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7-04-14 10:20:59 字数:4930
三百米并不算远,搁平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可此时的何文才们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他既要辨别方向,又要识别雷区,更重要的是怕惊动C高地上的敌军。这条通道处于C高地敌军的控制之下,稍有不慎就会惊动他们,招来敌军的连天炮火,出击失败不说,还会遭受重大牺牲。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一个随着一个,一个向一个传递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和动作。班长猫着腰伸着头,迈着轻盈的碎步,战士们猫着腰伸着头,迈着轻盈碎步;班长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战士们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班长拨弄树枝、草丛,坐地滑行,战士们把枪放在怀里,坐地滑行。当他们大约行至一半的光景,也许是敌方的试探性炮弹,两发炮弹由远而近呼啸而来,发出“嗖”的尖厉尾声,班长刚喊完卧倒,这尾声终结于他们头上方树枝上和身边草丛里“轰”、“轰”两声巨响,声音之大足足使他们失聪半秒钟,紧接着是树枝的断裂声和石块、杂草的飞扬声,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宁静。他感到右腿肚子处有些疼痛,他伸手摸了摸,右腿肚子处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他咬开一个急救包,胡乱地缠绕了几圈后,让战士刘营护送炸掉一只胳膊的孙飞下阵地,然后命令战士们迅速前进,以防敌人疯狂炮击造成更大伤亡。歼灭敌人保存自己是战斗的最终目的,参加师组织的骨干轮训时,教员经常讲这样的话。他向后边的战友们坐了个跳跃前进的手势,时间就是生命!
狗日的敌人够狠的!他们一行七人刚猴子似地蹦跳到A高地山脚下一块四五米高的大石头下,敌人密集的炮火就把黎明前的黑暗变成了白昼,有空爆、有地爆,肆虐的炮弹在狭窄的通道上空、地面交织爆炸着,树枝,不,确切地说是整个树头,间或有整颗树被撕裂割断,弹片、石块、硬土杂草在空中飞舞,弹坑里的泥水间或有血水溅向四面八放,呛人的火药味、刺鼻的糊焦味、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相互混合在一起,弥漫在上空。虽有高大的石块作屏障,又有先前兄弟部队弓子钢搭建的简易猫耳洞作掩护,他们班里还是有人负了伤挂了彩,副班长的头被炸飞的石头砸了窟窿,娘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窜,幸亏包扎的及时,不然,就要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
“班长,你看俺踩着啥了,咋感到脚脖子上乱鼓用!”八五年的枣庄新兵李保国对着他咋呼开了。
“俺的娘,你脚脖子上咋生蛆!”他的头顶在弓子钢上,他又探头往李保国脚下看,“你踩在尸体上了!”
李保国确实踩在一具尸体上了,他拔了拔脚,只是感觉到脚四周软乎乎的,并没拔出来,他耷头一看,“娘”的一声蹲在身旁的一块石头上,他的左脚踩进了一具尸体的肚子里,他脚下死者的肚子看来早已被炮弹皮穿了窟窿,肠子从肚子里跑了出来,皮肉肠子已经生蛆,咯咯泱泱滚成了蛋,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拔了出来。班长捂着鼻子擦掉了他脚上的蛆,从着装看出来这具尸体是敌军逃跑时丢下的。
“弟兄们,往上爬几步就到了!”
是一排长的声音,一排长是昨天傍晚到达A高地三号哨位的。何文才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还有更艰巨更残酷的任务等待着自己,但他终于带领战友们冲过了“百米生死线”,顺利到达了A高地。
何文才接防的一号哨位是一排二班刚从敌人手中夺过来的哨位,也是A高地最危险的一个哨位。其实这个洞并不是洞,是岩壁上的一个三角形豁口,弓子钢加固后,外面在用装土的编织袋垒起来。他来时就知道这哨位要比其他猫耳洞小,但没想到这么小,瘦小的自己又带了个瘦小的兵,除了能放几十颗手榴弹和一件短武器外,一点空闲地也没有了,整个洞内空间也不足零点五立方米,人在里面躺不开坐不起蹲不下,即使调换个姿势,两个人也要一起动作,也得好几分钟完成。如果说这洞有好处的话,何班长头出在洞口外想,那就是能俯览到A高地的大半部。这是一座岩溶石山,十余天拉锯战后小山上,已寻不到先前的葱绿,呈现在眼前的是灰白色的山体,大半个高地上已没有一颗完整站立的树木,到处都是碎石和石粉在炮火硝烟中纷飞飘扬……
何班长回到阜阳老家,虽没有光宗耀祖,但他穿着崭新的军装,也足够街坊邻居们啧啧称赞一阵子,更何况他上衣兜里装着好大一卷子十元的人民币,他查了又查,足有上百张,这在他老家农村足可以娶房媳妇。他感到异常的兴奋,昂起头颅,哼起家乡的民间小调来,不知不觉中到了自家门口。
哥哥娶媳妇啦!虽然大大没有告诉自己,他站在家门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如果不是的话,家里的大门口怎能贴上喜联呢?哥哥小三十了,早该给自己娶个花嫂子了。要不是家里穷,自己早就应叔叔了。哥哥心眼实,不善言语,姑娘家不是嫌家穷,就是嫌他不会说话而远离他,再加上大大一条木腿,不知管了媒人多少饭,大大和娘求媒人跑细了腿,到了二十七八也没得个准信,急得大大和娘团团转。战友们说他抠门,大大和娘为给哥哥攒钱娶媳妇,一年都见不得一滴油,盐都是扳着手指头算计着吃,把鸡屁股当作自家的小银行,可谓是牙缝里剔除点钱。再加上自己当兵几年挤出的津贴费,大大这才向媒人夸下海口,他愿出六百元的彩礼,五十元媒礼!
“柱子哥,梁子哥拜天地嘞,快进来啊!”看热闹的星子可能看见了他,招呼他进院。
他走进院子里,哥哥的婚礼进行到二拜高堂的程序,大支泥鳅叔正扯开嗓门高声喊道,二拜高堂。大大和娘笑嘻嘻的端坐在长木凳子上,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哥哥和他刚娶进家的嫂子在街坊邻居的簇拥下向向大大和娘行礼,与往常所不同的是哥哥行的是跪拜礼,而嫂子却行的是鞠躬礼。他是从人缝里看到的,嫂子头顶蒙脸红,背对着他慢慢腾腾地做着各种动作,他感到这背影是十分的熟悉,但他咋着也想不起来哥哥娶的是谁,无论是谁,都是自己的嫂子。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大暑天里吃了冰棍一样,透心里舒服,他随着看热闹的邻居们不止一次拍起巴掌。
事物往往都有其两面性,有好就有歹。哥哥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村里人十有八九拍手称快,当然也少不了有嚼舌头的,离自己不远处就有几个胡咧咧的,今每要不是哥哥的大喜日子,他早就过去给他们几巴掌。
“梁子就是有福,取个媳妇花骨朵样!”
“还花骨朵样,没进门就给男人戴了顶‘绿帽子’!”
“别胡恶啦啦,何家人听见给你急!”
“听见,怕啥!嫌弃,别要!”村里的癞头疤一手提着半瓶老白干,一手提着半只鸡,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来是喝醉了,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干嗷嗷个没完,“他媳妇怀的就是俺的种,俺的种!”
癞头疤与他同岁,儿时没少欺负了他,是村里出了名的硌拧人,粪茅子的石头又丑又硬不说,仗着有个在县城里当芝麻官的表舅,整日里偷鸡摸狗拔蒜苗,爬人家的墙头,摸人家的媳妇,看见谁家的俊闺女就想啃几口,村里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的。他曾从大大的信上影影绰绰地揣摩出癞头疤欺负过村东蔡家的女儿,莫非蔡家的女儿成了自家的嫂子,他想,即使不是自家的嫂子,也不能让这瞎保种乱弹琴,自己是名受党教育多年的解放军战士,岂容这地痞流氓横行乡里。他疾恶如仇,握紧拳头,二目瞪圆,直射癞头疤,他要让癞头疤尝尝自己的厉害!
“你是哪根葱,想跟老子玩,呸!”癞头疤并不买他的账,把酒瓶子举过头顶,一甩胳膊,连瓶子带酒栽着跟头朝他飞来,“老子毁你个舅子!”
他一斜身躲过酒瓶子,身子往上一挑,对准跟着酒瓶子栽过来的癞头疤,“哐”的一声,一个封眼拳。癞头疤也不是吃糠长大的,就地一蹲,照准他的肚子就是一个掏心拳。幸而他在部队练就了一副好身手,癞头疤没有打着他心口窝,这小子够狠的!他的腿脖子酸疼酸疼的。他就地一个鲤鱼打挺,来了个侧身拳,紧随一个扫荡腿,带出一阵风,只听得“噗通”一声响,紧接着一声“娘的”叫,癞头疤一个嘴啃地,这小子一抬头,嘴里吐出了两颗牙,右眼上多了一个黑眼圈……
夜幕降临了,月黑头加阴天,伸手不见五指,整个高地死一般地寂静,给人种阴深深的可怕,死神随时都有可能光顾。虽然这是第二夜,也是他们坚守的最后一夜,何文才和战友向前进深知任务的分量,这弹丸之地毕竟牵动着轮战最高首长们的心,不但没有一点轻松感,相反,他们绷紧的神经线又上了一圈发条。他们轻轻地吮吸了一口苦涩的水,探出半个头来,凭着呼吸,竖起耳朵,纵使蚊虫疯狂地叮咬,也不敢轻轻拍打一下,四只凸出的眼球监视着高地上的一切,哪怕是一只耗子的动静,蚊虫的一声鸣叫,他们也不会放过。
“班长,左前方有动静!”向前进嘴堵着他的耳朵蚊子似的声音弹奏着他的耳膜。
他没有言语,只是按了按向前进的左肩,示意他不要开枪,开枪容易暴露自己,拉开几枚手榴弹的环放在前面。他自己把耳朵贴在猫耳洞口的石头上,窸窸窣窣的爬动声,间或有碎石的滚动声,由远而近。猴精的敌人尽是夜猫子眼,见强攻不行,就趁黑摸了上来。他自己卸掉一枚手榴弹的后盖,将拉出的环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左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向前进,约摸敌人离洞口十米左右时,他俩同时探出半个身子甩起胳膊将手榴弹扔向敌人,一枚、二枚、三枚……他们一口气扔出了七八枚。尔后,迅速将身子缩进洞内,只露出四只眼睛观察敌人的动向。借着手榴弹爆炸引起的亮光,他隐隐约约看到敌军屁滚尿流的狼狈相,谁也不顾谁,看谁跑得快,身后丢下了几个孤苦伶仃的伤员以及残缺不堪的尸体。
“好!”身边围观的乡亲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不知道这掌声是称赞自己还是称赞哥嫂的大喜,无论是谁都是自家的,他不由自主地“啪”地一个立正,抬起右胳膊,一个标准的军礼展现大家的面前。他旋转了一圈,环视了一周,在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大大的身子连着木腿站立起来,竟扔掉拐杖向他挪动着向自己走来。他眼睛湿润了,一看到大大的木腿,他后悔得只捶自己的头颅,自己的鲁莽要了大大的一条腿。七年前的这天,他至今历历在目,那是酷暑的季节,也是多雨的季节,更是天气变化无常的日子。为供弟弟上学,年仅十六岁的他就辍学拉起地排车。他与大大一人一辆爬洋桥,洋桥坡度大,地排车打着坠堵碌不往前走,大大在前他在后,他们爷俩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大大到达洋桥后,停下车下来帮他。此时,老天爷突然变脸,雨说下就下,面条子雨虽不算大,路面也是湿漉漉地滑,况且踩在了一块西瓜皮上,他摔倒了,地排车失去了控制,从上往下疯了似的往后退,大大往旁边一躲,人倒在路上,地排车轱轮从大大一条腿上碾过,大大从此柱起了拐杖。
“添孩子了!”邻居刘大婶吆喝起来,嗓子都喊哑了。
娶媳妇生孩子,本是双喜临门。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新媳妇刚进门就生孩子,咋着也不符合常理,弟弟老实的像个嬷嬷,就是给他一百个胆,他也干不出这一桩。莫非嫂子怀的孩子真的是癞头疤的!他不敢想下去。
接生婆刘奶奶来了,她迈着小脚,颤颤巍巍迈进了喜房,里面传出来嫂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目睹女人生孩子,他是老和尚娶媳妇头一回,嫂子蜡黄的脸颊上滚动着豆粒般的汗珠子,她的身子一抽一抽的,两手一左一右抓着皱皱巴巴的床单,两腿开裂着,在毛毯下蹬崴,刘奶奶不住腔地给嫂子加油鼓劲,窗外的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点也不怀疑刘奶奶的技术,不但自己是刘奶奶接生的,就连大大也是刘奶奶从奶奶肚子里拽出来的。嫂子已叫不出声来,弟弟在床前搓着手转圈,有劲使不上,刘奶奶两只干瘪的黑豆眼盯着嫂子的下身,不住溜地叫嫂子加把劲,间或大叫,露头了,露头了!他想看个究竟,脚站麻了,眼瞪酸了,他始终什么也没看见,唯一看到的是嫂子身子下一片扩展着的殷红殷红的血……
“嘭”的一声巨响,一发炮弹撞击山顶后爆炸,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直响,两眼像是蒙上了一层布。随后,他感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窜到眼上,视力彻底模糊了,飘进鼻孔内的是一股血腥味。他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推了推斜靠在自己身上的向前进,向前进人没回音身子却倒在了一侧,摸了摸向前进的头,头已错位,热乎乎的血直顶他的手心,向前进走在了自己的前面,没有留下一句豪言壮语!至于值与不值,他没有多想,也容不得他多想,自己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敌人扔到他身边的一颗手雷,他用自己幸存的一只不太听话的胳膊有目标无目标地还了过去,听到敌人慌乱的脚步声,他裂开了嘴。他默默区区好一会儿,抓到了一枚仅存光荣弹,他约莫着敌人已到了洞口附近,一枚子弹带着哨音钻进胸膛,打了一个旋涡开花了,他感到自己胸前长出来一朵鲜红鲜红的大红花,比家中的向日葵花还要大。他庆幸自己写了两份遗嘱,一份交给连队党支部,一份藏在自己的背囊里,并表明以自己背囊里的为准。他露出了笑声,弟弟结婚有了彩礼,他看到了嗷嗷待哺的侄儿,何家有后了!他咬着敌军的一只耳朵拉响了光荣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