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阳光第五十八章

　　教师也罢学生也罢，只要是人，就存在着思想斗争。世界上什么最复杂？当然是人的思想。一个社会一个单位，说是要统一思想，统一思想？何其难也！在大旗帜下，以民族道德民族精神为枢纽，让我们这些思想复杂的民众的思想相对的统一起来。这是正理。第九中学通过教师田玉梅雇凶伤害老师的事情，武举德雇凶伤害老师的事情，展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大讨论。师生们大致有了统一认识：教师为学生的师表，为人师表，是当教师的必须做到的；学生考试绝对不能作弊！教师学生都要诚实守信。在这一点上，第九中学的师生们基本上达成了共识。思想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从田玉梅老师武举德同学被公安局法办之后，学校历次规模大大小小的考试，学生没出现过一次作弊的现象；监考教师再也没有一个人随意擅自离开考场。第九中学已经形成了铁的纪律。一跃成了津河市的示范中学。一直到一九八六年，学校高考上线率一直是百分之百，都在一本线上。家长的认可程度，社会的知名度，越来越高。第九中学已经成为津河市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
　　一九八六年十月上旬，教师职称评定工作已经全面铺开了。教师的职称分为特级、高级、一级、二级。高级为最高的教师职称。特级为荣誉称号，评为特级教师，享有国家的特殊津贴。都说，教师不是为了职称而教学的，但相对的，教师没能评定上相应的职称，最直接的就是工资待遇受到严重影响。有关部门要求，而且是严格要求。特级高级教师，都是有严格的名额限制的。一级名额比较宽泛，但还是有限制的；二级不限制，只要在课堂上教学的，就直接可以进入二级。第九中学接到了上级通知，上级给了第九中学两名特级教师的名额；四名高级教师的名额。一级限制有限，够条件就上。二级不限，均由学校自己掌握。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求，为此学校里成立了教师职称评定委员会。由领导和教师共同组成。第九中学教师职称评定委员会，主任是温克寒，副主任是郭环敏。成员有办公室主任刘俊萍、教务处副主任秦博海（住了将近一年的医院。伤势完好。上班后，一九八四年五月被提拔为教务处副主任）、总务处主任元宝木、高二教师兰同云、高一教师黎唯莉。教师职称评定的序幕已经拉开了……
　　根据上级文件规定，第九中学教师职称评定委员会，严格的一步一步的按照程序进行工作。第一步，教师自己申报。职称晋级评定的标准特别特别的详细。教师人手一份，可以对照着，看看细则，再看看自己个人的条件，学历啊，教龄啊，教科研成果啊，教学学术论文发表的情况啊，教学成绩啊，指导学生获奖的情况啊，个人获得的各类荣誉啊……对号入座，看看自己够哪个层次，就申报哪个等级，特级、高级、一级、二级。自己决定申报哪一级职称之后，就要书写述职演讲材料。由于时间的关系，评委会规定，每个人述职演讲决不能超过五分钟！这是硬性规定！超过了算弃权！在动员大会上，温克寒反复强调告诫教师们了，要捡你最主要的成绩讲，无关紧要的，一定不要在大会上说。评委会规定了，申报二级的就不用述职了，刚来学校的师范大学毕业生，还有教龄不到五年的教师，都直接晋升为二级。申请一级的要述职；申请高级、特级的，必须述职。
　　老实说，教师职称评定的工作是相当难做的。评谁啊？条件大致都一样。要是都能发扬点风格，互相谦让谦让，那当然最好了。可谁谦让谁啊？那都是你挣我夺，互不相让的！这事情太难办了！两名特级教师，四名高级教师。这么说吧，像第九中学这样的重点中学，论学历，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毕业生，都扎了堆儿了。办公室初步统计了一下，五十九人。文革后的大学生教学上有突出贡献的也不少啊！按学历这些人都够晋升高级的。可偏偏只有四名！只有四名啊！在这么多教师里，选拔六名（含两名特级教师。特级教师要从高级教师里晋升），这得使多少没能够晋升的老师生成情绪啊……没办法！实在没办法！好在上级说了，往后年年评定，今年评不上的，就等着明年吗……早晚都能晋升的……
　　温克寒跟评委们讲：“咱们尽量的在会下，做好老师们的工作。尽最大努力做细做通，要把矛盾化解在会下。”教师的思想工作，要做，那可是太难了！要晋升高级教师的够条件的五十九人，加上两名特级教师，一共选拔六名，敢情这个数字还被理解错误了。上级部门特意来给做了更正：是四名高级教师，两名特级教师从这四名里选拔！温校长！明白了吗？“我明白了，让我从五十九人中，挑选出四名高级教师，再从四名高级教师里，评出两名特级教师！”难啊难！怎么办啊？关键是温克寒、杨德义等等学校领导也要参加职称评定。他们都属于业务型领导，一直在课堂上坚持上课。根据舆论，温克寒杨德义先晋升为高级教师，再评为特级教师，教师们似乎都很认可的。还有两名，下面也都有议论。汪奉闻，作为脱颖而出的对教学有突出贡献的教师，评定为高级教师，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再就是数学教师高伟森了，教学成绩显著，学术教研论文光在国家级刊物上，就发表了十一篇了。这一点，除了汪奉闻发表的论文比高老师多之外，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位超过他的了。按舆论，杨德义都不如高伟森，特级最好评上高伟森。就更公平了。
　　第九中学职称评委会的同志们，真不错，他们把工作做到了每位教师头上了。促膝谈心，声平气和，掏肺腑之言，说心底之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现在可以肯定，二级、一级教师评定不存在任何问题了。高级特级的教师人选也已经有了眉目。只是还有三位老教师的工作，一直没有做通。这三位教师是高三化学老师何文梅、高二数学老师范高明、图书馆现任馆长牛秀典。牛秀典老师的情况最特殊。今年五十二了，她的父亲母亲都是革命烈士，地方志记载，都是在孟良崮战役中牺牲的。牛秀典是早年间华东师范大学化学系的毕业生。一毕业就分配进了第九中学。说真的，教学水平实在不高，不太会讲课。每每一节课下来，都是三分之二的时间教育学生，也就不足三分之一时间传授化学书本知识。讲课时，山东沂蒙地区的口音就是不改，不说普通话。学生很不欢迎她。
　　牛秀典到学校图书馆当馆长，是本学期刚开学的事儿。第九中学一直采用学生评议制，评定教师的教学工作。牛秀典这些年来，学生对她讲课的评定，一直不佳。设定的ABCD四个等级的评判。牛老师每学期，评定表上的D级，都要超过学校的黄牌警戒线。学校规定，每学期，学生终结评定，每班学生中（都在五十名以上），有十个到十五个D级的，给教师一学期整改教学的时间。一学期完结，学生评定D级依旧是十个以上，那学校就要坚决给予转岗了，决不允许再进课堂给学生们上课了。牛秀典连年D级评定都超标。实在没办法了，学校研究决定，让牛秀典进了图书馆，也正赶上老图书馆长退休，牛秀典就当上了学校图书馆的馆长了。牛秀典向来都是以革命烈士后代标榜自己，无论何时何地，从不在乎场合。“俺是革命烈士的后代！”这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学校刚传达完上级有关教师评定职称的文件精神。刚一散会，牛秀典就拍上了胸脯子：“俺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俺是老大学毕业生！俺上高级特级，那是天经地义！没的争的……”她自己拍板了，她就是高级晋升到特级的牛老师了！“俺要评不上高级特级教师，那第九中学就不要评职称了！”牛老师发出话来了。
　　做工作吧！做细致的思想工作。评委会派出了政教处主任郭环敏到图书馆找牛秀典谈话。郭环敏刚说话：“牛老师啊，您看看，高级职称，咱们是不是让一让啊——”牛秀典把手里的一本书使劲的甩在了桌子上：“说什么呢！你不要说服俺！俺不听你那一套！俺是谁啊？俺达（爹）俺娘，都是革命烈士！俺达俺娘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献出了他们的宝贵生命！俺达俺娘要是知道这会给俺评上了高级特级教师，俺达俺娘在土里也会高兴的！他们会说：妮子啊！你有出息了！你都是高级特级教师了！俺达俺娘也早就盼着俺这一天了！俺跟你们讲了，俺在这第九中学，你们要是不给俺评上高级特级教师，那你们可就等着好看吧！俺不跟你说了！你快走吧——”郭环敏失败了！牛秀典的工作是绝对的做不通了。何文梅何老师，范高明范老师，最终工作都做通了。学校评定职称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一个周二的下午，开始了申报高级教师职称的老师述职。由于工作做在了前面，报名参加述职讲演的，一共十名老师。郭环敏主持教师们述职讲演会议。教师们述职讲演完了，全校教职工还要填写选票。要求当场唱票计票公布票数。
　　述职讲演开始了。温克寒第一个，杨德义第二个。汪奉闻属于脱颖教师，更要述职讲演，第三个就是他。他也没有什么讲演稿，干脆利索地讲了三分钟。讲完了，全校老师都给他鼓掌。牛秀典坐在最前面一排，她申报高级教师，学校当然同意了。本来她的述职讲演安排在最后，也就是第十名。可没想到，她不服从这样的安排，在全校教职员工为汪奉闻热烈鼓掌声中，牛秀典登上了讲台。掌声平静下来了。牛秀典挥了挥手：“俺本来是第十个哈！俺想，俺还是先上来讲了吧！刚才俺听了一校长二校长的述职讲演，俺觉得，都没汪奉闻讲得好！咋说呢？汪奉闻老师写了那么多的论文发表，还写了书！教学成绩，那样的突出，简直就是神仙啊，高考作文题，年年都让他整对了！俺服了！俺最服的就是这位汪老师了！俺说啊，咱们第九中学，要是汪奉闻不评为高级教师，那谁也就不用评上了。还有啊！俺，俺要是评不上高级特级教师，那咱们第九中学也就不要再评定职称了。俺是谁啊？俺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俺达俺娘那是为了全中国人民献出了宝贵生命的……”牛秀典翻来覆去的就是这么几句话。严重的超时了。管不了她啊。她足足的白话了一刻钟，就是那几句话。总算不再说了。牛秀典走下了大会议室的讲台……
　　述职讲演结束了。开始投票了。为了能让牛秀典老师信任评委的工作，领导特意安排牛秀典唱票。唱票计票结果出来了。真的还是按照预定的人选，选出来了。四位高级老师是：汪奉闻、温克寒、郑德义、高伟森。牛秀典自己只得了一票，还是她自己给自己写上的……
　　牛秀典怎么甘心啊！当晚回到家里，心情就不好！她爱人胡华伟，也是化学教师，在第三中学。第一批职称评定，也没晋升为高级。不过，胡华伟的思想还是很开通的，不争不闹顺其自然。他们有一双儿女，都成家另立门户了。眼下就他们夫妇二人。牛秀典一进家门，就冲着胡华伟胡乱的发起火来：“俺这个革命烈士的后代，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了！俺，就凭俺这样的条件，就没评上高级教师！俺真倒霉啊！走！跟俺到教育局说理去——”牛秀典饭也不做了不吃了，拉着胡华伟就要去教育局。“你歇歇吧！教育局的干部们早都下班了！你去了找谁去啊？”牛秀典一想也是：“那就等到明天，明天一早，俺就去教育局！”胡华伟给牛秀典倒了杯白开水：“你呀！省省心吧！你去教育局闹腾，那也是白闹腾！学校不给你往上报名，你到教育局闹腾有什么用啊？依着我说，这往后啊，年年都有职称评定了，论资排辈呗，总有轮到的时候啊。你就不要为这事着急了。气坏了身子，那是自己的事啊！听我的吧！今年不行，等明年，明年不行等后年吧！早晚的事！”牛秀典急眼了：“说什么啊！俺还有三年就退休了，五十五岁，俺都五十二了，弄不好，俺也只能带着个一级教师回家了。那一级的钱，要比高级的少上好几百块啊！俺凭什么啊！凭什么整不上个高级教师啊？教师投票，没人给俺投，俺就一票，还是俺自个给自个写上的。俺这人缘咋这么坏啊！不行！俺就得闹腾！说啥也要把高级教师闹到手上！”
　　胡华伟看着牛秀典，他知道妻子非常固执！他知道牛秀典教学水平不行！在第九中学的课堂上不知闹了多少笑话。胡华伟心想，你牛秀典要是都评上了高级教师，那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老师了。胡华伟知道，牛秀典评不上高级教师那是自然的，今年评不上，过年也是评不上的。老实说，给她个一级职称，那都是对她的最大的恩赐了！还要去教育局闹腾？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劝牛秀典：“人得有自知之明啊！自己的半斤八两自己永远要心里有数！秀典啊，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现在在图书馆当了馆长，享受年级组长的待遇。学校领导对你很不错了，满意吧！好吗！咱们赶紧做饭吃晚饭吧。看看都快七点了。”牛秀典气呼呼地说：“要吃你自个做！俺不饿，俺啊，气都气饱了。”牛秀典躺在了床上，盘算着明天怎么大闹教育局……
　　胡华伟把饭做好了。他喊牛秀典：“吃饭吧！快吃饭！”牛秀典不再搭理胡华伟，自顾趴在床上想心事……“想我一个堂堂正正的革命烈士子女，怎么会连个高级教师都评不上。难道我就真的甘心带着个一级教师的职称退休回家吗？我能对得起为革命事业牺牲了性命的父母双亲吗？或许我讲学教课水平真的不算太高，可我在学校里干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们当领导的就不会网开一面，照顾照顾？也太没有一点点人情味了吧？第九中的老师们啊，你们干嘛不给我投票啊？为什么啊？我这个革命烈士子女，哪点儿对不住你们了？你们只会吧唧领导。汪奉闻有能耐，可也是个小领导啊，年级组长学科教研组长，大小带个长，俺也带长了！俺是图书馆馆长啊！馆长啊！怎么，就都不给俺投票啊？明天去教育局，说理去！这个高级职称评不上，我让你们都不得安宁了……“吃饭吧！看看，都八点了！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按时按顿吃饭，怎么可以保证身体的健康啊？快吃饭吧！”牛秀典还真饿了。“那就吃点饭——”牛秀典饭量还行。吃了两个花卷，两块煎带鱼，半碟子烧豆角，喝了一碗小米粥。吃饱了喝足了，心里的别扭又来了：“胡华伟同志！俺明天去教育局，是直接找局长闹呢，还是上职称评定办公室闹啊？”胡华伟说：“牛秀典同志！我的意见，你哪也不要去闹了。好好的正常上班去！你闹腾下去，没你什么好处的。你是革命烈士的子女啊，你应该懂得更多的道理。心里要想着别人，不能光想着自己。你父母心里想着全中国人民，才会在战场上勇敢的和敌人拼杀，为人民的事业英勇牺牲。你得向你的父母学习才对啊！你不要为了个人的职称，斤斤计较啊！我劝你冷静冷静吧！名额实在有限，不可能都被评上。总得有评上评不上的。难道都像你一样，评不上的就要去教育局闹腾吗？那不乱套了吗？听我的话吧。好好地睡上一宿觉，醒来就是早晨了！”牛秀典哪里听得进去啊。他恨不得马上亮天，骑自行车去区教育局，直接找到局长，闹它个明明白白……
　　这一宿啊，牛秀典光想着怎么吵闹教育局了，哪还能睡得着啊？天可算是亮了。这是一九八六年十月八日星期三。牛秀典五点就起来了。还行，他和胡华伟老师从来不到外面买早点，都是牛秀典自己做。牛秀典像往日一样，熬好了棒子面粥，熥好了自己蒸的馒头，切好了自家腌制的各种小咸菜，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桌子上。牛秀典和胡华伟吃完了早点。胡华伟在学校里还当班主任，得提前到校照看早自习：“我走了！一会你也早点上班去。千万千万不要到教育局啊！我走了！”胡华伟去学校了。牛秀典骑上自行车就要去区教育局。六点多钟，不到七点。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并不算太多。牛秀典在一条不宽的马路上往东边骑着车。这是从她家通往主干道洪泽路的一条单行路。牛秀典很自由地骑在马路当间儿，她骑着自行车，低着头想着心里那点事儿……突然，一辆机动三轮货车朝她冲了过来，牛秀典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车带人就被撞飞到了马路牙子上了。她晕过去了……机动三轮货车车主司机知道自己违章逆行开进了单行路。没地说，逃跑啊——路上还没有别的车辆，机动三轮车拐了个急弯，按顺行，逃之夭夭了……
　　牛秀典一直晕倒在马路牙子上，头部，腰部，胳膊，腿部，都受了重创！伤的可是不轻啊……约莫过了那么半个来小时，才有一辆黄色大发面包车行驶过来。大发车上一个司机，三十多岁，一个女学生，十六七岁。司机叫陈忠实，女学生叫陈丽芬，是第九中学高中二年级三班的。陈忠实是个个体户，在菜市场里经营着一个鱼摊。专卖鱼虾。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他每天都开大发车接送女儿到第九中学。是女儿陈丽芬最先看到马路牙子上的牛秀典的。陈忠实把大发车停了下来。和女儿一块到马路牙子上查看人和自行车。“哎呀！爸啊！这是我们原来的化学老师，是牛秀典牛老师，这学期开学，不教我们了，上学校图书馆当馆长了！爸爸啊，咱么快把她送医院吧。你看啊，牛老师还喘气呢……”事不宜迟！“咱们先把牛老师送医院，你晚点就晚点吧！”陈忠实父女俩把满身重伤的牛秀典抬进了大发车，牛秀典的那辆红旗牌二六式坤车依旧躺在马路牙子上，来不及管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