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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04-30 19:47:39      字数:5214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手机再次响起了铃声,我打开手机,一个陌生号跃入眼帘。“战友之歌”本是我与战友之间联系特设的手机铃声,不是战友打过来,手机是“嘀嘀嘀嘀”的音乐铃声,这分明是参加过老山前线的战友打过来的。但这手机号绝对不是战友的,因为全连每个战友的手机号我都刻在了心里,如果不是战友打过来的,我的手机咋有如此的铃声?我正在纳闷。
  “田叔,我是小苑。”手机里传过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普通话里略带苏北口音。
  “小苑?”
  “我爸是你的战友,他叫苑天!”
  苑天!不错他是我的生死弟兄,我俩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里一同度过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的音容相貌一举一动我将永志难忘。他是八二年的兵,比我大一岁,永远晒不黑的脸庞,白白净净,二十岁的男人连根胡毛也找不到,说起话来文文绉绉,还带着女人腔道。更引起战友们兴趣的是他手巧心细,穿针走线,补衣缝被,在我的印象里,连队里属他顶呱呱。相处的三年里,他光被子就给我拆洗过三四次。战友们闹着玩似地送给了他一个雅号--假女人。前沿阵地上,排长又赐给他了个“东郭先生”的称号,为数不少的战友拿他当作“活宝”,这个喊他“假女人”,那个叫他“东郭先生”。他从不在乎,总是乐呵呵地一笑了之。
  观看过蛇鼠大战吗?说起来你也不会相信,更何况是凶猛的眼镜蛇,弄不好你还会说是胡侃溜啦。无论你是否相信,笔者的的确确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就在我们坚守的老山前线猫耳洞口外,一场夜雨过后的清早,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站岗值哨的苑天就把我拉了起来,老兄,外边老鼠与蛇对上将来!我甩开他的手,瞎掰掰啥,老鼠和蛇打架,鬼相信那。坑你,是小狗!他拉着我就往外走。奶奶的,真他娘的见鬼了!洞外十米左右湿乎乎的一块大石头上,五只老鼠摆出半弧形战斗队形,一个个瞪着贼眉鼠眼,怒视着对面一条丈把长的红花纹的大眼镜蛇。大眼镜蛇显然愤怒了,昂然高耸,张狂地吐出长长的信子,发出咝咝声,尖头一抖一抖的向老鼠们示威。老鼠们并无惧色,既不进攻也不退却,个个呲牙咧嘴,如五辆坦克与一列装甲车对垒……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或许是眼镜蛇感到自己没有便宜可讨,虚晃一枪转身溜进了石缝,五只老鼠自岿然不动。
  “哎呀,俺的娘,嫩不大的长虫害怕几只老鼠!”苑天娘娘呗呗起来,“这老鼠莫非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的神仙?”
  “屁神仙,瞎子碰见死老鼠啦!”漱口的班长喷出嘴里的浑水,“快进洞来,小心冷炮!”
  苑天进了猫耳洞后,背着班长啐了一口吐沫后,欣赏起他的“发明”来。其实算不上什么发明,只不过是用一只弹药箱和一只压缩饼干桶改装而成的“老鼠房”。刚上阵地时,提起老鼠,战友们大都恨之入骨,即使在老家也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说。猫耳洞里、战壕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足迹,而且它们任意妄为,毫无顾忌,时常在石缝里向你挤眉弄眼,甚至向你宣战,大有将你逐出猫耳洞之势。换防的第二夜,睡梦中的我觉得有人拨弄脚后跟,两脚搓揉一下,停停,又觉着有人拨弄,咔咔哧哧,以为是身边的小王闹着玩,一歪胳膊给了他一巴掌。没想到小王坐起,拽着我的耳朵往上提,田杰,你睡觉也不会叫人安生。你才不安生嘞,我被他拽得呲牙咧嘴,朦胧中给了他一个反击。你睁开眼看看,老鼠都在说你。老鼠!我借着灯光看见一米远的石头上蹲伏着一只老鼠,天哪!美国宽银幕立体影片《枪手哈特》里的硕鼠要比它逊色得多。不算尾巴,身子少说也有尺把长,尾巴赶上青岛火腿香肠哪般粗,红红的眼睛,活生生的一头小猪崽儿,嘴里嚼得粘粘作响,似乎朝着我微笑。我隐隐约约感到脚后跟有些疼痛,低头看看,脚后跟硬纸壳厚的老茧不见了,露出里面鲜红的红肉肉。我摸起身边的胶鞋就要扔过去,顶头睡的苑天拉着了我的胳膊,他说,你一个大活人咋能跟老鼠杠上了,都是争食的过。
  “田杰,还记恨俺不?”站在大厅一角的苑天碎步走过来,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手,眼窝里滚动着浑浊的泪珠,嘴唇颤抖着问。
  “老苑,记恨你啥?”阵地上战友间一些不愉快的事,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更何况三十年前就已成鬼雄的苑天。
  “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无名高地上俺把你的录音机扔到了山沟里。”苑天低下头,像是个认错的小学生,抠着手指头盖喃喃地说,“三十年来俺一直在愧疚,总觉着对不起你!”
  提到录音机,我想了起来,因为那台破录音机我两差点动起了拳头。那是我班进入无名高地的第十天上午,我感觉无聊便打开了带到阵地上的录音机,录音机里播出来的是高音呗的战地迪斯科。我和小刘正在兴头上,下岗钻进猫耳洞的苑天提起录音机就跑,你小子也热起来迪斯科?我和小刘以为他要跟着录音机学跳迪斯科,在后边追着他喊,要学一块学,跑啥跑!他小子像是没听见,跑出猫耳洞,沿着战壕跑了十多米,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小子一甩胳膊,收音机飞到了右侧的山沟里。收音机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我抓着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幸而,班长眼疾手快,一把抓着了我的手腕,否则,就够他喝一壶的。
  班长,咱阵地的“毒气”是录音机放的。看样子是委屈他了,他瘪着嘴吩吃起来。这几天阵地上的确有臭哄哄的气味,大家以为是敌军放的毒气,一个个如临大敌,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班长估计是敌军要偷袭,一再要求人人都要提高警惕,充分做好战斗准备,以迎击来犯之敌。虽然敌人没来,臭味仍阴魂不散,战友们不时地闻到刺鼻的臭味。可把这臭味与录音机联系起来,真是驴头不对马嘴,胡扯淡。就在我们两个喋喋不休之时,副班长挑着一只死老鼠小跑过来,一股尸体腐烂的臭味由远而近,莫非是死老鼠散发的,果真如此,这只死老鼠还引来了一群红头苍蝇。不仅副班长捡到了死老鼠,班里十个人有七个发现了死老鼠,不少的死老鼠已腐烂生蛆,成了蟑螂们的美味佳肴。
  这老鼠怎么死的?我们一头雾水,我们十个人尽可能地寻觅到高地上、猫耳洞内各个角落,查遍还未腐烂的老鼠们,没有查到老鼠死亡的蛛丝马迹。更人让作难的是,这些作死的老鼠十有八九藏在石缝里、土洞里,只是污染空气环境却不让你见到它的尸体,想清除它,难以上青天。谁也不想与这刺鼻的腥臭味长期共存,但又无可奈何,只有抓耳挠腮的份了。
  是录音机把老鼠啯死嘞!苑天语出惊人。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后,犹如有谁下了口令一样整齐划一,齐刷刷地伸手指向苑天,你没发神经吧!
  苑天面红耳赤,眼里还闪着泪花。莫非是他又哭起老鼠了?战友们纷纷猜疑着。他不愧为“东郭先生”的雅号。自从进入云南老山前线以来,他三天两头挤眼擦泪,甚至像位悲痛欲绝的老娘们那样眼泪哗哗,哽咽哭泣。许是伤心的事多了,今天这个战友挂彩受伤了,明天那个战友壮烈牺牲了,敌军的炮火还时不时地向我纵深炮击,炸我民房,毁我财物,殃及我牲畜,着实让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磨拳擦掌。如果是这样,战友们倒也理解。战友们难以理解的是他颗“菩萨”心场,别说老鼠、长虫是他的宝,就连只蚊子他也不让拍,你偷偷地碾死只蚊子,要走漏了风声跑到他耳朵里。即使命他不敢当面奚落你,他也会跑到角落里锤石跺脚发场哑巴恨,接着就会抱头哭他一阵子。
  “老苑,你是对的!”我的手被他握着,犹如被一条大蛇缠绕着,只觉着有股冷冰冰阴深深的寒气侵入我的体内,此时我才感到他已化作老山的沃土,心中升腾起愧疚感、同情感,总觉得应该给他些安慰,让他振作起来。事实上自从阵地上没有录音机后,刺鼻的腐臭味的确渐渐少了,以至于十天后没了踪迹,从这点来说他也是对的,二十年后的一则科技趣闻验证了苑天的正确性。这则趣闻强调:高强度和作用时间较长的次声波,能够损伤生物的机体,甚至危及生命,因为次声波能够引起老鼠内脏器官的共振,造成老鼠内脏器官出血破裂,进而导致死亡。科学实验证明的结论,不容你怀疑。苑天无缘享受到自己抗争的果实,我又有何理由坚持己见,“战友们都很想你,常常唠叨你!”
  “谢谢你和战友们的惦记,向战友们致敬!”他松开我的手,再次向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两片嘴一撅,继而莞尔一笑,半开玩笑半较真地问,“俺老了吗?”
  老山一别,三十余载,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能不老不?人死为大!何不让他高兴高兴。我并没说出心里话,只是随和着点了几下头,不老不老,你还像当年的俊小伙,一条眼角纹也看不到,嘴上还没长毛那。说话之余,我看了看苑天。或许是苑天们适应了老山的热带雨林气候,也许是他们吃了老山上的长生不老药,苑天与我记忆中“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时的毛头小伙子一模一样,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上还是那几颗浅麻子。五角星帽徽闪闪发光,崭新的绿军装穿在身上,犹如为他量体定做的一样合体,站在我面前的他依然是一棵挺拔入云的松青树。我不禁联想到去年重返老山的情景,站在老山主峰,抚摸着界碑,极目远眺,岁月苍桑,森林茂密,茅草没人,藤葛交织,鸟语虫鸣,当年战火洗礼后的满山创伤已不复存在。老山的苍绿当然离不开边疆人的勤劳,更离不开捐躯老山战场的战友,他们的血液骨灰灵魂已融入于山体,向树木、草丛奉献养料,滋润大地……
  “田杰,苑天叫你!”原本苍绿青松覆盖的高地在敌军几次轮番炮轰后,几乎变成了一捧焦土,除了几株烧焦少头冒着黑烟的树干外,就是裸露的岩石,一块大石后冒出了班长的嘶哑声,“他快不行了!”
  我窜到大石头后,苑天已躺在班长怀中,两眼眯缝着,脸色已成了苍白。我问班长苑天伤在哪里,班长这个七尺男儿,默不作声,眼泪像扯不断的风筝,噗嗒噗嗒的连着落在苑天的脸上。狗日的娘们恁狠,打掉了苑天的“命根子”!我发现苑天的裆部有些血迹,解开了他的裤子,男人的大半截阳物没了。看样子是敌军的女子神枪手干的,子弹是穿透裤裆直接打断阳物的。我感觉打断的阳物是能够接上的,便问班长苑天那节断掉的阳物哪。
  “秀…才…吗?”昏迷中的苑天醒了过来,也许是他听到了我与班长的对话,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吃力,不到十个字字足足说了一分钟,“别…找…了!”
  苑天踏上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故土,卸下行囊,出门绕到屋后,他想看看自己入伍时和父亲一起栽种小树林,一条小河拦着了自己的去路。清澈的河水从自己的眼前流过,河里一对鸳鸯嘎嘎嘎叫得正欢,唱着它们自己编排的情歌,顺水追逐嬉闹。对面的树木苍葱翠绿,当初的小树苗已成了参天大树,一眼望不到边际。一片生机并没唤起他的自豪和喜悦,反倒感到酸酸的痛楚。听娘讲,小河是自己当兵入伍的第二年春天挖的,小河弯弯曲曲绵延十几里,引来了淮河水,滋润了家乡的故土,可怜的父亲在人工挖河中得了伤寒,一命呜呼哀哉。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
  树林里传来了悦耳的情歌,刚才酸楚荡然无存,苑天有些心跳,他知道这姑娘唱的是情歌,歌名就是《两只蝴蝶》,但他猜不出是谁家的姑娘。谁家姑娘能有这甜美的歌喉?他想探个究竟。小河上原本有座石板桥,虽不大,倒也平坦。可他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儿跌倒小河里。幸而,小河的水只有齐腰深,他人无大碍,只是衣服湿了个精光,看上去像只落水鸡。他顾不得回家换身衣服,一骨碌地爬上河堤,抡起手背,胡乱地擦了两把眼上的水,刺溜钻进了小树林里……小树林并不大,他家也就栽了七八百棵树,充其量也就是五千平米。他的的确良军装贴在身上,跑起路来,黏糊糊的皱皱巴巴,像绑在身上,脚下的军用鞋,系了再系,仍是滑滑唧唧地不听使唤。馍馍似的小山包,他爬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山顶。山顶是两家的界限,他家的在南,许家的在北,当时的生产队长埋下的石桩还在。他气喘吁吁,只有张着嘴喘气的份了,背靠着石桩一腚蹲在石头上。
  “亲爱的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
  甜蜜的歌是从头顶上传下来的,他感觉到姑娘与他近在咫尺。十年了,未曾听到这煽情的歌了,他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抬头仰望的同时腿盘里的东西突兀起来……时间也就是凝固了两三分钟,树上投下个杏核大小石蛋蛋,不歪不斜,正好砸在他腿盘里挑起的硬东西……
  准是狗日的娘们打的枪,站在身旁的小吴骂骂咧咧,我操他祖宗八辈!我们高地的斜对面是敌军的一个高地。也许是敌军里缺少了男人,敌军高地上竟有了“女儿国”。据说这些女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寡妇,年龄大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间,正是在家生儿育女的芳龄,在却不知她们为何被征召到“前线”。别看她们一个个弱小的身躯,打起仗来绝不比男儿逊色,爬山钻林攀树比猴子还快,瞄准射击顶上神枪手,背地里看上去都是久经战场的老手。不瞒你说,初上战场时,我们热血男儿没少吃了她们的亏,上了她们的当。起初,我们没把眼前的“弱小女子”看在眼里,甚至还同情起她们来。苑天就做过两三回,有一次我还与他大吵了一顿,两人三四天没搭腔。你给评评理,军工连的战友们冒着生命危险送上来十多件弓子钢,敌人发现后夜里偷偷摸到我们阵地上,正值我与苑天两人值班,躲在暗处的我正要开枪射击,右手被苑天死死地抓着,小田,咱可不能乱开枪!
  “乱开枪?”我板着脸没好气地问。
  “小田,你消消气,”苑天并没恼火,继续他的女人腔,“敌人不是没打我们吗?”
  “你没看见?敌军拖走了弓子钢!”
  “多可怜的女人,拖走件就拖走件吧!反正我们也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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