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顺利地小学毕业了，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学。
　　兴冲冲的拿了录取通知单回家。阿姨正桌上耍长牌，屋子里依然坐了不少的人。
　　阿姨看了我一眼，说：“草，你回来了，去给炉膛添几个碳，记住要把下面先疏空一下。”
　　“嗯，知道了。”我赶紧把东西放好在自己房里，出来一边给炉膛添碳，一边问阿姨道，“阿姨，小军呢？”
　　“没看见，不知道那里耍去了。”
　　
　　晚饭准备好，叔叔购买黄豆都回了，却还不见小军的人影。看阿姨跟散场的人在道别，我对叔叔说道，“叔，我找小军去。”
　　叔叔皱皱眉：“崩理他。这么大的人，连吃个饭都要人找！”
　　我不再做声，自个出门去。
　　刚一出门，就碰见小军回了，左手提着个钓鱼竿，右手上一个小小的篾篓。
　　我说：“哥，怎么这么晚？刚准备去找你的。”
　　小军笑：“今天运气不错，抓了好些的鱼。”他边说着，边递了鱼篓给我看。
　　我伸手接过，掂了掂分量，“挺重的，有三四斤吧？”
　　“差不多。”
　　“走，回家给你做鱼汤去，”我兴奋的道。
　　
　　回到家，小军先洗澡换衣服去了。我麻利地收拾鱼下锅。不一会儿，白白的鱼汤就做好了，我放了几块碎豆腐里面，端了上桌。
　　小军紧着勺了一口到嘴里，边品尝边嘴里叽咕道，“嗯，不错，挺好喝的。”
　　叔叔瞪了眼小军，“别成日的没个事做，拿个钓鱼竿到处晃荡——算怎么回事？”
　　小军皱皱眉，没理会，继续喝自己的鱼汤。
　　阿姨伸手接过勺子，盛了一碗鱼汤，放了自己面前，也扭了头说小军道，“你爸说的是实情——这么大个人，现学也不上，是该进豆腐坊搭把手的.....
　　小军不耐烦了，打断阿姨的话道，“成日的就这几句，还有没有新鲜的！”说完了，他把碗往桌面上一放，起了身准备离开，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扭了头看我道，“草，你今天去学校了，通知单拿回来没有？”
　　“拿回来了。”
　　“录取了？”
　　“嗯。”
　　他咧嘴笑了一下，转身从鱼碗里勺了块鱼肚子给我，“多喝点，补补脑。”
　　我伸手接过，“谢谢哥。”
　　“谢什么，就你还能争口气，我是不行了。”
　　我笑了笑，低下头吃饭。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兴奋、激动的心情，此刻已变得荡然无存。
　　
　　吃过饭，收拾干净碗筷，我回房间，躺床上看书。阿姨进来，坐了我床边的椅子上，“草，阿姨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阿姨你说吧。”
　　阿姨看了看四周，道：“草，小军没读成书，这个中原因，你是知道的。都是我害了他.....
　　我不语，看着阿姨，不明白阿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的。
　　阿姨顿了顿，又道：“他心里一直掖着个疙瘩，我是知道的——我又何尝不是？这些年，我就没一天好过的......
　　看阿姨这模样，我心里也不好受，低声劝阿姨道，“阿姨，你别难过了，......
　　阿姨苦笑了一下，“你不明白......”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道，“草，我想过了，趁现在小军还小，我想给他找间大点的医院，尽早把手术给做了.....”
　　我一阵惊愕，“阿姨，做什么手术？”
　　“唇部修补手术。我打听过了，有人就这么治的。”
　　“真的吗？”我心里一阵激动，“真有人这么治的？治好了吗？阿姨，那咱们赶紧去。”
　　阿姨唇边再次露出一丝苦笑，“没钱啊，你以为动手术那么容易？那要花大笔钱的。”
　　我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阿姨：“这些年，我和你叔叔守着个豆腐摊，成日见的忙，也不过就挣个一家人的开销，那里还有余钱剩下的.....
　　我默然听着。
　　阿姨突然话锋一转，“草，我想过了，这中学你就不要上了....”
　　我吓了一跳，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我学习上面去了。
　　只听了阿姨继续道，“我打听过了，这中学不比小学，这还要晚自习，还要住校......”
　　听到这里，我打断阿姨的话，急忙道，“不碍事的，阿姨，我可以走读的。”
　　“走读？”阿姨冷笑了一下，“说来轻巧！个女孩子家，晚晚那么晚回——钱是小事，出点意外怎么办？”
　　“不会的，阿姨，”我继续道，“都走熟的路，一会儿就到家，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那也不行！”阿姨口气严厉道，“跟你说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我看着阿姨道，“阿姨，我想读书。”
　　“想读书也不行，”阿姨看着我，冷冰冰道，“家里就这点收入，我得留钱给小军治病。”
　　我再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地流出来，流得满脸都是——我呜呜哭出了声,拉了阿姨的袖子，我语无伦次道，“阿姨，你让我读书吧，我会好好学习的......”
　　阿姨冷了脸不语，半响，才重新开了口道，“我也没有说不让你读书——这不是非常时期么？连给小军看病的钱都凑不齐，哪里还有余钱供你读书的？你要真喜欢读书，那就等过了这几年再说，不定过几年家里景况就会好了的......”
　　我看着阿姨“吧嗒吧嗒”蠕动的嘴唇，心里急得不行，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转了身，趴凉席上，一阵猛哭。
　　阿姨没有再理我，站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我哭着，哭了一会又想一阵——心里难过，没有章法，就觉着想读书，不想失学。
　　“哐当”一声，外面传来一身脆响，是有东西摔了地上。接着，一阵紧一阵的叫嚷声传来，透过薄薄的那扇门，传到了我耳边——是小军和阿姨在吵嘴，小军的声音短促，夹杂在阿姨连珠炮的尖嗓门里，透着一股子的不清楚。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我只敏感到——这事或许跟我有关系。
　　我停住哭泣，竖起耳朵听，听了半响，终于听明白了个大概，可我依然没有拉开房门，只默默起身，从箱底翻出母亲给我做的那双鞋，紧紧抱了怀里。
　　第二天，我还是早起去了豆腐摊帮忙。天亮了，买豆腐的人多了起来，不时有人招呼我，“小妹妹，来块豆腐。”我听着，问着斤两，麻利地抓过豆腐，过秤称好，再迅速地收钱，把豆腐的放了别人篮子里。
　　整个早上，忙忙碌碌的，除了必要的语言，我绝不开口多说半句话。
　　小军走过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哈欠连天地对我说道，“你做饭去吧，这里我来就行了。”
　　我小声道：“你行吗？你又没怎么守过摊。”
　　“这有什么难的。”小军皱着眉，顺手接过我手里划豆腐的刀。
　　我只好离开，拎了两块碎豆腐去了厨房。
　　阿姨已经在灶台上忙碌了。
　　我犹豫了一下，放下豆腐，准备退出去。
　　“草，”阿姨叫住我，“昨晚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和你叔叔商量过了，学，你还是先去上......”
　　我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转过头，我低低说了一句，“我去拿米。”
　　为了我上学，小军跟阿姨好一顿吵的事，我是知道的。只我不知道的是，小军还跟阿姨杠上了,他声称——如果我失学，那他也坚决不去做手术。最后，叔叔火大地甩了他两个耳巴子，暴怒地对阿姨宣布，“这事就这么定了——草还去上学，小军从明日起，就进豆腐坊好好学做豆腐......
　　抽空，我对小军道，“哥，谢谢你。”
　　“谢什么，原本就不关你的事。”
　　我犹豫了一下，“哥，我觉着这学我还是先不上了——阿姨的话也在理，你的手术确实是应该做的。”
　　“什么在理？她现在有钱给我手术么？”小军冷笑一声，“你甭听她的，叫你上学你就去。”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言语。
　　柳林镇中学也在柳林镇上，只不过跟小学不是一个方位。而且，相比柳林镇小学，柳林镇中学的位置更显偏僻。
　　报名时，是小军陪了我一起去的。钱，头天晚上阿姨就给了我，薄薄的一小札，透着分量——接钱时，我愣是没敢抬头看阿姨一眼。
　　开学那天，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一个镇子的，还有小学同学。我开心的笑着和她们招呼。
　　正聊得起劲，有人叫我，转头一看，是肖延平，他对着我勾手指头，示意我出去。
　　看老师还没来，我就出去了，站了他面前，问他道，“肖延平，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分到这班了？”他指了指教室外挂的班级牌问我道。
　　“是啊，”我转头看了看班级牌，“不过，我还没见过老师。你呢？你分到哪个班了？”
　　“101班，班主任马楚文老师。”
　　“是他啊，”我羡慕地看着肖延平道，“早听说过马老师大名了，镇上不少广播稿都他写的。”
　　肖延平笑了笑，“我哥跟校长打过招呼，所以我就直接分他班上了。你呢？你要不要去他的班？”
　　“我？我都到103班了，还怎么去？”
　　“没关系，只要你想去，我可以找我哥帮你说说。”
　　“你哥？他又不认识我，怎么会帮我？”
　　“会的，只要我开口，他就一定会帮的。”肖延平一脸神秘的笑，“你只要决定去不去就行了。”
　　“好吧，我去。”我决定道。
　　就这样，我从103班，被调到了101班，再次跟肖延平不但同班，而且同桌。
　　课余时间，我惊奇问肖延平道：“你究竟怎么跟你哥说的，他怎么真就答应你帮我的？”
　　肖延平：“这有什么？——上次期末考试，我不是考了全镇子第一名么，他当时就答应帮我实现一个愿望的......”
　　“喔，”我这才闹了个明白，但我还是对肖延平道，“你帮我跟你哥说声‘谢谢’”。
　　“不用，谢他还不如谢我。”肖延平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