惝恍人生 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7 18:55:03 字数:15884
天一亮,食堂里没有几个人来吃早饭了。乐瀛、乐滢、李金玲她们吃完了早饭,回宿舍等着天天读。一会老班长来了,告诉她们,今天暂停,全队的职工家属小学校的老师学生绝大多数都拉稀了,四班也只有十个人不拉,让她们在宿舍等着,队领导要让下工地,就来通知她们。几个人听了老班长的话,李金玲说:“大概全队就咱们这几个好人了。嗯,这样吧,要是今天不出工,咱们上趟分场,怎么样?”
林淑琴说:“那当然太好了。”
詹淑萍说:“不下工地,恐怕没那好事儿,等着吧,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这么多人吃忆苦饭,拉稀跑肚,依我看,这事可不是那么简单,不信,你们等着瞧吧,不知什么人又要倒霉了。”
乐滢、乐瀛听着詹淑萍的话,心里打着颤,不知为什么,姐俩的心神一直没有安定下来,总觉得不踏实。乐瀛对詹淑萍说:“詹姐,把您的高中课本借给我们姐俩看看,好吗?”
“好哇。”詹淑萍顺手把铺盖卷后面放着的那套高中课本搬给了乐瀛。“给,高一到高三,你们姐俩随便看吧。这套书是汪奉闻的,据他说,他临上火车前,他姐姐受他被关在牛棚里的老父亲的嘱托,给他带上的,嘱咐他要时时学习,将来有一天好考大学。”詹淑萍顺便地翻了翻高三的代数,面露苦涩地说,“我总觉得汪奉闻他父亲是痴人说梦,怎么可能?考大学?恐怕没那一天了。”
“可老胡老刘他们都说,会有那一天的。”李金玲为汪奉闻父亲辩解着。“奉闻把书借给咱们,是让咱们抽空学学,将来有一天考大学。我想,他父亲的话没错,决不是痴人说梦。文革前人家也是个人物哩,市政协委员,学问也大着呢。”
“得得得。”李金玲说,“将来看嘛,将来看嘛。看看哪一天让咱们去考大学?咱们等着不行吗?”
林淑琴笑道:“等着?等着天上掉馅饼?等着就能考大学?”她拿起一本书,“我说姐姐,考大学是要学问的,这书本,你不认识它,它难道会认识你吗?奉闻讲的对,咱得学习,咱得看书。考大学,考大学,重在那个考字。别的都是瞎话,老胡老刘说得好,重在一个学字。咱得学啊。”
乐滢、乐瀛坐在自个的行李卷上,翻看着高一的课本。
都静下来了,一个个都捧起了高中课本,学起来了。
卫生室里忙乱起来了,忙坏了大夫和护士。队里的卫生室,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屋子。一个大夫,四十多岁,叫游兆南,湖北人,转业前在部队当卫生员;一个护士,二十二岁,叫穆英秀,六五年来这的哈尔滨青年。这会儿,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打针,服药;服药,打针……
滕千里、袁释怀这会也都在卫生室里。滕千里问游兆南:“这么多人拉稀跑肚,这与昨晚上吃忆苦饭有没有关系啊?”
游兆南苦笑了一下:“这还用说吗?指导员,这是典型的群体性的食物中毒。昨晚上的忆苦饭,有问题啊!”
“有啥问题?”滕千里高声说,“徐庆运他们那桌十个人吃了两盆,一个跑肚拉稀的也没有,这怎么解释啊?”
穆英秀在一旁对滕千里说:“我听说,他们那桌,苗二杆子从家里带了好多头大蒜,那桌的人个个都吃了至少不下一头的大蒜。大蒜杀菌啊,这是人知常理儿,他们是万幸,他们多亏了苗二杆子的大蒜。”
甘德勤捂着个肚子进来了:“指导员,队长,分场工作组来了,总场调查组也来了,都在队部。请二位领导,快去接待。”
滕千里、袁释怀去队部了。甘德勤在卫生室里,对排队打针的人们说:“同志们啊,阶级斗争时时有,由于咱们的警惕性不高,结果,被阶级敌人钻了空子,我今天一大早,就给场部、给分场都打了电话。来人了,他们说,一定要查出在忆苦饭里投毒的那个人来,把他交给群众,让群众斗争他!嗯,对了,昨晚上那个尤化亮,竟敢在公开场合,在忆苦报告会上,给我们的社会主义抹黑。完了,尤化亮完了,等待尤化亮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唉吆,我这肚子真疼啊!我,我得去厕所——”甘德勤一出门,碰见了殷秀琴。殷秀琴急三火四地对甘德勤说:“阎大组长,我可把你找到了——”
甘德勤捂着个肚子,“等一会,等一会,我,我——”他一路小跑进了厕所,直拉得个五官挪位,还不舍得屁股下的那个坑位,不忍站起来。殷秀琴耐心地等着他。甘德勤终于从厕所里出来了,殷秀琴迎着他,俩人来到了宿舍西头的豆秸垛旁。甘德勤问殷秀琴:“什么事啊,这么神秘。”
殷秀琴说:“阎组长,阶级斗争新动向,新动向啊。”
“新动向?”甘德勤催促着,“快说,快说说。”
“是这样的。”殷秀琴说,“昨天晚上,我回到宿舍后,正遇上王文韬,他拿着一个搪瓷盆子,正从我们宿舍出来。我一进屋,就闻着猪肉萝卜包子味。我心里就有了数。今天一大早,还没等我问食堂的咱们老乡蔡秀华,蔡秀华倒先向我说了这件事的真相。”
“什么真相?你快说,我是又冷又难受啊。”
“蔡秀华告诉我,昨天晚上吃忆苦饭,王文韬给乐瀛她们桌子送去的是盆扣盆的忆苦饭?”
“啥叫盆扣盆啊?”
“就是,王文韬在一个大搪瓷盆里先扣上了一个小搪瓷盆子,然后盛上点忆苦饭,看起来像是满满的一盆,其实没多一点儿的。”
“啊?!”甘德勤惊诧了。“王文韬,干这事,为什么?”
“为什么?”殷秀琴也自问道,“为什么呢?蔡秀华说,她一直想追求王文韬,可王文韬就是不理她。说是王文韬大概是看上了新来的乐瀛姐俩,他这么干,主要还是为了乐瀛姐俩。”
“有道理。”甘德勤忘却了肚子的疼痛。“很有道理,真是新动向,新动向啊!”
“这样一来。”殷秀琴加快了语速,“昨晚上王文韬上我们宿舍,给乐瀛姐妹送包子,事实是铁板钉钉,不可置疑了。说起来,蔡秀华不让我说出来,我立刻和她急了,我说这是阶级斗争的大事,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必须报告给专政组。这不,我就报告给了你。”
“对!秀琴同志,你阶级斗争觉悟很高。嗯,王文韬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甘德勤激动起来了。“我马上去向滕指导员汇报,这会必须好好地整治整治他们!”甘德勤向队部方向疾步走去。殷秀琴回宿舍去了。
队部里,腾千里配合场部调查组对负责做忆苦饭的刘大义、王常水进行讯问。袁释怀配合分场工作组对尤化亮进行审问。两组人马分头工作,当场调查工作特别的顺利。你看啊,食堂里所有的炊事员都一致作证,当刘大义、王常水往锅里扔腐烂了的萝卜、白菜时,炊事员们阻止,说这是要让大家吃坏肚子的。可刘大义、王常水还发火,就是不听,说炊事员们没有无产阶级的阶级觉悟,缺乏无产阶级的阶级感情。没办法,腐烂的萝卜白菜都扔进锅里了。这件事事实清楚,就等着定案了。
尤化亮公然在忆苦大会上给社会主义抹黑,事实清楚。证词不容置疑,小学生代表,教师代表,农工排代表,机务排代表,畜牧排代表,后勤排代表,家属排代表,都签了字画了押。铁证如山,尤化亮放毒,攻击社会主义,实数罪大恶极。
此时,蒋夏华的脸色,一会紫一会白,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他根本想不到,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脸面上的无地自容是小事,阶级斗争才是大事,弄不好,一个宣讲队里,一下子就得出现三个反革命啊。可怕,太可怕了!蒋夏华越想越觉得恐惧。他想,尤化亮这一案算是没辙了,可忆苦饭中毒一案还是有办法辩解的。于是他跟场部调查组的负责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事求是。我们吃忆苦饭的目的是什么,是要体验过去穷苦劳动人民的实际苦楚,从中受到教育,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过去穷人吃的就是烂白菜烂萝卜。那些同志吃完了忆苦饭闹肚子,拉稀跑肚,这证明生长在新社会里,生活太甜美了,早已不适应烂萝卜烂白菜了,只适应大白馒头大肉包子了。拉肚,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们很多同志已经忘记了旧社会的苦难。据此,我看,刘大义、王常水他们阶级立场坚定,不弄虚作假,忆苦饭做得好!达到了忆苦思甜的教育效果。”
调查组组长隋封河和蒋夏华是战友,是一块转业的。听了蒋夏华的辩解,觉得特有道理。于是他拍板道:“滕指导员,袁队长,这事已经清楚,吃了忆苦饭拉稀跑肚实属正常,若不拉稀跑肚那才叫有问题呢。刘大义、王常水坚持原则,给忆苦饭配腐料,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感情的具体表现。”说完他看了一眼蒋夏华,“蒋队长,今天你们还是按原来计划,到五队作报告。尤化亮,交给我们,他在这里放毒,我们自然要在这里消毒。”说到这儿,他又对滕千里说,“今天,现在,你就负责召开全队大会,批判斗争尤化亮。”
甘德勤来到了队部:“指导员,腾指导员,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滕千里问道:“德勤,你又发现了什么情况?”
“极重要的情况。”甘德勤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我要和您细细谈谈。”
滕千里对袁释怀说:“老袁啊,还是你,去敲钟吧。今天停工,开现场批斗大会,跑肚拉稀也得参加。”
“好!好!”袁释怀说,“我这就去敲钟。”
“腾指导员,袁队长,就这样。”隋封河说,“分场的同志就可以回去了。我们等着你们开完了批斗大会,再把尤化亮带回场部听候审判。”
袁释怀出了队部的大门,滕千里把甘德勤领到了财会室,甘德勤详细地向滕千里汇报着王文韬的事情。
已是九点多钟了,殷秀琴回到了宿舍,打眼一看,呵,都在看高中课本呢,谁也没搭理她。她也颇感到很没趣。在屋地上转了一圈,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她把眼神定在了北墙上挂着的乐瀛姐妹的羊剪绒军帽上,这让她太羡慕了,比比自己那顶蓝色的羊剪绒帽子,真是太寒碜了。想个什么办法才能够得到一鼎真正的军帽呢?她眼神又一转,又盯住了乐瀛姐妹身上穿着的棉军装,这让她更羡慕了,什么时候这军装能穿在自己的身上呢?等着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有的。她正想入非非,老班长徐庆运敲响了屋门,殷秀琴从白日梦中醒来,回应着:“进来!”徐庆运进来了。乐瀛、乐滢、李金陵、林淑琴、詹淑萍都放下了书本,齐刷刷地喊了一声:“老班长!”
徐庆运说:“今天不下工地了,一会到食堂开批斗大会!准时参加啊!”徐庆运走了。
徐庆运前脚踏出宿舍大门,袁队长就敲响了钟声。“当——当——当——”
钟声就是命令,听到了钟声,人们纷纷从生产队的每个角落,奔向大食堂。每个人的心里都揣测着,又出大事了,不得了啦,不知道灾祸又降落到谁的头上了。很多人都缩着脖子,弯着腰,捂着肚子。看来,游兆南、穆英秀给人们用了药打了针还是很管用的,绝大多数人都已止了泻,止了吐,只剩下丝丝拉拉的轻微疼痛了。看得出,没有人发牢骚,没有人发怨言。人们乖乖地坐在了指定的座位上,静待着领导们发现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人们到齐了,九点五十分,滕千里走上小舞台中央,神色非常的威严,换句话说,非常的难看,他抓阶级斗争,此时他的脸上真的布满了阶级斗争啊。很多人不敢再正视他的脸,默默地把头低下。甘德勤也神色冷峻地站在了舞台的一侧,他在等待,等待着批斗大会的正式开始。
滕千里扫视了一眼台下的人们,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同志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年年存在,月月存在,天天存在,时时存在,处处存在。反动的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同志们,昨天晚上,尤化亮在忆苦报告会上,公开地攻击社会主义,胡说什么旧社会苦,再苦也苦不过六零年。这是公开反对社会主义!是可忍孰不可忍!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化亮带上来!”
几个男青年反拽着尤化亮的胳膊,把尤化亮从外面押到会场里,押到舞台上。
群情激愤,不用说,甘德勤撕心裂肺地领着大家喊口号。有十几名四十左右岁的家属拥上台来,这十几名妇女,那阶级意识之强,阶级仇恨之深,无法言表,她们对尤化亮是连抽带掣,抽嘴巴子,掣耳光子;连踢带踹,踢尤化亮的屁股,踹尤化亮的大腿;连挠带薅,挠尤化亮的脸皮,薅尤化亮的头发。尤化亮只有招架任打,横下一条心,爱咋咋地吧。
眼看着尤化亮已被打翻在地,十几名妇女依旧像是未解心头之恨似的,用脚踏着尤化亮的身躯。
“打倒尤化亮!”甘德勤喊着口号,这十几名妇女就像舞伴歌一样,紧密地配合着甘德勤的口号。
“把尤化亮打翻在地!”甘德勤领着群众喊着。
十几名妇女真的就把尤化亮打翻在地了。
“下面由尤化亮交待反革命罪行!”滕千里向全体群众宣布。
十几名妇女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中愤愤地走下了舞台。
甘德勤和另一名男青年把尤化亮从地上拎了起来,尤化亮身不由己地栽歪一下倒在地上。甘德勤和那名青年又一次把他拽起来。甘德勤狠劲地踢了尤化亮一脚:“你快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吧!”
尤化亮晃了两晃,摇了两摇,咬了咬牙,终于挺直了身子,疯了似的,拼命地嚷道:“我没有罪!我,我那是酒后吐真言,旧社会我没要过饭,一九六零年我要了饭……”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尤化亮……”
在口号声中,很多人冲上了舞台,齐呼拉地对尤化亮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照实让尤化亮饱尝了无产阶级拳脚的滋味。
看到这一幕,乐瀛、乐滢不禁想起了母亲在和平广场挨批斗的情形,凄惨,瘆人、可怕……姐俩各自用双手捂住了脸,低下了头。
场部公安局派来了汽车,甘德勤等人连抬带拖,把尤化亮扔在了汽车上。尤化亮被带走了。分场工作组和总场调查组的人都回去了,蒋夏华领着谷本农、刘大义、冯广丰、王常水步行去了五队,继续作忆苦思甜报告。
快十一点了,大会还在继续。也奇怪,那些因吃忆苦饭拉稀跑肚的人,这会儿大概都好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战战兢兢地听滕千里讲刚刚发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
“……同志们,我们要擦亮眼睛,学会识别真正的阶级敌人,真正的阶级敌人是谁?是尤化亮!至于王常水、刘大义两个人,是苦大仇深的好同志,他们往忆苦饭里放烂萝卜烂白菜,是应该的,是实事求是,顾名思义,忆苦饭忆苦饭,从吃饭中,体验旧社会穷苦人民的苦难,你们说,不往里放烂萝卜烂白菜,难道还要往里放大米猪肉不成?吃了忆苦饭,拉几抔稀,多跑几趟厕所,这分明是受到了实际教育嘛,实际上,我跟你们讲啊,旧社会里,穷苦的劳动人民如果天天都能吃上昨晚上我们大家吃的忆苦饭,那简直就是上了天堂吗,怎么旧社会里苦难的劳动人民吃了比我们忆苦饭还要脏臭的东西,不拉稀,我们怎么就拉稀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生长在新社会,习惯了吃香的喝好的,而不适应旧社会苦难劳动人民的饮食习惯。这是忘本啊!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这是要变质的信号!所以嘛,我们要通过听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的形式,通过吃忆苦饭的革命实践活动,来防止我们变成修正主义嘛。在此,我们表彰所有因吃忆苦饭而拉稀跑肚的同志,警告那些在吃忆苦饭时,盆里扣盆,弄虚作假,冒充多吃忆苦饭的人,少吃或者没吃忆苦饭没有拉稀跑肚的人。这一小撮人,你们听着,你们要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你们的罪行!你们别存侥幸心理,别以为别人不知道,须知,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一小撮人,限你们两天之内,向组织交待罪行,交待从宽,抗拒从严,啊?坦白从宽,对!交待和坦白是一个意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拉稀跑肚的人,是有数的!同志们,看看你们身边,有谁没拉稀跑肚?看看嘛,把他们检举出来!把这样的人交给群众!我想,无产阶级专政决不会饶恕这样的人——”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打倒没拉稀跑肚的人!”
“打倒没拉稀跑肚的人!”
甘德勤洋洋得意地领着群众喊口号,这口号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没拉稀跑肚的人也要被打倒,这下可惹怒了我们的苗二杆子,老班长、胡志浩、林淑琴,几个人都没拽住她,她像一只受了暗箭的瘦弱的雌虎,恨不得一口吃掉那个向她放暗箭的人,她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了小舞台,指着甘德勤的鼻子说:“俺就是那个没拉稀跑肚的人,你把俺打倒吧!瞅你这个熊样。俺问你,滕半米没拉稀跑肚,你敢把他打倒吗?瞅你那个熊样!”说完转过身来,走到滕千里跟前,用手指着滕千里的鼻子质问道,“你拉稀跑肚了吗?你吃忆苦饭了吗?你个滕半米!说嘴呱呱地,你当俺不知道哩,昨晚上,你吃的是大鱼大肉,陪着那几个人喝大酒,俺儿子小边疆在你家院里玩全都看到了。忆苦饭俺吃了,俺没拉稀那是俺吃了大蒜,俺桌上的人都没拉稀,都吃了俺带的大蒜了,你把俺们都抓起来吧!”
台下四百多人,都屏住了呼吸,都为苗二杆子捏着一把汗,都意识到,苗二杆子厄运来了。
滕千里用凶恶的眼神凝视着这个他曾经以为是日本女人的苗二杆子,蓦地,站立起来,大声地命令道:“甘德勤,带上专政组的其他成员,立刻把他送到集贤精神病院!孙邦武,开油特兹(进口的大马力四轮拖拉机)送她去!”
甘德勤和专政组的其他三个成员立刻把苗二杆子驾出了大会场。瘦弱的苗二杆子苦苦地挣扎着,叫喊着:“你们是神经病!我不是神经病……”
在会场的倒数第三排,苗二杆子的丈夫余守则低着头,呆呆地坐在那儿。在小学生堆里坐着的苗二杆子的儿子七岁的小边疆,看到妈妈被带走,哭叫着跑出会场:“妈妈!妈妈!妈妈……”在雪道上,小边疆追了好半天“油特兹”,哪里能追得上?一个筋斗摔在雪地上,他那稚嫩的脆弱的凄惨的呼唤声依旧响彻在无边的雪野中。甘德勤叫孙邦武停了车,他从车上跳了下来,冲车上的押解苗二杆子的人说:“你们跟孙师傅去吧,我想,队里还有很多事要调查,我得回去。”
“尤特兹”“噗噗噗”地狠狠地放了几个臭油屁,带着苗二杆子就跑了。甘德勤冲着小边疆狠狠地训斥道:“还不快滚回去!想找死啊!”
中午饭后,乐瀛、乐滢、林淑琴、李金玲、詹淑萍都回到了宿舍。乐瀛、乐滢感到很害怕。乐瀛实在按捺不住,问道:“林姐、李姐、詹姐,这事可怎么办啊?苗大姐被送精神病院了。咱们——”
李金玲抢过乐瀛的话头,说:“这叫先发制人,制人于死地而后快。苗大姐是个敢说真话的人!是个敢于反抗的人!是个正直的人!话又说回来了,是一个没有策略的人。顶风上是要遭厄运的。乐瀛,还有你,乐滢,别害怕,老班长会有办法的。咱们现在得分析,得思考,是谁出卖了咱们。我觉得这事特明显。”李金玲指着殷秀琴的被窝卷儿,“就是她,昨晚上王文韬给咱们送包子,她是明了的。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滕千里。几位,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
林淑琴说:“百分之百是她干的。可有一样,滕千里表扬了咱们桌吃两盆忆苦饭,这和吃包子没关系,文韬给我们端忆苦饭,盆里扣着盆的事儿,滕千里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她不知道吧?”
詹淑萍正要说话,老班长和刘纳义来了。刘纳义先开口道:“我和老班长是要和你们说点事。是这样的,散会以后,王文韬找老班长,让大家一定不要承认忆苦饭盆里扣盆的事儿。只要大家一口咬定没那回事儿,滕千里绝对不敢把大家怎么样的。”
老班长说:“文韬已经知道了,是食堂里的那个炊事员蔡秀华把这件事先告诉给殷秀琴的,之后呢,殷秀琴就又告诉给了甘德勤,甘德勤报告给了滕指导员。这是为什么呢?文韬讲,这是蔡秀华报复他。那什么,蔡秀华自个一头想和文韬好,可文韬不搭理她。就这么回事儿。嗯,没什么大事儿,估计一会滕千里就要分头找大家调查,纳义刚跟大伙说了,记住,没那么回事儿!”老班长脸色平淡地看了一眼大家,“就这样,纳义,咱们走吧,回去听候滕指导员的调查。”
老班长、刘纳义走出了乐滢她们的宿舍。徐庆运没直接去男宿舍听候,以往的事例和直觉告诉他,滕千里单个地找女青年问话,恐怕会出事儿的。于是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队部后门的挡风门棚里。队部开设的这个后门,是用来夏天通风凉快的,冬天是绝对不开的,而且还要搭一个相应的挡风的棚子。徐庆运点燃了一根自卷的旱烟,吸着,仔细地听着队部里的动静。
“什么东西!蔡秀华,烂菜花算个什么玩意儿!”李金玲开始了宣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真让人恶心。姐几个,你们别说,文韬还真跟我说过这个烂菜花追他的事儿,文韬是当笑话给我讲的。她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个儿那个德行,看似老实,实际是又熊又不老实……”
还没等别人接茬儿,随着敲门声,甘德勤那沙哑的喊叫声也传进来了:“乐瀛!乐滢!李金玲!詹淑萍!林淑琴!你们五位听着!下午你们就不用上班了!随时听从调查!乐瀛!大乐瀛快出来,跟我到队部接受调查!”
李金玲没好气地狠狠地一下子把们推开,冲着甘德勤说:“你嚷什么嚷啊?调查就调查,谁还怕你不成?”甘德勤瞪着自个的一双阴阳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嗬,还挺厉害!”说完转身就走了。
乐瀛出了宿舍门,李金玲丢给她一个眼神,那意思乐瀛明白。乐瀛跟着甘德勤来到了队部。滕千里先是把乐瀛浑身上下读了个遍,然后说:“乐瀛,你坐下吧。”
乐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境变得非常平和。隔着一张松木办公桌,乐瀛不客气地坐在了滕千里的对面,正面直视着这位领导干部。
甘德勤出去了。滕千里对乐瀛开始审问:“乐瀛,昨天晚上,你吃忆苦饭了吗?”
“吃了。”乐瀛平静温和地回答。
“你拉肚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吃了一头大蒜,是苗青兰大姐给我们的。”乐瀛解释,“大蒜是杀菌的,我们桌上的人都吃了大蒜,因此,我们都没拉肚。”
“不对吧!”滕千里突然提高音量,“你们桌上的十个人都没有吃忆苦饭!准确地说,每个人只吃了一点点忆苦饭!对吗?”
“不对!”乐瀛越发变得冷静。“指导员,您不是还表扬了我们桌上的十个人,说我们吃了两盆忆苦饭吗,怎么,这会又说我们没吃忆苦饭呢?”
“两盆忆苦饭?”滕千里站了起来,“哼!盆里扣着个空盆,是不是?”
“不是。”乐瀛面不改色,“怎么可能呢?我们确实吃了两盆忆苦饭。”
“乐瀛!”滕千里吼着乐瀛的名字,眼里却放射着色迷迷的光。“乐瀛,你初来乍到,你可能还不了解生产队里的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这一点,我这个当领导的,是可以原谅你的。乐瀛,你不要忘了你的阶级出身,你是资本家的后代。是的,我不否认,出身无法选择,要重在表现,可你得表现啊。你快说实话吧,快老老实实地交待了吧。”
“指导员,我说的都是实话。”乐瀛也略微放大了一点嗓门,“我不太明白,你让我交代什么啊?”
“交待你没吃忆苦饭!”滕千里“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交代王文韬给你们送去了猪肉包子!交待王文韬给你们桌端上的是盆扣盆的忆苦饭!”
乐瀛看了看眼前这个变得穷凶极恶的指导员,一下子联想到了小学课本里刘胡兰面前的阎大胡子。匪首阎大胡子问:“谁是共产党员?”刘胡兰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道!”于是,乐瀛变得更加坦然了,她正了正身,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温不火地说:“指导员,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我一点都不明白啊。”
滕千里万万想不到,这个资本家的后代,这个体态婀娜举止文静的姑娘,这个一身军装面容白皙的女子,却有着如此倔强的性格。这会,滕千里的心里痒痒的,他的欲火早已经点燃,透过乐瀛那身军装,他已经看到,对,清晰地看到乐瀛那浑身乳白的肌肤,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乐瀛胸前那双富于弹性的乳峰。他断定乐瀛和殷秀琴的肌肤肯定不一样,殷秀琴的脸蛋虽好,可肌肤却有点黑;他断定乐瀛的双乳和殷秀琴的肯定不一样,殷秀琴那两个奶子小小的、平平的,触摸上去手感太差……煤火炉子里的火正旺旺地燃着,屋里很热,滕千里的身上已是热得不得了,一下子,他那凶恶的眼光已被柔和所取代。
他走出队部来到走廊,拉开了会计室的门,甘德勤、殷秀琴正在屋里嘻嘻哈哈地瞎扯着什么。滕千里对他俩叮嘱道:“乐瀛很难攻,恐怕得审一段时间。我不来通知你们,就别去叫别人。”说完,她把会计室的门紧紧地关上了。滕千里重又回到了队部,从他那色迷迷的脸上,乐瀛一下子读出了歹意,赶忙站起来,想赶紧脱身。“指导员,没什么事儿我回去了。”她边说边往门口走。滕千里急忙制止。“事还没有完,你不能走!”滕千里一把拽住了乐瀛的胳膊,“来来!咱们到里屋谈!”不由乐瀛分说,滕千里拼了命地把乐瀛往里屋拽。
原来,这队部办公室分里外两间,外间大里间小。这小里间按设计者的目的本来是一件档案室。这间屋没有窗户,在靠北墙根处留有一个小门,平时一个办公橱柜挡在那里,很少有人知道那里边有一间屋子。可自打滕千里到了这儿,凭空放了一张单人床在里边,用公款置办了一套上好的被褥。他对队长袁释怀说,阶级斗争复杂,得时刻提高警惕,干部要在晚上值班,值班时可在里间休息。袁释怀欣然同意,且后悔自己早时咋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以至于耽误了阶级斗争值班大事儿,以至于他要和某些女人办那事的时候硬是在这凉森森的办公桌上,每次整的都不大舒心,刚插进去没抽动几下那玩意就淌出来了。滕千里把乐瀛推拉到那个当门的柜橱边,松开了手,迅速地从办公桌里拿出一把锁将外间办公室的大门反锁上了。此时,乐瀛一切都明白了,她要想办法逃脱。滕千里已将柜橱挪开,这就生拉硬扯地把乐瀛往里间拖拽。乐瀛挣扎着,呼喊着:“救命啊……”
大食堂里,中午饭后,蔡秀华对王文韬说:“文韬,能和你谈点事吗?”
“什么事?”王文韬问道。
“大事儿。”蔡秀华扬着她那张长脸儿说,“我要拯救你,你那盆扣盆的忆苦饭被滕千里列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了,你就要挨批斗了。”
王文韬看了看眼前的蔡秀华,心不在焉地说:“烂菜花儿,人家都以为你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你是个老实到家的人,看来对你,还真得刮目相看啊。你,就你,还要拯救我,你胡说些什么啊,没事我回宿舍了。”说着就往食堂外面走。
“你别走啊。”蔡秀华说,“是这么回事儿,你给乐瀛她们桌盛忆苦饭时,你往大盆里扣个小盆,我都看见了,我把这事讲给了我同学殷秀琴,殷秀琴就把这事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告给了专政组长甘德勤,甘德勤就报告给了滕千里。殷秀琴告诉我,滕千里一定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你看,你咋能妥的过去啊?”
王文韬用鄙夷的眼光看着蔡秀华:“你真行!”
“这样吧,我提个要求。”蔡秀华恬不知耻地说,“你要是能答应和我好,我和你现在就去队部找滕千里,为你作证,是我瞎说八道,一切责任都由我负。你看怎么样?”
王文韬眼珠一转,心想,也好,这能避免十一个人遭难啊:“好吧。蔡秀华同志,事已至此,我答应了。”
蔡秀花那长长的脸上顿时泛出了红晕:“是真的吗?”
“当然了。”王文韬回答得很干脆。
“这可太好了。”蔡秀华非常高兴。“走!你和我一块儿去队部,找滕千里,我出身工人阶级,我怕谁啊,我把事儿一揽,就烟消云散了。”
“行!”王文韬答应得很爽快。就这样王文韬和蔡秀华走出大食堂来到了队部门前。“救命啊!救命啊……”这急促凄凉的呼救声,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门没锁,王文韬使劲拉门,就是拉不开。他意识到了,滕千里正行不轨。他用脚狠命地踹着门,高声喊道:“滕千里!你在干什么?你赶快开门!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下,你在干什么!?”此时的蔡秀华,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
队部办公室里,乐瀛听见踹门声,听见了严厉的喊声,心想,救命的人来了。她愈加喊得凄惨:“快来人救命啊!”
徐庆运正急着绕过房山,去队部救乐瀛,就听见了王文韬的喊声,于是他决定不露面,悄悄地回到了男宿舍。
滕千里听见了王文韬的喊话,一下子放开了乐瀛,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钥匙,打开锁头揣进了口袋,把门推开。见是王文韬和蔡秀华,便把他俩挡在了门外。他十分老练地平淡自然地对俩人说道:“还没叫到你们,怎么这么着急。我知道了,你们想主动坦白问题,那也得把乐瀛的问题解决完了。你们先回去吧,一会,我派甘德勤叫你们。”说完,他就要拉门回办公室。这时,乐瀛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强压怒火,怒火中,依然忍了。她声音不高但却很有威严地说了一句:“腾指导员,我回去上班了。”
滕千里想强行拽住她,毕竟王文韬蔡秀华还站在眼前,他瞧着乐瀛的背影,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也好,想好了再交待也不晚。”
王文韬看着乐瀛已经走远,便旁敲侧击地问滕千里:“腾指导员,您找女同志谈话干嘛把门反锁上啊?”
“王文韬,你对你自己说的话要负责任啊!要对你现在说的话负责,还要对你刚才的喊话负责!”滕千里颇带着几分威胁的口气,反守为攻,很严肃地说,“哪一个反锁门了?莫非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蒙了头了,连门都拉不开。那你就进来交待问题吧。”滕千里进了办公室,王文韬不知如何是好,看了一眼蔡秀华。
蔡秀华说:“快进去吧,我们把事跟他说清楚。”
滕千里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只“恒大”牌过滤嘴香烟,悠然自得地吸了起来。蔡秀华站在一边,大着胆子,说:“滕指导员,我是来向您承认错误的。”
“你,承认错误?”滕千里看着蔡秀华,翻了翻黑眼球,心里琢磨,殷秀琴跟甘德勤报告说,蔡秀华说王文韬给乐瀛他们盛忆苦饭,弄虚作假搞了个盆扣盆的空盆计,这会儿,她跟着王文韬来凑什么热闹呢?想到这,她追问蔡秀华:“你犯了什么错误啊?”
蔡秀华低下了头,一本正经地说:“指导员,是这么回事儿,就我吧,前些日子就看上了王文韬,可是,可是也不敢公开跟他说明,心里又以为他看不起我,也不知咋回事儿,我的心里就特别恨他。于是我就编了瞎话,讲给了我的老乡殷秀琴,谁承想,她把假话当真了,把我的瞎话当成了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告给了专政组。就这么回事。”
滕千里“啪”地一拍桌子:“你好大胆,竟敢拿阶级斗争当儿戏——”
蔡秀华吓得浑身颤栗,始终不敢抬头。
王文韬拦住了滕千里的话:“是啊,蔡秀华竟敢拿阶级斗争当儿戏。指导员,这可是大事,你经常在大会上讲,阶级斗争是纲啊,阶级斗争是头等大事。蔡秀华为了发泄个人私分,制造混乱,混淆视听,您说,她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啊?”
“什么性质的问题?”滕千里看看蔡秀华,又看看王文韬,心里想,蔡秀华是个绝顶老实的青年,是一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不能说假话,王文韬就不一样了。他问王文韬:“嗯,权且蔡秀华说的话是真的,可你大晚上给乐瀛她们送包子这事一定是真的吧?”
“哪有的事儿?”王文韬非常严肃地说,“指导员,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您不是表扬了乐瀛她们桌吃了两盆忆苦饭嘛,其实还有一桌的人也吃了两盆忆苦饭,我收盆的时候,好像是后勤排的一张桌子上也有两个盆,我拿不准,就去宿舍找殷秀琴,因为她也是后勤排吃忆苦饭时的监督员,我要找她核实一下,去时,她没在宿舍,我刚要离开,她却回来了,我就问了她,她们桌的人是不是也吃了两盆忆苦饭,她回答我,她们桌的人没吃两盆,没有那么高的阶级觉悟。我就离开了她们宿舍。这事儿,怎么变成我给乐瀛她们送包子了呢?真是不可思议啊。”
老班长领着李金玲、乐瀛、乐滢、林淑琴、詹淑萍、万金秀、刘纳义、胡志浩、刘天任来到了队部。原来,乐瀛回到宿舍以后,没有把滕千里要强暴她的事说给大家,只是说王文韬和蔡秀华去队部了,是主动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詹淑萍说:“以我分析,有两种可能性,王文韬说服了蔡秀华,让蔡秀华去滕千里那儿推翻口供。这是其一。第二点吗,蔡秀华胆子小,文涛跟她说了发狠的话,逼她到滕千里那儿把说给殷秀琴的话收回来。总之,应该是这样的。”
林淑琴说:“我想也是这样的。金玲,老班长还在男宿舍等着调查呢,你赶紧去男宿舍找老班长他们,跟老班长说明,我们应该集体到队部去,主动回击,我们就变主动了。”
李金玲到了男宿舍把事情一说,老班长刚刚回来,听完一琢磨,当时就决定,都到队部去,找滕千里澄清问题。
滕千里不停地转动着眼珠,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瞧着王文韬那稳捷的神态,品着王文韬那不温不火的标准京音,倒觉得王文韬讲的是真情。怎么处理呢?就这样放过他们?不行吧?他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正在他要对王文韬蔡秀华说什么的时候,老班长领着一帮人进来了。这使他很吃惊,他以为乐瀛把事儿告诉给了他们,他们是来找他问罪了,他俩眼恶狠狠地瞪了乐瀛一眼,而后稳了稳心神,把目光锁在了老班长徐庆运的脸上,问道:“老徐,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庆运慢悠悠地说,“腾指导员,我们来找你说说——”
“说什么?”滕千里又把目光聚在了乐瀛身上。“根本没有那回事——”
“腾指导员,你说得太对了。”徐庆运急忙接过滕千里的话头,“我们桌上的十个人,那真如你表扬的那样,吃了两盆忆苦饭,可有人没事生事儿,说文韬给我们桌的忆苦饭盆里套盆了,瞪着眼睛造谣,根本没有那回事。指导员,这事,你得好好调查调查啊。你看,这本来无中生有,害得我们十个人,都没能上班。这损失多大啊。”
滕千里听徐庆运这么一说,心里豁然有了底,乐瀛没有把事儿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为乐瀛的事来的呀。于是他重又抖擞了精神:“嗯,这事儿,刚才蔡秀华同志已向我讲清楚了。嗯,想不到,蔡秀华同志,看上去这么老实的青年,竟能编出如此不合逻辑的假话,来蒙骗组织,来陷害我们的革命同志。——嗯,事情已经清楚,你们都回去上班吧。”
如此简单,出乎大家的预料,王文韬为大家吃忆苦饭作弊的事就如此化解了,为乐瀛她们送包子的事也随之化解了。大家都走出了队部,蔡秀华走在最后。滕千里推开屋门,喊道:“蔡秀华,你留下来!”
蔡秀华始终低着头,大家看着蔡秀华郁郁闷闷地重又回到队部。走出了队部,大家直接往场院的方向走去。徐庆云对大家说:“你们先去上班,纳义你领着大家拌种。我还得去队部一趟,有点事儿,和藤指导员说说。”
蔡秀华似觉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站在滕千里跟前,默默不语。
滕千里问:“蔡秀华,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蔡秀华不抬头,轻声回答:“是真的。”
滕千里说:“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你拿着阶级斗争当儿戏,扰乱视听。这样吧,你先回宿舍写检查交代。然后听从组织处理。你回去吧。”
蔡秀华神情恍惚,依旧低着头,走出队部,徐庆运躲的及时,不然就撞在一起了。徐庆运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蔡秀华,拉门进了队部。
“还有什么事啊?”滕千里问徐庆运。
徐庆运自己坐在了滕千里的对面,没吱声,掏出旱烟,卷了一颗,划着火柴,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这才慢声慢语地对滕千里说:“腾指导员,我们班苗青兰,得回来上班啊。”
“苗青兰,那个苗二杆子,回来上班?”滕千里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为什么?”
“为什么?”徐庆运也像是反问又像是自问。“你心里还不清楚吗?”他又吸了一口旱烟,说,“我想跟你交个实底儿,青兰她没有神经病!他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你能承认吗?”
“这——”滕千里不敢对视徐庆运那威严的目光,没有言语。
“青兰她干活不惜力气,说话办事都是实打实凿。”徐庆运弹了弹旱烟卷上的纸灰,站了起来,“你整治这样的人,要遭天报的。滕指导员,权杖我是在倚老卖老,以我说,你还是尽快派车去集贤精神病院,把青兰接回来吧,干活,吃饭,她那也是一家人家啊。回来后,我保证,不让她再说实话。嗯,还有,我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男青年也好,女青年也罢,他们不远千里,离开家乡,离开城市,离开父母,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咱们得关心好他们才对,尤其是女青年,是万万不能起歹意啊——”徐庆运看了一眼滕千里,之后,转身走出队部。
滕千里透过徐庆运的眼神,看出了某种潜在的威胁,这威胁是什么,是他自己那不正的心术早已被徐庆运看穿,对徐庆运这样的一身正气的老职工老贫农,他当真的又恨又怕。令他苦恼的是,恨他们,又无法整治他们,到头来,剩下的只有怕啦,这自然是邪不压正,天经地义。
甘德勤、殷秀琴俩人在会计室里闲着聊天,东拉西扯,说来倒去,就谈到了甘德勤身上。殷秀琴问甘德勤:“阎组长,你看蔡秀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甘德勤装傻充愣地反问殷秀琴,“你说怎么样?”
“挺好的!阶级斗争觉悟那是很高的。”殷秀琴说,“我看很好,又都是哈市人,你如果愿意,我就跟她说说。”
“我愿意,她还不愿意吧。”甘德勤说,“她眼光很高哇,看上了王文韬。她不可能看上我的。”
“不可能,你是干部了,是专政组的组长,将来前途无量。”殷秀琴煞有介事地说:“恐怕蔡秀华想巴结也巴结不上呢。”
甘德勤颇有点眉飞色舞了。“说的也是。秀琴妹子,那你就跟她说说——”
滕千里走进了会计室,甘德勤停住了话语,问道:“指导员,这都三点了,怎么样,乐瀛彻底交待了吧。下一个审谁?我们这就去提人。”
殷秀琴也赶忙追加一句:“是呀,提审谁,我们这就去叫!”
滕千里扫了一眼甘德勤、殷秀琴,强压住了心理的烦躁,说:“德勤,秀琴,忆苦饭盆扣盆的事,王文韬送包子的事,到此告结。这事儿,都是蔡秀华一人的事,回头组织上要严肃整治蔡秀华。”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甘德勤表示十分的不理解。殷秀琴也想问问,尚未开口,滕千里摆了摆手,说:“不要再问了。嗯,还有,德勤,秀琴,一会我派车,你们去通知孙邦午,让他带上几个人,开上尤特兹去集贤精神病院把苗二杆子接回来。”
“啊——”甘德勤、殷秀琴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这么定了!执行吧!”滕千里走了,他这就要去派车接苗二杆子出院。
乐滢姐俩和李金玲、林淑琴、詹淑萍等同班的人,来到了场院上,在刘纳义的组织下开始拌种的劳动。拌种,就是把小麦种子或玉米种子和一定比例的农药进行搅拌,在劳动中,必须戴口罩,不然,会有中毒或过敏的事故发生。两个人使用一架木制的搅拌器,这搅拌器像一匹木马,没有马头,四只腿支着一个六菱形的身躯,中间设有一个活页拉门儿,用来装、卸种子,尾部安有一个带轴承的摇把。刘纳义和乐瀛一组,万金秀和乐滢一组。刘纳义为了照顾乐瀛,几乎把装种子和摇动搅拌器的活全包了。乐瀛感到很过意不去,便说:“副班长,你看着表,咱俩一人十五分钟,轮着摇吧。”
“摇动搅拌器,本来都是男同志作的。”刘纳义没有停下,说,“老班长就是这样吩咐的。别争了。你呀,就负责量种子,配农药就行了。”
“那好吧。”乐瀛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会,她问刘纳义,“副班长,你说,苗姐是神经病吗?”
“什么神经病?”刘纳义说,“这年月,说你是神经病,你就是神经病呗。”
“那苗姐可怎么办啊?”乐滢的眼圈有些湿润了。
“行了。”刘纳义说,“乐瀛,你自个儿多多地保护好自个儿就行了。苗姐的事儿,我想,老班长会想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徐庆运来到了场院,看着大家忙着拌种,自己急忙接过刘纳义的摇把,使劲地摇了起来。
乐瀛问徐庆运:“老班长,我想去看看苗姐,能办到吗?”
徐庆运停下摇把,对乐瀛说:“先不用去看望了,我估摸着,一两天,她就会回来的。”
乐瀛感到很高兴,她看了看刘纳义,心想,老班长一定想了办法,看来,老班长十分有把握,她的内心不由得生发出对徐庆运由衷的敬佩,这是一种对长者的尊敬,是一种对恩人的敬仰,自然也深含着一种对智者的歆羡。
下班了,夕阳的光辉洒在场院上。乐瀛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着极度寒凉的空气。她和李金玲、万金秀等同班的同志一块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中间没有了苗二杆子,人们的情绪变得十分的沉闷。快走到通往宿舍的岔道上的时候,徐庆运叫住了乐瀛:“小乐,我跟你说几句话。”
“说吧,老班长。”
徐庆运看着人们都以拐向了宿舍的岔道,便对乐瀛说道:“小乐同志,从现在开始,如有队领导,像滕指导员,袁队长,他们要找你或找你妹妹谈话,你一定要跟万金秀、李金玲她们,跟我或者刘纳义打完招呼再去,父母亲人都不在跟前,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好了,回宿舍,洗脸洗手,吃晚饭去吧。”还没等乐瀛开口,徐庆运已经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大步地走了。在夕阳的光照下,乐瀛久久地望着徐庆运的背影,不觉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
回到了宿舍,大家边洗脸边议论今天发生的事儿,两个话题,一个是蔡秀华,一个是苗青兰。大家对蔡秀华表示十分的厌恶,十分的痛恨;对苗青兰非常的同情,非常的敬服。
詹淑萍说:“其实,蔡秀华也很可怜,文韬答应和她好,她还真信了,她的头脑太简单了不是。姐几个,我现在倒是特为她担心了,把阶级斗争当儿戏,这顶帽子可不小啊,我想,光让她写写检查,她倒还能承受,关键是滕半米不可能光让她写检查,怕是等待蔡秀华的是大会批判。那样一来,蔡秀华肯定就承受不了啦。”
“承受不了,她又能怎么样?”李金玲把脸擦干,顺手把毛巾搭在了绳子上。“她还能上吊自杀不成?”
林淑琴接着说:“姐妹们,可别这么说。我想,有两种可能,或者推翻供词,坚持真话;或者就是金玲说的,不活了,那可是个死心眼子一根筋啊!你们忘了,殷秀琴跟咱们讲过她妈妈的事儿,工厂里有人检举她妈妈偷了厂里的三双袜子,实际没偷,好嘛,为这一点事儿,就跳进了松花江,死了,秀华的宁劲,可别是遗传啊。”
乐瀛、乐滢听了她们的话,总有一种恐怖感。
乐瀛脸色突然发白,声音颤抖地说:“几位姐姐,要是那样,还是让蔡姐说真话,让滕指导员和专政组来惩治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