乎乎地说:“我有大事,你就给我用一下吧!”“我今天要去找老贾,有事我代为转达吧!”原来,桂花听说老贾又找了相好的,又年轻又漂亮,好久不来看她了,正想打上门去兴师问罪呢。吴三就妥协了,悻悻地说:“你跟他说说咱村里的事吧,我改天再去。”
  这桂花一路骑车,风驰电掣般飞向公社,却没见到老贾。心想,这王八蛋准是找那个狐狸精去了。没办法,骑上车,无精打采地返回了家。回家的当天晚上,老贾来了。原来这天他去了县里,说是县长的干娘的表姐夫死了,他趁机给县长送礼去了。回来听说有女人找,就急忙赶来。桂花问明情由,见老贾还想着自己,脸上立即阴转晴,一下扑在老贾怀里,急得吴三赶忙说:“贾书记,我有大事报告。”说着,就把昨晚村里想分田到户的事说了一遍。老贾一听,不仅没有着急,反而笑哈哈地说:“老弟啊,你出气的时候到了!”吴三不解,摸摸脑袋说:“此话怎讲?”老贾推开身上的桂花说:“现在你要守株待兔,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懂吗?”吴三还是不懂,这两个成语他就没听说过。
  桂花在一旁踢他一脚说:“真是个蠢猪!抓贼抓赃,抓奸抓双,这都不懂,快滚吧!”说着就又坐到老贾腿上。
  吴三终于明白过来:“啊,你是说这次他们自己闯枪口上了?”“不是枪口,是炮口,这次要用大炮轰他个粉身碎骨!”老贾奸诈地十分得意地笑笑,吴三也九分得意地笑笑。桂花点着老贾的脑门说:“真服你了,这辈子除了扶墙,就是服你了!”说着就亲了老贾一口。吴三见状,尴尬地一笑,说一声:“我去村委会看看,不奉陪了!”说完就讪讪地出了大门,照旧锁好,钥匙仍放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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