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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风血雨一号院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腥风血雨一号院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5-03 06:15:06      字数:10538

  三个黄包车夫,秦筱本、宋子申、林本青拉着黄包车回到凡夫街街口等活儿。宋子申问林本青:“大哥,杨家煤气中毒到底因为啥啊?”
  “仇杀——”
  “什么?仇杀?怎么回事儿?”秦筱本、宋子申吃了一惊。“那家掌柜的是干什么的?谁跟他家结下了那么大的仇啊!”
  “听说是大夫,杨天啸杨大夫——”
  “知道知道。开诊所的。我爹还去看过病呢!”秦筱本说:“那个大夫可是个好人,绝对的好人。不用说,肯定是坏人干的了!”
  正说着,来了坐车的了。是一个中年男子。三个人推让着。最后还是把活让给了林本青。
  凡夫巷一号院。张嫂拿着笤帚,把被宋子申打碎的门玻璃扫到了一块,用土簸箕收起来,倒进了大门口外的垃圾桶里。张嫂用的是涂家的土簸箕,原本这个土簸箕放在里屋隔断厨房火炉子旁。张嫂就拿着土簸箕回屋放下。之后她想起来了,涂雅有一双布袜子忘洗了,于是就越过两道屏风,到涂雅的床头底下拿袜子。通常,涂雅涂英涂正三个孩子的习惯,都是把脏袜子放在床底下的。张嫂很了解他们这个习惯。于是便弯下腰来,找涂雅的袜子,掀开床帏,倒是一下看见了涂雅的一双绿布袜子;同时她也发现了被涂雅塞进床底下那个包着破旧棉花套子的包裹。这是什么啊,这孩子啊,脏衣服也要藏起来了?她拽出来了那个包裹,打开一看,她有点发懵:一层干净的包袱皮,解开了,还有一层,我那妈啊,上面怎么会占满了烟囱灰啊?黑乎乎油乎乎的。把这层沾满了烟囱灰的包袱皮解开,妈呀!我那个妈呀!张嫂一屁股坐在了屋地上。“一大团破旧棉花套子!这这——这个小东西——”张嫂似乎明白了杨天啸家煤气中毒真正的原因了。她不敢想下去,更不敢也不能说出去!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办啊?装不知道吧,只能装聋作哑了。这事儿可不能说出去。张嫂自己嘱咐自己,一定要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这涂家有那么多金条,有那么多银元,有那么多钞票……我要是有能耐把几个小东西弄死——嗯!可不行!小东西们给我的钱可真不少啊!养活了我自己不算,连老妈妈也养活了。要说这三个孩子对我可不薄啊!人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孩子们灭了杨家四口,我要是真告发了,人家会问,你怎么当时不制止?你和那三个小王八蛋是一伙的!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事,万万说不得的!想到这儿,张嫂把涂雅的脏袜子又放在了原地方,把包裹重又原样包好塞到了原地。她撂下床帏,走出了屏风,走出了涂家,便和魏和珍一起守候在了杨天啸的家里。这时候的魏和珍张嫂,都不觉得害怕和惊慌了。她们只盼着院子里的男人们快点回来,快点处理杨家的四具尸体……
  在山水货栈——党国市党部国军特务营里,涂英涂雅涂正很专心地跟肖一峰学着擒拿格斗。小魔鬼涂英小魔鬼涂雅小小魔鬼涂正心机灵敏,肖一峰教的顺手,顺心顺气。这几个小魔鬼,擒拿动作一点就通;格斗技巧一指就明。实践的那叫一个灵活。肖一峰为试几个小东西的擒拿招数,试着和涂英过招,嗨!奇了怪了,连试三次,屡屡失败;又和涂雅涂正过招,没地说,又屡屡失败;他从心里想,真是奇才啊,这几个小东西,这么大点儿,就如此厉害,这要是长大了,长大了还得了啊!梅成仁真是个伯乐,真会选好苗儿!真会挑千里马!“小精英们,咱们再试试格斗,你们三个一起跟我打!”
  “用不着!”小小魔鬼涂正哼哼一声冷笑。“我一个人就能把你撂倒!来吧!”
  肖一峰开始与小小魔鬼格斗,没过上三个回合,就被涂正一个点穴术击中要害,一个仰八叉躺倒在了地上。小小魔鬼问肖一峰:“长官阁下!还来吗?”
  “不跟你来了!”肖一峰认栽。
  涂正哼哼又是一个冷笑。“肖长官,我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这格斗技巧,我妈就给我胎教了!出了我妈肚子,我爹就没停地教我啊。跟您说真的,就您肖长官这点家底儿,也不知都抖落出来没有?是不是像猫教老虎一样,还藏着掖着点拿人的看家的爬树一样的本领啊?”
  “涂正!说什么呢!”涂英佯装变了脸色,训斥弟弟:“虚心!虚心学习才能有长进!肖长官的招数多了,是一天两天能教完的吗?快向肖长官道歉!”
  “是!姐姐!涂英同志!”涂正看透了姐姐的眼色。“肖长官,我错了!我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肖一峰怎么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小精英,没关系的。小孩子口无遮拦,那是不犯歹的!不过,你姐姐涂英说得对,学习,一定要虚心。这是真话是实话。好了,天也晚了。不按时下课,梅老板那儿交代不过去的。好了,收拾收拾,洗洗脸洗洗手。然后我送你们回家!”
  涂英涂雅涂正洗洗手,擦了擦脸上的汗。跟着肖一峰尽量地避开特务营其他人的眼线,出了山水货栈的大院。涂英涂雅涂正上了黄包车,肖一峰没有一点怨言,拉着黄包车就上了马路。
  “哎呀——”涂英一拍脑门心。“涂雅,那个包裹——”
  “哎呀呀!”涂雅拍了一下大腿。“姐呀!坏了!我袜子在床底下,张妈洗袜子,一定会发现的——”
  “两位姐姐,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啊!什么包裹袜子的?说来我也听听。”涂正心里明白。其实昨晚上涂英去堵杨天啸家的烟囱,他知道;大早晨涂雅去拿回塞进杨家烟囱的破旧棉花套子,他也知道,这个小小魔鬼,机灵得鬼的很!涂英涂雅做什么事都不会瞒过涂正的眼睛的。
  涂英涂雅一笑。涂英说:“瞒不过你的!你佯装睡觉,姐姐也早就知道了。你说说看,要是张妈发现,她会怎么样?她会把棉花套子拿给院里的人们看吗?会揭露咱们吗?”
  涂正眨了眨眼睛。“那个死老婆子,虽然不和咱们走的一条道,可这会,她对咱们的照顾关心是真的。她信任了咱们。她心里有本帐,咱们的爹爹妈妈给咱们留下了那么多金条银元钞票,她都知道。现在,是咱们养活她这个死老婆子,甚至说养活着她们的全家。冲着这一点,她不会揭露咱们的。再者说了,她也未必天天给咱们洗袜子,天天到咱们的床底下找袜子不是?”
  “小弟说的有理!”涂雅说:“张妈没到床底下翻腾袜子最好!要是翻找了袜子,发现了咱们那个,堵杨家烟囱的破旧棉花套子的包袱,料她也不敢声张!”
  “对!她绝对不敢声张!”涂英说:“张妈绝对不敢说,如果说了,她是脱不了干系的!闹不好,邻居们会把她当做主谋的!会把她看成是教唆犯的!”
  “一点错都没有!”涂正说:“那死老婆子狡猾得很。不用担心这个了,回去看院里的好戏吧!”
  这三个小魔鬼在黄包车上说话,不避讳肖一峰。他是听见听不见,听清楚听不清楚,听明白听不明白,都没关系!更何况他要是真的听明白了,那会更佩服三个小魔鬼的。
  肖一峰能听不明白吗,心想,三个小魔鬼啊,肯定在院里做下了大妖,杀了人了!那是肯定的,没准杀的还不是一个人!这几个小东西,可怕得很啊!肖一峰拉着黄包车,已经是日落西山的光景了,他把黄包车拉进了凡夫巷。一号院在巷口,黄包车进不去了。巷口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挤在一块议论纷纷。肖一峰知道,这肯定是一号院出了大事,也一定和涂英涂雅涂正三个小魔鬼有关。他把车停在了巷口。向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打听:“大娘啊,这里出什么事了?”
  “唉——”老太太流泪了。“一号院,杨大夫家,杨大夫没在家,杨大夫的媳妇,还有三个孩子,昨晚上,煤气中毒了,全死了——呜呜呜——”
  “啊?!有这事儿?太惨了!”还用问吗?肯定是涂家三个小魔鬼干的无疑了!肖一峰问老太太:“怎么会煤气中毒呢?”
  “说是通气孔,气窗关的严严实实,屋子里两个炉子,都是封的火,没了一点儿透气的地方了。”老太太停止了呜咽。“小伙子啊,这事可不新鲜,哪年啊,都有被煤气熏死的,一家一家的。院里涂家保姆张嫂娘家大院里,前年一家姓李的,一下子熏死了五口,惨啊!全家都死了。这冬天里的火炉子,可得小心地伺候呢——”
  肖一峰跟涂英涂雅涂正说:“车子进不去了。我送你们进大院吗?”
  “谢谢肖叔叔!我们自己回家就行了!”涂英涂雅涂正跟肖一峰道了声再见,就挤进了人群。他们好不容易地挤进了家门,大门在里边上了栓。是牛筋强给打开的。进到了院里。看到了杨天啸的妻子梁尚霞女儿杨再春杨再秋儿子杨再夏的尸体,齐齐整整地摆放在杨家窗下的木板上,尸体盖上了洁白布单。他们进了院门,牛筋强就把大门挂上了。院里的男人们轮流守护梁尚霞杨再春杨再秋杨再夏的尸体。这会儿是牛筋强守护。
  涂英涂雅涂正回到自己家,张嫂除了脸色不好,那是因为杨家煤气中毒一下子死了四口人影响的,别的一切照旧。她先招呼着涂英涂雅涂正洗脸洗手;然后就伺候他们吃完饭。趁洗手之际,涂雅跑进了屏风里边,打开床帏,仔细查看,脏袜子还在,破旧棉套的包袱纹丝未动。她特别兴奋地回来洗完了手,和姐姐涂英弟弟涂正一道用晚饭。像往常一样,张嫂坐在桌子旁,等这几个孩子要这要那的吩咐。涂英问道:“妈妈,我们小,杨家窗户下面怎么躺下了四个人啊?他们怎么了?怎么不回屋?他们怎么不回屋在床上睡觉啊?躺到那儿睡多凉啊!”
  张嫂心里想,这个小魔鬼,装的多带劲儿!她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傻孩子,杨家的人,除了杨大夫不在家,剩下的四口全死了,是煤气中毒,生生地给煤气熏死的。他们哪里是躺在那儿睡觉啊!他们死了——”
  “哎呀呀——”涂英把筷子一放,哭出声来了。“呜呜呜——杨伯母啊,再春姐姐再秋姐姐,再夏弟弟(杨再夏和涂英都十岁,杨再夏比涂英小三个月,涂英一月份生人;杨再夏六月份生人),你们死的好惨啊——”
  嗨!涂雅涂正也撂下了碗筷,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孩子们!”张嫂假模假式地劝着:“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了,是哭不回来的!你们都还小,要保住自个的身体,别哭坏了身子。好了好了,把饭吃完,该温书温书。好了。”
  涂英涂雅涂正吃完了晚饭,真的就温习上了功课。姐弟三人互相考问。涂英要求每人都要把《三字经》背一遍,之后温习背诵《孟子——鱼我所欲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具。□土革,木石金。与丝竹,乃八音。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元曾。乃九族,而之伦。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三个小魔鬼摇头晃脑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每个人都完完整整地背诵了《三字经》。张嫂在一边听着,心思,这怎么像害人不眨眼的小魔鬼啊,斯斯文文彬彬有礼把书背的呱呱的——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啊!善他奶奶个腿啊!这几个王八羔子,我咋看他们生来就不是好东西啊,就都不是善茬儿……
  背完了三字经,涂英就领头,背上了《鱼我所欲也》……
  院里的男人马富贵打探消息去了;苟尚理在餐馆下班要晚回来,杨天啸牛奋到天津去了。剩下的牛筋强、朱金有、姜子齿、乎明来、龙腾跃祖树德、林中轩都回来了。祖树德牵头,大家推举他当头,跟大家一道处理杨家的丧事。此时,就是在涂家三个小魔鬼背诵《孟子》的时候,祖树德把已经回到家里的男人集中在了杨天啸家。跟大家说:“杨大夫去天津公干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要是三两天内回来,这尸体就可以在院子里停上三两天。可要是三两天内回不来,这虽然是冬天,可气温一直挺暖和的,根本没结过冰。我的意思是说啊,人死了,那是活不过来了。大家已经把发送钱凑起来了,咱们明天,就明天把他们下葬了吧。俗话讲,入土为安啊!大家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入土为安!”姜子齿乎明来龙腾跃都这样说。问到朱金有林中轩,他俩也说“没错,入土为安!”林中轩还提醒大家:“这气温不正常,气压很低,咱们晚上睡觉一定要多注意了,睡前一定检查检查,炉火能灭掉的,就干脆灭掉,封炉子压火,是能让屋子暖和,可煤气中毒的机遇也高啊!都警觉一些吧!这样的悲剧可不少了,年年都有啊。咱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了。”
  正说着呢。马富贵举着个卦幡敲响了大院门。牛筋强打开门栓,把马富贵迎进了杨天啸的家中。“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了这是——”马富贵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了一会。姜子齿心里惦记着姚晴天梅花。他给马富贵递过一条蘸了热水的毛巾,让他把泪水擦掉。姜子齿问马富贵:“姚晴天梅花有下落了吗?”
  “有了——”
  在屋里的人一下子屏住呼吸,听马富贵讲消息:“完了——姚晴天梅花还有牛娟,都落在了山水货栈特务们的手里,都给喂了狼狗了——”
  是这样的,马富贵到了义和庄找关系,正好庄民蒋中海的堂弟蒋忠河是山水客栈特务营里的便衣特务,蒋忠海到城里找见了蒋忠河,才算知道了这个大概的消息。总之,姚晴天梅花牛娟都死在了特务营里了。详细情况人家蒋忠河怎么也不肯说了,像姚晴天怎么被抓进特务营的、梅花又怎么被抓进特务营的,蒋忠河是决不肯透露一字……
  姜子齿咬牙切齿:“这帮狗特务——”他跺着脚,大骂狗特务。
  “我的天啊!”牛筋强强压怒火。“加上杨家这四口,咱院里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没了七口了——”
  苟尚理回来了。没先进家门,而是进了杨天啸的家。看到了外面窗下躺着的四具尸体,他怎能不悲伤啊!得知了姚晴天梅花牛娟的消息,更是痛不欲生。他太难过了,太伤心了。“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怎么没见你媳妇毛容啊?”姜子齿问苟尚理:“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啊?怎么她没在家吗?”苟尚理不禁心里翻了个个儿!  
  苟尚理的心情本来就处于极度悲哀之中,听姜子齿这么一问,心里不禁一颤。“咱院里有谁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在杨天啸家的这些人没有谁知道毛容去了哪里,更没谁知道她干什么去了。苟尚理回到自己家,可不是,不见妻子的影儿啊!他哪里知道,毛容遭了涂英的道儿,早就变成山水货栈——特务营豢养的狼狗的狗食了!他知道,平时院里各家各户都是女人和孩子在家。问问院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吧。他敲了敲马富贵家的门:“马大嫂子,是我啊,苟尚理。”
  “啊哦,是尚理大兄弟啊。”魏和珍停下手中的活计,开门。“什么事啊?”
  “你知道我家毛容去哪儿了吗?”
  “怎么,她到这会了,还没回来?”魏和珍心里也不禁咯噔一下,“我在家里倒是听见她和张嫂打了招呼,说是去到街面上打听姚晴天两口子的消息去了。那什么,我听的不大准成,你呀,干脆就去问问张嫂,她知道。唉对了,我们掌柜的,你知道他这会在哪儿啊?”
  “马大哥回来了。在老杨家呢!你放心好了。”
  听见了苟尚理的话,悬了几天的心夸嚓——总算落下来了。
  苟尚理敲响了涂义强家的门。“张嫂张嫂!我是苟尚理啊!”
  张嫂正聚精会神地听涂英涂雅涂正背诵孟子的什么“鱼我所欲也——”。她打开房门。“尚理大哥,您回来了。我知道,您是来问毛容的事的。毛容上午八点多钟就出去了,她跟我说,她要亲自到街面上打听打听姚晴天和梅花的下落。怎么,还没回来啊——”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屋里,涂英涂雅涂正听见了苟尚理找张嫂询问毛容的事,三个小魔鬼提高了背书的嗓门,互相递眼神,脸上挂着阴险诡秘的佞笑!
  苟尚理回道:“没回来啊!”他的心全凉了。他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精神萎靡了。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坐在床头上,想着大院里累累的恐怖之事,便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完了!毛容肯定也着了特务们的道儿了!完了,又是一个有去无回!不用探听了,肯定又被特务营的人抓进山水货栈喂了狼狗了……苟尚理打了个冷颤,出了一身冷汗。他左思冥想,姚晴天,不用多想,没准是被特务们盯上了,抓了进去。梅花是怎么着道的?这其中很有道道啊!唉!说什么也晚了,想什么也不管用了。特务,可憎可恨的狗特务!苟尚理只管心里大骂特务,怎么也没往涂家的三个小孩子身上想,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姚晴天家完了,两口子都没了。牛筋强家,牛娟被特务们喂狗了。这好模好样的,杨大夫家一下子就死了四口,我的老婆铁定是被特务们喂狗了。天啊!天啊!苟尚理拽着自己的头发,呼天抢地……那年月的房舍盖得是墙厚顶厚,门窗玻璃厚,很隔音,尤其是冬天里,家家门窗关的又很严。尽管如此,苟尚理的呼天问地,邻居们还是听得个模模糊糊。
  “别是出什么事了!快去看看!”在杨天啸家的男人们不大放心了。姜子齿说:“我去看看尚理!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姜子齿出了杨家,紧走几步,拉开了苟尚理家门。看见微弱的灯光下,苟尚理那副痛不欲生的悲情,姜子齿断定,苟尚理或许已经知道了毛容的真实情况了。八成是——“尚理啊!你这是?”
  “我预感到,预感到毛容已经不在世上了——”
  “你怎么知道?”
  “梅花着了特务们的道儿,还用心思吗?”苟尚理愤怒地说:“那帮狗特务,一点人性都没有,男的落在他们手里,整死拉倒,女的落在他们手里,那,那——那帮畜生,据说连尸体都不放过啊!毛容啊。毛容,你怎么就出了这个大院了,怎么就着了特务们的道了呢!”
  “尚理啊!”姜子齿说:“说到这事儿,说是出去到街面上找姚晴天找梅花,这道儿,是涂家那个大丫头小英子鼓捣的。那个鬼丫头,说什么她和妹妹弟弟不上私塾了,也要帮助到街面上打听姚晴天梅花的下落。那几个小东西,我是咋看咋不顺眼,咋看他们也不像好种!这事别是和涂家三个小王八蛋有关系吧?”
  “怎么可能!姚大哥啊!”苟尚理批评姜子齿。“你怎么把几个孩子往坏道上想啊!用艾老板的话,孩子吗,天性都是善良的,人之初性本善啊!艾子民艾老板可是总告诫我,让我给院里的邻居们多做工作,虽然他们的爹妈是汉奸是特务,可孩子们必定没有罪啊!他们是清白瑕洁的,你这一说啊,我倒又想起来了,艾老板让我捎钱给张嫂,托付张嫂好生抚养涂家的三个孩子。我得把钱给人家送过去啊。”一时苟尚理从痛苦中脱离了出来。“刚才把这事给忘了。我这就把钱给张嫂送去。”
  姜子齿回杨天啸家了。他想不明白,艾老板怎么就那么关心涂家的那三个小王八蛋啊!
  苟尚理又敲响了涂家的门。“打搅了!张嫂!我苟尚理!”
  听见了,涂家屋子里那朗朗的背书声,字正腔圆童声朗朗。苟尚理着实被打动了,这几个孩子真爱读书,真招人喜欢啊!苟尚理的心真的就被涂家三个孩子的表面背书的情景感化的慈悲大发:没错啊,艾老板就是艾老板,人家看问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三个孩子的本质不错的!关心关爱尽心尽力地抚养他们,应该应该啊!
  “尚理大兄弟,又有什么事啊?”张嫂打开涂家的门。“是不是毛容回来了?”
  “张嫂!不是毛容的事儿!”苟尚理从兜里掏出五块银元,和一沓钞票递给了张嫂:“这是我们餐馆的大厨还有伙计们给涂英涂雅涂正他们捐的钱,不算多,能花销一阵子了。你把这些钱收好,用在三个孩子身上——”
  “这——”张嫂把钱收下了。
  “就这事。您受累,把这三个孩子一定要照顾好!我回杨家了——”苟尚理离开了涂义强家门。只听涂英涂雅涂正朗声背书:“……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嗨!苟尚理驻足听着。“背的真好啊!这书背的,太好了——”
  涂家。张嫂伺候三个孩子洗脚。三个孩子洗完了脚,就都各自上床睡觉了。张嫂问涂正:“小正啊,是跟妈妈一道睡,还是自己睡啊?”
  涂正答道:“我要学做男子汉!当然是自己睡好了!”
  张嫂口里说:“小正长大了!大小伙子了。那妈妈我就睡那个单人床了。”张嫂说的这张单人床,实际上是侯喜莉给她专门准备的,这屋设了三道屏风,张嫂这张单人床在第一道屏风中。把张嫂放在这儿睡,主要是考虑晚上呼个茶,唤个水什么的方便。张嫂上了这个她睡了多次的小木床。她习惯地和衣躺了下来。睡不着了。她在想,苟尚理那个东来顺餐馆里的厨子伙计们心眼太好了,心地太善良了!没有亲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就这么关心涂家这三个狼崽子啊!这三个坏坯子,可是不得了,吃人都不吐骨头。这个家里的保姆,我还能当下去吗?我还敢当下去吗?我还怎么当下去啊?人小鬼大!三个小王八羔子,三只狼崽子,防不胜防!在外面读私塾?看他们背书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可保不齐在外面就不干些别的啊。我是走?是留?怎么走?怎么留?人家东来顺餐馆的老板是个大善人,苟尚理跟他说了途家的情况,嗨,他就当真的把他们当做了孤儿。还托付我来长期抚养。我那个妈啊!我要是把他们堵了杨天啸家的烟囱,几乎灭了杨家满门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会吓死的!不!他们根本不会相信的啊!算了吧,一切一切都装不知道,最最上策。等待机会,我下个狠心,整死你们这三个小王八蛋,把银元金条钞票通通弄到手……
  “妈妈!”涂英喊上了。
  张嫂一激灵,蹭愣一下子坐了起来。“什么事啊?”
  “我们问你!苟伯父给了你多少钱啊?!”涂英放大了嗓门。“是东来顺餐馆叔叔伯伯送给我们的是吗?”
  张嫂赶忙下地拉开电灯,屁颠屁颠儿地来到涂英的床头。“没错没错。我心思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晨,把这些钱给你们存起来。”
  涂英涂雅涂正都围上来了。“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涂正说:“妈妈啊!我们要孝敬您啊!有个词儿,叫借花献佛。妈妈懂吗?”
  “妈妈怎么会懂。妈妈是个大老粗。妈妈可不明白。”
  “好了好了。”涂英说:“弟弟,别难为妈妈了。妈妈,借花献佛,意思是比喻用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这是个故事,出自元朝萧德祥《杀狗劝夫》里边。原话是‘既然哥哥有酒,我们借花献佛,与哥哥上寿咱。’这回妈妈可懂得了?”
  张嫂在灯光下愣了愣神儿。“嗯!我有点明白了。你们,你们是想是要,要把苟伯父送给你们的钱,送给我。对吧?”
  “好聪明的妈妈!”涂雅赞道:“妈妈多聪明啊!没错,您老人家为我们操心费神,出工出力,我们姐弟商量,苟伯父送给我们的钱,全部归您所有!”
  “这怎么可以!”张嫂推辞。“妈妈可不能要这些钱。这些钱,是东来顺餐馆厨子伙计们的血汗钱,他们是捐给你们的。妈妈可不能昧良心不是!”
  “不能这么说啊!”涂英说:“这钱您收下也得收下,您不收下也得收下!就这样决定了。不然,我们就不认您这个妈妈了——”
  “对!不然我们就不认您这个妈妈了!”涂雅涂正假惺惺里蒙上一层一本正经的姿态。“收下吧!您爱怎么花销就怎么花销。送回家给我们的姥姥也行啊!”
  “那好那好!冲着你们这份孝心,我明儿抽个空,就把这钱送给你们的姥姥。”张嫂高兴起来。“不早了,可该睡觉了。可不能耽误明天上学啊!”
  涂英涂雅涂正睡下了。
  张嫂也躺下了。“这三个孩子,搞什么名堂啊。嗨,俗话说不拿白不拿。给了,就要着,爱咋咋地……”张嫂睡着了。
  守候在杨天啸家的男人们,留下个看尸守夜的,其他的也都各自回家睡觉了。姜子齿回到家里和老伴小声说话。
  “我说掌柜的。”姜韩氏说:“老杨家真是太惨了。怎么就煤气中毒了呢?咱们全院人都知道,梁护士那可是个顶顶细心的人。每天睡觉前都检查气窗通风口;还老提醒咱们。你说说,他们家昨天晚上,那气窗咋就关得那么严实啊。听马富贵老婆魏和珍讲,车夫宋子申打碎杨家的门玻璃,打开屋里门栓,一进屋,那煤气都笼了。真真的能把人呛个跟头。我就心思,即便是气窗没打开,气窗没支住,又合上了,也不至于有那么浓的煤气味啊!我的姜子齿大人,你给断断,这是怎么回事啊?”
  姜子齿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别是烟囱给烟灰堵上了。多年不通烟道,不清理烟囱里边的煤烟油,烟道就不畅了。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还是姜子齿先生见识高。”姜韩氏提醒:“等杨大夫回来,告诉他,可得把烟道通通了。免得惨事再发生了。”
  说着说着,老两口就说道涂家三个孩子身上了。姜子齿说:“那个老大涂英跟毛容说,要帮助打听姚晴天梅花的下落。还劝毛容要到街面上去打听。我看这里边就有道道。”
  “什么道道?”
  “引毛容上街啊!”
  “上街有什么啊?”
  “上街,街上就有特务啊。街上的特务早就对咱们大院的人怀有不轨之心了。毛容一上街,就被特务盯上了。这事啊,我怎么心思怎么和涂家老大小英子有点关系。”
  “你是老糊涂了。”姜韩氏奚落姜子齿说:“你什么时候返老还童了,你怎么变成小孩子了啊?小英子只是个十岁的娃娃,怎么能和什么特务扯到一块去啊!你变成老小孩了不是?”
  “反正反正我就是感觉是那么回事!”姜子齿喝了一口茶水。“我怎么看那个小王八蛋怎么不顺眼!”
  “得得得!”姜韩氏继续奚落:“那小英子长得眉清目秀的,那么俊俏,你是不是变成老不正经了吧?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怎么还骂起人家来了?你这个老东西,真真的不是个东西了!你看人家不顺眼,你以为,人家看你就顺眼吗?拉倒吧!算了不跟你扯了,站了一天油盐店了,我累了。睡了——”姜韩氏不再搭讪姜子齿,钻进被窝,拽了拽被,睡着了。
  姜子齿叫老伴这么一数落,也责怪上自个了。“也是啊,没理由啊,怎么就无端的恨人家孩子啊!人家没招咱没惹咱啊。我这还真有毛病!这是何苦啊……”姜子齿也很累了。上床睡觉。他把涂家三个小魔鬼扔出了自己的感官视线……睡前,大脑又动到杨家的四个冤魂上去了……姜子齿睡着了,他怎么就做起梦来了:梦里,他到一家盐业公司批发食盐。从那家公司推着三轮车回到油盐店。稀里糊涂,把食盐卸下来。天就黑下来了。哎呀天啊,伸手不见五指。他用脚探着路,摸回到了家。进了大院,天上闪过两道亮光,并不是闪电,绝对不是闪电!闪电还不知道吗,那是要伴着雷鸣的。再说了,这是冬天啊,冬天里,打什么雷啊。那两道光从上空一下子滑了下来,我的妈我的天啊,是一只很大的鹞鹰,嗨呀呀,不偏不倚,扎进了杨天啸家的烟囱里。亮光消失了,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他摸进了自己的家。他大声呼喊:姜韩氏!老伴姜韩氏——”
  姜韩氏睡得好好的,被姜子齿的梦中喊声惊醒。她下地,拉开电灯。推醒了梦中的姜子齿。“你叫唤什么啊!大半夜的!”
  姜子齿醒了过来,满脸满身是汗。
  “你叫喊什么啊?”姜韩氏知道老伴做恶梦了。她去倒了杯热水,递给姜子齿:“喝口水,压压惊吧!这是做什么梦了?吓成这样!”
  姜子齿喝了半杯热水,惊魂尚定。“我梦见,我梦见,一只老鹰钻进了杨大夫家的烟囱里了——”
  “快睡觉吧!”姜韩氏埋怨姜子齿:“什么梦啊!都是你一天到晚瞎想的,梦是心头想!行了,多大岁数了,孩子似的瞎想什么啊!快睡吧!”
  姜子齿不再说话。姜韩氏上了床。老两口又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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