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阳光第六十章

　　牛秀典身受撞伤，住在医院里，一晃就是两个月了。不知道这医院的医生是怎么给治疗的。右胳膊残了，再也不能使用，废了。左腿残了，从此再也动换不得。事实已经宣告，牛秀典残废了。家里人为此懊糟无比。肇事的三轮货车司机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赔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说实话，一个在菜市场里摆摊儿的，能有多少钱。四川人王志平宁愿蹲上七年大狱，也不愿意实际也真的没钱赔偿牛秀典老师。这事一时陷入了僵局。好在牛秀典老师的医疗费，学校还全部担负着。“住院吧！就在医院里住着——”丈夫胡华伟这样跟牛秀典说。“在医院，总还有护士照看着，回了家，怎么办？雇人？雇保姆？哪来的那么多闲钱啊？”他埋怨着牛秀典，“当初你要是能听我一句话，不去教育局。那就不会有这个结果了。职称算个什么啊？你怎么就把那职称看得那么重？玩了命了！秀典啊，不值得啊！不值得。你还不错，我们学校的张凤芝老师，为了个职称啊，跳了津河了。死给谁看啊？白死不是？学校里连个追悼会都没给他开。为什么啊？她没评上高级，他根本就不够资格，大专学历还是后取的电大毕业证。你恼火嘛啊？张凤芝，你认识，胡搅蛮缠，不讲道理，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给我们的校长写大字报，公开污蔑我们的校长和施恩颖搞不正当的两性关系。哪有的事儿啊？张凤芝还把大字报贴到了区教育局大门上了。你说，她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她就是这样的折腾，学校也没给她什么处理。她实在觉得挂不住脸了，就在大半夜的跳进了津河，了却了一生。秀典同志，你想想看，张凤芝死的光彩吗？一点也不光彩！扔下了孩子丈夫一家人。这为何许啊？秀典啊，凡事得往宽处想。从此接受教训吧。要说，你们学校评职称，是最公平的了，也是最民主的了。你呀，好好的在医院里养伤。温校长说了，你的医药费全部给你报销。你的基本工资，给你照开不误。真的很不错了。你遇上了个通情达理的好领导啊。换上任何一所学校，也不会这样对待你的。你满意吧。”
　　牛秀典想啊想啊，丈夫胡华伟说的在理啊。我要是再瞎胡折腾，还真就说不过去了。她含着眼泪跟胡华伟说：“我听你的，好好养伤，养好了，我还要回学校图书馆上班啊……”胡华伟很受感动：“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好好养伤，伤好了，回图书馆上班。我支持你——”牛秀典溜溜的在医院里养了一年多，这是后话。出院后，学校根据她的要求，让她回图书馆上班了。上班后，再也和高级职称无缘，退休了，依旧是个中学一级教师的职称。她服了……
　　汪奉闻自己想不到，脱颖评上了高级教师。紧跟着，又是脱颖，评上了特级教师。一九八七年，他三十七岁了。他是全津河市最最年轻的特级教师。给他的职称是特级语文教师，可在市里教研室，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等学科，都请他参与命题。他自己说，这些科目谈不上精通，但应对高考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说的没错。他，一个高中语文特级教师，竟然在市教研室组织的高考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命题研究会上，做讲座，还受到所有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教师的欢迎和赞许！这不能不说明汪奉闻真的就是个全才……牛秀典瘸了，在图书馆上班的时候，每每跟老师们讲：“俺最服的就是汪奉闻老师，他是真正的特级老师！别人？俺不服——”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日，星期四。第三个教师节。第九中学为了不耽误学生正课，决定在晚上五点钟召开庆祝大会，并且在学校食堂举行庆祝宴会。今年的教师节，学校给每位教师发放了一百元钱。老师们是个个高兴。又发钱又会餐。老师们喜气洋洋。汪奉闻仍然教高三，当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教高三一、二班的语文。从第一个教师节开始，学生们就给老师送礼，这让汪奉闻很感不安。国家设定教师节，目的是什么啊？是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是为了尊师重教。国家社会把教师看得很重，都高看教师一眼。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教师的职业是最最高尚和崇高的职业，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现在，社会民众已经把老师捧上天了。汪奉闻觉得这很不正常。不是有一句话叫做捧得高摔得狠啊！同行们啊！要当心才是啊！
　　汪奉闻记得一九八五年，国家设定教师节的第一个年头，老师们高兴啊，学校举行大会餐，全校师生放声高歌。那年，每个班的班主任都收到了班里学生集体送的礼物——高档的影集，一本得二十六元钱。汪奉闻当然也收到了这样的影集。他收到影集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文具商店，问清楚了影集的价钱，二十六元玖角柒分。礼尚往来啊！他就手在文具店给全班每个学生各买了一支锡金钢笔，是金星牌的，三块一角九分一支。回到班里，他让班长把钢笔发给了大家，他心安了。一九八六年教师节，学生们送礼升级了。每个学生都单独的给班主任老师给科任老师送礼。有的家长居然给班主任老师送价值昂贵的毛毯、床罩等等生活用品。大多数老师都心安理得的收下来了。最不起眼的，也是价值最低的，都是“英雄”牌金笔。汪奉闻教两个班，一百零八名学生，又都是高三毕业生。好家伙，汪奉闻收到了三床被罩，一百零五支钢笔。这真的不得了了。
　　汪奉闻心神不宁了，教师节？怎么这么个过法啊？别人收了学生的礼品，咱们管不了的，但是自己管自己还是必须的。他给班里的同学们开会：“同学们，老师自古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啊！老师是职业！这种职业和工人、农民、军人是一样的。教师，不是像现在人们所说的那样，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为学生服务了，教育教学尽职尽责了，是光荣的！否则就是可耻的了。同学们，教师节应该这么过，让同学们给老师提提意见，看看教师身上还有哪些不应该是教师的表现，给指出来。以利于教师更好的教育教学。教师节，不能变成学生、家长送礼的日子。这样做，教师节还有什么意义啊？同学们，别的班，咱们左右不了，咱们班，必须做到，把送给我的礼物，都拿回去！你们尊师重教的心意，我领了。我完全领了。你们还得帮我一个忙，把二班同学送给我的礼品，送还给他们。礼品都是英雄牌钢笔。你们一人发给他们一支，就完成任务了。咱们师生之间的交情，应该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吗。你们一个个的，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品。我有何德何能收受啊！大家坐好！我把钢笔被罩都发还给你们！谢谢你们和你们的家长了！”汪奉闻把学生送给他的礼品全部还回给了学生……
　　他的学生真听他的话，一人拿一支钢笔，跑到二班，发给了同学……汪奉闻心安理得了。可他的举动，引起了很多教师的不满。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他有点另类，假清高假正经！说他破坏规则。汪奉闻也不知道他破坏了什么规则。二班班主任老师吕尚香直截了当地跟汪奉闻说：“汪老师啊，你这样做，最主要的是伤害了师生之间的感情，学生们从心里尊重咱们教师，过节了，教师节，送点礼品给老师，老师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学生给老师送礼，也是天经地义的无可厚非无可指责的。你看你，还开什么大会，公开的把学生的礼品还给了学生。你可知道，你伤了他们的心啊！你不给学生们面子啊！你们班，你那样做，我管不了。对吧？可我们班的学生送给你的礼品，你硬是让你们班的学生，把礼品还给了我们班的学生。你这样做，就太欠思虑了。你伤害了我们班的学生感情。另外，你的做法，也伤害了我们收了礼的教师。好像我们就缺少学生们送的东西似的。我们成了要饭花子了？汪老师，你学问大学问深，是年轻的特级教师，可人情世故，你啊，连个二级也不够格的！你想一想去吧！你那做法，得罪了多少教师得罪了多少学生啊？你太不会看事了……”
　　听着吕老师的一番宏论。汪奉闻回敬说：“吕老师，咱们当老师的，绝对绝对不能收受学生及家长们的礼品。我个人认为，这可不是等闲小事。去年教师节，学生家长们也就是集体买个影集送给每位老师。今年你再看，升级了！再发展下去，是不得了的事情。教师节变成了学生家长送礼节了。这样的节日还不如尽早取消！否则发展下去，你就等着瞧吧！这会不是赞美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吗。等着吧，很快就会变成太阳底下最可耻的人！老师们啊，怎么不会自尊自爱了？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教师，哪那么崇高啊？教师，是个职业，和清洁工、纺织工等等一样，都是谋生的手段罢了。人家说你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你就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了？人家说你是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就是塑造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哪儿跟哪儿啊？要是不自知之明，那早晚要被摔得粉身碎骨的。当教师的凭什么收受人家家长的礼品啊？凭你教人家孩子？是人家孩子的老师？是老师不假！可不要忘了，教师的职责。说一千道一万，教师就是不应该收受学生、家长的礼品！收了就不对！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教师的高尚名誉，早晚要被教师自己毁掉的。不正己何以正人？收礼可耻！现实是事实是，绝大多数学生都不是自觉自愿的给老师送礼的，是面子过不去，是不得已而为之，心理上不顺从送礼的。教师节，在某种程度上讲，已经给很多家长很多学生带来了不必要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给老师送礼还是不给老师送礼，得做好多天的思想斗争！给哪些老师送礼？不给哪些老师送礼？要折腾好几天做下决定。别的孩子都送什么？自家应该送什么？得观察好几天！学生、家长，已经害怕教师节的到来了！这些你都知道吗？你了解过社会吗？你调查过家长吗？教师节学生给老师送礼无论薄厚，可以说，都不是家长学生自觉自愿的，都是显出无奈无办法的情绪的。你当学生、家长都为了尊师重教给你送礼啊？想想吧？我们如果现在还不刹住教师节学生给老师送礼之风，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吕尚香听着汪奉闻的话，很不以为然：“你啊！特级教师，特能危言耸听！得得得，我就不信，收了学生的礼品，教师就不再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人了！你爱收不收，我们管不着！我们收我们的，你也管不着。你好自为之吧！”汪奉闻心想，让我好自为之？也对！都应该好自为之的！汪奉闻在自己班级的班会上，立下了军令状：绝不收学生的礼品！如果有人发现汪奉闻老师收了学生的礼品，哪怕是一块口香糖，那他汪奉闻老师就不配再当老师了！汪奉闻说话算话。一九八七年的教师节，他竟连学生们给他买的一束鲜花，也没要，他让班长退回给了鲜花店……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三日，星期日。中午全家人改善伙食，哥嫂姐姐姐夫及他们家里的晚辈们都回来了。也巧了，妹妹汪奉玲到北京办画展，也顺道回家来了。一大家子人，四十多口，摆了五大桌子。汪奉闻的爷爷汪廷玉一百一十五岁了；奶奶孟宪玟一百一十岁了。两位老人格外高兴。汪奉闻和年迎冬早已有了一双儿女，是一对龙凤胎，今年已经六岁了。男孩叫汪家兴，女孩叫汪家旺。家兴家旺坐在祖爷爷祖奶奶中间。喜的汪廷玉孟宪玟满脸皱纹都绽开了……开席了。汪廷玉跟家里人说：“咱们汪家几代几世，都是顺势顺时顺事，一路走过来的。这人活在世上，不能和大自然较劲，不能和历史潮流较劲啊！凡事都要顺其自然。孩子们，顺其自然——”汪廷玉手里的筷子掉落在了地上，只见老人家两眼一闭，驾鹤西游了……再看孟宪玟，筷子也扔了，也两眼一闭，随着丈夫汪廷玉驾鹤西行了……
　　汪廷玉孟宪玟老夫妇俩，同时无疾而终。汪家人安葬了两位老人。汪家的后人都记住了汪廷玉的遗言：顺其自然！
　　没那么多老讲究。顺其自然。汪奉闻照常上班了。学校里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工作又开始了。汪奉闻被学校特聘为职称评定委员会的委员。汪奉闻乐于为学校尽心尽力的工作。教师职称评定工作的程序还和原来一样。只不过在原来自我述职的基础上，加上了证明复印件。你说你在某某刊物上发表了谋篇学术论文，那好，你把那期刊物的封面封皮你发表的文章，都给复印下来，作为你的业绩材料。不光论文如此，其他的像优秀教师证书了，各类获奖的证书了，等等一律要复印件……今年上级给第九中学的高级名额比去年多了一些，翻了一番，给了八个高级教师指标。按条件上，毫不含糊。同等条件下，好比都是一九六四年大学毕业生，怎么办，都有着同等教龄年限，怎么办？好办，在全国一级刊物上发表过论文者上，否则不上；都发表过论文，怎么办？当班主任的老师上，科任教师下……条件很明显，百分之百的公平公正达不到，可也要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第九中学这次真遇上了两个老教师，条件相当，几乎分不出高下。互不相让都要上高级，一下子难倒了学校评委会所有评委。权学永和林三奎，都是数学组的数学教师，都是一九六三年师大数学系的毕业生，今年都四十六岁，都是班主任，都是安徽人。八个高级教师名额，已有七位评定无误，剩下一位，只能在权学永林三奎两位老师中选一位了。温克寒给两位老师做工作：“只差一年，明年评定职称时，无论你们中哪一位今年落选，都是明年的第一个，百分之百评为高级教师的人。看看，你们二位，谁发扬发扬风格啊？”林三奎说：“凭什么发扬风格啊？差一年，那就差很多钱啊！校长，这样吧，如果让我发扬风格，你就把我的工资提升两级。否则，不可能让权学永老师上的！”温克寒说：“工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长的啊！不可能的事情。”权学永说了：“校长啊！干脆！我们俩谁也不上！这就挺好的！”温克寒说：“那不白瞎了一个名额吗？”林三奎说：“那就干脆让我上好了！”权学永说：“凭什么啊？咱们的条件一样一样的，凭什么非你上啊？”林三奎不说话了。温克寒看看和他们二位是谈不通了。他说：“那就先这样吧。你们回去再想想。你们中谁还有其他的优越条件，想想看吧。实在没有，像权老师说的，就弃权吧。等明年你们再一块上高级吧。”
　　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温克寒给评委会的同志们开会：“咱们学校的八个高级名额，看来是要瞎了一位了。权学永、林三奎，条件一样。旗鼓相当。谁也不让谁，工作又做不通。同志们，老师们，我的意见，干脆，放弃这个名额吧。”绝大多数评委都赞成温克寒校长的意见。纷纷附和着：“这样办最好！这样办最好——”汪奉闻站了起来：“老师们，我不同意温校长的意见。这个名额不能放弃。我细细的斟酌了林老师权老师两位老教师的各项条件，大致旗鼓相当，像学历啊，教龄啊，发表文章的数量啊，当班主任的年限啊，当优秀教师的次数啊，还真都一样，这似乎就分不出个高低上下了。可我还是发现了他们之间，还是有一条有区别的——”同志们吃惊不小：“啊？有区别？区别在哪里啊？”温克寒也问道：“汪老师，你发现什么区别了？”汪奉闻说：“教学成绩！教学成绩上有区别啊！”同志们都着急。催促着：“汪老师你就快说说吧！教学成绩上有什么区别啊？”汪奉闻说：“我上午大课间时，仔细的查阅了咱们学校历次高考数学成绩。权老师林老师都是连续三年教高三数学了。可他们所教学的班级，高考数学分数是有差别的。三年里，林老师所教班级高考数学分数，每次都低于权老师所教班级高考数学平均分。我记下来了，一九八四年，低零点九分。一九八五年，低一点一分；一九八六年也就是去年，低了零点八分。”有评委马上说：“差个一分半分的，能算什么条件啊！”汪奉闻说：“高考半分会压倒一大片的。差半分没上一本录取线的在全国还少吗？半分一分！了不得！我个人认为，这是个硬性条件。我同意，权学永老师上高级！不知大家意见如何？”温克寒豁然开朗：“高考成绩，应该是评定职称硬性的条件之一！好！汪老师工作细致！值得称赞！我同意权老师晋升为高级教师。高考成绩，最能显示一个教师的教学水平！林老师和权老师，在高考考试成绩上，虽然相差无几，可必定是有差别的。同志们，举手表决吧！”结果，评委们都举手同意权老师上高级。
　　郭环敏代表学校代表组织找林三奎老师谈话：“林老师，总的条件，您和权学永老师差不多。可您三年里高考数学成绩，比权老师低啊。一九八四年，您的教学成绩比权老师低零点九分。一九八五年，您的教学成绩比权老师低一点一分；一九八六年也就是去年，您所教班级在高考中的数学成绩平均分比权老师低了零点八分——”还没等郭环敏把话说完，林三奎举手告饶：“我服了！我真的服了！让高考成绩出来说话！这是最权威的！实际上，我心里早就有数的，可你们评委里没人顾及我们俩的高考中的学生数学考试成绩。我很怕有同志提出来这一点的。我又盼着有评委能提出这一条来！得了！得了！高考半分压倒群雄。更何况我曾低于权老师一点一分啊！我服我服！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举双手拥护！我拍着巴掌赞成——我心思你们评委会委员的心都够粗的了。没想到，你们最终还是把这个最最有说服力的条件搬了出来！这是温校长的主意吗？可能不是。如果我猜不错的话，这应该是汪奉闻汪老师提出来的……”
　　郭环敏点了点头：“一点错也没有！是汪奉闻汪老师提出来的。”
　　“好！汪老师！公平公正的形象化身！我百分之百的信任他……”林三奎伸着大拇指，在郭环敏面前夸赞着汪奉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