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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山的那边

作品名称:巧娘      作者:飞瀑流云      发布时间:2017-04-28 14:48:51      字数:4443

  巧娘离开陕南的山顶村已经整整七年了。
  和远在甘肃的巧娘一样,占娃也在陕南饱受着离别的煎熬。被这离别煎熬的,还有他们那当时只有不到六岁的儿子斌娃。
  斌娃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巧娘一天。甚至巧娘离开一会他都要寻找。而此时,当巧娘告诉斌娃自己要走几天,是因为去找舅舅给他要灯笼的时候,渴望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个舅舅,和有舅舅送的灯笼的不到六岁的斌娃,硬是忍住了自己不想让巧娘离开的情绪。
  巧娘对孩子说:“在家乖乖听你爸的话,莫下水玩,不许再上树,我就会来的快些。”
  斌娃问:“快些是几天?”
  “你每天轮换着用你两只手的手指在墙角划一个道道,每天只用一个手指,当你把每一根手指都用到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巧娘说。她侧过头去,强忍住泪水,咬着牙想:“无论怎样,我一定要早些回来!”
  斌娃举起自己岔开手指的小手看看,觉得好多,但是为了让小伙伴们不再笑话自己的舅舅从来不来看自己,含着泪水答应了。送巧娘的时候,从没见过繁华省城的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左顾右盼,也没怎么感觉分别的难受。可是当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这个小家伙才第一次知道没有妈妈的夜晚是多么难熬。
  不管占娃怎么哄,小家伙还是哭着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斌娃揉着眼睛迫不及待地跑到墙根下,郑重其事的在地上用他右手的大拇指划了一道。画完道道,他把右手举到眼前,仔细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哇”的一声哭了。
  占娃赶紧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拇指,仿佛孩子哭是因为手指疼造成的,他安慰着斌娃:“我娃莫哭,过几天你妈就回来了。”眼睛却不由得看着斌娃划的道道,他的心里也是那样强烈地期盼着,自从他们结婚后,这些年没有片刻分离,每日里厮守着,甜甜蜜蜜、你敬我爱陪伴着,没红过一次脸。
  更多的,他其实是担心巧娘:“那里的男人那么暴虐,会不会他发现他的巧回去了再打她?会不会那个男人又把他的巧绑起来?不让他回来了?也许会、会、会睡了她……”他不敢往下想。他后悔,他恨自己草率的决定,这其实从巧娘坐的汽车消失在他唯一一只眼的视野里,他就开始深深地懊悔了!
  然而,更多的是幸福的期盼——毕竟一亩山坡地养活不了三口人啊,可怎么活?再说了,孩子不能老是黑人黑户户口都上不上,中国人都不是了,那怎么行!不行,孩子,他,他的巧太需要一个完完全全的家了。他们只想活下去,活着,和别人一样活着,这就是他们全家最大的奢望。他占娃和他亲爱的巧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线希望。
  然而,当斌娃用他纤细的小拇指在墙根下的地上划了一道的时候,占娃那对幸福的期盼被对巧的担心绝对地战胜了,随着斌娃划完最后一道“哇”的一声大哭,占娃的心顿时慌了。他无心再上工了,抱着斌娃一路小跑到村头的大路上眺望。
  他的心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担心,他担心巧回家被她那变态的丈夫看到,会不会打死?或者打残了?也许巧就没有回到家乡,在路上就出事了。
  他懊悔,懊悔自己没有陪他亲爱的巧一块回去,虽然他占娃也没出过远门,但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啊!他着急,他是多么想知道巧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了?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让巧回家乡迁户口,只分一个人的地又怎么了?他占娃完全可以把所有的粮食都让给巧和斌娃吃,他就是上山挖野菜也好,只要能和巧在一起,斌娃也有个亲妈啊!
  他恨,他也恨自己的命运:从小没有亲人、没有家,那就让他一直没有好了,也不会有这样的痛苦。却又如此捉弄人,给予他短暂的热烈却留下长久的痛苦!
  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就是为他们这些守条条框框的人制定的?有个家怎么就那么难!他占娃竭尽权利小心地守护着却还是被一个来自外部的条条框框轻而易举地打破了?他最恨的还是自己,是他没本事保护好巧而让她独自一人去经历危险,这世界太大了,站在路口的他怎么也望不到巧的身影。
  他把哭泣的斌娃架到肩头,问:“斌娃,看到了吗?”
  “看不到。”斌娃哭泣着。
  “你妈可能耽误了,或者只是错过了一趟车。别哭了,她正在努力往回赶呢,你一哭她就知道,心一慌,不安全呢。”占娃安慰着斌娃,也安慰者自己。
  “妈妈怎么知道我在哭呢?”斌娃止住了哭声。
  “好娃哩,母子连心呢,再不敢哭了。”
  “爸,我饿了。”
  “好娃,乖。”占娃这才想起来他们在路口站了一上午了,“咱们回,爸给你炒鸡蛋吃。”刚说完鸡蛋占娃心里就一颤,巧娘很会养鸡,虽然这个年代养三只以上的鸡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巧娘还是偷偷养了三只鸡,除了斌娃每天吃的蛋,还攒下不少哩。
  此后的每一个黄昏,每一个下完雨不能出工的日子里,村口占娃和斌娃远眺的身影,成为了模式,也成为斌娃每天作业完后的功课,后来斌娃回家的时候都不哭了占娃才觉得,巧娘已经走了很久了。
  夕阳日复一日地把这一大一小、两个急切盼望巧归来的可怜人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占娃日复一日地憔悴下来。
  他虽然是个孤儿,却从小得到善良淳朴的乡亲们的呵护,曾经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常常在人们的爱骂声中和人们说说笑笑,也喜欢和英嫂她们一帮妇女打打闹闹。虽然都叫嫂子,这帮妇女们还是把占娃当孩子一样呵护着。
  如今他才真的体验到了孤独是什么,尽管那些期盼仍然是温暖的焦渴。日子在这焦渴中一天天过去。他不想说话,也不爱打闹了,默默地想着心事。他不相信他亲爱的巧就不回来了,他爱她,他也知道她爱他,爱斌娃,爱这个家!
  村里笨拙的男人和热情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一对孤独父子,他们谁都知道占娃每天带着斌娃在村口干什么,但是谁也不想说破。人们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空洞的。有时候,路过的人会把自己的旱烟袋递过去,说:“占娃,抽一袋?别愁,那么远的路呢,还不得时间?会回来的,会的!”然后彼此心照不宣地走开去。
  夕阳下黄色的麦浪飘出阵阵麦香,那是庄稼成熟的味道。按照公社的安排,分配承包地的工作即将进行。占娃已经不关心这个了,他的世界就是巧,他只想他的巧平安归来。虽然当初是为了巧能分上地才让巧去甘肃的。
  但是爷俩孤独的身影却牵绊着山顶村所有的父老乡亲,他们对这爷俩充满了同情,也对巧满含担心。人总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你能看见她很多缺点,分开了回想起来却全是她的优点。而且巧的确是个忘我为别人着想的人,仅仅就她的热情而言,山顶村的人就觉得她是自己人,很对村里的风气和所有人的脾气。虽然她走了快一个月了,大家还是觉得她一定会回来的了,只是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事耽误了。在村民大会上,大家一致请求给巧和他们的孩子斌娃也分上一分地——宁可自己每家少分一点。
  虽然国家的政策始终就是政策,怎么也不可能因为某一处的群众意愿而作彻底改变。但是一方群众的意见就是这里人民的意见,在我们这个人民意愿高于一切的国家里,一方群众的意愿政府也不能不慎重考虑,最后经过公社开会研究决定,分给没有户口的斌娃一份土地,说到巧,外村人的干部也有自己谨慎的判断:万一她不回来了呢?
  这个决定的理由让乡亲们心里也有了一丝狐疑:“是呀,毕竟这么久了,就算走也能走回来了,会不会是巧回家人家两口和好了?”会计旺财叔眼皮在眼镜片后快速地眨着。
  “就你四只眼的心眼子多,就算她和丈夫和好了,她能放下斌娃?”热情的英嫂才不愿意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那,人家就能放下人家甘肃的孩子?亲生的而且是五个呢!这山顶村的才一个。外地女人心硬,要不当初也不会扔下五个孩子跑咱山顶村来,如今才扔掉一个算什么?”旺财婶老谋深算的语气。
  一句话顿时让英嫂噎住了,但她嘴里还不甘心的说:“我看巧不会不会来的,除了她改不了的口音,你们说,她哪里不和我们山顶村人一样?”
  “行了,别说没用的,这事你有事你们娘们儿能说得清的,你能看到巧在干什么吗?说不定……路上出事了呢?”英嫂的男人慢悠悠顶了英嫂一句。
  英嫂一愣,她想:“她也觉得有可能,就算路上没事,她巧跑了这么久,就她那个不是人的丈夫能饶了她?打死她都是可能的。哎呀,那就太可怕了。”善良的她实在不愿意往这里想,赶紧否定自己的男人“我呸呸呸!不,不会的,说好了只找他们甘肃大队长的……”顿时又恼羞成怒“呸呀!狗嘴吐不出象牙!今晚找别人给你做饭去,呸!二货!”这要是在以往,这爱玩的英嫂和怕她的丈夫吵架准会引起大伙的哄堂大笑,然而这时候大家的脸上仿佛石膏凝固了,都拉这个脸,谁也没有笑意。
  关于占娃一家分承包地的会议,从这一家对生活的追求开始,到付出沉重的代价,最终在沉默中做出了决定。
  占娃的心里对乡亲们充满了感激。却对这个结果没有什么兴奋或者不满。从小到大,虽然说自己是个孤儿,敬爱的乡亲们却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着他,拉扯他长大。巧的到来却才给了他真正的温馨和男人的感觉,没有巧他觉得家不再是家了,他感觉就像他一间草房的屋顶坍塌了。
  变得沉默寡言的他,被刚才旺财叔和英嫂丈夫的几句话像见到一样刺中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在大家开始抓阄选地号的时候,他把斌娃的小手塞到英嫂的手中,默默离开了,一口气跑到没人的山谷里,抓住两把荒草放声大哭,此时他脑子里想了太多很多,却又是一片空白,他想问这山,这水,这青天,却不知道问什么,该说什么,他只能嚎啕大哭,他甚至觉得突然死了,崩溃了才能解脱,却又知道他不能崩溃,我爱巧,和爱巧一样的也爱着他们的斌娃。“我苦命的斌娃呀!”他终于哭喊出一句话来……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它不管你忧伤还是喜悦,哪怕时刻经历苦难。它只管承载你的记忆。你可以痛哭,可以欢笑,可以在它缓慢的流逝里感受,但,日子你还是得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你活着。不管你怎么的痛苦不堪,你必须满足它的基本要求你才能活着,才能是过日子。
  占娃每天在责任田里拼命地劳作着,他越来越喜欢拼命地劳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
  每天天一亮他就起床,给斌娃做好饭,煮好鸡蛋放在自己亲爱的儿子床前,告别酣睡的孩子去田里干活。一边看着天上的太阳赶回去给儿子做饭。喂养巧留下来的鸡。
  他很想巧的时候就去侍弄巧留下来的鸡,这是巧在家里最喜欢干的活。如今已经没有资本主义尾巴这个说法了,他从巧留下来的三只鸡开始,四年下来,除了杀了给斌娃补身子的和卖了的多余的公鸡,如今他已经拥有,二百多只鸡。成了公社首批养鸡专业户,每个月卖鸡蛋就有一百多块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可相当于乡长的工资了!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他却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想巧,巧最初留下来的三只鸡已经老得不会下蛋了,他怎么也舍不得卖这几只鸡,更舍不得杀,他很害怕没了这几只鸡,那他想巧了该怎么办?他时刻渴望有一天巧能突然回来。有3时候他正在喂鸡,总感觉巧就在他身后,忍不住猛然回头……常常在梦里找巧,把自己找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坐到天亮……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巧走后的几年里,斌娃渐渐长大,他也变得不像小时候那样淘气任性了。每日放学早早回家,帮着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占娃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童年的记忆已经成为永久的过去,妈妈这个词也冰封在童年的记忆里了。他过早地成熟了,他不敢对占娃说他想妈妈,他更不敢对爸爸说村里人都说巧再也不会回来了,人家甘肃有原配的丈夫和五个亲生孩子呢,有儿有女的。他能做的只是不淘气,好好学习,放学早点回家。还有,默默注视着和自己一样想巧,日益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的占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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