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满夷当官第十九章

　　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县第一中学的师生们，全部集合到了操场上。开会了！深得新站在领操台上，神情庄重地宣布：“今天在这里，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由县委组织部原部长宣布对我校书记挲步云，女教师商绶嫀的处理决定！老师们！同学们！先请公安局梁副局长宣布我校原党支部书记挲步云的错误事实——”
　　梁副局长宣布完了挲步云、商绶嫀的错误事实之后，便由县委组织部原部长宣布了对书记挲步云、女教师商绶嫀的处分处理决定。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公安局委派镇东派出所所长灝正修带领两名警察把挲步云、商绶嫀送到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改造队……
　　组织部决定县一中深得新校长兼任党支部书记。
　　一散会，深校长便召集了学校所有的领导干部，在小会议室里开会。研究决定，盘高山老师到学校图书馆当馆长。这是因为盘老师特别地没有原则性。高一一班班主任仍然由兴昌正担任，兴昌正教学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对于学校领导的这项决定，凰满夷和高一一班全体学生一致拥护。凰满夷和同学们经过一个多月的接触，他们发现，兴昌正的的确确是位好班主任好语文老师。通过比较，他们才知道，在盘高山老师身上，没有原则性的老好人的性格，的确是害了盘老师自己，也伤害了老师和同学。凰满夷说，盘老师是好人，这一点错都没有。但是盘老师这好人当得有点过头了，几乎把一切一切的是非观念全给“好”没了。凰满夷和同学们在课余时间，经常地到图书馆，看看书查阅查阅资料，但更主要的，还是去看看盘老师……
　　
　　旭日东升夕阳西下；夕阳西下旭日东升。这一升一落，寒假早过去了，高一下学期开学也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的课了。时间已经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五月中旬了。五月十九日、二十日，也就是星期四、星期五，学校深校长还很正常地安排着期中考试。这些日子以来，深校长真是忧心忡忡！外面都闹起革命来了，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轰轰烈烈了……一中教师队伍里也已经有人在酝酿着，要拉队伍要闹革命了……还好还好，学生会主席凰满夷还在扛着团委书记，到这会儿，红卫兵造反组织还没能够组织起来。这让他感到了些许的欣慰！可他还是不无担心的，小小的凤凰县，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的。他心里有种预感，恐怕绝对地是在劫难逃的！这可能是或许应该是最后一次考试了……
　　二十日下午高一年级第二节课考最后一科，立体几何。凰满夷不到三十分钟就交了试卷。他刚走出教室，就被两个年轻人叫到了初三年级组的第二办公室。凰满夷根本不认识这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都穿着绿色的军装。男的叫边政法，二十二岁，是省城理工大学的大一学生。边政法，一米七八的个头，大脸盘，国字脸，大眼睛浓眉毛，鼻直口阔的，不胖不瘦，面色白净。女的叫庚范青，二十二岁，一米六七的个子，瓜子脸，眼睛不大，鼻子略扁那么一点点，嘴也不大，嘴唇略厚一点点，脸面不算很白。边政法、庚范青两个青年大学生的家都住在这凤凰县城。他们都是从县一中考到省城理工大学的。那还用说吗？县一中是他们的母校。边政法的父亲边卫强，现在是县武装部副部长，母亲环桂珍是县第三小学的校长。庚范青的父亲庚宣首，是县机械修造厂的厂长，母亲北笑梅是县农业信用社的会计。凰满夷满带着狐疑，跟着边政法、庚范青到了初三年级组第二办公室的屋里。不知为什么，办公室里没别的人了。
　　凰满夷问道：“大哥大姐，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你们找我做什么啊？”
　　庚范青、边政法都“”哈哈哈”、“呵呵呵”地大笑起来了。这让凰满夷更有点大惑不解了：“大哥大姐啊，你们笑什么啊？我真的不认识你们，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啊？你们就快说话吧！”
　　“你！凰满夷！”边政法说，“你可是咱们一中的大才子大能人啊！你应该被称为一中的学生领袖才是啊！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啊，你是咱们县一中的学生会主席！我们是六五届的高三毕业生，去年考进了省城理工大学，我们上高三的时候，你上初三，那会你早就是咱们一中学生会的主席了。好了，不说废话了。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边政法，她叫庚范青。我们在咱们一中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我们一块考进了省城理工大学。在大学里，我们还是一个班的——”
　　凰满夷拦住了边政法的话，说：“你们既然都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学，你们干什么不在省城里好好念大学，回来找我干什么啊？”
　　边政法、庚范青又都“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地笑了一会儿。
　　庚范青说：“凰主席啊！你难道真的就那么不关心政治运动吗？你真的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咱们国家的形势，你怎么就一点也不了解呢？跟你说，省城里已经闹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了！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凡是有一点点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的人，都起来了！都闹革命了！我们很纳闷儿，怎们咱们这里却依旧是无动于衷啊？死气沉沉啊？在省城，哪个学校还上课啊？又有谁还敢还能上课啊？又有谁还敢组织学生进行什么期中考试啊？通通地停课闹革命了！革命革命是第一需要的啊！不革命哪有出路啊？啊！全国上下都在进行大批判，都在向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开炮开火！都在揪斗反动的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啊！不把那些个坏透顶了的牛鬼蛇神打倒斗臭，那就没有我们无产阶级的生路！人民就会回到万恶的旧社会里去！受二茬子罪！吃二遍苦！现在，革命的同学那是人人都争先恐后地造反了！我们很纳闷儿，咱们凤凰县的第一中学，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什么期中考试！这真是太令人费解了！这真是想把这里变成资产阶级的世外桃源了！凰满夷啊，你是第一中学学生会的主席啊！你不是问我们来找你干什么吗？你的立场站在了哪一边啊？！你还有立场吗？啊？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按兵不动！依旧不声不响地任凭学校安排什么期中考试？！你该梦醒了！如果再不觉悟，那你就要走到革命的对立面去了！那你就要变成革命造反派的敌人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说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是来动员你们，快快起来革命的！你是学生会主席！你必须赶紧地把学生们组织起来，写大字报，游行示威！向一切‘封资修’开火！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揪出一切所有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凰满夷！”边政法说，“你可不能不认清当前的革命的大好的形势啊！我们回到一中，是带着艰巨的伟大的任务的！我们主要是来跟你们串联！把你们发动起来！你应该知道，过去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坑害了咱们多少人啊！那些老师们，学校的那些校长主任书记们，都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执行者！都是‘封资修’的吹鼓手！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把他们打倒！斗臭！要敢于打倒一切！怀疑一切！砸烂一切！把校长书记还有那些老教师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你明白吗？凰满夷主席！你不能再犹豫再徘徊了！你现在必须勇敢地公开地举起一面造反大旗！建立学生自己的革命组织。立即马上建立起红卫兵组织，向凤凰县里的牛鬼蛇神发起冲锋！你不明白不懂不要紧，我们可以帮助你组织学生建立组织！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教你唱一首造反歌！你听好了啊！”边政法、庚范青一块站在凰满夷面前，带着打砸抢的动作，表演上了男女二重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凰满夷简直是受不了了：“大哥大姐！你们说的，唱的，我真的不懂的！你们要是没别的事了，我就回教室了！我该回班里做卫生了！”凰满夷这就要走，还没迈出门槛，就被边证法一把拽住了胳膊：“凰满夷！你不能走的！我命令你！马上召开全校学生大会！我们给全校同学们宣讲造反的道理！我们要教会全校学生唱造反歌！我们帮你建立起红卫兵组织！你看，可以吗？我现在还和你商量！你要是不答应，那就说明了你的阶级立场已经有问题了！你还是主动一点为上策的！否则，我们将对你采取一定的措施，你必须起来带领同学闹革命！你必须率先举起革命的红卫兵的造反大旗——”
　　凰满夷不是瞎子不是聋子，不是傻子。这些日子以来，报纸上宣传的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太浓太浓了，今天批判这个明天批判那个，这个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了，那个反动学者被打倒了！这个三家村被捣毁了，那个四家店被摧毁了……红卫兵如摧枯拉朽，横扫着一切一切的牛鬼蛇神！要打到一切一切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产阶级一定要战胜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必须彻底铲除……
　　凰满夷天天都在读报看报。从上个星期三，他主编的《学生天地》彻底地停刊了！不为别的，他没有可写可登的内容了。新任团委书记的老师，叫宏大革。是去年刚分到一中的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前些日子，宏大革几乎天天都找凰满夷谈话，每次都批评指责凰满夷办的校报《学生天地》，不宣传阶级斗争，不紧跟革命形势，一直宣传“封资修”，一直在宣扬走白专道路，等等，反正是不行了！凰满夷心里憋着火憋着气。不行啊！不行那就停了吧！这不，《学生天地》就停刊了。
　　凰满夷不是什么天生的政治家，他怎么可能看透历史发展形势的趋向啊？可他毕竟比一般学生有着自己的独到见地。全国都在动，即便庚范青、边政法不回来鼓动宣传，煽风点火，一中学校里也早就有青年教师和一些学生蠢蠢欲动了。比如学生会组织委员辛步正吧，一直跟凰满夷商量着，催促着凰满夷：“你是学生会主席！全国各地都以学生为主，建立起了红卫兵组织，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开火了！你现在就应该竖起一面鲜红的造反旗帜，在全校学生范围内，组织起红卫兵兵团！我早就起好了名称，就叫看今朝红卫兵造反团！伟大领袖诗词里面的句子，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听听！我起这个名字多么地响亮啊！凰满夷！赶紧地发动学生，跟上时代前进的潮流吧！否则，就要被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碾得粉身碎骨了——”
　　凰满夷跟这个组织委员说：“我们是跟着新中国一道成长起来的学生！我们既然是学生，我们的任务就是学好文化本领，将来报效祖国！你不要再跟我说了！我坚决不同意成立红卫兵组织！学生会就是学生会！它不能被其他组织取代！更不允许我们学生造老师的反——”
　　别说，凰满夷还真有那么一点犟人的气质气度！多少天了，凤凰县的外面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早都闹得翻天覆地了，可在这凤凰县第一中学里，老师们似乎还都每天无忧无虑地给学生们上课；学生们也还都上课下课的，该做作业做作业，该期中考试就期中考试。可凰满夷毕竟阻挡不住历史发展的车轮的！他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啊？小小的凤凰县，怎么也抵挡不了外界潮流的冲击的！省城大学里来了红卫兵了！不光是庚范青边政法，还有不少呢。只不过庚范青、边政法是负责发动一中学生革命的主要负责人罢了！什么二中啊，还有农业技术学校啊，都进了省城里来的大学生，美其名曰：帮助这里快快革命快快造反……
　　此时此刻，庚范青、边政法说的话，凰满夷听得真真的。眼面前的这两位学哥学姐啊，是在命令自己啊！命令一词，凰满夷懂得的，命令，那往往都是上级对下级下达的非常非常严肃非常非常认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照章办事照章执行的口语或者是文字！没错的，凰满夷每天每时都在看报纸，不听也得听，县城十字街架设的高音喇叭，早中晚的新闻联播啊！全县人民谁听不见啊？他凰满夷什么不知道啊？多少的庙宇被焚烧了！多少的灵牌被当做四旧被砸了！多少老师被当作牛鬼蛇神被戴上了高高的纸壳帽子游街示众了！多少企事业的领导干部被皮带抽被戴上高高的纸壳大帽子游街示众，被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形势啊！那真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啊！那真的就是能冲毁一切的。凰满夷左思右想，右思左想，哎呀呀呀呀，我啊，我啊，一个人那就是人家说的螳臂挡车啊！我咋能阻止得了这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啊？我怎么能够不让人家成立红卫兵组织闹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啊？我找死不是吗？谁对谁错啊？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谬误啊？我哪知道的那么明白啊？真是的！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算不上什么俊杰！我正要上个高二考高二啊，真的就二了！高二上不了，哪能上高三啊？高三读不了，还考什么大学啊？完了完了！考大学？上大学？看看眼面前这两个学哥学姐不是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大学了吗？瞅瞅他们，也不是那块上学读大学的料！真是傻到家了啊！跑回家来煽动我们造反了！可是啊，他们也可能是，不不不啊，就是就是被形势所逼迫啊！那没错的，谁也阻挡不了历史发展的潮流的！两位一中的学哥学姐啊，你们来头不小，看样啊也是形势所迫！随顺潮流而已罢了！我凰满夷啊，那也只能是随机应变了！形势发展会使一中还有整个凤凰县变成个什么样子啊？不可想象得出来的！总之啊，古语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呗！对了对了，班主任兴昌正老师那话，正义永远战胜邪恶！对的对的！社会发展规律，自然发展规律！那肯定都是邪不压正的！邪不压正，应该是颠覆不破的真理！是真理吗？真理才是永恒的！历史不是很有些阶段都是迂回着向前发展的吗？这看来就是要迂回了啊！揪斗书记校长，押着老教师们游街示众？深校长深书记怎么了？老教师们怎么了？我们的班主任兴昌正怎么了？都是正正经经的好人啊！这些人都是牛鬼蛇神？都要被打倒？要是让你们给打倒了，什么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啊？就是踏上十只脚，那也是翻身不了了啊！我呀！我的那些吃了我的喝了我的叫我讲题讲作业的同学们啊，那些个认为我特别讲正义一身正气无私无畏的各个年级的学生们啊，我相信你们的，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们一定能看得出来的！这叫朴素的阶级感情的！朴素的阶级感情你们人人都该有的啊！我知道的，有那么几个混蛋学生那心里都怀着个人的仇恨！老师平时说了他们一句批评了他们一回，告诫他们要拾金不昧，多为别人着想，少些个个人主义……他们因此而记恨教师！他们毫不大度睚眦必报！看来这倒是给了他们机会了！当然的，有那么几个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啊！他们是一定一定会跟着边政法、庚范青整书记斗老师的！深书记那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了！还有啊！县委书记那更是镇里老百姓们心中的好官啊！你们啊，不就是要整治斗争我们学校的书记校长和那些兢兢业业为教学工作付出了汗水的老师们吗？庚范青啊，边政法啊！我索性就答应了你们！我愿意听你们的，成立县一中红卫兵造反兵团！得了得了，我答应你们吧，不就是把学生会变成个红卫兵组织吗？我爹凰飞腾早就跟我说，顺势而变，事在人为啊！就这会学校的校长书记教师们，没有几个像庚范青、边政法说的那样，都是什么宣扬“封资修”的牛鬼蛇神的！即便是把老师们领导们拉出去带上高帽子，游街示众，我何不来个雷声大雨点小啊！得学会给他们演唱一台大戏，从中保护好我们的学校领导县委领导学校老师们啊！听说外面斗老师斗什么走资派，可狠毒了，文斗不算还往死里打啊！南面临县的县委书记，就被红卫兵们活活地打死了！还有省城的几位领导，也都被红卫兵们打得够呛！我是一中学生会主席，我可以站出来的，反其道而行之的。我名为斗争实际保护他们。这样做不是很好吗？没错的！事在人为啊！眼下看报纸看新闻听消息，全国各地城市乡村，那可真是横扫牛鬼蛇神了，全国各地的大小单位里当领导的，学校里当老师的，简直就没一个好的了！都是牛鬼蛇神了！都是叛徒特务了！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了！都是在被打倒之列了！我那个天啊！想一想啊，就是我那个当凰舞凤镇公社社长的亲爹啊，恐怕那也免不了这一劫难了啊！现在的县委书记管元民，早就被学校的现在的团委书记宏大革盯上了！宏大革不是几次三番地要求他凰满夷站出来举起造反大旗，带领红卫兵学生去冲击县委吗？今天，庚范青和边政法来找他，好吧！顺坡下驴，那就听他们的，组织红卫兵兵团！举起大旗，明着造反暗里保护老师保护干部领导……凰满夷想到这里便很痛快地跟庚范青、边政法说道：“大哥大姐！我答应你们了！你们说怎么做，我就按照你们的吩咐去做好了。”
　　边政法看了看庚范青，庚范青看了看边政法。最后把眼光落在了凰满夷身上。边政法很动感情地握住了凰满夷的手，说：“你终于觉悟了！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晚！你是一位学生领袖！我们早就领教过了！只要你肯带头，学生们都会跟着你走的！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就动员起来！到团委办公室，利用播音器，先向全校学生，发布一个口头通知：从今天起，响应上级伟大的号召，全体学生停课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