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借神出鬼

　　旺财叔和旺财婶、秀莲怎么也等不到英嫂回来给他们回话，当夜不好再问，第二天一大早，旺财叔就打发旺财婶装作到英嫂家串门打探消息。
　　一大早看到旺财婶，英嫂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实话实说吧，她有些犹豫：这么俊的女人，万一被占娃这个犟牛耽误了以后找不到了咋办？说假话吧，乡里乡亲的，耽误了谁也不好，她只能装作不知道英嫂的来意，打着哈哈。
　　然而不管她怎么装糊涂，旺财婶可是急于明白的。等了许久看英嫂不说这个事，终于忍不住问：“她英嫂，昨晚秀莲娃在家等了你很久呢。”
　　“哦，旺财婶，我都不知道咋跟你说呢”
　　“咋？占娃不愿意？”
　　“那倒不是。”
　　“愿意？”
　　“那也不是。”
　　“她英嫂，到底是怎么个意思？秀莲说，她和占娃能成，看什么时候把娃的户口转过来呢。”
　　这一军将的英嫂再也不能回避了：“占娃是看上咱家秀莲的，秀莲看上他占娃是他的福气，只是……”
　　“只是怎么了？”前半句旺财婶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的后半句让旺财婶刚松下来的心顿时又一紧。
　　“哎呀，憋死我了！算了，旺财婶，我就跟你直说吧。”英嫂终于憋不住了，把占娃怎么放不下巧都给旺财婶说了一遍。
　　旺财婶一听就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占娃竟然这么死心眼，六年多了，了无音讯的巧还是在占娃心中占着全部的位置。这可怎么办？自己的娘家侄女自小好吃懒做，在娘家侄子辈七八个人也就他一个闺女，哥哥弟弟们，整个家族谁不是尽着性子惯着她？后来嫁了个教师丈夫，虽说日子没受什么紧，却老是吵架。前些年刚有政策允许公职人员下海经商，这侄女女婿就辞了工作买了辆汽车跑运输，从此很少回家。但常常把钱捎回来，侄女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谁知这人是个短命鬼，没几年就把车翻到了山沟里，死了。剩下可怜的秀莲带着孩子坐吃山空，眼见积蓄也快花光了，才带着孩子来投奔她。
　　这侄女住自己家里久了，旺财叔突然想到说给这几年挣了些钱的占娃，这占娃是个孤儿，又有钱又窝囊，这侄女过了门还不把他手掐把攥的马上就是当家的？可就是占娃这人长得不咋滴，秀莲怎么也做不到把自己和占娃想一块去。他两口好说歹说秀莲才同意跟占娃这货。
　　自己当时就和旺财盘算着这个事，想法是让英嫂去他家，装作漫不经心的让英嫂去说这个事。英嫂倒是中计了，谁知占娃这货是这样死心眼！巧走了这许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活着她在哪里？还不是跟人家原配的丈夫过了？他占娃就这样一辈子守着吧，死不看场，就是真是受苦的命！
　　“唉，占娃这只癞蛤蟆竟然拒绝了秀莲这只天鹅，这怎么给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侄女说呢，她该有多委屈啊？”旺财婶想着心事，半天不说话。
　　“旺财婶？”英嫂看见旺财婶半天没说话，更加不安起来，仿佛是她英嫂造成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哦，没事，我回去跟我家秀莲说。”旺财婶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没有办法，低沉地说道。嘴里说着，可就是不挪开脚步。
　　“唉，这占娃，就是死犟！谁能知道巧现在是死是活，在干什么呢？村里人十个有九个都说人家就是活着也跟自己原配丈夫过了，他就是个死心眼！”英嫂一边骂着占娃，希望为旺财婶挽回些面子，能安慰下旺财婶。一边自己也心有不甘的说：“谁知道巧回来不回来呢，唉，我看只有神仙知道。”
　　两个目的不同的人，一个更多的是爱，一个是爱恨参半，却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都不甘心这件事就这样放下。他们脑子飞快的转着，企图有个什么办法能挽回局面。
　　“只有神仙知道。”英嫂的这句话提醒了旺财婶，她一下就想到了娘家村里有个跳弹弓子（跳大神的）的神汉，这个人解放前就是个跳弹弓子的，文化革命开始了这人被当做牛鬼蛇神打倒，后来好像跑出去参加了什么造反派，改革开放后才回来，听说这几年又开始重操旧业了“对！那就让神仙说！”旺财婶说出声来。
　　“让神仙说？神仙怎么说？”英嫂被旺财婶的突然冒出来的话弄的慕名奇妙。
　　“对，就让神仙决定两个娃的婚姻吧。”旺财婶兴奋起来“我娘家有个跳弹弓子的老汉，解放前就是出了名跳弹弓子，能请的很多神仙附体呢，可灵了！我们把他请到我家来，让占娃问，反正我看巧不死也是一定不会回来了”
　　“对呀！”英嫂也兴奋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都是这几年文化革命把人闹得，都想不起来个神仙来。”山里人，如今都有很多搞迷信的，更别说那个年代了。
　　英嫂早饭都顾不上做了，两个人迅速做出觉得，先让旺财婶把她好吃懒做有心高气傲的侄女送回家，顺便把神仙请到旺财婶家里。英嫂去和占娃说。定好后，旺财婶急急地回家先和旺财叔说了，在从箱底拿出十块钱揣在裤腰里，旺财叔眯着眼睛叼着个旱烟袋装作没看见，任凭旺财婶揣着钱带上侄女回娘家了。
　　听说明天村里来个跳弹弓子的，能请来很多神仙，能知道天上地下，人的生死祸福，占娃喜出望外。一夜没睡好——他太想知道自己亲爱的巧现在是否安好，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天不亮他就起来喂了鸡等英嫂来叫他。
　　一直等到下午时分，跳弹弓子的人终于来了。
　　占娃跟着英嫂心里火燎的赶到旺财叔家里，屋里寂静聚集了好几个平时喜欢讲神神鬼鬼的老头老太太。一个瘦小却很精神的老头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旺财叔的旱烟袋，喝着旺财婶裂开核桃皮一样皱纹微笑递过来的茶。旺财婶早已擦干净了过年敬祖宗用的香炉，香炉下压着一张层得整整齐齐的黄纸，叫黄表。香炉里已经插上了香。蜡，只是没点着。香炉的正前方靠墙的地方，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旺财叔的笔迹：“供奉百神之位”整齐严整。
　　看见英嫂带着占娃进来了，旺财叔有些难为情地出去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旺财婶对占娃说：“占娃来了。婶这几天头疼，吃药也老不好，我怕撞到什么邪性了。就请了娘家这跳弹弓子的来看看。听你英嫂说你想问巧什么时候回来，你英嫂央求我把你也喊来。你来了，咱们就可以开始了。”
　　又转过头去小心翼翼地对那个干瘦老头说：“大师，可以开始吗？”
　　“嗯！”大师威严地嗯了一声“点香。蜡，化黄表。”说着，放下旱烟袋。茶杯。闭起眼睛来。
　　屋里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旺财婶划火柴的声音，顷刻，香炉里烛光跳跃，烟气袅袅，气氛煞是庄严。
　　干瘦老头眯着眼睛静静坐着没动，点完香、蜡的旺财婶又在旁边拿起一张黄表来，点着拿在手里，直挺挺跪在干瘦老头面前，待黄表纸烧的只剩下一点点了，赶紧两只手快速轮换着捧着这团火，直到这张纸完全化为灰烬，扔在地上。接着就对干瘦老头不停地磕起头来。
　　当旺财婶磕到第三个头的时候，干瘦老头突然大声地打起嗝来，拖着很长的后音，听的得人直恶心。接着，一声接一声愈来愈紧促，两者胳膊轮换着向前。左右，上下舒展着，身体也开始发抖，由慢到快，又越来越快，打嗝声与这些动作惊人的和谐、同步。全身也开始剧烈的颤抖。只一会，汗水就从老头的鬓角往下流淌。不知怎么，旺财婶磕头的节奏不知何时也和老头的打嗝声同步了——老头打一个嗝旺财婶就赶紧磕一个头，毫不迟疑。
　　少顷老头的手臂停止了舞动，身体也不再剧烈地颤抖了，却换成一只脚的脚尖着地，脚后跟却在地上快速地跺着：“嗒嗒嗒嗒嗒嗒……”许是屋里太静，硬塑料鞋底在地上跺出一长串嗒嗒声，清晰急促。屋子里霎时间平添了许多神秘的气氛。接着，恶心的打嗝声也停止了，“哎——嘘————、哎——嘘————”一连串老太太生生气的时候才有的叹息声从他嘴里发出。接连不断。
　　这是神仙已经附体了，旺财婶停止了磕头。
　　这一整套占娃没见过的动作把占娃看得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听到有别的老太太说神仙已经来了，老头也相对安静了许多。这时候占娃才透了一口气，他用目光寻找英嫂的时候，才发现老头刚才的患重病似的声音已经吸引了一大堆好奇的村里人站在他身后。
　　旺财婶跪直了身子，一边擦着额头的尘土和脸上流淌的汗珠，一边问着：“这是哪位神仙？”
　　“是呀，这是哪路仙家？这么生气？”
　　“哪里的仙家别生气嘛，我们这些迷魂弟子哪里没做好你就可以说，不要生气。”
　　“就是，神仙爷不和我们这些迷魂弟子置气嘛，有啥你就说，我们给你赔罪。”
　　“唉，这世道，看把神仙气的。”
　　旁边看的几个老太太一边和旺财婶劝着，一边纷纷跪在干瘦老头面前磕起头来。
　　“哎嘘！”干瘦老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结束了刚才一长串悠长的叹息，终于开口说话了，却不是真的说话，而是唱。其腔调很像当地的戏曲“花鼓子”，但不全是，又有点像关中一带的秦腔，总之不管像那个地方曲目，都是陕西的地方戏的曲调，却都是野调子。
　　“神仙”唱戏一样的说话了，老太太们也停止了磕头，一个个跪伏在地上静静听着“神仙的仙音”：“仙家我是三圣母，蟠桃大会回仙府，忽听童儿将我唤，原来人间几迷魂。世人不把仙家信，如今唤我却为甚？”
　　这番话唱的是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人们不禁肃然起敬，几个老太太磕着响头，一边说着：“三圣母仙家，我们都是信你的，不要和那些胡闹的年轻人一般见识。”“是呀，我们在这里给您老人家赔罪了，莫要生气了。”老太太们抢着说。这就叫“告福”，或者“福告”。
　　这么些人年龄都不小了，看着他们一边磕头一边道歉，神仙终于不好意思再闹下去了，又开口用戏文里的白口（戏文里不唱，说的腔调）说：“算了，我仙家不和你们这些凡人计较。”说完，闭目，把手放在胸前，左手拖着右手，右手向上，用自己的拇指压住中指和无名指，只竖着食指和小拇指，还真有几分像庙里神仙雕塑的姿势。只是右脚的脚后跟还在不停地跺着，却慢了很多，这节奏可能是表示神仙已经不生气了。
　　得到了神仙的饶恕，老太太们松了一口气。大家一起又向老头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恭恭敬敬地作完揖，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神仙还在不紧不慢的地跺着脚后跟，终于又用唱腔发话了：“各位弟子你们讲，请我下凡为那桩？”旺财婶赶紧又跪在瘦老头面前：“我脖子疼了还几天了，吃了几天药也没用，求三圣母给我点药。”神仙放下一只手，摸摸旺财婶的脖子说：“因你半夜去茅房，路遇小鬼把你伤，一鬼掐住你的脖，一鬼踢你小腹上。”唱完又白口说：“就在三天前，你先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就开始脖子疼，你说是也不是？”旺财婶赶紧磕头又作揖，说：“是是是，三圣母看得真准，就是三天前，半夜我上茅房，回来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旁边的人唏嘘不已：“看看看，年轻人还都不信神仙哩，谁能知道她半夜上茅房了？不是神仙谁能看到？”
　　“就是嘛，太灵了。”
　　神仙到底是神仙，听着这许多人的赞美没一点得意之色。等大家都赞完了这才开口唱：“脖子本是鬼神病，中药西药没有用。”旺财婶赶紧跪伏：“还求三圣母救救我，疼得很！”
　　神仙发话了：“想救你命也不难，三张金叶送上前，再拿三张做金髁，放在香炉等灵丹。”旺财婶赶紧爬起来，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三张黄表纸烧了。又把三张层成纸船的形状放在香炉里，又跪在老头面前。
　　老头双眼微睁，用手抚下香头上长长地香灰到纸船里，包了。唱到：“送你灵丹三大碗，吃到嘴里嘴发酸，一碗无疼痛，二碗已复原，三碗小鬼再不犯。”
　　旺财婶赶紧拜谢，接过三个小纸包，拿出一个放在碗里烧成灰，加了些水，喝了，砸吧着嘴，好像喝醋一般，一边还不停地说：“太酸了，太酸了！”喝完，一只手还拿着碗，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哎，一点都不疼了，太灵验了，真是仙丹啊！”大伙唏嘘不已，纷纷赞美神仙。
　　这一幕，占娃看得目瞪口呆：“还真有神仙啊！看样子神仙太灵验了，早知道我早都请神仙问问我的巧平安着没有呢？”他怨恨自己，恨不得扇自己耳光。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众人也把神仙赞美完了，只听神仙唱到：“众位弟子无他事，金叶送我回宫去。”这怎么行！好容易请的神仙下凡，还能这么就让他走了？众人纷纷上前，诉说自己的不适。
　　就在这个时候，旺财婶赶忙拉了占娃一把，小声对她说：“快给仙人跪下。”“哦哦。”占娃如梦方醒，借着旺财婶的拉，赶紧挤过去跪在老头面前。
　　旺财婶在旁边替他说：“这是我村的占娃，娃可怜八年前娶了个媳妇，只过了两年媳妇就跑了，求神仙给看看，她媳妇在哪里？啥时候回来？”
　　神仙微闭着眼，低下头似乎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下占娃一眼，对占娃白话道：“伸出你的手来。”占娃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给神仙，神仙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一阵发抖，唱道：
　　“叫声占娃你听详，你想的人叫巧娘，她家不在山顶上，本是甘肃一婆娘。”又白口道：“你说是也不是？”
　　占娃嘴巴张得大大的，“到底是神仙啊，什么都知道，巧的户口人家都知道。”
　　“对对，他的婆娘原来就是人家甘肃的婆娘”英嫂见占娃不说话，赶紧替占娃回答神仙。
　　“她本是瑶台洗衣妇，你前生瑶台一奴仆，只因你俩有私情，罚下界来结夫妇，缘分只有八年整，留下斌娃一儿郎。”
　　神仙这话说的占娃既吃惊又心凉，无奈，又问：“巧，巧，她现在好不好？”
　　“巧娘如今甘肃享恩爱，你们旧情已难续，从此不会再相聚，早打主意把儿女育，如今良缘在眼前。”
　　神仙的话让占娃透心凉，既然神仙都这样说了。再想看到巧，可就真的很难了……。占娃的眼泪，在他的独眼里打转。但是对巧强烈的思念让他又不忍就这样放下，他开始哀求神仙：“真的就再也没有办法了吗？我烧香，我花钱！”
　　神仙似乎犹豫了起来，半天不说话。他眯着眼睛偷看了一眼旺财婶，却遇到旺财婶一个严厉的眼神，旺财婶偷偷伸出一个手指头，突然说了一个字：“加”所有人都没注意，大家也听不懂这“加”是什么意思，也许也只有神仙能听懂了。
　　神仙又低下头唱到：“姻缘已在前世定，仙家不爱你银钱，巧娘占娃已无缘，如今你妻一出现，秀莲你妻已注明，早早娶回成吉庆。”
　　这神仙的话说的铁定，一行泪水涌出占娃的独眼。他心里难过极了，不甘心地说：“我占娃从小孤苦伶仃，只有巧能让我做男人，就算今生没有缘分了，我也要每天烧香期盼来世在一起。”声音不高，却说得斩钉截铁。他身后的英嫂忍不住偷偷地擦眼泪，又心有不甘的问：“神仙就真的也没有办法了吗？”
　　旺财婶悄悄走到神仙身后，从胸前拿下手帕给神仙擦擦他额头的汗。
　　神仙的跺脚声有急促起来，提高了声音，语气也强硬了起来：“叫声占娃你听清，你敢逆天惹祸端，你今生的妻子是秀莲，敢不顺天是给巧难，算来只因她是你心中的魔，待我回宫就给她降灾祸！”
　　这可把神仙给惹怒了，又听说自己不娶秀莲这个注定的妻子会给自己亲爱的巧带来灾祸，占娃一下慌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旺财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道：“你还不赶紧给神仙认错，还死犟！神仙都被你惹恼了。你小心神仙给巧降灾又连累了斌娃。”
　　仿佛是旺财婶提醒了神仙，正当占娃发愣的时候神仙又唱了：“斌娃本是巧娘生，娘有罪儿的过也不轻！”
　　这下就连英嫂也有些懵了，心想：“这犟牛一样的占娃真犟傻了，怎么跟神仙都干上了。巧已经走了，神仙再把什么灾祸降到斌娃身上，那还不要了可怜占娃的命啊！”她心里一着急，使劲推了一把跪在地上的占娃的头，说：“占娃，不敢犟了，赶紧认错。”
　　一个是心上人，一个是心尖肉。他占娃下地狱都可以，斌娃和巧这两个却决不能被灾祸触碰。占娃心智大乱，赶紧趴下磕头：“求神仙不要给他们两个降灾祸，我认命……我认命就是……”
　　神仙在说什么他没有听到，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窒息，仿佛看到巧就在他眼前哭泣。他泪流满面，哽咽着哭不出声来。
　　英嫂和旺财婶架着占娃，向占娃的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