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英雄

　　No.162
　　玉秀挽着明水的胳膊，感觉他步子软绵绵的，就拦住了一辆迎面来的出租车。明水顺从地坐上车，窝在后座上垂头闭目陷入了无语状态。
　　玉秀拨通了淑清的电话，让她跟叶溪解释下：“她在这里举目无亲的，这事肯定伤了她的心，你多照看着点儿。”
　　“林玉秀，你就是个老糊涂，我哥是不是抑郁症都没有定论，你就非跟孩子说，弄得他认定是遗传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遗传？”淑清一听明水跟叶溪分手，气得吼起来。
　　“咱不是都上网查过吗？遗传率都有数据的。”玉秀也后悔，原本想拿淑成的事让明水少一些自责，没想到却更加重了明水的心病。
　　“世界这么大，那数据怎么来的？有几分可信？爷爷感冒，儿子感冒，孙子也感冒，那感冒也遗传是吧？”淑清话里满是火药味，她原本期待叶溪回来明水就会有转机，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以她对叶溪的观察，她是绝不舍得叶溪离开明水的。
　　玉秀理解淑清的焦躁，但她还是支持明水的。像明水这样善良的孩子，不给别人带来痛苦，他才会安心。
　　“你怎么就断定明水会给她带来痛苦？王大夫说的话你忘了？科学在发展，医学在发展，不定哪天就有新成果，你真是鼠目寸光！咱妈那个年代，哪个县里没个‘舍林子’？新生的孩子夭折的有多少，不都扔那儿去了吗？现在还有吧？一点儿发展的眼光都没有，你就等着后悔去吧！”这话完全是不管不顾的任性口气，句句都让玉秀内心翻腾。
　　但是明水目前的状态，的确不适合让叶溪跟着伤怀，所以，玉秀握了握明水的手，等淑清不说话了，就说：“淑清，别埋怨了，你帮我安抚下叶溪，对她好点儿。明水要是和她有缘，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我们边走边看吧。”
　　No.163
　　明水和妈妈在巷口下了车，远远就看见家门口站着两个人，是章彪两口子。奶奶不在家，铁将军把门，两个人等了一会儿了。
　　玉秀赶紧开了门，把两个人迎进西屋，开上茶叙话。
　　章彪两口子是来借板车的。章彪受伤三个多月了，恢复得挺快，但搬运工这样的重活已经干不了，所以就想做个小买卖：“接你家大娘的班卖水果吧？大娘还干吧？要是不干了我想用她那个摊位，板车也借着用用。”
　　所谓摊位，就在巷口的一棵大树下，明水奶奶显然是弱势群体，城管睁只眼闭只眼不大管她，除非有重大检查才让她歇天业应付过去。
　　玉秀当然满口应承，说板车尽管用，放在家里也占空间。
　　接着就问起章彪的伤。章彪媳妇开口就是忧伤：“嫂子，你说老天爷罚人吧，我这样顶不半个人，他又干不了重活，一家人不就困死了吗……”
　　没等玉秀开口，章彪就把话截住了：“哪这么严重，头发长见识短。我年龄一天比一天大，搬运工还能干几天。老天爷不是罚人，是给我个提醒叫我拐弯。我们做点小买卖，总能多干上几年吧。再说，现在大学生工作难找，闺女万一找不上工作，接班卖水果也算是自谋职业吧，总不能让个女孩子去干搬运工。”
　　章彪的话从来都有道理，而且都充满正能量，玉秀不住地点头。
　　明水记起章彪的脑震荡会伴发心烦，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抗的，就问：“章哥，你的大脑恢复怎么样了？还心烦吧？”
　　“烦，照烦不误，上来一阵就觉得自己和火上烤的玉米似的，爆炸的心都有。还忘事，脑子里天天都是空的。我多亏有个好媳妇，什么事帮我记着，军功章里有她的一半。”章彪风趣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
　　“那你烦的时候都怎么对付？”明水看他轻松的样子，更迫切想请教对付烦躁的方法。
　　“兄弟，咱是人对吧？人可不是树，谁砍谁摇都得受活。它不是用火烧我吗，我就用冷水泼它啊。你来动的，我就来静的，我不上你的当。一觉着烦了，我就坐床上，盘着腿，和唐僧打坐一样，爱怎么烦就烦吧，反正我不动。只要不动，我就不会和老婆吵架，摔盆子砸碗。它烦累了，它就消停了。”章彪永远都是他那九曲八弯的人生的主宰者，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
　　悲壮——这个词又从明水心里跳出来。他深深地知道此间的辛苦：“章哥，你这日子过得可真不易。”
　　“不不不，你得反过来想，毛主席说过，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这一阵烦过去，我就跟老婆邀功请赏，让她擀面条给我吃。你看，烦没打败我，我把它打败了，我们家碗是好的，盆是好的，老婆也没挨我的骂，我怎么觉得自己更像是英雄呢？”
　　又是一阵笑声，玉秀意味深长地和儿子对视了一眼。
　　“你呀，打肿脸充胖子。”章彪媳妇看着丈夫，心疼地说，“嫂子，你是不知道，厉害的时候刚从床上下来没几分钟，又坐上去了，腿都麻了。他倒是有耐心，头发了白了，脸也焦了，没见他高声吵吵一回。”
　　“兄弟，你是不知道那个生不如死的味儿。所以说，人不管有钱没钱，心里安稳就是幸福。我现在越来越幸福了，哈哈……”
　　明水最知道生不如死的味儿，他和这位爽朗的邻居大哥一样，都在经历着痛苦。不同的是，章彪能去和痛苦对抗，他却失去了对抗的力量。
　　他也想当英雄，希望自己能大吼一声，像沉香劈山救母一样打开枷锁重回正常的生活，但是，但是，但是……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水，别急，慢慢来，总会好的。”妈妈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作为一个初解风情的青年，明水真希望这只手是叶溪的。他甚至猜测，如果叶溪在身边，他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得到叶溪的安慰，也许他所有的烦恼都能清空。
　　他也像章彪一样盘腿坐上了床，两手掌心向上放在膝盖上。冥想吧，试试能不能放空自己。
　　他开始想自己悬在半空，四面八方无限开阔，他的气息和远方的山、海遥相呼应，他想象着自己身体中的浊气丝丝缕缕向四周释放，而宇宙的清气自头顶灌入，周身和融。
　　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眼，他似乎觉得自己轻松了一些。
　　
　　电话响了，是秦川的：“哥，听说你中奖了，患上了名人才患的抑郁症？”
　　明水一下子又羞惭起来。弟弟上了研究生，未来可能要在一线城市扎根，可能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多的机会，接触更广阔的天地，轰轰烈烈地活一场，而自己呢？
　　“你肯定以为是我妈告诉我的吧，其实才不是呢。我妈就是工作狂，是我爸打电话来，嘱咐我跟学校里的心理学专家咨询下你的问题。别看他平时不大说话，心还挺细是吧？”
　　秦川还在絮叨自己的咨询结果，说着没关系，等他回来等等的话。
　　明水早已经听得恍恍惚惚了，他似乎注定做不了英雄。
　　No.164
　　叶溪这一晚接到了两个电话。
　　一个是杨校长的，先问了学习情况，又好好地夸了她一顿，嘱咐她只要在东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说，学校一定帮着解决。
　　也就说这些了，还怎么说呢？人家和明水也没确定关系，她还不是准“大姑”，只能以校长的身份来传递关心了。
　　另一个是妈妈的，说突然眼皮跳，挂念叶溪，打电话让她周末回家趟。
　　周末是得回趟家了，东城原本的温暖又像烟云散去了，还是家好，还是妈妈好。
　　叶溪想起了明水的话：“遇到任何过不去的事都要和家人说，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她觉得自己有些提不起，放不下的感觉。求助老爹吧，他总会有办法。
　　叶溪拨通了尤曼的电话，无比消沉地说了明水的事。
　　尤曼说：“你真的心疼杨明水？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说明你已经有点儿移情别恋，那个吴辉京你快放下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在省城学习的时间，叶溪更多想的是明水，即使偶尔想起吴桐也不再像前些日子一样玻璃心了。
　　“学妹，我刚回答了同学的一个问题，你也来回答吧。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世界末日？做什么？最想？
　　跟父母说说话，看看家里的花草，吃顿家常饭？跟吴桐叙旧，问问他为什么忽然选择了罗永花，赢得真正的互相谅解？陪伴杨明水，给他安慰？
　　叶溪把三个选项在心里列举排序，还特意用“杨明水”这样有距离感的称呼来保持公正，结果答案出来，她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杨明水一起面对困难。
　　“哈哈，叶溪，别苦恼了。你正在经历一个人生的考验，让你看清自己的内心。你是知道我的，我父母去世的时候，那个渣男离我而去，当时我真的是万念俱灰，现在想想，这不是好事吗？不是自己的终究要失去，早走早解脱。杨明水这个病就是个试金石，他放手是因为他太在乎你的幸福，你不放手也是因为你在乎他的幸福，这是个圆满的结果。你别苦恼了，他不让你靠近，你一样可以用别的方式帮助他。”
　　学姐就是学姐，弯路走多了都成哲学家了。
　　好吧，就听学姐的，曲线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