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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阳光 第四章

作品名称:顺势阳光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5-03 08:09:02      字数:11420

  终于到了建设兵团。汪奉闻、汪奉玲没被分配在一个团。汪奉闻到了B团N连。汪奉玲去了S师S团B连。从此兄妹分开了。
  B团属于R师,原来叫北大荒农场。N连是原来某分场一队。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改制为生产建设兵团的。汪奉闻是公元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二日来到了N连的。眼下,这里当然是他的最后落脚地了。津河市第一中学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在上火车的时候,一共有九百九十七名。显得有很多人。可到了嘉穆丝市,下了火车,等分头上了汽车的时候,人可就显得不多了。等到了兵团R师师部,下了汽车再上汽车,得了,就更少的可怜了。等汪奉闻坐着汽车到了B团,住了一夜,转天往连队分配,得了,真可怜,只剩下两个人了,一共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汪奉闻,女的叫程连珍,他们是同班同学。那时汪奉闻十八岁,程连珍十九岁了,比汪奉闻大一岁。他们坐敞篷汽车到了B团y营营部,N连派来马车把他们从营部接到了连队。赶马车的大叔误以为汪奉闻和程连珍是夫妻关系呢,乐呵呵地说“你们俩可称上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啊!”汪奉闻苦苦地笑了笑,没做任何辩解;程连珍脸色通红,也没做什么辩解。天气不算太冷了,北大荒的春天来到了。汪奉闻程连珍上了马车。“嘚驾喔吁……”车老板赶起马车,一溜烟地朝着N连的方向,跑了起来。从分场(营部),一直向北,十里地,一会就到了。
  来了两个散兵,绝对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欢迎接待。汪奉闻、程连珍到了连部,连长苑克槐、会计贺玉贵站在连部门口。摘下手套,分别和汪奉闻还有程连珍握了握手。接着苑连长就给汪奉闻程连珍分配工作。汪奉闻出身不好,津河市出了名的大资本家。档案人家早就看过了。家庭状况,了解的那叫一个清楚明白!程连珍出身贫农。在工作上占了先天的优势,从马车上一下来,就被连长领到小学校去了。程连珍当上连队小学校里的老师。汪奉闻呢,被分配到了农工二排农工四班,忘记了,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应该是连队里负责烧炕的一个老职工,把汪奉闻领到了宿舍。屋内设施相当地简单,一铺土炕,满打满算能睡五个人。炕上已摆着四个行李卷,显然已住上了四个人。炕头一个,从炕稍起依次排放着三个。
  “你就睡这儿吧。”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老职工对汪奉闻说。他把汪奉闻的行李放在了靠着炕头的行李卷旁边。汪奉闻自己把行李卷打开,铺在了土炕上。接着汪奉闻便到食堂找到了管理员,预支了一个月的钱票和粮票。天很快地就黑了下来,人们下工了,有的回到宿舍洗洗手再到食堂吃饭,有的干脆不洗手,直接到食堂吃晚饭了。晚饭是金银卷,冻萝卜汤。一分钱一个金银卷,所谓金银卷就是白面发了之后,在白面里面加上玉米面,上锅蒸熟了,白里夹着黄,故称金银卷。冻萝卜汤不要钱。汪奉闻买了两个金银卷,晚饭花了二分钱。吃完了晚饭,也就是五点钟吧。回到了宿舍,人齐了,两名一九六三年来的北京知青霍志豪、柳狄仁;一名山东青年翟明江。炕头上的铺位是肖远航的,带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这个人个不高,两只眼睛挺大,说话满口的山东味。汪奉闻心里想,“这个人怎么带着孩子住宿舍?大概他的家不在这里吧。”
  拖着满身的疲惫,带着满脸的愁容,霍志豪、柳狄仁、还有肖远航以及他带着的两个孩子,一开始,谁也不吱声。大家都沉默了很久,还是汪奉闻先开口了,“各位,给大家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指不定是谁给谁添麻烦呢!”霍志豪满口京腔,不屑一顾地对汪奉闻说。他长得很白净,个子高于一般人,带着一幅宽边的近视眼镜,满脸的络腮胡子。汪奉闻看他足有四十多岁了,可他实际年龄也只有二十七八岁。
  “别是上边派来监督我们的吧?”柳狄仁开了口,用十分诧异的京腔问汪奉闻。
  “说哪里话。我们都是来改造思想的,都是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汪奉闻向柳狄仁也是向屋里所有的人表白着。“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大家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
  汪奉闻的话一完,屋里的人都笑了。
  山东人发了话,“小汪,谁让你跟我们住在一铺炕上的?我跟你说,我们可都不是好人。我们三个都是反革命分子。”他指着自个的鼻子说,“我是地主的狗崽子,我老婆上个月上吊死了,我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不让我住在家里。”他指了指霍志豪,“他是反革命分子。”又指了指柳狄仁,“他也是反革命分子。”介绍完霍志豪和柳狄仁,他直瞪瞪地看着汪奉闻,自信地问道,“我敢保证,你的出身肯定不好!对不对?”
  “没错。”汪奉闻坦然地说,“资本家,大资本家,还有里通外国的叔叔。”
  “感情。”霍志豪似笑非笑地说,“得,好好地改造吧!”
  快六点钟的时候,听见了“当当当……”的响声。汪奉闻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是敲钟吗?”
  “破犁片!”肖远航说:“就挂在连部门前的大杨树上。连队里把它当钟使唤。一有事儿,队长就敲它,这会儿敲是要开大会;白天敲,是抢场。”
  汪奉闻插问道:“什么是抢场啊?”
  肖远航说:“场院里晒麦子,突然来雨了,只要这钟声一响,不管你在干什么,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了这钟声,你必须到场院收堆麦子。这就叫抢场。这里的人说,抢场如救火啊。”
  “白话什么呢?赶紧上会场,准备挨批斗!”一声高喊,随着声音,进来两个青年,一个叫彦爱卿,一个叫张好武。张好武长得很周壮,也很英俊;白静静地,笑眯眯地;彦爱卿长着一幅小个子,两只小眼吊着,红鼻头,两个大门牙呲在嘴外。他们俩,都是一九六五年从哈尔滨来的。到后来才知道,彦爱卿是真打真闹;张好武是不得已而为之。彦爱卿是队里无产阶级专政小组组长。得,霍志豪、柳狄仁、肖远航领着两个孩子,乖乖地跟着彦爱卿向门外走去。汪奉闻愣愣地站在屋门口。彦爱卿用红鼻子哼了一声:“哼,你是新来的资本家的狗崽子吧?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开会去!”
  汪奉闻没敢跟他计较,顺事地回道:“行,我开会去。”
  会场设在大食堂里。把吃饭使用的大桌子,往旁边一靠,摆放上长板凳,得,就变成了会场。这个大食堂的面积大约有三百平方米,很是宽敞,可依然是挤得满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百多口人,个个是紧张非凡,其场面又不能不说是热闹非凡。靠东墙是一个小舞台,面积大约有三十平方米。在舞台紧下方已经站着十几位准备挨批斗的人。
  舞台上方折挂着一幅横幅,歪歪扭扭的写着那么几个大字:批斗牛鬼蛇神大会。舞台两边分别垂挂着竖联,左边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右边写着:地富反坏分子老老实实。汪奉闻一看,这右边的竖联真的有点意思,“以我之见,该是个歧义句,一层意思是地富反坏分子已经老老实实了;一层大概是使令,让地富反坏分子老老实实。”
  霍志豪、柳狄仁、肖远航被彦爱卿等人押上了舞台。口号声响起来了:打倒反革命分子霍志豪!打倒反革命分子柳狄仁!打倒地主反革命分子肖远航……据说今天晚上主要是批斗他们三个人。另外陪斗的有乱搞男女关系的大破鞋——哈尔滨女知青艾俭芝、坏分子贺明鉴、小偷——哈尔滨女青年万秀华、乱搞男女关系的老职工李宝志、反革命分子杨健、偷看女厕所的北京知青一九六五年就来到这儿的李晓贵。
  那时候连队里还没有电灯,大食堂里小舞台两边分别悬挂着一盏汽灯,贼亮贼亮的,把会场里每个人的面孔都照得清清楚楚。
  口号声连连不断,称得上群情激奋了。
  一个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的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上了舞台。他叫章跃进,是连队里的指导员,四十岁,山东烟台市人,是从天安门警卫连转业来到这里的。他开始讲话了,那声音瓮声瓮气地:“同志们,在开会之前,先让我向全连职工家属介绍两个新来的知识青年,程连珍!汪奉闻!他们是从津河市来到这里的。大家欢迎!”
  程连珍在群众中间站了起来,向众人点了点头;汪奉闻也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站了起来,只几秒钟,就坐下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嘎然停止了。
  章跃进接着讲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咱们今天晚上召开批斗大会,由无产阶级专政小组组长彦爱卿主持。”说完退到了台下。
  彦爱卿风风火火地窜到了舞台中间,用一幅沙哑的嗓子,庄严地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先由家属排代表李兆英发言!”
  一个中年妇女,大约四十来岁吧,中等个,长着一幅黑蟾蟾的脸膛,方方正正的,大眼睛,浓眉毛,不胖也不瘦。她是纳西族人,是一九五八年随丈夫转业来到这里的。李兆英显得一幅怒气冲天的样子,高声大调地说道:“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动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无产阶级贫下中农们!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反革命,他们妄图阻挡我们革命车轮的前进,真是屁眼子拔罐子,作死啊!他们太反动了!霍志豪柳狄仁,他们在锄地时,竟然把玉米苗除掉,把草留下了……”
  只见霍志豪把眼镜摘下来,习惯性地用衣角擦了擦,慢条斯理地把眼镜戴上,然后慢悠悠地有板有眼地说:“社论里都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啊!我们除掉的是资本主义的苗,留下来的是社会主义的草。我们不是反革命……”
  哈哈哈——群众放声大笑起来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霍志豪!”
  “霍志豪你要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
  彦爱卿振臂呼号,群众全力响应。李兆英怒不可遏,狠狠地给了霍志豪两个嘴巴。眼镜飞到了一边。他不顾脸巴子的疼痛,俯下身来找眼镜。彦爱卿就地一脚,就把霍志豪踢倒在地上。彦爱卿实践了无产阶级的理论:“把反革命分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远不得翻身!”
  彦爱卿用力把霍志豪拽了起来:“站好!把头低下!”
  好惨啊,霍志豪鼻青脸肿。他站在那里,不敢不弯下腰,不能不听革命群众的批斗声!
  批斗大会继续进行。李兆英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通口号,忿忿地走下台去。
  接下来是机务排的代表发言,基建排的代表发言,农工排的代表发言,连部的代表发言,小学校教师代表的发言,小学生代表的发言,后勤排的代表发言,畜牧排的代表发言。轰轰烈烈,清一式,先是罗列与发言中心不着边际的毛主席语录,然后大加赞颂一通国际国内的大好革命形势,然后罗列各位反动分子的反革命罪行,然后浓彩重笔地夸大这些反革命分子的危险性,然后表一表无产阶级的革命决心……时时伴着震天动地的口号。
  “下面由连长苑克槐同志讲话。”彦爱卿呲着大门牙,对大家说。
  苑克槐说:“贫下中农同志们,青年同志们,家属们,学生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哈哈哈……哈哈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笑起来了,不知为什么。笑完了。苑连长接着讲。“眼看着春耕都开始了,农工排的要抓紧拌种,抓紧制作颗粒肥。机务排的要进行最后的机械检修,要保证春耕生产的顺利进行。”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总算是散会了。回到宿舍,霍志豪柳狄仁肖远航们大概也包括汪奉闻,总算是自由了。
  对了,肖远航一直领着那两个孩子。孩子早就困了,肖远航铺好被褥,先让孩子睡了下来。一盏煤油玻璃罩灯,挂在门框的旁边,昏暗的灯光照着大家的脸。汪奉闻用清水轻轻地给霍志豪擦洗着脸上的血迹:“老霍,何必吃那眼前亏呢?咱就老老实实地倾着,顺着不就得了。”
  “我也多少次劝过他,都是他的嘴惹的祸。”肖远航从被角里撕下一块棉花,来给霍志豪擦拭眼角的血痕。柳狄仁把脏水倒在了宿舍外面,他一声也不吭,闷闷地叹着气。
  收拾得差不多了。大家都钻进了被窝。还是肖远航最先提醒汪奉闻:“小汪,明天你就要干活了,可得小心才是啊。可不能让彦爱卿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一旦有点儿什么不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像我们三个一样了,天天挨他们的批斗了。”
  “好的,我一定记住您的话。”汪奉闻问肖远航,“老肖,大会上,苑连长刚讲话,大家怎么笑啊?”
  “苑连长每次讲话都背诵毛主席语录,抓革命促生产。能不好笑嘛。”肖远航不由得嘱咐汪奉闻道:“小汪,别人笑可以,咱们可不能笑。咱们一笑,得,不定又扣上什么大帽子哩。”
  汪奉闻很久很久才入睡。火炕暖和极了。背井离乡,对这里,似乎既陌生,又熟悉,陌生,这里没有了高楼大厦;熟悉,祖国边陲阶级斗争的口号声,一点也不亚于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啊,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啊……
  
  早晨五点半钟的时候,铛铛铛的钟声把汪奉闻从梦中唤醒了。他懵懵懂懂地赶快穿衣裳,问肖远航:“老肖,怎么这么早就开批斗大会啊?”
  肖远航苦笑着回答:“我忘告诉你了,起床、开饭,都敲钟的。这是起床钟。”
  “哦……”汪奉闻问道,“洗脸水到哪里去打?”
  “到食堂。”肖远航告诉汪奉闻。霍志豪、柳狄仁还没有醒,依旧睡在梦中。
  汪奉闻拎着一只水桶到了食堂,从锅炉里放了一桶热水。正拎着往门外走,遇见了连长苑克槐。
  “你怎么打一桶热水?”苑克槐十分诧异地盯着汪奉闻问道。
  “给大伙儿洗脸用。”汪奉闻不解地回答。
  “太浪费了!”苑克槐特严厉地扳着面孔对汪奉闻说,“毛主席说,要节约闹革命。多兑点凉水,温乎水就可以洗脸嘛。”只见苑克槐拎起水桶,走到锅炉边,猛劲地往上一提,把汪奉闻打的一桶水顺着入水槽,全都倒回锅炉里了。
  “我用什么洗脸?”这话已到了汪奉闻嘴边,汪奉闻还是咽进了肚里。“不要忘了顺时顺事啊!”他心思着。
  “去!上水井先打凉水。”苑克槐把水桶还给了汪奉闻,依旧一幅吓人的面孔,对汪奉闻吩咐道,“打来凉水,再稍微兑点热水,就可以洗脸嘛。”
  “水井在哪里?”汪奉闻声音颤抖地问苑克槐。
  苑克槐领我汪奉闻从大食堂里出来,指给汪奉闻去水井的路。
  原来,全连七百多口人,只有一口水井,在家属居住区的中央。汪奉闻来到水井旁,正遇上一位老职工来这里挑水。正所谓众人认识一个人容易,一个人认识众人难啊。
  “你是新来的津河青年,你叫汪奉闻。”老职工先说了话。
  “对。是的是的。”汪奉闻自然地回答着。
  “我姓关,叫关荣起。”老职工说,“你就叫我老关好了。我是一九五九年从山东梁山县来的支边青年。是农工二排四班的。”汪奉闻细看看老关的模样,还真有点梁山好汉的形象。
  老关慢条斯理地说:“这打水可得小心点。来,我来教教你吧。”他说着,便用手握起辘轳把儿,往井下放柳罐儿。不一会,柳罐儿已放进了井底,柳罐已沉在了井水里。“小汪,看着,要这样用力往上绞柳罐绳。”他双手紧握着辘轳把,上下地转动着。“你看,柳罐已到了井边,左手扶住辘轳把,右手拎紧柳罐梁,把柳罐放好,腾出左手,兜住柳罐底儿,把水倒进水桶里。”他说着,很麻利地把柳罐里的水倒进了汪奉闻的水桶里。他看汪奉闻只有一只水桶,说:“最好用扁担来挑水,拎一只桶,倒是很费劲儿的。”看得出,老关是诚心实意地提醒汪奉闻。
  汪奉闻不算太费力地拎着一桶水,一会左手,一会右手。大约五百多米吧,很快就要到宿舍了,汪奉闻没再去食堂兑什么热水,心想,直接用凉水洗洗脸就得了。这是北大荒初春的天气,刚打上来的井水,那真叫扎骨实凉。宿舍里,肖远航领着孩子上茅房还没有回来,霍志豪、柳狄仁刚起来。汪奉闻用毛巾使劲地擦着脸。
  霍志豪说:“小汪,打什么水,洗什么脸啊,我们都几个月没洗脸没洗澡了。”
  柳狄仁也说:“我们哪还有脸可洗啊,多攒点肥料给连队做贡献吧。”
  “走,吃早饭去!”霍志豪说着和柳狄仁一同走出了宿舍。汪奉闻心思刷刷呀,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拿不动牙刷了,说不出来的一种别扭涌向了心头。
  吃完了早饭,就进行天天读了。汪奉闻正愁着不知到哪个班里进行天天读呢,章跃进指导员领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同志。“小汪,你到二排四班,这是农工排排长也是四班班长,常庆航同志。”跟汪奉闻介绍完,就对常庆航说,“你把他领到班里吧。”
  “走,小汪,咱们到大宿舍去学习。”常庆航领着汪奉闻往宿舍的方向走去。进了中间大门,便步入到深深的走廊,顺着走廊往西走,走到最西的一间,常庆航一拉门,忽地一股烟雾从屋里飘了出来,是人们吸的旱烟,真呛人啊。这是一间大宿舍,东西对面炕,一铺炕足以睡十个人。实际上,现在屋里也就睡四个人。透过旱烟的烟雾,汪奉闻准确地数了数,这个班加上他自己,一共十二个人。常庆航领着汪奉闻进了大宿舍:“小汪,先在炕沿上坐下吧。”说着,便掏出旱烟口袋,狠狠地捏了一掐烟叶儿,放在一张长纸条里,几下子就卷成了烟卷。撕下顶头没烟的一小节儿,把旱烟卷叼到嘴里,拿出火柴,呲啦——点着了,大口地吸食了一下,待嘴与鼻腔喷出一股烟气后,扫视了一眼炕沿上坐着的人们。操着浓厚的山东梁山腔,对大家说:“咱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志,叫汪奉闻,昨晚批斗大会上,指导员已经给大家做了介绍。这样吧,在读报纸社论前,自个都向小汪作一下介绍。”常庆航看了汪奉闻一眼。“先从我开始吧。我姓常,叫常庆航,既是移民也算是支边吧,一九五六年拉家带口到这儿来的。一晃是十二年了。咱生产连队不错。我也没文化,不过自个的名字还是会写的。好了,小汪,往后咱们就在一起了,好好劳动,顺势顺时顺事——不会有错的。我就说这么多。”他把目光移向了紧靠西炕沿边儿上坐着的一个女同志。汪奉闻很有感触,这位老班长说的话怎么和爷爷的话一样啊——“顺势顺时顺事——不会有错的”。
  “啊,是小偷万秀华。”汪奉闻心里咯噔一下。万秀华长得极白净,不夸张,完全是一幅舞蹈家的身材。瓜子儿脸,通鼻梁,长长的睫毛下,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透出百分的精明。说出话来翠翠的甜甜的。
  “汪奉闻同志,我向你做自我介绍,昨晚上批斗大会上我站在台上当陪斗,你已经看见我了。看见不一定认识,认识不一定熟识。我叫万秀华,一九六五年九月来这儿的。我爸爸曲智铭原来是哈尔滨市的副市长,现在是走资派。其实那年我已经考上了高中,我爸爸以身作则,动员我带头上山下乡。我就义无反顾地带了这个头,来到了边疆。不是翻案,也不是表白,只是实事求是地说说我怎样成了小偷。去年年底,我要回哈尔滨探亲,姚夏至知道了,那是十一月二十八日的傍晚,他让他闺女告诉我,咱们连队的保管员姚夏至,让我拿个提包,到场院仓库找他,答应批给我二十斤黄豆,带回哈尔滨。我心想,一个老模范,一个老贫农,这样关心咱们城里的青年人,真是太受感动了。我就照着他闺女的话,真的就带上了提包,来到了场院。天已经黑了。我打开手电,拉开了仓库的门,果然,姚夏至正在里边。我尊敬地喊了他一声‘大叔!’‘来了金秀!可把我想坏了……’姚夏至上来就撕扯我。我恍然大悟,撒腿就往仓库外跑,往宿舍的方向跑。姚夏至打亮手电,在后边紧紧地追着我,边追边喊:‘快抓贼啊!快抓贼啊!有人偷黄豆种……’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就这样成了贼。姚夏至却成了抓贼的英雄。我跟指导员讲,指导员一瞪眼,事实具在,辩解也没用。唉,我的黑锅真不知要背到几时啊……”
  浓烟中,一阵沉默。
  关荣起、汪奉闻和老关在一个农工班。只听关荣起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地说:“万秀华同志,你要坚信,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谁是谁非,总有定论的。”说完,他看了看汪奉闻,又说道,“早起打水,我和小汪在井台边已经认识了。我就不多说了。”
  接着就是哈尔滨青年杨香玉向汪奉闻做自我介绍。她和万秀华是同一期来的。再接下来是一九六三年来的北京青年张明闵作自我介绍。这个女青年,高高的个子,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的五官端正,只可惜满脸的麻子,把她的美已全然埋没了。他父亲是北京的一位高官,自她生母去世后,只因他父亲娶了个年轻的妻子,在家里受着后母的百般虐待,实在不堪忍受,便报名到了这里。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姓牟,是个半瞎子,两眼略有点视力,年长他二十多岁,生产队里照顾老牟,让他晚间看马房。后来才知道,这个老牟,自以为出身贫农,吹牛说大话,是他的本分。他是倚老卖老,又懒又馋。张明闵嫁给了他,完全是因为自己那一脸麻子,不错,生了个男孩,壮壮的,奶名叫大柱子。一个班里,近十二个人,一个小时过去了,自我介绍告一段落。
  马上就进入天天读的正式节目了。老班长喊了一声“全体起立”,大家就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老班长又说:“咱们开始三敬三祝。”
  杨香玉领头:“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大家一同呼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杨香玉领头:“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
  大家一同呼喊:“身体永远健康!身体永远健康!身体永远健康!”
  老班长说“都坐下!我们一块背诵老三篇!”
  张明闵说:“班长,我还背不熟啊。咱们还是一个一个念吧。”
  杨香玉看着汪奉闻,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对班长说:“让汪奉闻代表咱们大家背诵一遍吧。”
  老班长看了看汪奉闻,说:“小汪,那你就给大家背一遍,要是不熟呢,就给大家读一遍也行。”
  汪奉闻丝毫没加考虑,便有声有色地背诵起来了老三篇。汪奉闻先背诵《为人民服务》;再背《纪念白求恩》;最后背诵《愚公移山》。掌声响起来了,宿舍里,所有的人都为汪奉闻同志鼓掌喝彩,无不把佩服的眼光投给了汪奉闻。
  万秀华跟班长说:“班长,让汪奉闻当领读员吧。他的声音特好听,咋听咋像夏青。”大家又是鼓掌。老班长说:“就这样,往后,班里读报,读文章,小汪啊,你就包了吧!”
  得,汪奉闻就这样在北大荒,在生产建设兵团B团N连上班的第一天,当上了班里的读报员。大家都知道汪奉闻出身不好,至少到这会儿班里人真的还没有一个人歧视他,这让他的心里感到很欣慰。汪奉闻正在自我陶醉着,突然,一个叫荀金生的青年人从炕上跳到了地下,这个人是当地荀姓老职工的儿子,高高的身材,大大的脑袋,人送外号荀大脑袋,十七八岁的年纪,读过小学二年级,仅仅会写“荀金生”三个字罢了。据说,也就是在汪奉闻来这里的前七天,荀金生在晚上愣是把对面屋家里的一个十六岁的傻姑娘给欺辱了。事情是这样的:荀金生家一间屋子一铺炕,炕头上睡着他的爸爸妈妈,炕尾睡着他的姐姐姐夫。他睡在炕中间。半夜,他爸爸妈妈做起事情来了,他的姐姐姐夫也做起事情来了,条件反射吧,他的家伙就涨了起来,他脱掉裤衩,光着身子,推开对面屋家的门,钻进傻姑娘的被窝,就把傻姑娘给整了。也巧,傻姑娘的爹妈正在生产连队里的窑地上作夜班,烧窑。下班回来,姑娘指着身子下边儿,支支吾吾地告诉父母,父母明白了,到队长苑克槐那里报告,苑连长问是谁干的,他们肯定地回答说是荀大脑袋干的。那就找荀大脑袋吧,这荀大脑袋就是不承认。荀大脑袋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居然反咬一口,说傻姑娘的爹妈都是地主,他们是想翻天,诬告他们这一家铁杆贫农。没办法,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荀大脑袋站在地当央,晃晃悠悠地说:“咱们可不能让新来的大资本家的狗崽子念报啊!我坚决反对!”
  老班长吸了一口旱烟,不温不火地说:“小荀,毛主席老人家说,重在表现啊。出身不可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你出身贫农,你给大家背背老三篇吧——”
  “对!你给大家背背老三篇吧!”张明闵带头嚷了起来。
  “你给大家读报纸读社论吧!”大家直冲着荀大脑袋嚷嚷起来。
  “我,我,我不会,我不会。我不认字啊——”荀金生结结巴巴地说着。
  老班长不客气地说:“荀金生,你得好好地学习了!不会背诵老三篇,你还叫什么贫农的儿子呢?你这叫对无产阶级的背叛啊!”荀金生满脸通红,不情愿地爬上了炕坐在了一个行李卷上。只因为让汪奉闻读读报纸,自此,荀大脑袋算是与汪奉闻结下了仇。
  结束了天天读,上工了。来到了生产连队的场院,班长领着大家作颗粒肥。原料是化肥、粪肥、黑土。很简单,两个人一组,先用铁锹将原料按一比一的比重,铲放在麻袋片上,再在上边浇上一定比例的水,然后两个人分别拽着麻袋片的两角,你悠一下,我晃一下,不停地摇晃,一会儿掺和在一起的肥料就成了玉米粒般的颗粒状,就叫颗粒肥。汪奉闻和万秀华一组,是她自愿和汪奉闻结成一组的。她说,她一看汪奉闻,就觉得汪奉闻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老实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她简直把汪奉闻捧上了天。同志们边摇晃着麻袋边聊着天。万秀华问汪奉闻的家事,家里有多少口人,都在干什么。汪奉闻毫不隐瞒地一一地都告诉给她。她也毫无保留地把她的家事也都一一地讲述给了汪奉闻。当万秀华讲述她的父母兄嫂姐姐在文化大革命遭受的残酷迫害时,汪奉闻动情地流下了热泪……
  八点钟开始干活的,觉得没多大工夫,就十点了。老班长喊大家休息。十几个人,上厕所的上厕所;或倚坐在粮囤旁吸烟;或三三两两地唠嗑。杨香玉万秀华围着汪奉闻,坐在粮囤旁闲置的跳板上。杨香玉略有点耳背,据她说小时候闹中耳炎,没及时治疗落下的后遗症。她的脸色老是那样的煞白,没有一点血色。汪奉闻怀疑她是否贫血。大家先是说这里的伙食,之后就说到了工资,每月二十五元钱,她们来了几年了,依然是每月二十五元钱。说着说着,杨香玉就说起了她的父亲,四年前从哈尔滨去四川成都地区搞三线建设,把一家人甩在哈尔滨,到现在音信皆无,哈尔滨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母亲领着他们艰难度日,那真是要多难有多难啊。看得出,杨香玉的衣服都是打着多块补丁的,看着杨香玉,汪奉闻的心里不禁酸楚起来。
  这里的天气已逐渐暖和起来了,据老班长说,没几天,就要大田播种了,小麦已经播完了!就要播大豆,播玉米了。播种庄稼,就得用这颗粒肥。歇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老班长招呼大家,干活了。同志们又都一组一组地摇晃起了手中的麻袋,制作着颗粒肥。
  在汪奉闻和万秀华左边的场地上,荀金生和张明闵在摇着麻袋。其实,一开始分工的时候,老班长让自己搭配,荀金生主动地要跟万秀华一组,万秀华理也没理他,抓起一条麻袋就走到汪奉闻的跟前:“汪奉闻,咱俩一组。”荀金生又问杨香玉,杨香玉也不答应。还是张明闵开通,直截了当地对荀金生说:“这又不是选对象,你呀,还是和我一组吧。”最后,还真的是他俩组成了一组。此时,荀金生边摇晃着颗粒肥,边瞅着汪奉闻和万秀华,摇晃着双手的节奏不由得慢了下来,张明闵戏谑着说:“大脑袋大脑袋,你往哪儿瞅?不好好干活,小心挨批斗。”
  荀金生涨红了脸,急忙把眼光收回:“张姐,我咋不好好干活了?”
  “你心不在焉啊!”张明闵说。“荀大脑袋,你在想什么?你小子,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胡思乱想,不然,你还要犯罪的。到时候,你那贫农出身,救不了你!”
  “说啥呢?”荀金生把留着的背头往后一甩:“咋地?就凭我的贫农出身,我看,谁敢把我咋地?”说着,他不住地晃悠着他那颗大大的脑袋,两眼斜视着汪奉闻。汪奉闻不理他,眼睛看着麻袋上面的颗粒肥。
  又干了一会儿,老班长喊道:“收工了,下班吃饭。”
  
  下午,依旧在场院做颗粒肥。
  吃完晚饭的时候,连部门口那棵老杨树上挂着的废耙片,又被队长苑克槐敲得震天家响。得,不用说,开大会是无疑了。汪奉闻问肖远航,开什么会,肖远航说:“还能开什么会,批斗大会呗。”
  “又批斗谁啊?”汪奉闻脱口问道。
  “主要是批斗霍志豪和柳狄仁吧。”肖远航回答说。
  “他俩又咋地了?”
  “拌种的时候把农药的比例放错了。”肖远航叹了口气,“也活该,他俩就不长记性,有什么办法?今晚彦爱卿不让他俩吃饭了,把他俩关在了连部里面的小屋里了。一会就斗争他们。”
  汪奉闻心思,怨不得他俩怎么没回宿舍来呢。
  果不其然,在大食堂里,召开了批斗霍志豪柳狄仁的大会。彦爱卿向全连的职工群众宣布了霍志豪柳狄仁俩人新的罪行:破坏春耕生产,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
  依旧是口号阵阵,依旧是帽子连天,依旧是对霍志豪柳狄仁拳打脚踢。只有一样与往日批斗会不同,那就是陪斗的没有那么多人,只有“大破鞋”艾俭芝一个人。艾俭芝是一九六五年来这儿的哈尔滨女青年,高中毕业,来这儿不久,便和已有了两个娃娃的已婚山东青年李宝志恋在了一起,睡在了一铺炕上。据李宝志老婆说,他和艾俭芝行事的时候,她用手抓挠李宝志的屁股,李宝志理也不理地依旧集中精力地与艾俭芝行事。这事已在N连家喻户晓,真假不知道,连小学校的孩子们都拿这事儿来戏弄李宝志的大儿子一年级的李大荒。以至于李大荒总是哭哭啼啼地去找老师,可怜老师也无法为他做主,只是说上几句拉倒。日后孩子们照旧拿这事儿戏弄李大荒。
  各班代表的发言,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什么霍志豪柳狄仁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啊,破坏社会主义农业生产啊,十句话有九句口号。再看霍志豪柳狄仁,不时地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台下的人,看着发言的人。不知怎么回事,最后的一个发言人把批斗的矛头一下子就转到了艾俭芝的身上。这不由得使汪奉闻为之一震。只见艾俭芝的脖子上挂着八九只破烂的胶皮鞋,不知谁为她糊了个纸壳帽子,高高地卡在她的头上,帽子的前端竖着写着这样的几个字:“打倒大破鞋艾俭芝”……
  夜晚,汪奉闻躺在火热的炕上,寻思着,妹妹的连队也会是这样吗?想着妹妹……
  想了好一会,他心里便又想着未来。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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