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往事情仇

　　冬日的寒风格外的凛冽，扑面而来恰似一片片寒刀，刮在脸上有一种刺骨的冷。西盛坐落于南北部，尽管比不上大草原上散落的部落那般滴水成冰的程度，可是同样冷得让人发抖。
　　片片雪花飘扬，经过几日小雪不停歇的覆盖，小院青松，小亭黛瓦，都沉淀了一层薄薄的雪白。偶有一阵寒风拂过，卷起积淀的雪花纷扬，炫目的景色也别有一番怡人。
　　高耸在假山上的四角小亭飞扬而起，站在亭内，视线便可以越过重重高楼，方园三里的亭台楼阁尽收眼底，此刻的冰璃一袭大红的火狐长裘在呼呼而来的冷风中轻轻的飘扬，风夹杂着雪花，吹过她有些泛红的脸颊，好像留恋她素雅的容颜，散落在她的青丝与翻立而起的狐裘绒领间，然而瞬间便化作无形。
　　“小姐，天气森寒，老爷让奴婢给小姐送来参汤驱寒暖身。”身后的声音定时响起。
　　冰璃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那女子便是她被掳到这儿来后一直侍候她的丫鬟——紫陌。
　　紫陌见冰璃没有反应，也已经习惯了，将手里抬着的木盘放到亭内的石桌上，目光触及到石桌上的鎏金小火炉，再抬头看看小亭四角悬挂的暖鼎，不由得抬眼偷看了冰璃的背影一眼。
　　这个小亭四面透风，可是因为这五个暖鼎，却好像杜绝了所有的寒风一般，整个小亭暖洋洋的。她是个聪明的丫鬟，所以将军派她来侍候眼前这位贵人，她知道眼前这位贵人对于将军而言十分重要。将军已过不惑之年，却从未娶妻，将军府内，将军亲自监工而建的素心阁是将军府的禁地，可是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将军准备给将军夫人的地方。此刻她能够站在素心阁，紫陌更加坚信了这个猜测，因为这个素心阁凝聚了无数至宝，一草一木都是万分的讲究与精心。虽然眼前这位贵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可是她与将军的关系也不是她们可以猜测到的。
　　服侍这位贵人已经三天了，她大概能摸清这位贵人的脾气，于是，见到冰璃没有反应，也不敢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参汤升起的白雾渐渐淡去，估摸着时间再去端一碗。自从这位贵人来了，膳房的热食参汤就没有熄过火。
　　“我习惯芸清的侍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紫陌正准备端走已经凉了的参汤时，冰璃终于开口了。
　　“我会送她过来。”紫陌正想开口回答，不想一个沉厚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紫陌心头一惊，忙转身对着站在小亭口，一身玄色大氅，满身风霜的聂涛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聂涛对紫陌挥了挥手，紫陌机灵的会意福身退下。
　　“我想知道对芸清用了摄魂术的人是谁？”冰璃转过身，一袭大红狐裘一扬，半空中晃过一道红芒，好像曼珠沙华瞬间绽放，可是盈盈水眸中，一抹杀气闪过。
　　“你应当知道，他与你有着血缘关系。”轻易地捕捉到冰璃眼底的杀气，聂涛凌冽的剑眉一蹙。
　　摄魂术，冰璃有所耳闻，是君家与生俱来的一种秘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君家嫡系子女都会这种秘术。这种秘术极为可怕，一旦被摄魂，终身便是施术之人的傀儡，想要解除，便是杀死施术之人。显然，给芸清下了摄魂术的人便是君家的人。
　　冰璃闻言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说道：“那又如何？素未谋面，于我而言，形同路人。”
　　“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再见形同陌路！”一句话回响在聂涛耳畔，他的目光瞬间变得伤感与悠远，看着雪花飞扬前这一张素雅的容颜，视线透过了岁月的沧桑，仿佛看到了另一张眉眼相似的脸，一样的决绝，一样的爱恨分明，也一样的……护短。
　　“你，和素馨很像。”情不自禁，聂涛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听到聂涛以这样缅怀与思念的语气提及自己的母亲，冰璃眼波一寒。尽管这三日她已经想到了一些，但是她始终不愿意去面对。她的母亲从未对她言及过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句世族嫡女匆匆带过，关于母亲的身世，她都是听父亲说的，有时也听到一些别人对母亲的评价，她一直以为她的母亲是乱世崛起的某一方门阀之后，却是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然与西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西盛君家，乃是西盛第一世家，她的外祖父恐怕就是当朝丞相君明。既然如此，她的娘亲当年到底是以怎样决绝的态度割舍一切下嫁给敌国的父亲的？如此轰动的事情，竟然没人知道，怕是其中除了她父亲做的手脚，眼前这个男人也出了不少力吧。虽然她不懂爱情，但她却能深深的感觉到这个男人对娘亲的情。试问天下有几个功成名就的男人可以为了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终身不娶？
　　聂涛有十个孩子，无一是亲生的，至今无家室，这是西盛的一个谜，而这个谜的谜底就是冰璃的娘亲——君素馨。
　　“素馨是丞相唯一的嫡女，亦是我聂涛的未婚妻。”聂涛看到冰璃的不悦，唇角掀起一抹极淡却满是苦涩的笑意，将那段往事在她面前徐徐展开，“我和素馨都出身世族门阀，当年乱世中，聂家与君家同时拥立西盛王清君侧，素馨与我又是青梅竹马，为了巩固政权，定下了我和素馨的婚约，我自幼便立志要娶素馨为妻，也许是年少不知情，素馨并不排斥这门婚事，我一直以为素馨心中也是有我的。”说到这儿，聂涛的声音变得缥渺，眼中的沉痛更加深了一分，“素馨看似贤淑端庄，实则固执散漫，我幼时拜得高人为师，那一年我学成归来，家中也已经在为我和素馨筹备婚事，素馨却在婚前一月找到我，央求我带她出去走上一遭，看一番尘世繁荣。我素来拒绝不了素馨的要求，也知道若是我不带她去，以她的性子自己也会偷偷跑出去，所以我便带了她出去，而后遇到了你的父亲，素馨的劫。”
　　冰璃离开玄幽王府后，改名换姓以便行事，不想却与西盛君家扯上关系，无意中得知母亲的身世。聂涛沉重而又沧桑的话中，冰璃可以清楚地听出属于那个意气风发说的少年的大起大落，从满怀欣喜到痛彻心扉。一瞬间，一直认为自己铁石心肠的冰璃竟然对眼前这个值得敬佩的男人起了同情之心。
　　看到冰璃眼底的同情，聂涛笑了笑，说道：“留在这儿吧，我会将你视如己出，但凡让你委屈的，我必会百倍还之，但凡你所想要的，我亦会倾尽所有成全。”
　　聂涛的视如己出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很快就付诸行动。
　　第二日，丞相君明就上奏西盛帝，言及找到失散多年的孙女，正是名动天下的素颜医仙——君涵墨。此消息一出，天下哗然。要知道，在世人眼里，南泽城一战，若是没有传说中的素颜医仙，此时的西盛铁骑怕是早已经攻破南泽，直通靖国东陵了。
　　这前一刻还是靖国功臣，下一刻便成了西盛国世族门阀的千金，前后的身份能不让人咋舌？
　　而西盛帝却大喜，当即下旨，封冰璃为岚乐郡主，丝毫没有言及南泽城的战事，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可是，在君明提出要接冰璃回君家时，聂涛却以极其强势与霸道的态度扔下一句话：她已是我之义女！言下之意便是：我的女儿就应当住在我家，义女也是女儿。
　　聂涛行事一向霸道独断，多年共政，每每意见相左，处事圆滑的君明都对聂涛退让三分。然而这一次，君明却是半分不让。
　　君明是位及一朝之相，文官之首；聂涛乃是镇国大将军，手握兵权。这二人一文一武，一直是西盛的支柱，西盛帝对二人都十分倚重。两人一争执起来，还真是让西盛帝头疼，不知道偏帮哪一方。
　　按常理而言，聂涛并不占理，若是换作平常时候，西盛帝自然会站在君明那边。可如今却是非常时期，南泽一战败后，靖国玄幽王上官千夜并没有打算放过西盛，此刻已经在攻打西盛源城。西盛帝看着节节败退的西盛军，曾经几次三番要求聂涛挂帅，可是聂涛一直以身受重伤为由拒接圣旨，西盛帝也不好强求，毕竟当年他请聂涛出山时就曾经许诺，决不强求于他。可是西盛帝也不能这样明显偏颇的站在聂涛这边，所以一时间西盛帝也没有好主意。
　　然，就在西盛帝犹豫不决的时候，太子贺兰逸风站出来请旨。他久病缠身，岚乐郡主既是名动天下的素颜医仙，便请求西盛帝将医仙接入太子东宫，以便为他治病。西盛帝听后，当即下旨，接冰璃进宫。
　　如此，两方都没有再争执的理由，也就有了冰璃如今转入西盛太子东宫的局面。
　　九曲长廊的尽头是一个被青松环绕的小亭，亭内冰璃一袭素白绸裙，一件雪白的貂裘，一支羊脂白玉簪绾发。随着偶尔侵袭的冷风飘扬的青丝，翻滚的雪白貂毛，轻扬的裙摆，抖落着细雪的青松，青与白的交汇，恰似一幅泼墨的仕女图。
　　白皙如玉的十指在琴弦上拨动，悦耳动人的琴声由指尖流泻，划破冷冽的苍穹。那柔和不失力度，婉转却又带着金戈铁马，铁踏江河霸气的琴音随着飞扬的雪花分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抚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不由自主的弹出这一曲《广陵散》，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自她进入这个皇宫开始就牵引着她。
　　“啪啪啪……”
　　指尖停，琴音未歇，一串整齐的掌声响起。冰璃抬首，看着亭前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四个女人，眼波只是微微的一动。
　　当先的一个女子，内着一袭浅黄锦织珊瑚裙，长长的裙摆逶迤于地，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荡起一圈圈浅色波纹，恰似应了那一句，步步生莲；外面是一件珍贵的雪狐裘，双手交叠于腰间，青黛细眉下一双极美的杏目，眼波中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加上秀气的鼻梁，不薄也不厚的双唇，勾勒出一张温和不失艳丽的端庄容颜，高盘起的发髻笼罩在狐裘的雪帽中，领头一步步的朝着冰璃走来。这女子正是这东宫的女主人，太子妃洛雪晴。
　　她的右边落后一步跟着一个风华已过的老妇，妇人青丝已染霜，脸上也已经有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却精神奕奕，看起来依旧满面春风，从她华贵的衣着，以及几乎与太子妃并肩而行的姿态，便可以知道她来历不凡。
　　太子妃的左边落后两三步跟着的是两名貌美如花的韶华女子，尤以走在略前方的那一位颜色出挑，光洁的脸庞，柳眉如青山一角，细长的丹凤眼流转着天然的媚光，上挑的眼角更加一分媚色，精雕细琢的鼻翼下两片粉嫩欲滴的润唇诱人遐思。这是冰璃见过的唯一一个在容貌上能够与红玉平分秋色的女子。
　　美，是极美，好像画中走出的人一般，想来这就是西盛国的第一美人——君涵韵，冰璃的表姐。
　　与君涵韵比起来，她身后的女子纵然也极美，眉目间与洛雪晴还有着几分相似，可是却没有了看头，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是傲气横生，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太子妃洛雪晴走到亭子里赞叹道：“以往听说岚乐一手医术无人能及，不曾想岚乐还有如此高的琴艺，我们闻声而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参见太子妃。”冰璃身后的紫陌立刻行礼。
　　“若是我说，太子妃娘娘您已经打扰到我，太子妃娘娘可会转身告辞？”冰璃没有起身行礼，依然端坐于琴案前，对待洛雪晴也仍是一张淡漠的脸。
　　冰璃毫不客气的话，让洛雪晴一愣，顿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倒是洛雪晴身后的女子柳眉一竖，说道：“你放肆，你见到我姐姐不但不起身行礼，还口出狂言！”
　　原来那女子是太子妃的族妹，难怪一副俨然女主人的架势。冰璃唇角一扬，没有理会她的呵斥，底下头，径自将她因为抚琴已经冻得有些泛红的双手收进袖子里。
　　冰璃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不但激怒了洛雪晴的妹妹洛雪荷，也让洛雪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你！”
　　“雪荷！”洛雪荷还想训斥冰璃，却被洛雪晴先一步呵斥住。
　　“墨儿，虽然太子殿下和聂将军护着你，可你也不能没了分寸。”看到洛雪晴不悦的老妇人开了口，布着皱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听了这话，冰璃不禁抬头，看着这个明面上在责备她，实际上却是抬出贺兰逸风与聂涛维护她的妇人。
　　“墨儿，我是你的外祖母。”老妇人看着冰璃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显然有些激动，看着冰璃的眼神格外的柔和，甚至定定地看着冰璃的眼中泛起了泪花。
　　就这样一记慈爱柔和的目光让君老夫人沧桑的容颜在冰璃眼中多了几分熟悉，是来自于她母亲的熟悉。
　　“君老夫人。”冰璃按捺下心底涌起的那一丝微微的涟漪，缓缓的站起身来，微微的颔首。那是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别无其他。
　　这时，君涵韵开口说道：“表妹不愧是姑姑的女儿，当真有着姑姑那样恣意随性的潇洒。”
　　“君小姐这声‘表妹’，请恕涵墨愚钝，涵墨家母姓柳，且家母已逝，母亲从未言及她尚有亲人在世，故而对君相认孙，涵墨还望丞相慎重！”冰璃没有想要认下这些亲人的念头，若真将他们母女视作亲人，她的母亲辞世，她不信他们会不知道，既然当年可以这样决绝的对她不闻不问，如今也没有资格来认她。
　　“岚乐这是要违抗圣旨？”洛雪晴听了冰璃的话后，脸色沉下来。
　　冰璃却仍是不以为意，云淡风轻的一笑，说道：“我是靖国人，何来圣命一说？”
　　冰璃话音一落，四人一惊，洛雪晴当先呵斥道：“你大逆不道！”
　　冰璃冷冷的一扬唇角，不再言语，那一副有恃无恐的从容淡定让洛雪晴更加恼怒，说道：“来人，将……”
　　“太子妃这是要对谁大发神威呢？”清清淡淡的声音截断了洛雪晴的话，让洛雪晴身子一震。
　　众人回首，恰好看见何博推着贺兰逸风进入内院，几个人纷纷福身行礼：“见过太子！”
　　贺兰逸风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看了看冰璃，而后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才幽幽说道：“起来吧。”
　　洛雪晴咬了咬唇，忍下眼中的涩意起身，不等她开口，洛雪荷先一步告状，说道：“姐夫，她目无君主，有欺君之罪。”
　　“这里是太子东宫，是本宫做主的地方。”贺兰逸风淡淡的扫了洛雪荷一眼。
　　洛雪荷被这样看似温和的眼神扫视得心里一颤，动了动唇却再也开不了口，吐不出声。
　　洛雪晴见此，刚想开口，贺兰逸风先出声，说道：“你们退下吧，本宫有事找岚乐。”
　　“是，臣妾告退！”洛雪晴深深地看了至始至终目光都不在她身上的贺兰逸风一眼，不甘地转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