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势阳光第二十四章

　　汪奉闻不为返城风所动，“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管不了别人那许多事情了，只好自己埋头读书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晚上七点。RR连。连部里，干部们正在开会商讨小学校教师人选问题。这些天里，连里已经在选拔着小学教师了。这局势啊，还真是十年河西十年河东。其实哪有十年啊。连领导思来想去，还是选拔咱们当地的中学生吧。指导员阚连东说：“原本以为这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真的会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哪有这事啊？知识青年实在是靠不住的。剩下个汪奉闻，别看人家这会不困退不病退的。人家那志向远大，等着考大学呢。小学校长，那也是当不长久的，还是提早让谢华文当校长吧。从咱们连里的在团部中学毕业回来的学生里，选拔选拔吧。那也应该算是高中毕业生呢。”副指导员吴从军提议说：“还是让原来的那几位老师回小学校吧。姜春梅、马胜利、沈三丰、向春凤、邢丽娟、秦玉敏原班人马回小学校，咱们也省心啊。他们必定是老教师了。”阚连东急了：“你这就是不负责任啊！让他们再回小学校！那咱们还不如趁早宣布解散咱们的学校呢！”林光荣也说：“指导员说得对！咱可不能再用那几个人！我提议，让孙桂梅、李英杰、高素枝、何勇军、权好勇、陈瑜，这六位团部毕业回来的高中生，到小学校当老师吧！他们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也可以说是汪奉闻的学生啊。怎么样？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大伙说，“这样最好！”阚连东说：“那就这样定下来了！小学校的老师总算是有准谱了！通知他们，下周一就到小学校上课！知识青年们，病退达到了巅峰。咱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连队里，有可能一名知青都剩不下了。真让人纳闷啊，干脆下个文件，好好地顺顺当当的叫他们怎么来，就叫他们怎么回去吧。干嘛非得揽上一身病症啊。有这个必要吗？明明是放开了回城的政策，直截了当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整出这样那样的花样来啊？”林光荣也说：“咱们谁也弄不明白的。有一点，我得讲明白，有知青找我，要我批木材，给他打包装箱。什么包装箱啊？一个行李卷儿，捆起来扛上，回家得了。整什么大包装箱啊。我不同意！他还跟我急，说别的连队都是这样的，说这样也是对知青的一种变相奖励，来这里七八年了，没有功劳也得有苦劳不是？没有苦劳也得有疲劳不是？弄个大包装箱，回家就可以打个大立柜什么的。听听吧，想的倒还真周到。别的连队咱们管不了。在咱们连队，别说是什么大包装箱，就是小包装箱也没有！没必要！不是咱们绝情！咱们有情有义。咱们怎么了？咱们在这干了半辈子多了，咱们的父母在这里劳动了一辈子了，一样的水土，怎么就把你们弄成一身病了？什么胃溃疡！什么肺气肿？什么风湿病？什么关节炎腰肌劳损蚊虫叮咬过敏后遗症……这北大荒怎么了？回城就回城吧，不能好好回嘛！临走临走把咱们这北大仓生生的给弄成百病发源基地了。这是我最最弄不明白的……”
　　弄不明白就弄不明白吧！知识青年们自己也弄不明白。分明是呼呼嗨嗨风风火火的大批量返城，怎么一个个非得要整一身病回城回家啊！出台政策的，你们什么居心啊……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劳动生息，怎么就没整出你们那么多花样的病症来啊？本乡本土的坐地户们，谁也弄不明白了……
　　好了。汪奉闻从此不再当小学校长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一早，新老师齐整整的到RR连小学校报到上课了。谢华文当上了RR连小学校校长。七年前这个小学校里的学生，孙桂梅、李英杰、高素枝、何勇军、权好勇、陈瑜回来当老师了！汪奉闻特别的高兴。高素枝跟汪奉闻说：“汪老师，那年啊，多亏你找我妈，让我继续回学校念书。不然，我哪有机会当老师啊！”汪奉闻说：“你这也是时运。知识青年（汪奉闻认可了这个称呼，不再坚称自己的学生青年）不返城，恐怕你也当不上这个老师。”高素枝接着问道：“汪老师，你怎么不病退啊？人家都病退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汪奉闻说：“我没有病啊！我搞什么病退啊？”高素枝很较真儿：“那些办病退的知识青年，有几个真有病啊？都是装的，都是花钱送大礼给团部卫生院的医生，买的假诊断——”汪奉闻摆了摆手：“不要这么说。高素枝，小高老师，依我看，那也不是他们从心里愿意的。也是没有办法。错误不在知识青年个人本身，而在于制定返城政策的那些个官员。是他们让知识青年花钱买病的。既然已经放开让知识青年回城，为什么不规规矩矩的下个文件，统一召回？为什么偏偏要搞什么病退啊？乡下怎么了？农村怎么了？兵团生产连队怎么了？怎么人家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劳动在这里，怎么就没染上你们那样的病啊？小高老师，依我看，制定病退回城政策的人，是真正有病的人！”汪奉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是他们这儿有病啊——”高素枝和几位新老师都笑了起来。
　　李英杰显得有些腼腆：“汪老师，我真的要记住你一辈子的。如果不是你去菜地找我养父，动员他让我回学校上学。跟高素枝一样，我怎么也当不上小学老师的。我养父还真不错，让我在团部念完了高中。我才有了今天。”汪奉闻跟新来的老师们说：“听我的，包括你谢华文校长，你们已经知道了，文件也已经下发到咱们连队了。咱们国家的高考统一考试的制度恢复了。咱们省十月份初试，十二月复试。我动员你们报名，考大学去！咱们一块考大学去！”谢华文看着汪奉闻，又看了看新来的几位老师。毫无自信地说：“汪老师，我虽然跟着你学了些高中数理化，可我觉得，我还是不行。我倒是想再复习一年，明年再报名参加高考。那样会更稳妥一些。至于这几位新老师——”孙桂梅心眼比较活分。她说：“汪老师，谢老师，我们不是不想报名，只是这连队领导刚把我们安排在这样的工作岗位上，我想，这是对我们的极大信任。我们如果马上就报名参加高考去，实在是不妥。与其那样，就不应该答应到小学校来当老师。这刚来，脚跟还没立稳，就要溜之大吉。这有负于连领导对我们的一片厚望啊。我的意见是，先等等看看，等汪老师考完了，给我们讲讲考试是怎么考的都考些什么。咱们明年再报名参加高考。而且还要提前打招呼，找好代课教师——”汪奉闻很受感动：“孙老师，你想得太周到了。应该应该。那你们就明年参加！我等着你们明年高考的好消息就是了……”
　　到点上课了。汪奉闻什么工作也没有了。也许这是连长指导员对他的恩赐，让他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管，踏踏实实的复习上几个月的功课，好去参加造反大革命后的第一次高考。汪奉闻跟阚连东说：“这几个月就给我记事假吧。不要给我开一分钱的工资。不劳不得啊——”指导员、连长一块说：“工资照开，一分钱也不能少的。就算是对你这些年对连队做出的贡献的奖励吧！”林光荣说：“你坚持不办病退，你实事求是。也是对你的人格的奖赏……”汪奉闻太感动了。他跟谢华文说：“敲钟的活，还是我来做吧。求求你了！”谢华文说：“好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还没离开小学校，也好！那你就敲钟吧！你考走了之后，我再敲钟……”汪奉闻在小学校里只剩下敲钟这点活了。余下的时间，他全部投入到复习功课上了……
　　差几天，就“五•一”了。RR连男女宿舍绝大多数房间，都已经是空空荡荡了。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几乎快走光了。“赶回城里，和家里人一块过五一。”返城，大返城，知识青年返城进入了高潮。返城风越刮越猛。困退接班看来仅仅是由头，最主要的政策原来是病退。是什么人制定的政策呢？怎么想出来的呢？怎么非得把硬硬朗朗的知青汉子健健康康的知青铁姑娘毁成了个个有病的病秧子呢？汪奉闻对此很不理解了。这是干嘛啊？“病退”，政策最宽泛了，任你什么人，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你到团部医院开张有病的诊断书，就可以立即办手续回城！想想不多年后，国家就有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动员官员们辞掉官职，下海经商，赔了算国家的，赚了是你自己的。一些胆小的不能前瞻的官员，很舍不得手中的那丁点的权力，犹犹豫豫终没敢下海经商，结果是看见一个个下海经商的官员个个都富得流油。那真是后悔莫及啊。
　　提起这“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政策，这是让一部分官员冠冕堂皇的先大富大贵。其实在这之前，实际就有了，没有文件的，没形成文字的政策，应该是“先让一部分官员小富一把”。想想看啊，大学开课，推荐工农兵学员。这在全国各地，使得很多很多最基层的官员小小的搂了那么一小把，小富了一把。整这个“知青病退”，看来政策制定者的直系亲属一定是当医生的，有钱大家赚啊，今天到我家！大概是考虑到了生活不很富裕的医生——县城医院以下的医生，应该改善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硬硬朗朗健健康康的男女知识青年要往自己的身上揽病，那就得到医院找医生。得求医生开诊断。你有病没病，全靠医生说了算。小伙子一顿能吃八个猪肉包子，非让医生给开个诊断：“胃溃疡”。这本来就是瞪着一双眼睛说瞎话，硬往自个身上整病啊，这本来就是造假啊，造假就得付出代价啊。医生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就给你开出这样的诊断啊，医生是什么？是白衣天使啊！白衣天使能办这样的丧尽天良的事情吧？能白白的给你开出你要的病症诊断书吗？你必须要付出，或出钱或出物。你必须给白衣天使送大礼！否则，那诊断书是万万不能给你开的。其实RR连坚持不办病退回城的可不仅仅是汪奉闻一个人。
　　截止到五一前，RR连还有三名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除了汪奉闻，还有两名。一名叫信真理。他是奉天市的，父亲信诫，这会是市委里的大干部，母亲兰雪莹也是政府机关里的干部。按国家政策，信真理小伙子完全可以办病退。在早几年，他也可以办参军迂回回城。信真理就是信真理！正直无私。绝不走后门。小伙子在RR连找了个当地的姑娘，谁啊？邢丽娟的妹妹邢丽洁，结婚好几年了，家里有了一个宝贝女孩，三岁了。小两口都在农工班里干农活。农家日子，过得快快乐乐的。病退政策是通用的。母亲征求过信真理的意见，是留在兵团生产连队，还是病退回城？信真理打长途电话问母亲，“我病退回了奉天，丽洁和孩子也能跟着回奉天落户吗？工作怎么安排？到哪里找工作？”兰雪莹在电话里跟他说：“不可以！丽洁和孩子的户口没法落。你的工作由街道委员会安排，能找到就有工作，找不到，对不起，就去干临时工。爸爸妈妈不能给你走后门……”信真理说：“告诉我爸，我坚决地留在RR连。我不后悔。我们要实事求是，即便能给丽洁和孩子在奉天市落上了户口。那我也不搞病退回城的！我没病啊！干嘛找病啊！”听听看看，信真理才应该算是坚定地扎根派。可信真理没跟连领导说过覃英嫀那样的誓言！信真理打小就学习不好。对课本感到陌生。他是造反革命前读完的初二，实际连初中还没毕业。汪奉闻曾试着跟他谈过考学的事，他性格开朗，哈哈哈的一笑，不要说恢复高考，就是恢复个中考，高中我也绝对考不上的。我就在这里修理地球了。做体力劳动简单劳动。我真的很开心。而且绝对要靠自己的体力劳动养活自己和老婆孩子……”
　　信真理是一个真的不办病退的城市里的知识青年。有人说他舍不得邢丽洁和孩子，也是，有这个成分。为什么啊？为了回城，连里有三名男知识青年和当地的女青年离了婚，困退病退接班回城了，把老婆孩子扔在了RR连，从此再无来往……
　　嗨！咱们的国家啊，有些政策那真叫奇怪。知识青年病退回城，全国通用的政策。没有病的花钱跟大夫那儿买一张有某种病症的诊断书，就都冠冕堂皇的回城了。可遇到了真有病的，还真就回不了城了。即便是一时回了城，那终归还是要买张返程车票，回到生产连队的。为什么？你真有病啊？谁要你谁养你啊？长海市知识青年娄西刿，是真有病了。三月份办病退时，花了二百元跟大夫那儿买了张“神经官能症”的诊断书，乐得屁颠屁颠的回城了。
　　娄西刿的父母都是小单位里的小干部。娄西刿三月中旬到家，三月下旬，爸爸妈妈通过关系就给他安排了工作。娄西刿在一家大集体制的叫做红旗制鞋厂上班了。娄西刿高兴，美。才上三天班，就看上了厂子里的一个叫荀成娣的年轻女工。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下班，在回家的路上，他堵住了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的荀成娣。他把人家从车上拽了下来。跟人家说：“成娣啊！你给我当婆娘吧——”荀成娣一个大嘴巴扇到了娄西刿的左脸上。这个荀成娣手劲儿真不小，差点没把娄西刿打晕。荀成娣骂道：“你个臭流氓！不要面孔！”娄西刿捂着右脸巴子，两眼直冒金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荀成娣，侬是阿拉的老婆……”这一念叨不打紧，一句两句，没法数了，不停了，不停地念叨起来了。他家离制鞋厂很近，一路念叨着，偶尔还大笑着，走着回到了家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是嘴里吐着白沫子，念叨着：“荀成娣侬是阿拉的老婆……”
　　娄西刿的爸爸娄德跟他妈妈魏春娣说：“喜贵中疯了吧！咱们赶紧送他到医院吧！”老两口把娄西刿送到了长征路医院。挂了个急诊内科。医生说：“他这是精神病啊！你们赶紧送精神病医院吧！”娄德魏春娣赶紧把娄西刿送进了精神病院。经过医生详细诊断，确诊为分裂型精神病。这下娄德魏春娣傻眼了：“费这么大劲，把他办回到城里，他怎么就得了这样的精神病啊！”住院治疗。娄德魏春娣给办完了住院手续，钱还不够啊，魏春娣在精神病医院里等着，娄德打车回家拿钱。手续办完了，娄西刿被关进了精神病病房一零三房间……
　　娄德到鞋厂找厂长，说明了娄西刿的病情，要求给报销医药费。厂长钟仁才原本和娄德关系还算不错，一听娄德跟他谈住院费的事情。那可是于公于私都是一个德行，一谈钱便无缘！钟仁才说：“人家荀成娣给你们家留了面子，没报告公安局，说你家娄西刿调戏人家，就不错了。得了！既然有病，这一定是早就有的，你怎么能瞒着我，安排进了我们的工厂。好了！我们不要了！你从一开始就骗人的。那诊断书上都写着神经官能症，本来就是神经病吗！好了好了！我们厂不要了——”钟仁才再也不理老朋友了！
　　回到家里，娄德和魏春娣商量：“咱们终不能把这个精神病的儿子留在家里，咱们养活他一辈子啊。要我说，咱们还给他送回到兵团RR连吧。”魏春娣说：“对！咱们不能养活他一辈子啊！把他送回到RR连。绝不拖延——”娄西刿在医院里也就住了不到三天，就被娄德魏春娣接出来了。那不用说，哪能好的了啊？嘴里依旧叨咕着“荀成娣侬是阿拉老婆……”这尚且不提，还多出了一个动作，见着女的就要脱裤……弄的个娄德，只好把娄西刿的裤腰带换成布条式的，给他狠狠地勒紧后在腰后面打个死结。这不是长法啊，他要尿要拉啊……回到家里没呆上一天。一九七七年四月二日，老两口买了三张火车票，毫不犹豫的把娄西刿送回了RR连……这样的一个知识青年，可怎么办啊？娄德魏春娣把娄西刿的户口粮食关系等等的关系一股脑儿的都扔给了RR连。“人疯了，真有病的，他怎么可以回城啊？谁养活他啊？没办法嘛！好了！我们回长海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娄德魏春娣一甩手走了……
　　怎么办啊？真有病的，这城里还真不要！这可难坏了RR连队的领导。连里为了娄西刿的安全，也是为了连里其他人的安全，派了四个小伙子黑白天倒班，二十四小时监管娄西刿。这终归不是常事啊！“还是送到县里精神病医院去吧！”林光荣跟阚连东商量。“也只能如此了。连队花医疗费呗！”是汪奉闻和连里的另外三名当地学生青年小伙子送娄西刿进的县城里的精神病医院的。
　　“病退返城！全连队，就这么一个真正有病的，返城了，城里不容啊。就又返程了！唉！这世间上的事情，有谁能弄明白啊……”
　　连队花医疗费。娄西刿被送进了县里的精神病医院。说句后话：又过了那么些年，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了一所北大荒知识青年精神病医院，院址设在嘉木丝市。医院把各个连队的患有精神病的知识青年全部收了进来。一共有六百多人啊。娄西刿也被收了进去。娄西刿是最后离开RR连的城市里的知识青年。娄西刿和所有的知识青年精神病患者，将在那里幸福的度完余生……
　　新来的老师们正常的给小学校的学生们上课，学校里秩序井然。汪奉闻依旧坚持在岗位上，每天敲钟，上课下课的点儿，掌握的分秒不差。这时候，RR连还有三名知识青年——信真理、汪奉闻、娄西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