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回到家，看店子里玩牌的人还没走，我就依旧从侧门进院子里。没见到小军。我又跑豆腐坊，还是没见他的影子，心里不由嘀咕，“真是的，跑哪去了？”
　　到了晚上，我才有机会把消息告诉小军。
　　“行啊，草，你比哥强多了。”说完，他对我露出个笑容，随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抽。
　　我皱皱眉，“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给叔叔送饭时，我忍不住又告诉了叔叔，叔叔也很高兴。阿姨那儿，我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来。
　　通知书下来时，我也没说，只是自己收了起来，放了箱子底，跟母亲做给我的那双鞋放一起。
　　接下里的个把月，我是在愉快的忙碌中度过的，我忙着张罗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忙着给豆腐坊的小哥打下手；忙着在豆腐摊边大声叫卖；忙着收拾屋子。我还和小军一起去乡下收豆子。街坊们直夸我嘴勤手也勤，说阿姨有福了，说得阿姨笑起来，对我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肖延平又来了一次，他是来约我一起坐车去第一中学报到的。晚上，整理行装，从木箱里拿出压得平平实实的床单、被套，又简单清理了一些必要的衣物，顺便把笔记本等学习用品也打包了进去。最后，拿出母亲给我做的布鞋，我记得那里面存放有我的录取通知书。上次拿到通知单，给叔叔和小军看过后，就收起来，用布包好，给塞到鞋子里面的。这是件很保密的事，我对谁都没讲过。
　　我伸手掏了几下，里面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怎么会没有呢？”我拿起鞋子往下倒，还是什么都没飘出来。我有点慌了，把眼睛凑上去瞧——里面是空空的，只有鞋子散发出的淡淡霉味钻进了我的鼻孔。这下子我真的慌了，把箱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床上，挨个儿一件件的检查，把刚整理好的行李也抖了开来，仔细搜索；最后房间里所有的角落，包括凳子的反面，床单下的稻草，我都没有放过清查，可还是不见它的踪影。
　　“这怎么回事？我记得明明放好了的，可为什么会不见了？”我努力回忆，就想不起是那儿出了纰漏。
　　“它怎么就不见了？会不会是有人拿走了？”想到这儿，心里更慌乱了。本能的，我跑出房间，去找阿姨。阿姨正在锅边烧热水，一边纳鞋底。我劈头问道，“阿姨，你见我通知单了吗？”
　　“什么通知单啊？没看见。”
　　“就我那一张青川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单。阿姨，你真没看见吗？”
　　“没看见。”阿姨纳着鞋底，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你考上了吗？怎么没听你提起。”
　　我深深看着阿姨，直觉告诉我她是知道的，她现在就是在装糊涂——通知单应该就在她手里。
　　我强抑着内心的焦虑，尽量平和的对她说道，“阿姨，通知单你要是看见了，就还我，明天就要去报到，迟了就来不及办手续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没见过你说的什么单。你自己再仔细找找，许是你自己放忘记地方了。”
　　“不可能的，阿姨，屋子里我都翻遍了，都没有，”我咬了咬牙，“如果不是阿姨拿了，还有谁会翻我的箱子？”
　　阿姨不说话，只拿针撸头发。过了几秒，她终于承认道，“没错，是我拿了，不过，已经被我撕掉了。”
　　“阿姨！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气坏了，失去理智的对她大声嚷道。
　　“你嚷什么！”阿姨放了针线，迎了我的目光道，“这些年，供你一个女娃儿读书，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你哥也不过只读个小学三年级。”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是想说小军笨，你聪明，他读不进书是他活该！是不是这意思？”
　　“我没这么说，也没这个意思，这也不是我选择的。”
　　“不是最好，别费了他对你的一片心。”
　　提到小军，我心莫名胆怯了，刚有的理直气壮顷刻间灰飞烟灭。可我又不甘心，实在没法，只好“扑通”一声跪了她面前，“阿姨，把通知单还我，我会好好读书，上大学的。只要我读出来，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报答这个家的。”
　　阿姨转过身，不看我，“我也不指望你报答——通知书我已经撕了，你再要我也没有。”
　　我急得没法，又开始流泪。阿姨只是坐着一动不动，灶膛里的火都熄灭了。看样子，再说下去也没用，我站了起来，擦了擦泪水，往外走。
　　阿姨:“你不用去找小军，找了也没用——这个家，总归还是我当的！”
　　我不语，继续往外走。
　　“你站住，咱们今天索性把话说完,”阿姨一下子站了起来，快速挡了我面前，把磨坊的门给关上了。
　　我冷冷站着，偏了头不看她。
　　阿姨：“人得凭良心，小军对你怎么样，你最清楚，他除了迁就你，从没向你提过什么要求，”她顿了一下，又道，“这个家，自你叔叔起病，日子就没好过，不光花完所有积蓄，还积下一屁股的债——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她又顿了顿，“小军小小年纪，却要承担起整个家的责任，自己的嘴唇，都没能顾得上修复......你知道他受了多少白眼，内心里的苦吗？”阿姨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呜咽”起来，“在这节骨眼上，你还忍心逼他拼死拼活赚钱，供自己读书？你也好意思花他的血汗钱!你也十五六了，要还有良心，就好好想想清楚！”阿姨一气说完，不再理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还能再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放弃了找小军，一个人默默回房间，打开行李包，把东西物归原位。
　　有人敲门，是小军。
　　我没有做声，也没有开门。
　　我听见阿姨在门口跟小军说话，过一会儿，声音就没有了。
　　
　　第二天，我没有起床。散完集，小军拿了杯豆花进来，问我“怎么了？”
　　“头晕，想躺会。”
　　他叮嘱我休息，就出去了。
　　一会儿，他又进来，“你那个同学在门外边等你，要不要叫他进来？”
　　“不，不要让他进来。你跟他说我病了，叫他不要等我，自己去报到就好了。”
　　“怎么？今天就要报到吗？”
　　“嗯”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小军皱眉，看看我，“你头还晕吗？要不要去叫医生？真是的，偏这节骨眼上生病。”
　　我不语，闭着眼睛，对小军道，“我不碍事的，睡睡就会好的。你快去叫他先走，就说等我病好了，我会去学校找他的。”
　　小军答应着去了，我重新用被子捂住了头。
　　连着躺了三天，小军觉着不对劲，逼了问我。我被逼不过，告诉他“通知单不见了”。他一下子急了，“那可怎么好？怎么这么不小心的。”
　　看我难过，他又安慰我道，“你别急，我去找找你们老师，兴许他会有办法的。”
　　我摇头，“哥，你别忙活了，没用的。我想过了，也想清楚了，这通知单丢了就丢了吧，就当没这回事，反正这学我也不想上了。”
　　他一听，瞪眼道，“不上？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考上的，咋能说不上就不上的。”
　　“这有什么。你以前不也说过我‘命不好’，”我艰难道，“大概这就是命吧。这学，原本我就不该上的，是我太贪心了，现在好了，丢了，也就没什么念想了。”
　　“说什么鬼话，什么命不命的，我以前那是玩笑话，你还当真了。”他有点气道，“快起来，总有办法想的，为这事老躺床上，你还是我妹吗？”他动手扯我裹身上的薄被单。
　　我翻身坐起，正色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没考上，是学校弄错了。”
　　“不可能，少胡说八道。”
　　“我干嘛要胡说，干嘛要说自己没考上！搞错了就是搞错了，信不信随你！”我狠狠嚷道。
　　他惊讶的看着我，半响，嘴里叽咕道，“不知你搞什么名堂。”
　　就这样，我离开了学校，留在了豆腐店。
　　一星期后，肖延平跑来找我，“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有去学校报到？”
　　我拉他去了镇西边的池塘。坐在岸边，看着水面碎碎的小黄花，我淡淡说道，“通知单掉了。”
　　“这怎么可能？”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
　　“有什么不可能的，掉了就是掉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吧。”
　　他想了想，“嗯，我问问我哥，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不用麻烦了，”我斩钉截铁道，“这学我不想上了。”
　　“不想上？”他一脸迷糊地看着我，“说什么哩？不是原本说得好好的，一起上一中，一起考大学的？你怎么改变想法了？怎么说变卦就变卦的？”他一改往日的平和，口气越来越严厉道，“你这样子搞得我无所适从，很头大的，你知不知道！”
　　看得出，他说这番话是真心的，他是真的在意我。我心里一阵伤心，看着他英气勃勃，稚气未脱的脸，我尽量冷静自己，故意冷冷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好命，想上就上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以后，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好好的上自己的学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耐烦打断我的话，挑了挑眉，刚想说什么，又忽然停了下来，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又你养母搞的鬼？我明白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是不是这样？如果是，我来去找她谈。”
　　“你谈？你谈什么？你凭什么跟她谈？”我冷冷甩脱开他的手，“这事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任何人的事，你不用也没有那个必要去找她。”
　　“你真蠢！告诉你，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只要你争取，她左右不了你!”
　　“说得没错，说得真好！”我讽刺的冷笑道，“现在是我不想读，不想上那个鬼学校，我烦了朝九晚五捧个书本死读书......现在，你明白了，满意了么？”
　　“满意你个大头鬼！”他冲我嚷起来，“你这个笨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毁灭你自己！好好的前途你不去把握，守个破豆腐店，我看你简直是疯了！”
　　他的话句句诛了我的心，让我的心痛极了，我觉着，我再不赶他走，迟早会被他撕成碎片，滴滴见血的。我得武装自己，于是刻薄道，“是，我是疯了，那你呢？你又来干什么？我的事要你操心，真是管得宽的！”
　　他脸色一变，眼神看去更阴沉了，“你说什么？说我管得宽？”他咬了咬嘴唇，“好！今天算我多管闲事！刘艾草——你给我记着，以后要是管了你的事，我就不叫肖延平。”说完，他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我蹲下去，“呜呜”哭了起来。
　　晚上，我找出这几年记载的所有日记，一共七大本，我用薄膜包好，趁夜深人静，悄悄埋了栀子花地下，连同我的梦想一起，给埋得深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