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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05-18 20:54:09      字数:5714

  唐僧呵护白骨精,要不是猴哥的愚忠,自己早就成了白骨精的盘中餐。我掏出毛巾擦拭着他腿盘里的血迹,责问起苑天来,老苑啊!你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们咋还专打你的“命根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国民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苑天感觉无颜面对祖宗。异国的可怜女人或许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她们咋专瞄你的“命根子”打,叫你不男不女,叫你生不如死,叫你断子绝孙!
  “班长,秀才,积点口德吧!”苑天再次睁开了懒洋洋的眼,晃了晃右手,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俺…娶…媳…妇…啦!”
  时间就是生命,连长破例准了他两天假,苑天心急火燎,他想一步到位。“爹”说结婚是头等大事,不能囫囵吞枣。要他换下军装,他死活不肯,还给“爹娘”背诵了两句毛主席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破四旧立四新,新事新办。苑天骑着辆大金鹿自行车独自到了媳妇娘家,媳妇娘家人欺负他人少,不让进门。他牛眼一瞪,俺可是当兵的,停天就要上前线,是死是活谁也拿不准。叫娶就娶,不叫娶拉倒。说着转身推着车子就要回家。你别说,他虎着了拦他的人,小舅子把他拽进了媳妇屋里。媳妇也是急性子人,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抱起媳妇撩开腿大跑,被门前置拌了个趔趄,引得身后哈哈大笑。
  农村里结婚就他娘的道道多,自行车驮媳妇也得用火燎。他刚插好“大金鹿”,两位兄嫂拿着火把走上来,嘴里唱起鬼念秧:兄嫂燎轿,天神知道,火把一照,邪气跑掉。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头。小两口刚要宽衣解带,两位兄嫂唱着《撒帐歌》扭进来,你听听,都土掉渣了,一把栗子一把枣,明年生个大胖小……
  “俺是怕活不成了,”苑天躺在班长怀里,身子软绵绵的,他悲观极了,眼角里爬出两颗孤独的泪珠,“打…完…仗…替…俺…看…看…儿子!”
  “你小子还没娶媳妇嘞,别槐树底下做春梦了!”
  “俺尝过女人滋味了……”苑天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断了“命根子”,不至于要了性命。班长翻过苑天的身子,奶奶的!后背上也有个铜钱大小的窟窿,是阻击步枪打的。猫耳洞大也不过十平米,大小便都要出来找个安全地方解,苑天是蹲在安全处拉稀挨打的。毒蝎似的女人!战友们跺着脚骂,发誓要为苑天报仇。战友们朝天鸣了三枪,以示哀悼。八五年的新兵庆伟吼叫着“我操你祖宗八辈”朝天补了一枪。两高地相距不过百米,对方听的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寡妇们没有一点动静。
  “班长,蛇,蛇!”昨天刚补充到高地上的小栗躲到班长身后指着右前方的一条大石缝,颤颤栗栗,尖叫起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条蟒蛇从石缝里往外滑,杯口粗的头,带出的身子有暖壶粗,蟒蛇头左右摇摆,身子弯弯曲曲向外滑。它身上黑底红斑或有蜂窝状图案,爬出来盘定。它高昂起头,瞪着圆幽幽的两只眼望着我们,望着苑天的遗体,油亮湿润的鼻孔里拉着风箱,似水牛喘息的粗声呼哧,像是在哭泣哀叫。我见过这条大蟒蛇,它隔三岔五地从猫耳洞深处探出头来,甚至滑出身子来。每每此时,苑天都会把开好的猪肉罐头、牛肉罐头间或其它肉类罐头,放到蟒蛇前。蟒蛇并不伤害战友们,吃完罐头,它就会朝我们点点头,尔后,头一缩,刺溜刺溜地消失于石缝里。说不害怕是瞎话,大伙儿心里砰砰乱跳。小吴以为蟒蛇来要吃的,赶忙抱来了三四听罐头揭开口,放到它面前。蟒蛇并没往常吃的意思,看也不看闻也不闻,只是一味地朝我们这边看,不错眼珠的盯着苑天的尸体,足有五分钟的光景,稍后,它昂起头,吐出信子,巡视一圈,然后蛇头触地,身子起伏,似奏哀乐。如此反复四五次,它才离去,似乎是厌倦了肉类罐头。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敌军高地上,乱了营炸了锅,寡妇们没有了昔日的娇柔,一个个叽哩哇啦鬼哭狼嚎。我们虽然听不懂她们的“洋话”,但从她们那惊慌恐怖的语调里,你完全能感觉到敌军阵地上的溃不成军。第二天中午时分,小吴兴高采烈,跳起战地迪斯科,战友们,蟒蛇给咱报仇雪恨啦!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又是自称苑天的儿子小苑!他没等我开口,就机关枪似的开了腔,田叔,找你可比登天还难,打俺穿开裆裤时俺娘就领着俺到处打听你,二十多年啦,今个才给你通上话。他说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元,动用了各种关系,甚至雇佣了私家侦探,前天寻觅到我的手机号……他滔滔不绝,我几次想插话都没空子可钻,只好任由他一直说下去,直到他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在他喝水的间隙,我才插上了一句话,如此找我为哪般?天大的事,非你莫属!小苑趁我喘口气的会儿抢走了话头,田叔,是俺爸托梦叫找您的,电话上说不清,当面谈吧。他最后几乎哀求起我来,您就行行好吧,看在我爸与您战友的份上,清明节的头两天咱爷俩见个面。你把地址发过来,俺好登门拜访你!
  小苑是清明节的当天找到我的。妻子忌讳多,说清明节是鬼节,客人上家来晦气。我虽然不信这个邪,但还是如了她的愿,更多的是我不相信自称小苑的人是苑天的后人。从前线回来后,我三番五次地到苑天的“家乡”追寻其音信,次次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提起苑天娶媳妇,十人十个摇头。我原本不想见他,一想到苑天牺牲时那渴望的眼神,一想到小苑电话里那真挚似乎哭泣的语气,整个人儿都感动了。地址选在一位战友开的酒店里,特意叫战友布置了一番,格调显得怀旧和思念。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时间,十点整,小苑说他已到就楼下,问我几楼几房间,我随口答曰“二五五”。我脑子里一闪,三十年前,苑天就是这一刻离开我们的。
  “田叔,您好!”没等我下楼迎接,小苑就推门进了包间。
  苑天!不,我是亲眼目睹牺牲的。看到小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苑天。那鼻子那眼睛那身架那一举一动,就会使你自然想起三十年的苑天。如果说有所不同话,那就是当年阵地上的苑天穿着一身国防绿,邋里邋遢。而眼前的小苑西装革履,鼻梁上加了付金丝边眼镜,乍一看是归国华侨,说起话来,更是寻不到苑天的女人腔。
  “田叔,小的给您备了份薄礼,不成敬意。”小苑彬彬有礼,“请您笑纳!”
  乖乖,还“薄礼”嘞!我大吃一惊,一提一级茅台,一提五粮液,外加两盒东北人参。我虽然人模人样,小有成就,自己独享也是凤毛鹿角,偶尔小品,也是招待达官贵人。无功不受禄,自己竟能收如此大礼?我将“薄礼”推回到小苑面前,小苑,你在哪发财?小苑说他在香港做点小买卖,恳求我无论如何要收下,否则他会寝食不安。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见推辞不掉,便着拍着胸脯充起能来,小苑,用着俺的时候,你吱一声,叔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田叔,侄儿求您一件事!”小苑单膝跪在我面前。
  “贤侄,快起来,叔可受受不了!”我慌忙上前一步,双手拉小苑,“有事坐下说”。
  “您答应了,我就起来!”他两眼满是充满了乞求的光,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点点头答应下来。他站起来打开手提包,拿出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双手恭送到我眼前。又是啥宝贝玩意?最外是层油红红的牛皮纸,我解开三层包装纸,还没见到“庐山真面目”。最内一层是一块有点发黄的手帕,手帕正面绣着一对嬉水鸳鸯,背面绣着一行字:等你白头到老。包的果真是个火柴盒,我慢慢地打开火柴盒,两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呈现我的眼前,男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苑天,穿着训练服,留着小平头,还咧着嘴傻笑哩,是我们战前训练时照的,还有房东的吊脚楼做背景嘞。熟悉而又亲切,我和苑天的合影照背景也是这座吊脚楼。吊脚楼依山傍水,鳞次栉比,层叠而上,穿斗挑梁,梁木架干栏,富有当地民族特色。这座吊脚楼他的男主人姓刘,他的父亲是随国民党高级将领卢汉进驻越南接受日军投降时留住大西南的,为融入当地民族,仿照当地少数民族建筑风格而建。
  “老苑三十年前的照片,咋跑到你手里啦?”看看照片,看看小苑,大度豁朗的小苑与我熟悉的苑天性格大相径庭,疑惑半天不得其解,便询问起小苑来。
  “是娘交给我的,娘说是爸爸临上战场时托人交给她的。”小苑不容置疑,白眼珠子僵直了,瞪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苑天是你……”
  “我爸!”小苑斩钉截铁,两个字砸出两个坑。
  “可他……”
  我爸没结过婚是不!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叔,正是没办这个手续,害了俺娘一辈子,到死连个烈属边也没沾上。您说公平不公平!他脸涨得通红,净他娘的羞黏人,当初我爸和我娘要是登记办证了,咋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光这一身名牌,你也是光宗耀祖的主!”我安慰起他来,“有啥过不去的坎?老话说得好,知足者常乐。你就知足吧!”
  谁说不是!不瞒您说,侄儿虽没混个一官半职,倒也混出了个人模狗样来。不是吹的,在苏北老家方圆上百里,你打听听,大人小孩刚娶的媳妇,没有不知道的。咱别的不说,叔,光希望小学俺就捐建了两所。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大,员工人数少说也有上千人,连锁店就有十几家,大侄子手底下不缺钱花……苑天说得神采飞扬,扬扬得意,我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
  “你好大一个老板,富得流油。”我羡慕起小苑来,“别自景了,你手指头缝里掉出来一点,俺也得享用小半年。你发愁,叔就该下地狱了。”
  “唉!”小苑小孩子脸似得来了个晴转阴,喝了一口水,诉起苦来,“叔,老话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轮到我身上咋就不管使了。”
  “啥事,看叔能帮上忙吗?”站在我面前的小苑和牺牲的老苑迥然相异,可两人相貌上如出一辙,尤其是嘴两边那两小酒窝,倘若要找苑天的特型演员的话,小苑绝对是最佳人选。我从心里认准了小苑。
  儿子,儿子,俺苑家有后了!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提着多半瓶北京二锅头,苑天趔趔趄趄,走到我跟前,抓着我的领子,嚷嚷囔囔,你个小田太不够弟兄味了,找到儿子也不给兄弟俺打个招呼!
  阴阳相隔,三十年了,我两未曾相见。证验了古人的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我还是被眼前的苑天惊呆了,再也寻不到当年那文绉绉的形象了。他把酒杯杵到我嘴上,喝,连干三杯!看看他手中的杯,足有半两,平时与酒无缘的我诚惶诚恐,接过来沾沾嘴,送过去,摆着手谢绝。他接也没接,撅着嘴把杯子推到我嘴上,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喝!他胗着脸,似一个下达作战命令的军官,不容置疑。
  连灌三杯,我酩酊大醉,感觉有股东西直往喉咙里窜,一吐为快。我赶忙蹲在地上,头没低下,喉咙眼里的东西就喷了出来。原本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苑天,今个如同换了一人,非但绝了菩萨心肠,反倒显得幸灾乐祸,拍着手哈哈大笑,笑我没出息,还是个芝麻官嘞,你们不是革命的小酒天天喝么?怪不得没有长进。算了,俺老苑让你一个小辫。他塞到我嘴里一个圆圆的东西,有一颗枣那么大,给人种滑溜溜的感觉,一挺脖子下了肚。好奇的解酒灵,屁大的会没有,醉意全消,我恢复了常态……
  小苑叫来了酒菜,两荤两素,一瓶茅台。斟了满满一小杯,双手捧到我眼前,叔,我敬您一杯!罢了,罢了,俺撑死也不过二两。我接过酒杯婉言拒绝他的敬酒,初次见面,咱爷俩共同干一杯!他笑了笑,举起杯,共同干一杯!共同干一杯!两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小苑毕恭毕敬起身斟满了两杯,来,叔,第二杯,一口闷!他反客为主。我俩第二杯没碰,只是照了照。我不甘退败,借着酒劲,又与小苑杠上了,一碰俩,一照仨,咱爷俩再喝一杯!
  “叔,我爸恁狠心!”没想到小苑见酒就醉。三杯酒下肚,小苑已醉话连连,“他老人家连个话也不留。”
  “小苑,你爸可是牺牲在猫耳洞口的!”
  “打仗又怎样?当兵的也是人,打仗也得讲点人情味!”他滔滔不绝,如入无人之地,嗓门越来越高,“不是有祖国在我心中,人民在我心中吗?我和娘难道不是人民吗……”
  苑天杵给我半只鸡腿。谢字还没出口,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钻入我的鼻孔,深入五脏六腑。我顿时感到肚里翻江倒海,呕吐出不连贯的苦涩黄水。鸡爪处还有标签,德州扒鸡货真价实,但已腐烂变质,几只肥滚的蛆在鸡爪上蠕动,我顺手扔在了地上,几十朝代的鸡了,你老苑还拿来糊弄俺。
  苑天没有言语,再次将半只鸡腿杵到我眼前。我扭身要走,他拽着了我的衣角,闪到我前面,这是我从别处借的上等“贡品”。两行泪珠从他眼里滚了出来,带着哭腔哀求我,老田,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西南角桌上拉呱拉呱去。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你阴间里一张钞票就是成千上万,整个人儿一个夹榆头。我的屁股还没接吻凳子,他忽地双手攥着我的双手,迫不及待,花儿过得啥样?儿子孝顺不?……
  叔,您给评评理,大道理咱就不用说了,妈妈口直心快,不掖不藏,是妈妈“害”了他,妈妈讨悔了一生。可那是妈妈的真心话,一个献给他处女情的真心话,他离开寨子出击拔点,她含着泪水送他,他留给她背影,她站在山包上扯开喉咙,他头也不回,冷如冰霜。三十年,他杳无音讯。三十年,她南征北战,行程数万里,跑细了腰磨破了脚,顶着非议甚至唾弃辱骂,她连他的影儿也没扑捉到。有人说他牺牲了,她跑了十几个省市的一千多处烈士陵园,辨认了上万座墓碑,一无所获,如果说有收获的话,那就是她得了个“疯子”的绰号。
  花儿姑娘,俺见过。个子不高,心比天高,模样不算俊俏,倒是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人着迷。临战训练时,苑天是我排的代理排长,战友们喊他时无意中省略了“代理”二字。花儿许是想走出大山,他瞄准了苑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苑天发起了无法抵御的“强”攻,菩萨心肠的苑天成了她的囊中物。他具体何时倒在她石榴裙里的,我说不清,只记得连队奔赴前沿阵地的头天夜里,他那挨着我的床铺空了大半夜,他是蹑手蹑脚溜进屋的,与睡意朦胧出屋小便的我撞了个正中。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连队吹响了紧急集合号,全连官兵整装待发之际,花儿在其父亲的威逼下站到了对列前,全连官兵包括她的父亲都惊呆了,她站在土堆上两手扮成喇叭状放到嘴上,我疼你!
  我颤抖着酒杯从左至右跨行一米左右,落在地上的半杯茅台酒绘出一字型,苑天,田杰敬你一杯!剩下的半杯酒溜进我肚里。我哇啦大哭,犹如静脉注射了半瓶催泪剂,眼前一片模糊,拍打着饭桌,老苑牺牲了!
  “遗体哪?”
  “抬下阵地火化了。”
  “烈士陵园里没他的墓碑!”小苑的眼珠子快窜出眼眶子,隔着饭桌朝我吼道。
  “文县烈士陵园里有吗?”当时战地火化后大都运到烈士家乡安葬了,我印象上苑天是文县的兵,便猜测着问。
  “有个龟,我都跑了八遍了!”
  文县,对,千真万确!我想起来了,我狠狠地捶了两下脑袋,五班的小赵收拾苑天的遗物时交个我一张信纸,信栈上就有“文县……”的字样。
  “咱爷俩下午动身!”
  “下午动身?”我感到无比的突然,迟疑起来,“推几天吧,老母亲轮到我照顾。”
  “我等了三十年了。侄儿求求你!”小苑跪在了我面前,“您找护工,我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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