惝恍人生 第十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7 14:38:59 字数:15286
天还没有亮,大概是五点半吧,詹淑萍就把乐瀛姐俩喊起来了。不用说,屋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洗脸水刷牙水,不凉不热,都已准备齐全了。乐瀛姐俩知道了,这是林淑琴她们从食堂打来的。姐俩心里有数了,往后一定要天天赶在她们前面给宿舍里的人打水。洗漱完了,就都到食堂吃早饭了。
不到七点的时候,林淑琴领着乐瀛姐妹来到一间很大的男宿舍,此时,东西两铺大炕上已经坐满了人,不少人在吸着关东烟,烟雾缭绕地,直呛得乐瀛姐俩咳嗽起来。林淑琴把门给敞开了。她们靠着西炕的南头炕沿边上坐了下来。
“到齐了,咱们开始吧。”老班长徐庆运掐灭了手里的关东烟,宣布“天天读”开始。乐瀛姐俩看着老班长,四十来岁的年纪,个子不太高,头发花白,圆脸,挺黑的,大眼睛,双眼皮,鼻子挺直,嘴也挺大的。穿着一身蓝色棉衣。老班长满口山东梁山方言。“在天天读之前,咱们先欢迎从奉天来的乐瀛姐妹。”老班长站在炕头,领着大家鼓起掌来。一小阵掌声过后,老班长又说:“乐瀛姐妹俩往后就是咱们班的同志了,咱们要互相帮助互相照顾。大家到了一起,都不容易啊。咱们大家都认识了,往后慢慢相处吧。好了,天天读吧。”
副班长刘纳义主持“天天读”。
“大家起立!”刘纳义操着标准的京腔,“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最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炕上的、地下的都站立起来,面对墙当央挂着的那张毛主席像,跟着刘纳义做“三敬三祝”。
大家坐下来,刘纳义让天津青年汪奉闻给大家读毛主席著作《改造我们的学习》。这人读的真好听,听那语音酷似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夏青。看那人的长相,大脸盘儿,白白净净的,浓眉毛,大眼睛,不太笔直的鼻子上架着一幅高度近视眼镜,留着平头,看那个头足有一米七以上,不胖不瘦,书生气十足。宿舍里特别的静,没人干别的,也没人吸烟了,大家都在认真地听着汪奉闻的朗读。乐瀛想:“这人读的真好啊!”乐滢也在想:“这人的口才太棒了!”
到点了,真都想继续听下去。可不行啊,大家各回宿舍拿锹拿镐,步行到工地去。路上,乐瀛姐妹身上的军装成了人们的热议话题。
“转业的,一定是转业的女兵。”
“不可能,哪有那么年轻就转业呢?”
“什么转业的?犯错误了!肯定是犯错误了。”
“对呀!奉天的知青根本不和咱们这儿对口。你没听滕指导员说吗,要帮助她们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啊!”
……
乐瀛姐妹跟老班长并排走在雪道上。一路上,乐瀛把她们姐俩如何来这的情况毫无隐瞒地讲给了老班长和旁边的人。
老班长说:“姑娘们,忘掉阴影,从新生活吧!路还长着呢!”
汪奉闻说:“你们的情况和我很相似啊!我也出身资本家。没关系,路靠自己走啊。”
胡志浩说:“可千万别被那个出身压垮啊!”
刘天任说:“别听他们瞎嚷嚷,记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路靠自己走。”
拿了闷儿了,昨天晚上挨批斗的几个人都是四班的,陪斗的高俭之、万金秀也是四班的。听老班长说,这几个人出身都不好。乐瀛姐俩心想,这出身不好的也扎堆儿啊。看他们几个,并没有表现出一点苦恼的样子。
到了工地,副班长刘纳义负责分地段。每个人的任务是:要挖出两米长两米宽一点五米深的水沟。刘纳义边移动着拐尺丈量着,边喊着人名:“胡志浩,你在这;乐滢,你在这;乐瀛,你在这;老班长,您挨着乐瀛;刘天任,你在这……”自东向西,一个挨一个地,刘纳义分完了工,最后把自己的地段也划了出来。再往西就是五班的工段了。
乐瀛、乐滢看着老班长他们,都在用铁锨铲除地面上的积雪,便也拿着铁锨铲除积雪。厚厚的积雪铲干净了,姐俩也像老班长他们那样,抡着镐头,拼命地刨冻土。老班长,胡志浩,刘天任,几乎是同时走到乐瀛姐妹的身边。老班长说:“你们姐俩先看一会儿,看看我们是怎样掀掉这冻土层的。”老班长、刘天任、胡志浩集中力量,在一个点上,用镐刨着冻土。汪奉闻、刘纳义也都到了乐瀛姐妹的工段,帮着她们除冻土层。半个多钟头,一条半米宽的横沟出现在乐瀛姐俩的眼前,从黑黑得暖土层面向上飘散着雾气。
“你们看啊。”老班长边用铁锨往外抠挖着黑土,边对乐瀛姐俩说,“就这样,往外掏土,掏空一块,再用镐头刨砸冻土。”老班长做着示范,胡志浩他们不停地为乐瀛姐妹刨挖冻土,四米长的地段儿,冻土层很快地就被这些男劳力给揭光了。
“挖吧,往下挖就省劲儿了。”老班长对乐瀛姐妹说着。之后,就和胡志浩这些男劳力到了林淑琴、李金玲、詹淑萍、万金秀等人的地段,分别帮着女青年们刨挖冻土层。
天空挂着的太阳,放射着刺眼的寒光。工地上,人们热火朝天地舞动着镐头,挥动着铁锨,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把棉袄脱掉,棉帽子摘掉,那真叫甩开膀子大干。大约十点半钟的光景,工地上的冻土层已全部被揭下,一条长长的雾气飘带在黑土地上蒸腾,哈达般地缠绕着劳动的人们。休息了,男人们凑在一起,仨一群俩一火地,吸着关东烟谈天说地;女的也一样,凑在一起,说一些闲话。詹淑萍、林淑琴、李金玲来找乐瀛姐俩,她们坐在一处冻土堆旁。李金玲真爱说话,也敢说话。这堆人里,就听她的了。“乐瀛,我跟你说啊,你看咱们班里,个个都是才子,老胡老刘,那是老北京青年,老高中生,六三年就来这了,上通天文,下明地理,数理化文史哲全通。汪奉闻,老三篇给你倒背如流,古代的,现代的,当代的,外国的,诗词歌赋,那叫一个倒背如流;再说说曲姐万金秀吧,她父亲原来是哈尔滨市长,这会成了走资派。她六五年就来这了。虽说是初中毕业,可文化底子也是很深的,能歌善舞,还拉得一手小提琴。人,爽快极了,去年年底,她要回哈尔滨探亲,保管员老沈叫什么沈宗祥外号沈瞎子约她到仓库,答应给她二十斤黄豆,她就真的去了仓库。老沈哪里是给她黄豆啊,要对她图谋不轨。她挣扎着跑出了仓库,可倒好,那个所谓的老贫农竟反咬她盗窃连队的黄豆未遂。她浑身是嘴,也辩不过来了,谁让她是走资派的女儿啊。天地良心,这叫什么事啊!哎,乐瀛,咱老班长可是个大好人,对咱知识青年,仨字,真关心。有些事,她心里特有数,比如曲姐的事吧,她绝对信任曲姐,知道那个沈保管沈瞎子不是个好东西……”
“几位姐姐,我要上厕所。”乐瀛问李金玲她们,“厕所在哪儿啊?”
李金玲、林淑琴、詹淑萍都笑了起来。“这里哪有什么厕所。”李金玲用手指着不远处的防风林,说,“看到没有?那片杨树林子,沿着那条便道,东边就是男同志们的厕所,西边就是女同志们的厕所。走吧,咱们一起去。”
乐瀛姐俩跟着大伙到了杨树林子里,急急忙忙地方便完了,就又跟着大伙走出了杨树林。路上遇上了万金秀和高俭芝两个人。大家打着招呼。李金玲又说上了:“乐瀛,看到高俭芝高姐了吧?哈尔滨三中的高材生,高中没上完,受不了后妈的迫害,六五年就来这儿了。本来在咱连小学校里当老师,大概有几个小学生受什么人指使,愣说他写了反动标语。连里查了又查,上面也来了工作组,左查右查,也没弄出个名堂,最后不了了之,稀里糊涂让她回农工班了。高姐,那也绝对的才女。”
“李快嘴,说说你自个儿吧。”林淑琴开着玩笑。
“说就说。”李金玲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可说得呢?爱说爱笑,没心没肺,吃得饱,睡得香,用老班长的话说,是个傻实在人。说到这儿,我还真得说说你们姐俩了。”她指着林淑琴和詹淑萍,对乐瀛姐俩说:“看这姐俩了吗?也都是实在人,只不过没有我这么好说好笑。要说不怎么样的人——”她把话题一下子就转到殷秀琴身上了。“就是咱宿舍里的殷秀琴了,用一个成语,阴险毒辣,实在是不为过。凭借着自个儿的那幅脸盘儿,溜须拍马,踩这个,压那个。咱N连,没别人了。最可气的是她爱占小便宜。别人的一张手纸,她都要变着法儿地化为己有。不说远的吧,就说上个月末的一件事儿吧,我刚从分厂商店里买回来三卷卫生纸,一时没收起来,放在了她的箱盖上。没过一天,她居然把三卷卫生纸全部锁进了她的箱子里。再问她,她装大傻,还腆着脸对我说,‘别客气,要用纸,我有啊,咱们姐妹谁跟谁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种人,她是死活不要脸了,你说咱有啥着。乐瀛,你们可得防着她啊。”
“是的,是的,人心隔肚皮。”林淑琴、詹淑萍附和着。
干活了。乐滢挖起一锹松土,用力地往沟边甩去,汪奉闻正好从沟边走过,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脚面上。乐滢赶紧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这有什么关系呢!根本没事的。”汪奉闻沿着沟边回到自己的工段。乐滢望着汪奉闻的背影,脸上竟一下子布满了红晕,心里想着:“这个青年真带劲……”
没多大工夫,连长袁释怀吹响了开饭的哨声。人们围着饭车,排队领饭。萝卜猪肉馅包子,随便吃,吃几个拿几个。乐滢从王文韬手中接过两个大包子。王文韬问道:“两个包子够吃吗?”
乐瀛说:“差不多吧。”
“不一定,”王文韬从心里想多跟乐瀛多说几句话。“挖了一上午的沟,这是重体力劳动,饭量一定会大增的,再来几个吧。”王文韬双手都用上了,一手拿两个包子,往乐瀛手里递着。“拿着吧,拿着吧,今晚上……”
“今晚上回食堂吃。”乐瀛接过王文韬的话茬,“这会是吃不了的。真的不够,一会再来拿。”
王文韬还想说什么,乐瀛已经拿着包子走了。
大家拿包子的拿包子,盛汤的盛汤。人们仨一堆俩一伙的,有坐着的,有蹲着的,有站着的,端着汤碗,拿着包子,一个个吃的那叫够味。天没刮风,虽然寒冷,但一个个的身上还都感到暖暖和和的。
送饭的车是一台大马力的四轮拖拉机“油特兹”,带着一辆拖车。人们都吃完饭了,队长袁释怀登上了拖车,开始工地上饭后讲话:“同志们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那叫什么来着?对了,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到这里。我们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我们分工不分家,虽然分了个人的工段,可大家还是要一起完成挖河任务的。对吧?这一点嘛,二排四班做得最好,老帮少,男帮女,发挥集体力量,我们大家一定都向四班学习。千万不要王小二拉二胡(兹咕兹)自顾自啊。那个,那什么,腾指导员捎来口信,告诉我在工地上通知大家,今晚上六点半钟在大食堂开大会,什么大会呢?忆苦思甜大会。总场组织的‘忆苦思甜宣讲队’今晚到咱们队里来做忆苦思甜报告,党支部安排,听完报告,吃忆苦饭,绝对都得到会。好了,准备干活吧。”
袁释怀刚从拖车上下来,好嘛,人们,当然是吃食堂的青年人了,呼呼啦啦地围住了拖车,冲着值班的炊事员,一个个地叫着:“我没吃饱,再给我来两个包子!”
王文韬和另外两名炊事员,把剩余的包子全部一个不剩地分给了大家。其实也根本没剩多少,按着工地人数,平均每人四个包子,基本所剩无几。抢在前面的十几个男青年,每人又拿到了两个,便乐不可支地干活去了。没有抢到包子的,心里大有些不悦,心想,忆苦饭是吃定了。直到这时,乐瀛方才悟出王文韬多给她包子的用意,心里不免生出对王文韬的谢意。
夕阳如血红,血红残阳的光辉洒在无边的雪野上,那光给人的感觉,绝对的不是柔和,而恰恰近乎于可怕。人们披着这可怕的残阳的余光,扛着铁镐,拖着铁锹,在回连队的雪路上走着。很少有人大声地说话,人们的情绪似乎显得沉闷而又胜于严肃。乐瀛、乐滢和李金玲、林淑琴她们一道走着。李金玲倒是满脸微笑,说着,笑着,这不,她带头唱起了歌儿。“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无边的彩霞红似火,胜利的歌声满天飞……米嗖拉米嗖,拉艘米都来,胜利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唱起来,这多好啊!”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爽朗地应和着李金玲。这个女人,瘦高的个子,瓜子儿脸,细眉毛,大眼睛,要是仔细地端详,这个女子长得属于漂亮女人,只可惜她那一身穿戴,实在是把她那天生的靓丽全然埋没了,戴着一顶破狗皮帽子,一身蓝色的棉袄棉裤,灰布朗基地不知打了多少补丁。
她叫苗青兰,老家是山东临沂沂蒙山区的。十九岁时随部队转业的丈夫来到这个生产队。苗青兰的为人,最正直,最热情;干起活来,真的是不要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她的真实写照。为这,才来这儿一年的光景,就获得了一个绰号:苗二杆子。这个外号,早已取代了她的真实姓名。几年前,生产队里换了一个指导员,就是现在的滕千里。那会儿滕千里刚从四分场调来,苗青兰的真名实姓已被全队的人们包括她自己,彻底地忘却了,以至于全队大会上点名,队长叫的都是苗二杆子。滕千里刚来的那天晚上,队里召开了大会,袁释怀点名,当他点到“苗二杆子”这个名的时候,竟有一个女子用响脆的声音答:“到!”这使颇有点文化水平的滕千里听后很感诧异。他琢磨:“这个队里还有日本人?不能啊。苗二杆子,苗二——杆子,日本人?”等散了大会,滕千里就“苗二杆子”姓名一事询问袁释怀:“袁队长,苗二杆子是日本人吗?”袁释怀哈哈大笑道:“哪里是什么日本人,这个女子是个傻实在人,能吃苦能干活,彪彪虎虎地,大伙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苗二杆子,二杆子是山东土话,就是东北话傻了吧唧的意思。”“原来如此。那她的本名叫什么?”滕千里追问袁释怀。袁释怀说:“姓苗,叫苗青兰。”滕千里说:“叫人家二杆子,可实在不雅啊。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是一个好同志啊,应该树立个典型才对。”袁释怀说:“是要树立她个典型,可她没有一点文化,大字不识几个。讲又不会讲,说又不会说的。再说了,光知道傻干,不知道学习,好像是没有多大的典型意义。”滕千里附和着“也是的。”
就这样,苗二杆子依旧是苗二杆子,在领导的眼睛里,依旧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此时,苗二杆子放声地歌唱着,你别说,男的女的,前前后后的年轻人,真的都唱起来了:“……歌声传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的歌儿唱得好,夸咱们的枪法属第一……”苗二杆子看到身边的人都这样捧场,不由得心花怒放,把铁镐铁锹抗在左肩上,和着歌声,迈起了正步,甩着右臂,越加唱得有力。乐瀛、乐滢看着苗二杆子,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姐俩竟然哈哈地笑出了声。
“别光笑。”苗二杆子冲着乐瀛姐俩说:“跟我唱,跟我大声地唱吧!”乐瀛、乐滢还有林淑琴她们还真的跟着苗二杆子大声地唱了起来,唱的声调是那么自然,那么清纯,那么愉悦,那么开心。
食堂今天不开晚饭了,要等到听完忆苦思甜报告,再一道吃忆苦饭。乐滢、乐瀛回宿舍给大家打来热水,大家洗了洗脸和手,又闲聊了一会儿,之后,就到了大食堂,参加忆苦思甜报告大会。大食堂里的长板凳上已经座无虚席。会议还没有开始,甘德勤领着群众喊着口号:“打倒万恶的旧社会!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紧接着,甘德勤又领着群众唱歌:“天上布满星,预备唱!”于是悲戚的歌声便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深。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忆苦歌……
“忆苦思甜宣讲队”一共由六个人组成,场机关宣传科副科长蒋夏华担任队长,蒋队长三十六岁,四川人,擅长表演和化妆,在部队时曾担任过团部宣传干事,转业到农场后,一直在宣传科工作。其余五名成员,据说都是苦大仇深的铁杆贫农,分别是,来自场部木材厂的刘大义,一分场六队的谷本农,二分场十五队的王常水,三分场二十N队的冯广丰,四分场三十三队的尤化亮。这五个人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其特长是口齿流利,酒量大,六十五度的北大荒白酒,他们谁都能喝个半斤八两的,酒后的演技就更加出色了。实在的,他们已经成了“忆苦思甜”专职人员,宣讲队已经成立快一年了,他们已经演讲了二百多场。夏队长领着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受到特殊的招待和欢迎。这会,蒋夏华一行人在滕千里家吃饱了喝足了,来到了队部。今晚上的安排是,由谷本农、尤化亮、冯广丰三人作报告,其余二人负责做忆苦饭,明天去五队再作报告,蒋队长关心队员,采取轮流制,以便保护他们的身体,最主要的还是保护他们的嗓子。蒋夏华队长以娴熟的化妆技术,很快地就给三个人化好了装。三个人蓬头垢面,皮肤上的伤疤都是江夏华精心设计精细涂彩的。里边只穿裤衩背心,外面穿着开了花的破棉袄棉裤,拎着打狗棍,挎着要饭筐。指导员滕千里领着这三个人,进了会场,三个人上了小舞台。滕千里宣布忆苦思甜报告大会开始。口号声又响了起来,久久,滕千里挥动着右臂,示意大家,口号声停止。“首先由苦大仇深的贫农谷本农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滕千里说完,由台中央退到了一边。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在愤怒的口号声中,谷本农摇晃着身体,走到了讲桌前,把打狗棍立在了桌边,又把要饭筐放在了桌子上。他开始讲话了:
“无产阶级革命的同志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教导我们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贫下中农同志们啊,知识青年同志们啊,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我们穷人真是太苦了,太惨了,地主资本家骑在我们头上,我们是当牛做马啊!我们是猪狗不如啊!不说别人,我就说说我在旧社会受的苦难吧。我姓谷,叫谷本农,今年五十一岁了,老家在河南省驻马店的农村。在旧社会过了三十年呀。我家代代都是贫雇农,都是贫雇农啊。我在旧社会受的苦难,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记事时说起吧。我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呢?三四岁记得稀里糊涂,五六岁记得模模糊糊,七八岁记得影影绰绰,十岁以后苦难的事儿都烙在了心窝。得,我就从我十岁时开始说起吧,那是一九二七年,天是黑咕隆咚的天,地是黑咕隆咚的地。那年黄河发了大水,租种地主李霸天家的土地,那叫一个颗粒不收啊!我们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十口人,住在一间茅草房里。整天价没有饭吃。到了年底,李霸天照常来家里收地租。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有钱交地租?李霸天和他的一帮狗腿子才不跟咱说理呢!李霸天喊道:‘没钱交租,那就用人顶吧!’李霸天用他那凶恶的眼睛盯住了我的两个姐姐。他对狗腿子们说:‘把这两个小妞带回去,卖到城里妓院,就算是他谷家还了地租吧!’狗腿子们疯狂地来抢我的两个姐姐,他们拖着我的两个姐姐就往外跑。我撵上他们,紧紧地抱住了我大姐的一条大腿,一个狗腿子抽出砍刀,不由分说就砍进了我的胳膊——”讲到这里,只听甘德勤嗷地一嗓子喊了起来:“打倒恶霸地主李霸天!”
群众随之也大喊起来:“打倒恶霸地主李霸天!”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打倒万恶的旧社会!”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
谷本农站了起来,撸起破棉袄袖子,把两只胳膊高高举起:“大家看看,我两只胳膊上的伤疤就是李霸天他们砍的啊!”在煤汽灯强光的照射下,人们的确清晰地看见了谷本农胳膊上的伤疤,很对称,左右胳膊肘的下方处分别有两处伤痕,每处足有八九公分长,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谷本农满眼含着泪水,将高举的胳膊有序地晃动着,晃动着。
群情激愤,口号声又一次响起,久久,久久。
谷本农撸下破棉袄袖子,从要饭筐里拿出一条黑黑的毛巾,擦了擦满含热泪而不溢出的双眼。接着便有声有色地又讲了起来:
“两个姐姐被李霸天抢走卖进了妓院后,没几天,我的爷爷奶奶,连气带饿,就都死了;惨啊,哪有钱买棺木盛殓,想用领破席卷一卷,都办不到,就那么光着身子埋掉了。再看看我的爹娘,已饿得不能站立起来了。我和我的大妹妹就去要饭,想用要回来的饭救活我的爹娘,上哪里要啊?穷人家是没有的,只能去地主老财家。我和妹妹一摇三幌地来到大地主李霸天家的大门前,还没等吱声,看门的狗腿子就放出了一只大狼狗,汪汪汪汪地就朝我扑来,一口咬掉了我的半个腿肚子……”
甘德勤领着群众又喊起了口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谷本农在口号声中撸起了破棉裤裤腿,把右腿的小腿部分上的一处大伤疤指给群众看:“看看吧,这就是被李霸天家大黄狗咬后留下来的伤痕!”
人们静了下来,屏住呼吸,探着脑袋,看着谷本农小腿上的伤疤,如同一只小脚女人的鞋底,紫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紫。
“呜呜呜——”一些妇女哭出声来了。也许是共鸣?一会儿,哭声连成了一片。这时,口号声在哭泣中响起,是那么激昂,是那么响亮,是那么仇恨,是那么义愤。还好,谷本浓所讲的李霸天没在会场,若是什么李霸天在这儿,可想而知,一定会被撕成碎片的。
口号声平静下来了,谷本农放下破棉裤裤腿,接着讲道:“同志们啊,惨啊,真是太惨了。饭没有要到一口,我却被李霸天家的大黄狗咬掉了一块肉。比我小两岁的妹妹搀扶着我,凄凄惨惨地回到了家中。哎呀!真是祸不单行,进屋一看,我的亲爹,我的亲娘已经奄奄一息,活活地被饿死了……”
甘德勤又领着喊起了口号。又是一片呜咽声。口号声,呜咽声,夹杂在一起,其氛围显得凄凄惨惨。谷本农,甘德勤,双簧般地把群众引领到了万恶的旧社会。坐在台边一侧的蒋夏华和滕千里互相看了一眼,蒋夏华小声地问道:“效果还行吧?”滕千里小声地答道:“岂止是行,太有效果了!”
谷本农不经意地又拿起那条黑黑的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双眼,做了一个悲痛欲绝的举动,极度痛苦地讲道:“苍天啊,苍天;大地啊,大地,你们睁开眼吧,睁开眼看看吧,这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穷人的活路啊?唉,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家里只剩下我和三个妹妹了。大妹妹八岁,二妹妹六岁,最小的妹妹才四岁。我们往后可怎么活啊?怎么活?怎么活?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乡亲们背井离乡,去讨饭。我们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哪有穷人的路?一九二八年初夏,我领着三个妹妹到了山东泰安一带,走在路上,破衣烂衫,大妹领着二妹,我背着小妹。到了一个山洼,见道旁有一块整齐的田地,对,是一片西瓜地,我看清了。正值中午,太阳光照的我们一阵阵发晕,我和妹妹们又饿又渴,这时候,我把小妹妹放了下来,让她和其他两个妹妹坐在道边,我就不管不顾地进了西瓜地,刚抱起一个不算太大的西瓜往道上走,就听见后面有人喊道:‘哪里来的野种?光天化日下偷老爷家的西瓜!’还没等我回过头去,后屁股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脚,我被踢飞了,落在地上,后脖子磕在了一块石头上,顿时,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我在一片树林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的三个妹妹都不见了踪影。我哭,我喊,我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给地主家放牛的老爷爷把我领回到了他们的庄里。老爷爷姓刘,也是穷人,家里有五口人,不用说,日子过的是很苦的。我把我的遭遇向老爷爷一家人讲了,这一家人,都哭了。老奶奶说:‘孩呀,俺庄里的人,不少人怕活不下去,就去闯关东了。俺的儿正要领着媳妇孩子闯关东哩。俺们老两口不走,你呀,就跟着俺儿他们闯关东吧。’当时我不懂啥叫闯关东,后来才明白,闯关东就是关里人到东北找生路。当天晚上,我跟着这一家人喝了点玉米面糊糊,吃了几块黑黑的硬硬的地瓜干,算是添饱了肚子。老爷爷的儿子叫刘泰山,三十多岁,媳妇姓王,也三十多岁。一个女孩,七岁。据老爷爷讲,刘大婶已生了七个孩子了,饿死病死了六个,这会只剩下一个妮子了。第二天,一大早,刘泰山背着一个破包袱,领着媳妇孩子和我,走上了闯关东的路。刘泰山告诉我,天下穷人是一家,我就是他的儿,他就是我的爹。打这起,我就又有了这个姓刘的爹。一路上,我这个姓刘的爹,靠给人打零工,靠要饭,总算在当年的冬天到了黑龙江省牡丹江的温春镇。原来这里有一家亲戚,是刘泰山的表舅吴长生,八年前从山东来这儿的。打听来,打听去,可算打听到了,在离温春镇向西十里的大柳树屯,找到了吴家,一间破草房,住着五口人,吴表舅和表舅妈,还有三个孩子。看得出,吴表舅家过得并不好,家徒四壁,一个个破衣烂衫,衣不蔽体。表舅和表舅妈都苦着脸,不知向我们说什么好。还用说吗?那脸上的表情早就告诉了我们,哪儿也没有穷人的活路。这里的天冷啊!我们已经一天多水米没粘牙了,我们冻得上下牙直打牙崩鼓,浑身筛糠。表舅妈从米缸里划拉出来一捧苞米面,打了一锅水,熬了一锅稀糊糊,好歹地我们都喝了几碗。到了晚上睡觉,吴表舅家五口人盖一床破棉被,我们四口在屋地下,铺些稻草,盖上几块破草帘子,难耐的寒冷无法用语言表达啊。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熬过了春天,到了夏天,吴表舅告诉我们可以到山上采野菜当粮食吃。还领着我们上山挖药材,像什么人参、党参啊,还有龙胆草什么的。我们每天还真的挖不少。可到城里一卖,山把头那一关就非常难过,山把头要抽成,百分之七十;还有官府要收税,百分之三十,大家算一算,这不等于没挖药吗,都叫他们给剥削光了。吴表舅和我刘家爹给地主孙百万当上了长工。我呢,给孙百万家当半拉子,也就是半个长工,实际上是给孙百万家放猪,当小猪倌,总是挨打受骂,勉强地混口饭吃。时间到了一九三七年,我已长到二十岁了。那一年,可不得了,日本鬼子打进了东北,占领了东三省。苦难百姓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甘德勤振臂高呼。
群众也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甘德勤喊:“不忘阶级苦!”
群众跟着喊:“不忘阶级苦!”
甘德勤喊:“牢记血泪仇!”
……
口号声停了下来,谷本农喝足了茶水,酒劲依旧很浓,他看了看台下的听众,便又口若悬河地白话起来。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那一年的十一月初,日本鬼子在东北到处撒鼠疫菌,一下子鼠疫泛滥起来,我吴表舅一家,还有我刘家爹一家都死了,大柳树屯的人几乎死光了。不知咋回事,我倒活了下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甘德勤又喊了起来。群众也跟着喊了起来。
谷本农接着喝茶水。待口号声停止了,他又接着说道:“二十岁的我,从鼠疫堆里爬了出来。人都快死光了,我干什么呢?听人家说山里来了抗日队伍,是党组织毛主席派来的抗日队伍,我下定决心,去参加抗日队伍,去参加党组织毛主席领导的抗日联军——”
“党组织万岁!”甘德勤打断了谷本农的演讲,又振臂高呼起来。
不用说,群众也随之振臂高呼起来。
谷本农把大茶缸子端了起来,一口气把剩下的茶水全部喝光了,拿起那条黑乎乎的毛巾,擦了擦嘴巴。他的酒劲似乎已彻底过去了。“嗯,我讲到哪儿了?对了,我参加了抗日联军。在一次战斗中,我一个人就砍死了十八个鬼子——”
“向抗联英雄谷本农同志学习!”
“向抗联英雄谷本农同志致敬!”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毛主席万岁!”
这回不是甘德勤领喊口号了,而是滕千里,指导员滕千里站在台上,踮起脚尖,振臂高呼起来。
谷本农站了起来,他开始脱衣服,脱掉了破棉袄,脱掉了破棉裤,只穿一条裤衩,在小舞台上,向台下的听众展示他浑身上下的伤疤。呵,胸部,后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谷本农就地以极慢的速度,全角三百六十度,足足地转了八圈,滕千里唯恐有看不清的,就领着谷本农走下台来,沿着过道,从前到后,从左到右,让台下的人们看了个够。终于看完了,滕千里领着谷本农重又回到台上。甘德勤又领着人们喊了一阵口号后,谷本农把破棉袄破棉裤穿上,又开始讲话。这时,他感觉有点冷了,“同志——阿嚏——”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同志们,是党组织,是毛主席,把我从火坑中救了出来。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阿嚏——”谷本农有点儿发抖。“我们要永远牢记阶级苦,永远不忘血泪仇!有些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妄图把我们重新拉回到旧社会,让我们再受二茬苦,遭二茬罪——阿嚏——我们,我们能答应吗?阿嚏——”
“不能答应!”甘德勤领着回答喊口号。
“我们一万个不答应!”
“打倒刘少奇!”
“打到地富反坏右!”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党组织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谷本农越发抖得厉害了。队长蒋夏华跟滕千里商量:“老谷的控诉基本结尾了,看他是感冒了。换吧,换下一个讲吧。”
滕千里说:“行!换下一个。”滕千里把自己的羊皮军大衣披在了谷本农的身上,蒋夏华把他领下了台回队部去了。滕千里宣布:“下面由尤化亮同志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
尤化亮是个纯东北人,在宣讲队里,年龄也最大,今年五十五了。他满口的东北乡音,可能是今晚上在滕千里家喝的酒实在有些多了,六十五度的“北大荒”,他一人就造了一瓶半。这会,走路很不稳,打狗棍没拎,要饭筐也没挎,而且嘴也似乎相当地不听他自己使唤了。滕千里和甘德勤把他搀扶到座位上,他开始讲话了:“各位,各位同志们,旧、旧、旧社会苦哇,旧社会那啥,那、那、那就比黄连,那啥,那还苦。新社会,新社会甜、甜、甜——那啥,那就、就、就、就比蜜还——还甜。像今晚上,在滕指导员家吃的,喝的,那、那啥,在旧社会,俺、俺根本没见过。嗯,要说旧社会苦,苦哇,嗯,最苦、最苦,可是苦不过一九六零年——”
“啊?”台下所有的听众都把眼光集聚在了尤化亮的身上,没有一个人不为他这句话而震惊的。大家听下去。
“一九六零年,那啥,三年,那啥,自然灾害,俺和俺家人,都差点没饿死——”
蒋夏华送谷本农回队部已经回来,正听到尤化亮讲这句话,不禁打了个寒颤,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去,制止尤化亮往下讲。
“让、让我,让我讲完,我、我没醉——”这时,滕千里也过来和蒋夏华一道强行把尤化亮搀扶到台下,并派人把他送回了队部。
没有一个人吱声,会场里静极了。坐在林淑琴和老班长徐庆运中间的苗二杆子嘟嘟囔囔地要站起来说什么,被林淑琴和老班长制止了,看得出,苗二杆子怒火中烧,坐在那里直喘粗气。滕千里宣布:“同志们,刚才尤化亮同志身体不爽,头脑不清,他先休息休息,下面由冯广丰同志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冯广丰今晚喝得也不少,但绝对没过量,神志相当地清楚,他深深地为尤化亮的失态和失言感到痛苦,感到后怕,感到恐惧。冯广丰今年五十三岁,是山东梁山县人,早年从山东移民来到农场的,一直当农工,说实在的,身世是苦一点,可绝没有像自己所讲得那样凄惨。凡事都有凑巧,那是前年春天,生产队里搞忆苦思甜活动,他呢,就把自个的家事苦情极度夸张地讲给全生产队里的人听,无非是家里七口人穿一条裤子呀,七口人盖一床破棉被呀,欠地主的债,地主如何带着狗腿子来讨债,没有钱还债,地主就打人抢人什么的。后来被选到分场做忆苦思甜报告,再后来,就被蒋夏华选进了总场忆苦思甜宣讲队,作了专职的忆苦思甜者。到了宣讲队后,每到一个地方作报告,都吃特殊的招待饭,大鱼大肉还给酒喝,再看看那些听众们,却要吃把豆饼豆腐渣冻萝卜冻白菜帮子麦麸子苞米糠和在一起熬成的忆苦饭。他也曾几次向蒋夏华提出要回生产队干活去,可蒋夏华跟他说,做忆苦思甜报告,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压倒一切,要让群众知道过去的苦,才知道今天的甜,才能够捍卫无产阶级政权,才能够不让资本主义复辟。聆听蒋夏华的说教,冯广丰没咒念了,只好跟着蒋夏华四处周游到处讲演,吃好的喝好的。也是的,今晚在滕千里家吃得也真是太好了,冯广丰他们心里知道,这属于个人家招待,公家花钱。一高兴,这尤化亮就多喝了几大杯,上台讲演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冯广丰打心里为尤化亮感到悲哀,由此,他倍加小心地讲演起来:“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地主老财的心是黑的……”
冯广丰讲完了,一阵口号声之后,便开始吃忆苦饭了。桌子摆放好了之后,十个人一桌,以班为单位分桌,每桌都有一个监督,或排长,或副排长,或班长,或副班长。乐瀛乐滢和徐庆运一桌,他们这桌的桌长是徐庆运,同桌的人还有曲金绣、林淑琴、李金玲、苗二杆子、胡志浩、刘天任、刘纳义。滕千里指示大家,每个人至少吃一碗忆苦饭,多了不限,要求每桌的桌长给大家的碗里盛满。炊事员开始给各桌端忆苦饭,王文韬把一个搪瓷盆子举过头顶,到了乐瀛这桌跟前,流利地说道:“闪一闪,让一让,忆苦饭上来了。”很快地把盆子放在了桌上,扫视了一眼大家,一板一眼地说:“请慢慢品尝旧社会的苦吧。”徐庆运给乐瀛他们盛忆苦饭,往里一伸铁勺子,发出了轻微的碰创声,再用勺子扒拉扒拉,看清楚了,里边扣着一个钢种盆子。徐庆运明白了怎么回事,微微一笑,冲着大家说:“小王告诉咱们,要慢慢地品尝,咱们可要慢慢地品尝才是。”他给同志们盛忆苦饭,每个人只是那么一点点,也就刚能盖上碗底儿罢了。
乐瀛他们用筷子轻轻地往嘴里耙拉着,艰难地咽到喉咙里。苗二杆子从衣兜里掏出了五六头大蒜,掰开蒜瓣儿,一声不吭地分给大家,然后小声地,像是对自个儿,又像是对大家,低声地说:“可得杀杀菌哩,不地,明天非得拉肚不可。”大家欣然接受,五六头大蒜全吃光了。要说他们这桌的地理位置还真隐蔽,设在最北墙根的最东头,他们吃了多少忆苦饭,本来谁也不管谁,更何况他们在最角落里呢。
陆陆续续地已有不少的职工吃完了忆苦饭。又等了一会,全体职工都吃完了忆苦饭。大圆饭桌撤下立在墙根,摆上长板凳,继续开会。滕千里作总结发言:“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今天我们怀着对旧社会,对地主资本家,对日本帝国主义的无比愤恨的心情,聆听了谷本农、冯广丰的忆苦思甜报告,两个老同志以他们在旧社会里的亲身经历,诉说了旧社会里穷人的苦难,他们是缩影,是千千万万在旧社会里生活过的穷人们的缩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伟大正确的光荣的中国党组织,把全中国的穷苦人民从黑暗中解放出来。饮水思源,我们决不能忘记旧社会的苦难,决不能忘记是党组织毛主席给我们穷人带了了幸福。我们要用我们的生命捍卫毛主席给我们打下的社会主义江山!谁反对毛主席,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谁反对社会主义,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要打倒他,把它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江山!”甘德勤紧密配合滕千里的讲话,节骨眼上,又带着群众喊起了口号。
喊了好一阵子,之后,腾千里讲道:“今天吃忆苦饭,是检验每个同志对毛主席忠不忠,检验每一个同志对新社会爱不爱的试金石。同志们表现得都不错,都按定量吃完了。二排四班的同志们表现得最好,超额完成了吃忆苦饭的政治任务,在一桌一盆的定量上,他们又多吃了一盆。他们给我们带了头,给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向二排四班的同志们学习!”
散会了,不到九点。乐瀛、乐滢和同宿舍的女青年们回到了宿舍。六个人,就差殷秀琴没回来。林淑琴说:“姐妹们,我可是真的有点饿啊,不知道你们的感觉如何?”
詹述评说:“感觉一样。唉,这王文韬咋对咱这桌搞特殊呢?”
李金玲嘎嘎嘎地笑道:“王文韬向着咱们呗,照顾咱们呗。两点,一,他看在老班长的面子上,主要是照顾老班长,让咱们借光;二,她可能看上了咱们中的哪一个姑娘,究竟是那位呢?不得而知,也许是你,也许是他,也许是我,从中,大伙也借了光,少吃了不少忆苦饭,让咱们的身体少受了不少摧残……”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到了宿舍里,李金玲停止了演说。回过身来,对着大门喊了一声:“请进来!”
门开了,王文韬端着一个罩着棉盖布的搪瓷盆子进来了。“各位,各位,每人两个热乎包子,快,快,自己拿。”说着把搪瓷盆子的棉盖布揭去,顿时,猪肉萝卜馅的大包子的香味随着热气散漫了屋子。李金玲率先抄起两个,大口地吃起来。紧接着林淑琴、詹淑萍也跟着吃了起来。乐瀛、乐滢红着脸,也都拿起了包子,吃起来了。
这个李金玲,得了便宜还卖乖,嘴里吃着包子,还不能闲住,问王文韬:“文韬,你干吗这么照顾我们啊?说说,说说,说明白了,啊。”
王文韬看了看乐瀛,对大伙说:“李姐,詹姐,林姐,说实话,照顾好乐家这两个小妹妹,好吗?”
李金玲、林淑琴、詹淑萍明白了,少吃忆苦饭,吃大肉包子,敢情,全借的是乐家姐妹的光啊。李金玲说:“文韬,你小子真有眼光,咱什么也不说了,你放心,有我们姐三个在,谁也别再想打乐瀛姐俩的主意!”
“李姐,把话说哪儿去了,我没有那意思。”王文韬辩解着,“你们还不了解乐瀛姐俩的身世,那是很苦的。明白吗,很苦的,我只是这个意思,没有那个意思。”
林淑琴说:“文韬,这个意思,那个意思,你放心,一个意思,保护好乐瀛姐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对。”王文韬笑了。“还是林姐理解水平高。好了,够不够的,就这些。我该回去了。”王文韬转身就去推门,正好外面也有人拉门。一推一拉,门就自然开了。殷秀琴回来了,一看是王文韬,手里还端着个空空的搪瓷盆子,便警觉地问道:“你干吗来了?”
王文韬回道:“我,我——我来核对一下搪瓷盆子的数目,吃忆苦饭,从收回来的搪瓷盆子来计数,除了四班多吃了一盆外,还多了这样的一个盆子。”王文韬眼珠一转,“我想是不是你们后勤的多吃了一盆,特意来此找你和对一下,巧了,你正好回来了。嗯,殷出纳,你们桌的同志们是不是也多吃了一盆忆苦饭啊?”
殷秀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鼻子里已闻见屋子里的猪肉萝卜味,她似乎心里有数了,慢悠悠地对王文韬说:“我们是想再多吃一盆忆苦饭了,可是肚子都太小,就没再多吃。”殷秀琴进了屋,脱了鞋,上了炕。王文韬走了。
乐瀛、乐滢也脱了鞋上了炕。李金玲麻利,已钻进了被窝,林淑琴也上了炕,詹淑萍看着大家都已钻进了被窝,把挂在门旁的那盏马灯的灯捻儿柠到最小的限度,然后,上了炕,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昏暗的灯光里,李金玲吸了吸鼻子:“唉,怎么有酒味呢?”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又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味儿还真大,这是纯白酒的味。”
“行了!行了金玲,睡觉吧。”林淑琴在被窝里劝着李金玲。
总算是静了下来,或许是睡着了,或许是在想心事,大家谁也不言语了。一会,也许是真的都进入了梦乡,火炕上,一个个睡得真舒服。半夜里,这间宿舍里可就热闹了,屁声不断,此起彼伏,稍许的忆苦粥,加上猪肉萝卜,都是造屁的上好原料,六个女子,几乎没断流,遛遛地放到了早晨。
天没有风,嘎嘣嘎嘣地干冷,一早起,乐瀛、乐滢、李金玲、林淑琴、詹淑萍、殷秀琴,一个接一个地去厕所解大便。厕所建在宿舍的正东面,距宿舍二百多米处,活是一个大平房,男女由中间一堵墙隔开,北面的是女的,南面的是男的。各二十二个蹲位,够大的了,可这回却不够用了。男的女的都在侧门排起了长队,乐瀛她们一问,感情都闹肚子了,都拉上浠了,一个个地龇牙咧嘴;有的男的实在憋不住了,干脆在厕所的雪堆后面就地蹲下,女的不好意思,只能等着进厕所里方便。实在不行了,有的就跑进了宿舍后面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解裤方便。李金玲一看这情况,叫上乐瀛她们一溜烟地钻进了小树林。这几个人解完了大便,一个个地赶忙极好裤带,一溜小跑回到了宿舍,李金玲嘴里叨咕着:“感谢王文韬,感谢苗二杆子……”林淑琴也说:“感谢苗二杆子的大蒜,感谢王文韬给我们那么一点点忆苦饭。”乐瀛、乐滢、詹淑萍心里也都庆幸,没多吃忆苦饭,没有拉稀跑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