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痴汉守妻

　　转眼间到了1985年。
　　斌娃已经十二岁了，山顶村的小学已经不能满足他继续受教育的愿望。他必须到二十几里之外的镇上去读初中。这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斌娃出去割草，占娃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为需要到镇上学校住宿的斌娃缝新被子，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喊他。
　　“哎——占娃！哎——占娃——”英嫂的声音由远及近“死占娃，窝在家里干啥，有钱了叫你也不答应了。”英嫂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这不答应着呢嘛，急个啥？”占娃口不迭声地答应着，赶紧放下针线准备下炕迎接英嫂。
　　英嫂已经走进占娃的门，“哎呀！这是干啥，给斌娃缝去学校住宿的被子？咋也不说一声呢，这哪是男人做的活计。咋滴？有钱了就不和我们这些穷人打交道了？”虽然这埋怨中带着英嫂的对占娃的心疼和为他而产生的心酸，英嫂还是明显地带着指责语气，其实，在她的心底更多的是心疼“唉。也苦了占娃了，从前都是乡亲们照顾着，傻兮兮的活了三十多，娶了个巧好日子没过几年巧就走了，反而没人照顾孤儿占娃，他还得管孩子，唉，这过日子没个女人怎么行？”她想着，一边走到炕边把占娃正在缝的被子卷起来：“死占娃，装什么女人，不许缝了，一会我把这个抱回去缝了，完了你让斌娃去抱。”
　　占娃嘿嘿傻笑着：“那怎么行，如今不是生产队时候了，大家都忙了，你不还要帮我哥放牛呢吗？”
　　“这是心疼嫂子呢？看你傻样子。”英嫂一边说着一边踢了占娃一脚。随即严肃下来，有些神秘地说：“坐下，嫂子来跟你说个正经事。”
　　看到英嫂严肃下来，占娃第一念头竟然是：“有巧的消息了？”他紧张地问：“怎么了？什么正经事？”
　　“当然是好事了。”英嫂在占娃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嫂子跟你说，巧已经走了六年了。过去我也不相信她会不回来，就也没想到给你张罗这个事情。如今六年过去了，不管什么原因，我看她是不会回来了。你这边呢，日子越过越好了，斌娃也一天天在长大，得赶紧找一个女人，这过日子，俩爷们没个女人咋行？”
　　占娃有些失望，满以为英嫂有了巧的消息，原来是说这些废话。他低头下头，傻笑着，说：“这都六年了，我和斌娃都习惯了……”
　　“习惯个屁！”英嫂打断了他，“习惯了每天去村口张望什么呢？看你那傻样子！把人看得心酸的……”
　　英嫂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她不会回来了，巧来的时候人家丈夫都四十多了，等她回去时候，她丈夫都五十多了，这人一老啊，就没脾气了。虽说她男人不是人，巧走了这六年也许人家会想想，如今也老了，脾气改了呢？再说人家巧在那边五个孩子呢，儿女都有，人家能放下五个回来陪斌娃一个？该死心了，傻样子！”英嫂连说带骂。
　　“可我还是想再等等，再说现在斌娃也大了，有没有女人都一样……”占娃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诺诺地说。
　　“你等屁！我看你是罪没受够，人死了守孝也才三年，如今都六年了！”英嫂豪爽嘴快，看到占娃不上火的样子就生气：“斌娃大了你就不想女人了？晚上怀里空睡的实不？”
　　“英嫂！看你，当嫂子的！”占娃有些不好意思，头低得更低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说什么呢。”
　　“哎吆！还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当初别要巧啊，生斌娃干嘛。男人嘛，一样的臭德行！”英嫂白了他一眼“再说了，孩子是一天天大了，如今都十二了，你再不找，以后孩子更难接受后妈了，将来谁给你看孙子？这不又耽误了人家斌娃？”英嫂一张嘴巴巴的，全是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道理。“别四十多了还傻乎乎的！”
　　占娃知道自己说不过英嫂，他也不想为了这个再去争辩，应付道：“找也没有那么容易嘛，哪有那么合适的，再说我家这情况……”
　　“你家这情况怎么了？鸡屁股掏两个臭钱钱嚣张的，看不起农村人了？想找个城里的？”英嫂连珠炮似地骂得占娃晕头转向。
　　“英嫂！说的什么话！我就说没有个合适的嘛，你看你说那么大一堆，我占娃要是……”
　　“行行行别说了，死样。我跟你说哈。”英嫂看到占娃好像屈服了，老母鸡刚下完蛋似地咯咯地笑着“其实前两年我就一直给你张罗着，如今终于有了合适的：旺财叔家的旺财婶有个侄女，前几年那人跑运输在山道上翻了车，人没了。如今已过三年。如今才不到三十，只有一个女儿才五岁。我看过了，那模样长得比巧俊一百倍！性子也好。前几天在旺财叔家说起这事，旺财叔和旺财婶让我来和你说呢。你的情况人家都知道呢，满心欢喜地愿意来和你过日子呢。”
　　“不不不，不行。”占娃急了，跳了起来。“我还要等巧呢，万一，万一她回来了，我……咋办！”占娃急地结结巴巴的。
　　“死心眼，要回来早回来了，我给你张罗这么久，没个谢也罢了，还这样！”英嫂装着生了气。
　　“嫂子，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管，我可告诉你占娃，我已经跟人家说好，明天中午你去旺财叔家见人家，你敢不去，我跟旺财叔都没面子，你看着办吧！”说着英嫂拍了两下自己的衣襟，准备走了。
　　“英嫂，你是开玩笑的吧，是吧？”
　　“谁跟你开玩笑了，行了，自己想吧，我走了啊。明儿中午等你！”
　　其实，许是他占娃的日子好了起来，这两三年来给他占娃提亲的好几个呢，但是他心里充满了对巧的依恋，再也容不下别人。他老觉得巧就在附近，甚至他感觉自己每天所做的一切巧都能看到。他觉得他的巧一定会回来的，以为他知道他们是甜蜜的，他只有在巧面前才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他更知道巧只有在他面前才是女人。这辈子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如果巧活着，她就一定会回来。如果……万一……他真的打算为巧守一辈子，好好养他们的斌娃。
　　望着英嫂远去的身影，他心里很为难，别人来提亲，他可以不置可否，他可以一句再等等或者干脆不说什么装糊涂也就过去了，但英嫂他可不能这样对付，也对付不过去。英嫂比他大不到十岁，在众多的乡亲中他只有和英嫂在一起感觉是放松的。甚至他们之间有种母亲对孩子，孩子对母亲的感情，尽管谁也没交流过，但是这种感情的确存在于他们之间。
　　英嫂走了，但是她刚才的一番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占娃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英嫂显然是拿他占娃当自己的孩子答应人家了，在农村，相亲女方万一不去，那还是可以的，要是男方不去那可是对女方极大的侮辱。他占娃敢不去英嫂一定下不来台。甚至会闹到不可收拾，这些本乡本土生长的占娃怎么会不知道？
　　只好去了，也只有去，哪怕没有结果。“唉！”占娃长叹一声。生活啊，命运给了这个苦命的人太多尴尬，自己最亲近的英嫂也因为关心占娃，用自己过多的热情给了占娃另一种尴尬。占娃只好翻箱倒柜找干净的衣服，准备迎接明天的相亲。为了他的“小妈”装样子也得装得像点不是？
　　这几年巧不在，虽说他挣了点钱，却没舍得给自己添置一件衣服。他想好好攒钱，等巧回来的时候一起盖个新房子，巧的东西都在放衣服的板柜里，他舍不得碰一碰，改变巧放进去时的状态。只是在很想巧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
　　他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那是他跟巧结婚时候英嫂给他做的，他心里一颤，舍不得穿。这不但没解决问题而且还给他更添了思念之苦。“唉”他叹了口气，另拿了一件有补丁却不脏的衣服。“就这样吧，你这一只眼，这外貌人家不会看上的，还有个半大的男娃，人家怎么会看上你。就是去装装样子，还想怎样？巧还会回来的。没事的，没事的，就是去看看。有补丁也是干净的衣服啊，英嫂也说不出什么。”他自己安慰自己。
　　第二天，占娃刚喂完鸡英嫂就来了，“占娃，你还没收拾好？快点过去，人家旺财叔侄女可是昨天都到了，你磨蹭什么？”
　　“我，我，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我可告诉你，咱们这里乡俗你知道，你小子再敢给我磨磨蹭蹭！我先过去。你要犯你犟牛脾气就永远不要在和我说话！”英嫂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占娃换好衣服，拿着从供销社买来几包烟和两瓶罐头就往旺财叔的家里走，一路上心里咯噔咯噔的，虽然他知道自己就是去应付下，但还是觉得自己在做对不起巧的事。
　　刚走进旺财叔家的院子英嫂就迎了出来，英嫂满脸是笑，“还是嫂子有面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人家女方可都来了。”她说着，突然看见占娃还穿着补丁衣服愣住了，改革开放已经五六年了，村里现在很少见到补丁衣服了。“这死占娃竟敢相亲的时候穿补丁衣服！但看着还干净，算了，现在也没办法了，一会进去可给我机灵点！别三脚踢不出个闷屁来！”英嫂边小声数落着，边给他整了整衣领。
　　“哦，哦。”占娃木讷地应着，被英嫂的手掌狠狠地在背上拍了一下，占娃只得直了下身子。和英嫂一起向屋里走去。
　　炕沿上坐个妖精似的女人，苗条而标致。正如英嫂所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没有山里女人通常带有的见生人的羞涩，此刻正抬着头用有些冷峻的眼神打量着刚进屋的占娃。反倒是占娃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就赶紧低下头。
　　这女人竟长了一双剑眉，除了俊，脸部最大的特点是嘴角和眼角都上扬着，冷峻的眼神似乎有光芒，“这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占娃在心里想。在他的眼神下，占娃不敢抬头正视。她苗条的身体上穿着很得体的一身新衣服，裤子熨烫的棱是棱角是角的，一双皮鞋擦得亮光光的。怎么也看不出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
　　英嫂忙过去站在这女人旁边，搀着女人的胳膊站起来，对这女人笑着说，“秀莲，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占娃了，不要跟他见外。你别看他那一副呆样，穿得又破。人可好了，更是能干，踏实过日子。如今种地还养了二百多只鸡，是乡长亲自给他家门口挂的养鸡专业户牌子呢，说他现在一个月挣得钱比乡长自己都多。已经是咱山顶村里最有钱的人呢。”这女的这时候才露出一丝笑容：“哦”说了一个字，对低着头的占娃笑笑：“来了？坐。”便又坐回到炕沿上了。
　　其实早在占娃进院子的时候她就偷偷注意了他一会儿了，看着这个男人笨拙的样子，穿得又破，就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山顶村的首富？”她心里嘀咕了一阵子，叹了口气。此时她竟然没来由的觉得可亲。“这人倒也老实，好管。”她低头思量着。
　　英嫂又跑到占娃身边：“占娃，这就是旺财叔的侄女秀莲，俊不？”说着偷偷地在占娃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咬着牙在占娃耳边小声恨恨地说：“打招呼啊，死人！”
　　“哎吆！”疼得占娃叫出声来，又赶忙说“哎，哎，哎秀莲，你坐。”
　　秀莲一愣，英嫂已经笑出声来：“死占娃！还让人家咋坐，一只……没看见人家坐着呢?”英嫂差点说出他一只眼也能看到的话。秀莲在心里直乐，但脸上仅仅是微微一笑；“你也坐，占娃。”
　　“哎，你咋还杵在这，快坐啊。”旺财婶听到占娃来了，赶紧和旺财叔放下灶房的活计，一起进来了，她把占娃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又拉着占娃坐在炕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旺财叔给占娃到了杯水。
　　这杯水竟帮了占娃的大忙，他把杯子紧紧地攥在手里——手终于有地方放了。这时候才轻松了下来，“这么俊的女人，不会看上我这个邋遢汉的。”他想，“还是巧好，怎么看着都亲切。”想起巧，他又开始低头出神。从始至终占娃耳边都没听清英嫂和旺财婶儿叽里咕噜地说什么什么，只觉得有时那秀莲时不时应两句。
　　他受刑一般地干坐着，又不敢说要走，心里着急地盘算着找机会赶紧离开。
　　终于旺财叔说留他吃午饭的时候，他趁机突然地站了起来，“斌娃的饭还没做，我得给他做饭去了，他今儿回来。”英嫂赶紧拦阻：“让一起来吃嘛，顺便见见秀莲。”“不，不了吧，我还是回去，那娃怕见生人。”说着，也没给秀莲打招呼，自顾自地往外走。
　　编出那么不像谎话的谎话把占娃憋得满脸通红，但他终于出来了，他又能安然面对自己内心的巧了。他一溜烟跑回家即开始换上平日里的脏衣服开始干活。对于秀莲他实在懒得去想，首先是他占娃说白了是个只有一只眼的残疾，和人家那么俊，相比有这样的土，人家一定不会看上自己。然后他占娃就这样回来了，对方肯定明白他的想法了。再说，占娃看到这个女人就觉得犯怵——“这个女人可不是好惹的。”他想，他能看出来这女人的厉害，他也不敢要。“嗨！人家也不会看上你！”他自嘲地想。
　　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对于秀莲，他想错了。
　　“占娃，哎占娃——给我滚出来！”天刚黑英嫂就在院子里喊占娃。“糟了，英嫂一定看出来我今天是应付的，找麻烦来了。”占娃在心里嘀咕，头嗡一下大了，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搓着两只脏手往外走，一边答应着“在呢，英嫂，马上过来。”
　　“个死占娃，又在鸡屁股里掏金子呢？”英嫂笑嘻嘻地说，看起来没生气，占娃心里轻松了很多，嬉笑着问：“嘿嘿，英嫂，叫我啥事？”
　　“看你这傻不愣登的样，也不知道人家那么俊的秀莲怎么看上你的。”说着，英嫂在占娃的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你个死占娃还真有傻福。还什么事，好事！人家秀莲稀罕你！看上你了知道不？说，这么俊的媳妇娶回家，往后该怎么谢嫂子？”英嫂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可是弄假成真了，占娃本意也是去应付下英嫂的热情。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就那样子，那么俊俏的秀莲怎么就看上他了？他嘴里都囔着：“不能够啊，这怎么可能，别拿我开刷了，人家秀莲年轻漂亮，能看上咱这样子？”
　　“德行！弄出这副嘴脸丑死了！”英嫂踢了占娃一脚：“你就偷着乐去吧，我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就不说了，回头我给人家旺财婶和秀莲怎么交代？人家秀莲等回话呢。”
　　英嫂的语气严肃起来，这下占娃真的一时不知所措，他真的放不下巧娘，此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一个巧满头大汗干活的画面——尽管巧已经六年没有音讯了，此刻他还是深深地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巧的事。
　　“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占娃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使劲搓着自己脏兮兮的双手。
　　“我跟你说，你这一只眼鸡屁股掏蛋的东西，好好宝贝人家秀莲吧，嘟囔啥？咋，你还有意见？别以为有了两个臭钱就可以把眼睛长到头顶上，这么好的人儿你看不上？想娶个姑娘咋地！”看到占娃这么不爽快，其实英嫂已经猜到了这家伙是放不下巧。可是谁能保证巧一定能回来呢？占娃已经四十多了，这个吃了多少苦的孤儿如今又当爹又做妈，看着真让人心疼。但是她英嫂又怎么能断定巧一定就不回来了呢？因此她虽然知道占娃的心病，但却不能言及，只能装作不知道，说别的道理逼占娃就范。
　　“可是，我不不不……巧回来了咋办？不不不能……”占娃没办法了，只好触及自己心底的根本问题，尽管他知道英嫂不爱听这句话，但这个事再也不能是谁应付谁了。
　　既然占娃自己说到了这里，英嫂也无法回避：“咋，人家还比不上巧了？那样比不上，你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人家都不嫌弃你就行了，你还犟什么牛！”
　　“她嫌弃我才好呢！”占娃急的不知道说啥好。“总不能因为秀莲比巧好看我就不要巧要秀莲了吧，我我看你也老了，我哥咋不换了你……”老实人老实话，占娃是说不过英嫂的，就把心里最厉害的话说了出来，想让英嫂退却。
　　“嘿！你个死娃，欠打是吧！”英嫂没想到一直对自己温顺的占娃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大怒。又一想“唉，这娃就是老实，但这样的男人很少，却是最好的男人，吃了这么多苦还对巧这么坚贞。”她想了想，换了一种语气说：“占娃，嫂子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巧，可是人家走了整整六年多了，如今斌娃都十二了，今天给你说这个对象可不好找啊，万一错过了，巧又不回来……你看看你，这几年又当爹又做妈，四十几的人看起来比我还老，将来等斌娃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娃，你这日子可咋过嘛……”英嫂说着，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有些难过“唉，谁在明处，给这个可怜人看看巧到底在做啥？还会来不？……”
　　占娃本来就难过了，又看着英嫂动了感情，更加难过，泪水夺眶而出。他怕英嫂看出来更加难过，赶紧蹲下装作抽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