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血雨一号院第三十九章
作品名称:腥风血雨一号院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5-07 09:34:25 字数:11628
诚实、热情、文明、礼貌、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党,热爱集体,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学习成绩优异——这是红星小学校长主任全体教职员工,在心里对涂家三姐弟的评价!
品学兼优——这是育才中学给涂英涂雅涂正的终极鉴定!
涂家三个孩子成人了,张玉芝高兴,心里美啊!张玉芝的老妈妈,一九五八年就去世了。这老太太临咽气前说了一句话:“涂家的三个孩子咱没白养——”
是的,涂家的孩子还是那么有钱。刚一解放,实行人民币流通。原有的现大洋、大黄鱼小黄鱼(金条)都可以合理合法的到人民银行兑换成人民币。涂义强侯喜莉在银行的保险柜被没收了,可留在家里的银元黄鱼没被没收。涂英小的时候花钱如流水。尽管如此,到了一九五零年,家里还存有不少的现大洋,流通券,还有八条大黄鱼。咱们银行行长任为民是个极为善良且又善解人意的人,当涂英涂雅涂正姐弟三人带着一包银元和八条黄鱼到人民银行兑换人民币的时候,任为民按党的金融政策,分毫不差的把涂家的银元、金条兑换成了人民币,共计两万一千一百八十九块六毛一分。涂英当场决定:“任伯父,我们现在是党的孩子,我们有党和人民照顾我们,艾伯父(艾子民)苟伯父(苟尚理)杨伯父(杨天啸)林伯父(林中轩),他们百般的关顾爱护我们姐弟三人,把我们送进了红星小学读书,把我保送进了育才中学读书。我们的邻居也都个个爱惜我们。街道管理委员会还定期的发给我们生活费,我们有吃有穿,我们还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啊?任伯父啊,我们决定把这些钱全部一分不取的捐献给国家,捐献给人民。敬礼!”涂英涂雅涂正举起手来一起给任为民行少年先锋队队礼!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任为民给三个孩子还了个军礼。“我代表遍地市人民银行全体员工,向你们表示感谢!我们接受你们的捐赠!但是,不是全部,我们只接受一万。余下的,你们全部带回家,或者存在我们的银行里。孩子们,你们以后的路还很长,你们要读中学,读大学,你们是孤儿,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日后还有很多需要花销的地方。就这样吧!”
涂英没有把钱存在银行里。“我们听任伯父的!我们把钱带回家,我们的邻居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同学,都需要钱啊。我们去直接帮助他们就是了!”
任为民和在场的银行职员们都深受感动。“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大家从心里夸赞着涂英涂雅涂正。
涂英做事大气,且说话算数。回到家里,她就给邻居家发钱。当时院子里只有祖树德家、龙腾跃家、牛筋强家、林中轩家和他们涂家。“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一家给一千元。在他们涂家自家,涂英给张玉芝两千元。“妈妈,您收着。您花不了,愿意帮助谁就去帮助谁!您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吧。”还余下五千一百八十九块六毛一分。涂英决定,姐弟三人留一千一百八十九块六毛一分,四千元捐给红星小学。就这样,涂英把家财散尽了。钱这个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咱们这里指的是钱的本身价值。涂家三姐弟用钱换回来了信任!这就不是钱的本身价值了。凡夫巷兴运里一号院的邻居们(指的是眼面前的祖树德家、牛筋强家、龙腾跃家、林中轩家)原本就认为涂家三姐弟真的不错,等一收了涂家三姐弟的人民币后,那就更加觉得涂家三个孩子真的变成好孩子了,根本不把钱当回事儿,还有比这样的孩子更好的了吗?没有了!张玉芝收了涂英给的两千块人民币,那是铁了心了守口如瓶了,什么杨天啸家死的四口人啊、什么姜韩氏魏和珍……通通的忘记了。从此再在心里想这件事儿,那就不得好死!那就也让涂家三姐弟给灌上几滴TH毒液!
在这期间,涂雅曾跟姐姐涂英多次建议:“赶紧把家里的TH毒液处理掉吧,赶紧把衣服箱子里的手雷子弹手枪处理掉吧!”涂英每每微微一笑:“等机会吧——”涂雅似乎不太明白姐姐的话义。“这要等什么机会啊?”涂英又是一个冷笑:“看来你还真的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涂雅立马懂了。“还能有什么机会啊?社会主义江山,咱们能撼得动吗?撼泰山易,撼社会主义江山难啊!老蒋反攻大陆反攻大陆,返回来了吗?那整个是扛着麻杆儿打狼,吆喝着玩吧!依我看,根本没什么机会了。现如今,不比从前,只要咱们一动,我敢保证,什么时候动,什么时候就是咱们的末日!”
“住嘴!”涂英很生气。“跟你说,等机会就是等机会。机会肯定会有的。咱们这些东西,是万万处理不得的。咱们总得让这物有所值吧!听姐姐的!机会会有的!”
涂正特赞成。“二姐啊,听大姐的话,机会会有的。咱们现在不就是装吗。为什么装啊?还不是为了等个合适的机会,把咱们手里的东西派上大用场,就是死了也心甘了。死也要死个轰轰烈烈啊。”
“还是小正骨头硬。”涂英说:“休要再提箱子里的东西。记住,夹着尾巴做人,等机会来了,咱们一定闹他个翻天覆地地覆天翻!”
这就是涂英涂雅涂正!是真实的涂英涂雅涂正!
十几年里,艾子民一直关注关心着涂家三姐弟,眼看着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眼看着三个孩子都成了人中尖子,能不高兴吗?人道主义,感化教育了三个孩子,终于走上了正道,人间正道是沧桑。苟尚理、林中轩更是关爱涂家三个孩子的成长。常在工作之余,到育才中学看望涂英老师,到遍地大学看望涂雅涂正——艾子民、苟尚理、林中轩都是遍地市响当当的大人物啊,如此这般,对涂英涂雅涂正,人们又怎么能不高看一眼啊?有一次艾子民领着秘书,亲自到凡夫巷兴运里一号院看望,看望这所曾经的红色大院,看望这里还活着的人们,看望费劲苦力费劲真情,把涂英涂雅涂正一手养大成人的大功臣张玉芝。“张玉芝同志,你的功劳不小啊,把三个孩子养育成了国家有用的人才。我们谢谢你了!”艾子民当着院里所有人的面,深深地给张玉芝鞠了一躬——
在对市委领导的关怀关注中,在邻居们对涂家三姐弟的一片呵护里,在红星小学领导教职员工们的一片赞扬声中,在育才中学领导及全体师生们一阵阵的褒奖声里,人们彻底淡化了涂英涂雅涂正三个孩子的本质,人们彻底忘掉了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大汉奸大特务涂义强侯喜莉的后代,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曾经是杀人如麻的小魔鬼,根本看不透也无法看透他们的丑恶的灵魂,认不清也根本无法认清他们的罪恶本性!
现如今,张玉芝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涂家三个孩子的亲妈了。一号院来的新住户,也都特别敬重张玉芝这位功臣。焦世明、孙光华两口子,周济运、景玉春两口子尤为敬重张玉芝,格外照顾张玉芝这位革命的妈妈。
正房从西数第七家原本住着的是林中轩霍初华夫妇。前几年林中轩当上了市建委主任,也从这个大院搬走了。这间房子现在的主户姓成,叫成始源,三十多岁,在兴华区政府人事局当干部。妻子查淑芬,二十九岁,原来是育才中学初中部的语文教师,这不刚调进教务处当上了副主任。他们已有两个孩子了,女儿成苑,四岁,儿子成功两岁。成始源查淑芬夫妇对张玉芝这位革命的妈妈尤其信赖。涂英涂雅涂正都住在学校了,也就星期六礼拜天什么的回来一趟看看就回学校了。涂家就剩张玉芝一个人,呆着也很寂寞,五十多岁,身体又强健,张玉芝上赶着提出来给成始源查淑芬看孩子。好事啊!成始源查淑芬很高兴,就把女儿四岁的成苑托付给了张玉芝。儿子成功送回到娘家,叫姥姥照看去了。成始源查淑芬能住进这间房子,也完全是偶然的机遇。涂英在育才中学当上老师了,不几天就和查淑芬熟悉了,还成了好姐妹。一次课间聊天,不知怎么回事,查淑芬就谈到了住房的事,说住在公婆家里,一间大屋子隔着屏风,这边是小两口,那边是老两口,实在不方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查大姐啊!我帮你解决房子问题!”当时查淑芬半信半疑,心想,怎么可能啊?也没放置心上。结果第二天,在课间,涂英就找查淑芬来了。“房子问题解决了。不花一分钱,送给你一大间——”
“涂老师,是我在做白日梦,还是你在痴人说梦啊?”
“真的啊!”涂英说:“我的查大姐!林中轩,这名字该熟悉吧,我的林伯父,人民银行副行长,现在的市建委主任。我们曾是邻居。我跟我的林伯父把你的情况一说,林伯父决定把在我们院子里那间空房子白送给您!高兴吧?满意吧!”就是这样,这么简单,查淑芬和她的丈夫成始源携妻带子搬进了凡夫巷兴运里一号院,成了这里的新邻居。
从西数正房第八间,原来住户是姚晴天。姚晴天曾是地下党的交通员,职业是唱小丑的。早年间,他和妻子梅花就被涂家三姐弟害死了。他们的房子闲置了那么几年。后来姚晴天的堂哥姚晴世,从烟台来遍地市看望多年不知音信的堂弟姚晴天。结果可想而知。姚晴天家里的家具连同一间房子,姚晴世就给做主廉价处理了。新主户是乔建义,四十多岁,本市人,在三义里供销合作社做采买工作,职务是采购员。妻子何彩丽,也四十多岁,高个,窈窕,妩媚。是市里京剧团的演员。这两口子没孩子,也许有孩子不在身边。也没人细问详打听。这对夫妇不大愿意和邻居们交往,最多最多就是见面打声招呼,往往还都是对方先开口,他们也就一张嘴到了个“嗯——”字后,便再不言语了。实际上,人们谁也不知道,也许谁也不想知道,这个乔建义,原来是山水货栈的特务,是梅成仁梅老板的姑表弟。有关涂家姐弟三人在山水货栈接受所谓的杀人训练的事,乔建义是一清二楚的。乔建义很狡猾,在山水货栈从不抛头露面,算是个外围联络官。当国军节节败退的时日里,是梅成仁告诫他立马隐退,赶紧回到姑父也就是乔建义的父亲乔国兴开的“银兴百货店”当上了伙计。乔建义听了梅成仁的话,先于梅成仁一步,脱离了山水货栈特务训练营,回到了父亲办的商店,当了个普通店员。遍地市解放了,市面店铺公私合营了。乔国兴很开通。“不用合营,全部归国家经营。”就这样,乔国兴依旧当这家“银兴百货店”的经理,儿子乔建义当上了采购员。在老蒋叫嚣反攻大陆的日子里,乔建义蠢蠢欲动,妻子何彩丽知道乔建义是个什么货色,每每劝他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蠢货!你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不要紧,我还怎么活下去啊!”乔建义搬进这一号院,那是有预谋的,他是要跟涂英姐弟三人挑明真相,联起手来,弄出点动静。可惜他到现在也没敢在涂家三姐弟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他很嫉妒涂家三姐弟的现在的殊荣。他恨不得在全院的人们面前,彻底揭穿涂家三姐弟的罪恶本质,可他又不敢这样去做。“我这么做,未免太愚蠢了,毁了人家,暴露了自己,是两败俱伤都不得好啊!”他依旧当着他的缩头乌龟——乔建义的妻子何彩丽,在京剧团里算不上是什么名角,是一个很普通的旦角演员。解放了,有了稳定的生活环境,稳定的生活收入。她,很知足。想想过去,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就不禁汪汪泪水涟涟啊。八岁被人贩子拐卖进戏班,十几岁就登台唱戏。十五岁就被班主当礼物送给一个叫王文举的国军团长当玩物。王文举玩弄了三年不到就把它一脚踢开。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漆黑夜晚,她含恨要跳进长河了断此生。是乔建义一把把她拉住,救了她的性命,并答应娶她做正式妻子,白头偕老……可后来,才知道,丈夫乔建义竟是山水货栈特务训练营的联络官。有心想离开乔建义,可人家必定是救命恩人,而且待自己实在不薄。解放了,戏班改成了市文化局直接管理的京剧团,有了固定的演出场所,有了固定的演出薪水,月月开工资。多好的日子啊!可丈夫乔建义,表面上赞扬今天的社会主义,骨子里一直就不服气啊。总盼着什么老蒋早点打回来。真是反动透顶了。何彩丽也曾几次要到公安局揭发丈夫乔建义的反动思想,可琢磨来琢磨去,心想啊,乔建义并没有什么破坏行为啊,只是在夜里咬咬牙骂骂街而已。自己劝劝他也就罢了。可他吃不准,自家原来在马场道有着那么宽敞的住房,干嘛非要在这里买间平房住啊?她并不知道涂家三个孩子的事情。乔建义也从未跟她讲过。为此,在搬进一号院姚晴天住过的房子之后,何彩丽和乔建义已经多次拌嘴了。每每问道“为什么搬到这儿来住啊?”乔建义实在讲不出个理由来,就高声叫骂道:“我他妈的乐意!乐意!你他妈的少管——”无奈啊!“有钱难买乔建义的乐意啊!”何彩丽认输,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吧。他们两口子不是没孩子,曾有过三次孩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头一个小产,孩子死了,是个小子呢。二个生出来了,一个丫小头,嗨,长了三只手——这是妖怪啊!不到几分钟,就被乔建义扔进了长河。后来又生了个男孩,真是缺了大德了,乔建义睡觉折跟头打把势,硬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小子给压死了!得,打那以后,何彩丽也没怀上。乔建义真的就断子绝孙了!
搬进了一号院,何彩丽不是不愿意搭理人,而是丈夫乔建义不让她和邻居们走近乎了。“跟你说啊,住进新环境,别乱搭讪。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啊?都得防着点。”这话,何彩丽还是听进去了,于是就见了邻居点点头而已。可时间久了,人家老主动跟你说话,你总是装哑巴,那也是不行啊。祖树德老伴佘坤娣只要是见到何彩丽,那都是笑脸相迎,寒暄客套。尤曼曼也是。人老了,岁数大了,都那么爱说话,要不人家怎么总结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老头老太太说话总是啰嗦”呢!人家乔建义何彩丽都是吃公家饭的,都是按点上班按点下班的。也就是早起床时或者人家晚下班时才能照着面的。祖家龙家,是这个院子里的元老户了,院子里邻居们自然应该敬重才对才是。俗话说了人家敬你一尺,你呢,理应回敬人家一丈,这才叫遵守道德,这才叫有道德,这才叫知书达理仁义仗义。祖家也好,龙家也好,人家只要家里弄点好吃的,就宁肯自家少吃点儿,也都给你们乔家送去。龙大妈做了一条红烧鲤鱼,那是自家只留个鱼头把剩下的都给你们乔家送去啊!人家祖家顿一只小鸡,只留下一点汤汁和杂碎,剩下的全部给你们乔家两口子送去啊。还怎么样啊?再不搭理人,那于情于理能说得过去吗?自然灾害时期了,生活多么困难啊。人家一天吃一个窝窝头吃一个黄豆面饼子,却给你们家送来三个窝窝头三个黄豆面饼子。这是什么啊,这为什么啊?人家溜须你们,你们有什么拿人的地方啊?不就是街坊邻居吗,不就是人家心里想着你们是公家人肚子不能饿着,要给公家做事吗。人家跟你们有何所求啊?何彩丽终为祖奶奶龙奶奶真心打动,他想跟祖奶奶龙奶奶说说心里话,她真的要憋闷死了,他要跟祖奶奶龙奶奶讲一讲自个的身世,讲一讲自己的苦衷。她要把自己的丈夫曾经的人生经历讲给两位老奶奶听听。让邻居两位老奶奶给出出注意,是讲清楚了好,还是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好……
这一天,何彩丽从京剧团下班回到家,已经五点多了。进到家里,丈夫乔建义还没回来。她开始洗手做饭。刚把大米淘好,放在炉灶上,祖大娘佘坤娣就来了。左手端着一大瓷碗米饭,右手端着一大盘子牛肉烩土豆,放到乔家的饭桌上。“彩丽啊,天也不算早了,你就不要忙活了。我给你们两口子做好了。土豆烩牛肉,这一大瓷碗米饭,足够你们两口子吃的了。”
“大娘啊!这怎么是好啊——”何彩丽很不好意思。“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让您老人家伺候我们啊。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这话说远了不是。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能住到一个院,这就是缘分啊。”佘坤娣说:“咱们关上门,是两家人,打开门,就是一家人啊!不要客套了。这个建义还没回来,你呀,就先趁热乎吃吧。那什么,我就回去了。快吃饭吧。”
“大娘啊,谢谢您!您在我家坐一会儿,我跟您老人家说会话。”
“好啊。”佘坤娣笑道:“彩丽啊,我呀,早就想跟你唠唠家常。人到岁数了,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唠唠家常,宽宽心。彩丽啊,你吃饭,吃饭,一边吃饭,咱们一边说话。”
何彩丽拿起一个小碗,从大瓷碗里盛出饭来,就着牛肉烩土豆,小口地吃了起来。
“一个院住了这么久了,我们还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跟你大爷猜过,你们两口子文文静静的,肯定都是文化人。”佘坤娣陪着何彩丽,打开话匣子,就问人家两口子是干什么的。“我心思着,我们猜的不会错的。你家乔先生一定在哪个机关当大干部,你啊,我们都猜,大概是个教书先生,是哪所中学的老师。你告诉我,我们猜得对不对。”
何彩丽细嚼慢咽。“嗯,祖大娘啊,你们都猜错了——”
“猜错了?不可能。”
“跟您老说了吧。”何彩丽把嘴里的一块土豆嚼碎,慢慢地咽进肚里。“我丈夫是银兴百货商店的采购员。我是市里京剧团的演员。”
“我们没猜错。看看,虽说不在机关,不在学校,可必定都是国家干部啊。新社会了,艺人受到了国家的重视,也都是国家干部待遇哩。商店采购员,那更了不起,那更是国家干部。看不走眼的,你们都是国家干部,这可没错。”
“大娘。”何彩丽说:“我们算不上国家干部,只是拿和国家干部同等的工资——”
“那还不是一样吗。”佘坤娣说:“说起唱戏的来了。你们住的这间房子的两口子,也都是唱戏的,不过不是唱京剧的,是唱评剧的。那两口子,人可好了,男的叫姚晴天,唱小丑的,解放前,人家是地下党的交通员呢,在四八年那会,就失踪了。媳妇叫梅花,是个名角呢。出去找丈夫姚晴天,得,也失踪了。后来才知道,这两口子,还有我们院里的姜子齿,牛家的闺女牛娟,苟尚理家的毛容,都是让山水货栈特务训练营的特务们给当了活靶子,打死了,喂了狼狗啊,惨极了——”
听到佘坤娣说到了山水货栈特务训练营,何彩丽心里猛然一颤。她吃饱了,放下了碗筷。“山水货栈特务训练营的事,我也听说过。”何彩丽给佘坤娣斟了一杯茶水。“您老喝杯茶水。我正要跟您老人家说说山水货栈的事呢——”
“哦啊,你也知道山水货栈里面的事?那地方,我们都管它叫魔鬼营子。那里面的特务,个个都是魔鬼,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那里面,残害死的人,无数啊!后来被解放军进城先遣小分队给消灭了!你猜消灭山水货栈特务营的领头的是谁吗?”
“大娘啊,这,我可猜不着。”
“我跟你讲,就是咱院龙家的二小子龙翔。是龙翔领着二十来个解放军战士,一下子就把那个魔鬼营给端了窝了。后来听说啊,特务营那个大坏蛋头子,姓梅,叫什么梅老板,没逮着,还有几个什么联络副官也早就跑了,说是到现如今,还没查到那几个坏蛋的下落。说是一个代号叫‘走着瞧’的联络副官,就隐藏在咱们市内,没准儿就快给抓住了。这些坏家伙,枪毙十回,都不能让人解恨——”
佘坤娣一说到了代号“走着瞧”的特务联络副官,何彩丽浑身一震。‘走着瞧’就是何彩丽的丈夫乔建义。何彩丽知道,‘走着瞧’一直被公安局通缉追踪,,早晚是要被抓住的。有好几次她都要亲自问问院里在公安局工作的焦世明,倘若现在到公安局自首,能不能给与宽大处理。可几次话到嘴边,就都又咽回去了。怕啊!怕什么?怕丈夫不同意去自首,不就把丈夫暴露了吗?暴露了,人家自然就要把他抓起来法办啊。假如编个套话,说是有个朋友有个什么表亲是隐藏特务,要到公安局自首,问能不能宽大处理。那人家也不是傻子不是,人家也得追问,是什么样的朋友,在哪个单位工作,寻根问底,还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啊。所以她决定在没有说服丈夫去自首之前,就不跟公安同志焦世明询问政策了。刚听完佘坤娣老人的话,何彩丽心里可翻腾起来了。何是这个大院里,被山水货栈特务营害死了那么多人,这事他乔建义肯定是知道的,没准也参与了呢。“真想不到啊,解放都这么些年了,隐藏的特务还没全部挖出来——”
“早晚的事儿!前些日子我听人都这么说,说什么呢?说那些隐藏很深的特务,就是真的挖不出来了,说是他们也得在人民的阶级斗争的海洋里淹死的。这话挺好的,我懂大概意思,是说啊,隐藏很深的狗特务,他们也不敢公开搞破坏,也不赶活动干坏事,慢慢的,也就自生自灭了。社会主义江山牢固着呢。要我说狗特务们啊,就赶紧死了那份坏心吧。赶紧自首,到公安机关自首,没准还能得个宽大处理。”
“特务自首,这会去自首,也能给予宽大处理?”何彩丽顺着佘坤娣的话追问起来。
“共产党的政策从来不变,坦白从宽,抗拒从亚。你也明白吧?”
“哎呀啊,大娘啊,听您这话说的,怎么听起来像是我要去自首似的——”
“哦啊啊——大娘说急了。我可不是说你是特务啊。我是说,党的政策不变,那些隐藏的特务,什么时候去自首,人家公安同志都是欢迎的。不过最好是越早越好,越早自首,就会得到更宽大的处理不是。”
说着话,何彩丽与佘坤娣越说越近乎。正说着乔建义呢,佘坤娣夸着乔建义稳重特带干部相呢。乔建义回来了。“哎呀,这不是祖家大娘吗?欢迎到我家做客啊。”乔建义先行打着招呼。
“吃完饭,没什么事,过来跟彩丽说说话,解解闷儿。”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啊?”何彩丽问道。
“商店里开会,学习文件。说是要在全国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会开到七点还没完。我就出来了。”
“那什么,乔采购员,你赶紧吃晚饭吧。我就回去了。”佘坤娣打着招呼就回家了。
何彩丽把佘坤娣给送来的饭菜重新热热,端上桌。“这饭菜,是人家祖大娘送来的。人家看咱们两口子都上班,忙忙活活的,可不止一次两次来关照咱们家了。还有人家龙大娘,也是这样的关心咱们家——”
乔建义苦笑了一下。“那就谢谢她们的关心吧。”乔建义吃着佘坤娣送来的饭菜。“你别说,还真好吃。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这不就是共产主义生活了吗。”
刚才一进屋,乔建义就说开会,说是国家要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何彩丽心思:上午京剧团也开了这样的会。传达中央精神。北京的吴晗邓拓已被揪出来示众了。《海瑞罢官》已被批得体无完肤。运动正在往全国发展,往纵深发展。京剧团里已经展开了对团里曾经演过的几出老戏的批判。目前还看不出这运动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看上午的学习会上,有人已经把矛头对准了演员。对准了团长。前途未卜,究竟会怎样,何彩丽能明白吗?她想明白,她能明白得了吗?“你们单位是怎么开会的?”
“念文件,念报纸,读报纸上的批判文章。”乔建义很高兴似的。“批吴晗批邓拓,批《燕山夜话》,说是燕山黑话。报纸文章那么长,念起来没完没了。算了,我才不听了呢。我就跑出来回来了。”
“你这样做可不行。”何彩丽很担心。“你应该把会开完才对。”
“算啦吧!开完?这会儿也完不了。”乔建义吃完了饭,嘴一抹嗦,掏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抽出一颗,放进嘴里,划根火柴,刺啦——点着了。悠哉悠哉地吸了起来。
“老乔啊,我跟你说件正经事吧——”何彩丽声音很小。“刚才祖大娘和我说闲话,透露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是关于我的吗?”乔建义显得特别敏感。
“有点关系——”
“你快说!快说啊!”乔建义催促着。
何彩丽说:“市公安局已经掌握了隐藏特务代号‘走着瞧’的线索,不知哪天就要抓他了。你的代号不就是‘走着瞧’吗?”
“这是真的吗?一个糟老太婆,哪儿得来的这消息啊?”
“那我倒没问人家。”何彩丽低声劝道:“建义啊,我劝你,你还是赶紧到公安局自首吧。你听我把话讲完。”何彩丽摆着手,制止了乔建义的插话。“你跟我说过,你没亲手杀过共产党员,你没亲手害死过老百姓。手上没有人命,就不至于被判重罪。这些年里,我跟着你日夜担惊受怕,生怕人家来把你逮捕。这是何苦呢?赶紧去自首了吧?不然,让人家给抓住,那可是要判重刑了。听我一句劝吧!好吗?”
“这会去自首,还赶趟吗?我才不相信共产党那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呢。多年前,我还真想过去自首,可想来想去,觉得很没有必要。有谁知道我是特务啊,有什么人知道我是山水货栈特务营的联络副官啊?知道我的人有肖一峰,早被共产党解放军给枪崩了;吕呈凤,同样被枪崩了。顶头上司梅成仁梅老板,跑得无影无踪,没准和我一样,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过上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了。这样的情况下,我去自首,不是自投罗网找不痛快吗?都到了这会了,还去自首什么啊?快给我,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何彩丽说:“听人劝吃饱饭。祖大娘说了,你要是不去自首,等落进人民的阶级斗争的海洋里,你一定会给淹死的——”
“什么什么?祖大娘知道那个代号‘走着瞧’的就是我啊?不可能啊?你净瞎说!”
“我没说祖大娘知道你就是‘走着瞧’。我是把人家那层意思给你讲了出来。”
“讲意思!”乔建义有点火。“真没意思。我跟你明说了吧!在山水货栈特务营真正害死共产党人祸害老百姓的人,不是我。是肖一峰吕呈凤他们!我算什么啊?咱们院里涂家那姐弟三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他们在特务营里亲手害死了多少人,有谁知道啊?看看现在,好家伙,可不得了了,成了人中尖子了。市长疼书记爱;区长疼,主任爱。他们的底细,我最清楚。我为什么买这院里的这间房子啊?”乔建义压低了声音:“两个目的。其一,我和他们联系上,继续危害社会危害国家;其二,有朝一日,我彻底揭露他们在特务营里的罪恶行径。可我还一直没和他们联系上啊。我估摸着,那三个小魔鬼,绝对不会死心塌地的跟共产党走的,他们一定在等机会,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的父亲母亲是谁?你是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啊?”何彩丽一下子晕了。“涂家三个孩子也是山水货栈的特务?那时候他们才多大啊?那么点小,就当了特务?你尽瞎扯啊!他们的父母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我不是曾经跟你说过吗。涂义强侯喜莉,听说过吧!”
“什么?涂英涂雅涂正,他们就是大汉奸大特务涂义强侯喜莉的后代?真不可思议啊!”
“怎么不可思议?怎么就不可思议了?这是事实!他们就是大汉奸大特务的后代。可共产党也不是知道不知道,那个艾子民书记,那个杨天啸副市长,硬是把他们送进了共产党办的革命烈士子弟小学红星小学读书,嗨!这才叫咱们不可思议呢!三个孩子青云直步,小学中学大学一路顺风。我很纳闷,共产党真的不知道涂英涂雅涂正是杀人魔王是魔鬼?真是好笑啊!看看他们的今日辉煌,你说我算什么啊?真他妈的气死我了!我真想跑到艾子民杨天啸苟尚理林中轩跟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好好问问他们:‘你们瞎了狗眼了吧?怎么可以把我们的特务当成了你们的红人?怎么让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杀人魔鬼成了你们的红人?’我真的想去问问他们。可我冷静下来了。我不是疯子,我不是傻子。我去问了那四位领导干部,会引火烧身,人家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杀人的魔鬼?你亲眼看见了吗?你是什么人啊?你是山水货栈的特务吗?’人家这么一问,我不就完了吗。所以啊,我一直伺机观测,到底看他们是真的变红了,还是只穿红衣心还是黑的?我就一直没搭讪他们。”
“他们认识你吗?知道你吗?”
“不认识。不知道。他们在明。我在暗处了。”
“我劝你还是自首去吧!”
“怎么又来了。真是的。你不在单位也学习也开会了吗?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个什么样的革命,究竟要革什么人的命,眼下还说不准。你想想啊,‘镇压反革命分子’闹腾的够吓人了吧?我毫发未损啊!‘三反五反’折腾的翻天覆地,我怎么样,去反人家了,我还戴上了大红花。‘反右斗争’,共产党整的多邪乎啊!我立场坚定,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社会主义好》那歌,还是我教给我们单位的所有职工的,我唱的多好听啊。‘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我就好笑啊,‘反动派,被打倒’。你说说,到现在,他们也没把我打倒啊。我还成了社会主义的堂堂的二十四级干部,人民商业部门的光荣采购员。你说说,我问问你,他们的眼睛是不是都他妈的瞎了?”
“你不要太放肆了!我跟你说!”何彩丽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你啊,是个别分子,我问你,国民党反动派是不是被彻底打倒了?社会主义江山是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的江山?像你这样的一个半个的漏网分子,漏网之鱼,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能推倒人民的社会主义江山吗?你呀,还真是人们说的,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毛主席诗词写的就是好:‘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抽泣,几声凄厉。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老乔啊!‘走着瞧’,你不是瞧见了吗?你啊,就是那几只苍蝇!不!你连那几只苍蝇中的一只都不是!你充其量能算得上是,那一只苍蝇,拉的苍蝇屎里的,一个小小颗粒罢了!我今天可把话跟你说明白了。以我从经验来看,这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你说什么‘镇压反革命’你逃过来了;‘三反五反’你还反了别人;‘反右斗争’你成了英雄!‘走着瞧’啊‘走着瞧’,那可真是戏曲里的唱词:‘骑毛驴儿看唱本儿,咱们走着瞧’吧!你呀,不听劝!你一定一定会葬身于人民的阶级斗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的。老乔啊,‘走着瞧’吧!”
乔建义有点毛骨悚然。“听你说的,这文化大革命,你好像已经看出点儿什么谱子来了不成?”
“那倒不敢说。反正是从报纸上的字里行间,已经透出了特别强烈的火药味了。‘揪出来’!‘打倒’!‘扫除’‘树欲静风不止’等等等等,你就没琢磨琢磨……我想了,你是非被‘揪出来’不可了;非被‘打倒’‘扫除’不可了!”
“瞎说什么啊!快睡觉吧!文化大革命能怎么样啊?就是武化大革命也不会伤及我的一根毫毛的!放心吧,不要吓唬我了。睡觉吧!”
今晚上,是自打搬进这一号院以来,乔建义何彩丽两口子说话最多的一个晚上……
躺在了床上。何彩丽想着:涂英涂雅涂正原来竟是山水货栈的小特务?乔建义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啊?老乔说的是真的吗?不过,涂义强、侯喜莉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大汉奸大特务。怎么办?把涂英涂雅涂正当过山水货栈特务营中的小特务的事情报告给公安局吗?怎么报告啊?何彩丽犯难了……想到白天在剧团礼堂开会学习的情境,她头皮发麻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啊!到底要革什么人的命啊?已经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团长易道珍了!易道珍要倒霉了!自己呢?和老特务成婚,特务的老婆,还能好得了吗?涂英涂雅涂正正值青春年华,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