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惝恍人生 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8 09:01:33      字数:16591

  屋外的天已彻底地黑了下来,透过挂满霜雪的玻璃窗,从每间宿舍里,映照出点点的微弱的煤油灯光。吃完晚饭的时候,殷秀琴回了一趟宿舍,跟乐瀛她们说,原本生产队安排了大会,由蔡秀华向全队职工家属作交待检查,然后批判蔡秀华。甘德勤去蔡秀华宿舍问了几次,她说还没写好,于是滕千里决定推到明天晚上再开大会。一会,殷秀琴觉得在宿舍里呆着无聊,就又离开宿社回会计室了。
  赶上今晚没有大会,乐瀛姐俩便跟着詹淑萍她们学习高中课本。暗淡的煤油灯下,姐五个孜孜不倦地学着。林淑琴给乐滢讲着高次方程的解法,讲着讲着,她停下了。“姐几个,快去找王文韬,我咋就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老觉得蔡秀华要出什么事似的。”
  乐滢放下书本:“我也是这么感觉的。”
  “第六感官很可信啊!”詹淑萍也把书本放下了。“淑琴说的对,快去找王文韬,一定用稳军计,把她稳住,可不能露出半点欺骗她的行为。和她好,就是好!得,还是我去吧。”詹淑萍直接来到王文韬的宿舍,同宿舍的人告诉詹淑萍,才刚蔡秀华把王文韬叫去了,说有要事相谈。坏了,詹淑萍心想,王文韬如果说出答应和蔡秀花好只是权宜之计,那可就要了蔡秀华的命了。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蔡秀华宿舍的门前,高声喊道:“王文韬!你出来,我,詹淑萍找你有点事!”
  王文韬听见喊声,立即走出了蔡秀华的宿舍。詹淑萍把王文韬领到走廊的一角,轻声地对他说:“文涛,暂且就真地答应和她真好吧,否则,要出大事儿的。”
  “行!”王文韬答应着。“她正问我这事呢。她晚饭也没吃,她宿舍里就她一个人,我得赶紧去了。”
  “好!好!赶紧回去吧。”詹淑萍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见詹淑萍回来了,乐滢脸色煞白煞白地,急忙问道:“詹姐,文涛去蔡姐那儿了吗?”
  “去了,早我一步就去了。”詹淑萍回答着,脱了棉胶鞋,就上了炕。“我把咱们的意思告诉他了,他实际也是这么想的。”
  “谢天谢地,那就好了!”乐瀛松了一口气。
  由于这地方冬天夜长,实际上才八点多钟,就好像过了大半夜了似的。林淑琴略有了点困意,就提议道:“休息了,不学了。”
  “不学了。”林淑琴做了决定。“文化学习,今晚就到这儿!下面自由活动。”说完,自个笑了起来。
  乐滢跟姐姐说:“姐,咱给张叔张婶写封信吧。”
  “再过些日子,刚来这儿,有啥好写的?”乐瀛说,“等过一段时间,再写吧。”说完依旧捧着一本高一的物理书看个不停。
  殷秀琴回到宿舍的时候,可是真正的大半夜了,炕上躺着的人都进入了梦境,她赶紧脱鞋上炕,脱衣服,钻进了被窝,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下体,回味着刚才在队部的小里屋滕千里和她作过的几种体爱姿势,她感觉特别惬意,实在是让她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她又摸了摸自个的胸部,回味着滕千里用嘴吮吸她咂头时的电流感,她不由得翻了一下身子,算了算,数了数,滕千里已经体爱过她十一回了。头一次是在他家强行的,二次三次就有些自由了,后来一次比一次自由,之后,就觉得是需要了,唉,想不到干体爱这事儿还挺美的……她想着,脸颊不禁火辣辣地热了起来,一会儿,她睡着了。梦里,她穿上了一身军装,和乐滢姐俩穿的军服一样,她精神极了,走到滕千里的面前,滕千里喊着口令: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三——她走啊,走啊,怎么回事,这眼前咋是一道悬崖,死——怎么搞的?她四字刚一出口,滕千里狰狞地喊道“死”!她一下子就掉进了悬崖……“哎呀妈呀!”他惊骇地叫唤起来。
  “怎么回事儿?”几乎在同时,炕上的人都坐了起来。李金玲跳下炕,捻大了马灯的捻儿,屋里亮了起来。
  “咋回事儿,秀琴?”林淑琴知道殷秀琴是被噩梦惊醒了,看殷秀琴的脸上已布满了冷汗珠子,又问道,“你的双手是不是压住胸口了?”
  “嗯呐。”殷秀琴惊恐地说:“真可怕,我掉进了悬崖。”
  乐瀛下地给殷秀琴倒了杯开水,然后用两个茶缸子来回地倒着,觉得不烫嘴了,就递给了殷秀琴,“秀琴姐,喝杯水吧,别怕,一会就好了。”
  殷秀琴接过茶缸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乐瀛站在炕下,看着殷秀琴把水喝完,她又把空茶缸子放回原处,对殷秀琴说:“秀琴姐,进被窝吧。”说完,她把马灯的捻儿捻到了最低处,便上炕钻进了被窝。
  凌晨三点了,殷秀琴重又睡着了,其他人却都难以入睡了,姐几个各自想着心事儿,想着想着,也怪,就都想到苗二杆子身上去了。乐瀛想:苗姐明天一定能回来了。乐滢想:苗姐不会有事吧……林淑琴想:青兰姐有点傻啊,其实也不是傻,是正直,是好人……詹淑萍想:滕半米,你凭什么把苗姐当成精神病?是你害怕啊,你滕半米心里有鬼啊……李金玲想:老班长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让苗姐回来的……
  
  集贤精神病院,设在集贤县集贤镇的最东北边,是当时这一带唯一的一所精神病院,松花江北的绥滨县、萝北县,江南的同江县、富锦县、汤原县的病人都要送到这里来。北大荒农场坐落在绥滨县境内,有了精神病人,自然要往这里送。N队离这里也就一百一十多里地,从N队出发,开车直奔绥东镇,过松花江,到富锦县城,再往西南走六十多里就到集贤镇了。从苏联进口的四轮大马力拖拉机“尤特兹”,每小时最快速能跑四十里地。
  驾驶员孙邦武,山东人,和徐庆运是同乡,岁数也差不多大,也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他对滕千里有着很大的成见,在他心中,滕千里就是一个老流氓,有一次,右手被拖拉机的飞轮碰破了,他到卫生室包扎手指,就亲自遇上滕千里调戏卫生员穆英秀的事儿。他心想,党组织的干部咋能这样啊,他曾多次想去总场告发,都被他老婆劝阻了。这次滕千里处理苗二杆子,他的肺都快气炸了,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保护苗二杆子,虽说是滕千里派他送苗二杆子去的精神病院,可他依旧有一种负罪感。现在,滕千里又派他去集贤接回苗二杆子,他心情别提多高兴了。他给“尤特兹”挂上快挡,凭借自个的娴熟技术,不到四个小时,就来到了精神病院。
  跟孙邦武来的是两个哈尔滨青年,李横波和刘贤儒,这俩人都是甘德勤的同学,都是队里专政组的成员,不过,孙邦武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比起甘德勤,是很不一样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只不过是给滕千里、甘德勤捧场做戏罢了,说老实话,这两个人对滕千里似乎也是恨之入骨。李横波、刘贤儒自打六五年六月来到N队,就被分配到机务排,和孙邦武一个机车组,跟孙邦武学开“尤特兹”,给孙邦武当徒弟,三年多的交往,他俩在孙邦武身上,不仅学到了驾驶拖拉机的技术,更多的是从孙邦武身上学到了做人的道理。因此,对生产队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件,俩人的观点大都和孙邦武相同。能和师傅一块把苗二杆子接回家,他们也是很高兴的。
  差十分晚上八点,他们就到了精神病院。这所精神病院,占地足有八十亩,清一色的小二楼,共有六座,其中一至五号楼是住院部,六号楼一楼是门诊部,二楼为行政办公的地方。病院四周围除了两米高的砖墙外,在砖墙上边又架起了一米高的铁丝网,如果设上几个岗楼,那活脱脱地就是一座监狱啊!此时,住院的人爆满,原有的房间床位远远地不够用了,没办法,每座楼的地下仓库也都临时改建成了病房,好在精神病人,只是关押为主,一人一个单间,三平米的地方就足够了。所谓的治疗,就是强迫地大量地给病人吃安眠镇静药,注射安眠镇静剂。如果病人还打还闹,还哭还笑,还唱还骂,还喊还叫,那就用电棍击打,以至让病人看见穿白大褂的手里拎着的电棍,就立马尿了裤子。病院里没有女大夫和女护士,也许是特殊的年月吧,精神病人未免多的出奇了。
  苗二杆子被关在五号楼地下室临时改建的第五十五号病室。孙邦武领着两个小青年来到了地下室,找见了值班大夫。值班大夫五十来岁,姓秦,原本是集贤县中心医院的内科大夫,因精神病院极度缺人,就把他临时借调过来了。孙邦武跟秦大夫说明了来意。秦大夫满脸苦笑,真诚地说:“积德啊,你们积了大德了。快把人接回去吧,你们救了一条生命啊!”他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接着说:“好端端的活人,一个有正常思维的好人,怎么可以住在这里?不用长了,三天,三天下来,根本不疯的人,也被逼疯了。我不明白,这儿现在关着的,有几个是真的精神病患者呢?也许你们也不明白吧,怎么把好人都当作精神病人送到这里呢?”秦大夫写好了出院证明,交给孙邦武。“按规定,这个时间是不能办出院手续的,我呢,豁出来了,能救一人是一人吧。你们快领病人回家吧,得退住院押金,明天我给苗同志结账,剩下的钱,如数给你们单位寄回。”
  秦大夫领着孙邦武三人来到五十五号病室门口,让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的男护士打开了锁头。昏暗的电灯光下,孙邦武看清了苗二杆子那张苍白泛灰的脸,她仰卧在铁床上,双手分别被手铐铐在了床头的铁架上。秦大夫示意护士给苗二杆子打开手铐。手铐打开了,苗二杆子依旧在沉睡中。秦大夫说:“她吃的安眠药还没过劲,要等她彻底醒过来,起码得明天早上六点。你们不妨把她背到车里,让她在车里继续睡,这样你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对。”没等孙邦武吩咐,张横波说,“师傅,贤儒,你们把苗姐扶到我背上,我背她上车。”
  秦大夫把他们送到了病院大门外,一直目送着“尤特兹”开进苍茫的夜色中,他才回到病院,内心依旧感叹着,这是怎样的年月啊,说你精神病,你就是精神病;说你不是,你就不是。精神病院的大夫应该换成各单位的领导才对啊……
  “尤特兹”的驾驶室里,只能容纳三个人。孙邦武开车,自然得在驾驶室里。为了让苗二杆子睡得舒服些,刘贤儒、张横波便坐到后面的拖车里。零下三十多度,多么寒冷就不用说了。孙邦武猛踩着油门,“尤特兹”嗒嗒嗒的响声在北大荒寒冬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的凄凉。“尤特兹”颠簸得特别厉害,苗二杆子却丝毫也感觉不出来,孙邦武心里想,不知大夫给她吃了多少安眠药啊,太残酷了。后面拖车里,伴着“尤特兹”嗒嗒嗒的鸣响,刘贤儒、张横波随着车厢的颠簸,不停地蹦跳着,那就是在蹦迪啊,是在跳迪斯科。可惜,这样的可以运行的天然舞台,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跳。
  多少年后,他们回城了,偶尔路过舞厅大门,往里张望,看到若干男女青年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地乱蹦的时候,他们苦苦地笑了,不由得想起了这个晚上在“尤特兹”拖车里蹦跳的情景,心里话,这都是老子玩剩下的了。凌晨一点的时候,“尤特兹”回到了N队,停在了苗二杆子的家门口。小边疆一骨碌,猛然醒来,“爸爸!俺妈回来了!俺妈回来了!”余守则正酣睡着。本来嘛,他在部队一次演习中,炮声震坏了他的耳膜,几乎是失去了听力。小边疆晃动着他的身躯,他终于醒来了。门不闭户,家家都是这样,白天晚上有人没人都是这样,刘贤儒把苗二杆子背进了屋里,放在了炕上,可怜我们的苗二杆子,依旧睡得跟死人一般。借着煤油灯光,余守则看着苗二杆子那苍白的脸,凄惨地喊了一声:“边疆!你妈她死了!”
  “妈——”小边疆趴在了苗二杆子的身上,哭喊起来。
  “守则!你胡说什么啊!”孙邦武嘴对着余守则的耳根,大声说,“大夫给她吃了安眠药!等药劲过去,她就没事了!”
  张横波安慰着小边疆:“你妈妈没事儿,再睡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
  刘贤儒告诉小边疆:“给你妈妈盖上棉被,别让她冻着。”
  孙邦武领着两个徒弟走出了苗二杆子的家。“横波、贤儒,你们俩就回宿舍睡觉吧,我把车开回农机场。”
  苗二杆子家里,炕上,小边疆坐在苗二杆子的这边,余守则坐在苗二杆子的那边。父子俩的心啊,一直吊在嗓子眼上,始终放不下来,两双眼睛紧紧地盯在苗二杆子的脸上……
  早上,吃完了早饭,照常要进行天天读。乐瀛她们来到男宿舍,屋里,依旧是烟雾缭绕,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吃忆苦饭的事,议论着苗二杆子被滕千里送进精神病院的事儿。人都到齐了,徐庆运把手里的旱烟卷儿掐灭了,对大家说:“开始天天读吧,读完,今天下工地挖河。”
  刘纳义开始领着大家三敬三祝,完了,汪奉闻开始读毛主席的文章《改造我们的学习》。外面,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阳光照在结满冰霜的玻璃上,一会,冰霜就变成了水滴,嘀嗒嘀嗒地流落在窗台上。阳光照进屋里,亮堂堂的,男同志从嘴里吐出的旱烟形成了雾气,和光线溶在一起,放射着七彩的光芒。门突然被拉开了,苗二杆子进来了,汪奉闻停止了读书,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苗二杆子的身上。苗二杆子的脸上带着憔悴的苦笑:“同志们,兄弟姐妹们,俺不是精神病,俺回来了!”
  掌声响起来了,乐瀛、乐滢的眼里满含着泪水,终于无法控制,任凭这晶莹的同情的苦涩的泪水一滴滴流淌。不知怎么回事,没人组织,没人发号司令,大家就像欢迎英雄,欢迎久别重逢的战友一般,欢迎苗二杆子的归来。人们争抢着跟苗二杆子握手,端详着苗二杆子,问候着苗二杆子。
  原来队里安排两名烧炕工,一男一女。女的人们都叫她郑烧炕,男的叫乔烧炕,专门负责给男宿舍烧炕兼烧火炉。乔烧炕叫乔甫高,是四川籍转业兵,三十七八岁,一米六的个儿,身体瘦弱,患有很严重的胃溃疡,为了照顾他的身体,队里才安排他烧炕。乔烧炕是个慢性子,火上房他都不着急,走路慢悠悠轻飘飘的,不发出一点动静,此时,他穿着白大褂工作服,右手拎着一根炉钩子,左手拎着一根一米来长灰白色的柞木棍儿,是他用来捅火的烧火棍儿。在走廊里照看火炉,他看见刘纳义他们宿舍敞着门,听见他们宿舍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便来到了这间宿舍的门口,习惯性地把炉钩子放在了门旁,把左手的烧火棍儿放到了右手,拎着这根烧火棍儿轻悄悄地走了进去。苗二杆子坐在东炕的中断炕沿上,左边是万金秀,右边是李金玲。乔烧炕的白大褂和手里拎着的烧火棍儿,一下子映进了苗二杆子的眼帘,只听她大叫了一声:“俺那亲娘哎!”便休克了,瞬间,棉裤裆下的部位便被尿液润湿了。乔烧炕被惊呆了,站在屋地中间,不知这到底是咋回事儿。
  “快掐人中!”徐庆运喊道。李金玲立刻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揉着苗二杆子的人中穴位。徐庆运看着惊呆了的乔甫高,苦苦地说:“老乔啊,都是你这身白大褂和你手里那根烧火棍儿惹的祸。”
  “我,我的白大褂,我的烧火棍儿——”乔烧炕有些口吃了,“这,这——”
  “唉——”徐庆运从乔烧炕手里拿过那根烧火棍儿,说:“咱文化人胡志浩说过,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就流口水,这叫条件反射。青兰在精神病院,大夫肯定用电棍击打她了。你进来了,穿着白大褂不说,手里还拎着这根烧火棍儿,青兰肯定误以为你是大夫又来用电棍击打她了。这也是条件反射吧,是不是,志浩?”
  “没错。”胡志浩说,“太残忍了。本来不是精神病,大夫怎么可以用电棍击打啊?”
  乔烧炕明白了一切,揉了揉眼睛。“这是什么年月啊,把好端端的人吓成了这样——”乔烧炕不敢再呆下去,拿起烧火棍儿走出了宿舍。苗二杆子很快地就醒过来了。“俺那个娘哎,俺以为大夫又拿电棍打俺来了——”
  “不是,不是。是乔烧炕拿烧火棍儿看你来了。”万金秀酸楚至极地说,“苗姐,别怕了,别怕了,我们和你在一起呢。”
  林淑琴、乐滢去卫生室叫来了游兆南医生。吴医生劝苗二杆子:“我给你开假条,你休息三天吧。”
  “不!”苗二杆子的宁劲又上来了,“俺不休息,俺得下工地干活。”
  徐庆运知道,苗二杆子是不会休假的。就说:“青兰,行,不让你休假,可你得回去把衣服换了啊,不的,可要冻出大病了。”
  苗二杆子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裆下,憔悴的脸上不禁泛出了一丝羞涩的红晕。“行,老班长,俺这就回家换棉裤。”苗二杆子说着就回家了。
  今天的太阳很亮,照在雪地上,阳光雪光映照在人们的脸上,太刺人眼了。天没有风,工地上的人们尽情地体验着北大荒冬天干冷的滋味。人们刚开工,苗二杆子就赶到了工地。老班长告诉刘纳义,没给苗二杆子分地段,随便她在谁的地段上干点活儿就行了,以此照顾照顾她。苗二杆子一开始就帮乐滢刨冻土,刨完了又赶忙帮万金秀刨冻土。她已满身是汗,干脆,甩掉了狗皮帽子,脱掉了大棉袄,上身只穿着一件绿色的球衣。万金秀说:“苗姐,你歇一会吧。”
  “俺不累,俺不歇。”苗二杆子一镐接一镐地刨着,说话不耽误干活。“俺干活倒觉得舒服哩。”
  “苗姐,你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俺知道。俺家那个聋子告诉俺了,是老班长找滕指导员说理,腾指导员派孙师傅和他的俩徒弟把俺从精神病院接回来的。”她总算把镐头放下了。“狗日的大夫,愣是拿电棍打俺,好几个人摁着俺,给俺打啥镇静剂,给俺灌安眠药,没把俺糟践死。”说着,她马上拿起了铁锨,一锹接一锹地挖起土来。“俺家笼子把老班长的话告诉俺了,俺听,说话办事得学老班长那样,讲究些策略,俺一定学。”
  这边,刘纳义跟徐庆运说:“老班长,您看到了吗,倒不如给苗姐分块地段,这倒好,她倒连口气都不想喘一喘了。”
  “说的是啊。”老班长看着苗二杆子,“多好的人啊,怎么忍心往死里整这样的人啊,天理不容啊!”
  
  送饭车来了,大家开始吃中午饭。李金玲她们知道,一般情况下,到工地送饭的炊事员都是青年人,像王文韬、蔡秀华等人,是次次落不下的。让李金玲她们奇怪的事,蔡秀华没来。李金玲把王文韬叫到一边,问道:“文韬,蔡秀华怎么没来送饭?”
  “腾千里不让她上班了,非逼着她今天把交代材料写完。估计她现在在队部写交代材料呢。”
  “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王文韬说,“甘德勤正在准备今晚上的批斗大会。”
  “批斗谁?”
  “还能有谁?批斗蔡秀华!”
  “坏了坏了!”李金玲神经紧张起来了。“这么一折腾,蔡秀华肯定接受不了的。闹不好,是要出大事的。文韬,你回去想法跟她再谈谈,实在不行,干脆,还是把事儿揽回来吧。”
  “行!”王文韬也担心起蔡秀华来,不禁脑后渗出一股寒气。
  从工地上一回来,王文韬跟炊事班长贾焕章说:“班长,晚饭的准备工作,我就不参加了。我有点事儿。”
  “有事办事去。现成饭,熬一锅汤罢了,人手足够了。”贾焕章没问王文韬办啥事,就准了假。
  王文韬离开食堂,来到队部看看,腾千里正组织队干部以及专政小组成员开会。“有什么事要报告吗?”滕千里警觉地发问。
  “没什么事。”王文韬灵机一动说:“想找殷出纳给我同学兑换点钱票。”
  “没时间,开完会再说吧!”滕千里下了逐客令。
  王文韬心想,蔡秀华肯定回宿舍了。她来到蔡秀华的宿舍,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回应。郑烧炕背着豆秸来到了门口,问王文韬:“你找谁啊?”
  “蔡秀华。”
  郑烧炕拉开门儿,屋里一个人也没有:“郑姨,您看见蔡秀华了吗?”
  “她不是在队部写啥子交待吗。”郑烧炕说,“文韬,你去队部找找吧,她在队部。”
  王文韬没说什么,离开了宿舍,心想,队部里没有啊,她到哪里去了呢?队里,大概被关在队部那个小里屋了吧,也不可能啊,队领导在开会,怎么可能让她听呢?她到哪儿去了?对了,问问刘贤儒吧。他重又来到队部门口,敲了敲门,喊道:“刘贤儒,你出来一会,有人找你。”
  刘贤儒走出了队部,随着王文韬走出了走廊。他们来到东房山头,刘贤儒问:“文韬,找我有什么事?”
  “贤如,你知道蔡秀华到哪儿去了吗?”
  “我们开会前,腾千里就让她回宿舍了。”
  “宿舍里没有啊。”
  “怎么可能?”
  “我刚去宿舍找她,没有啊。”
  “那可能上厕所了吧。你再去找找。”刘贤儒问王文韬:“你找蔡秀华干什么?”
  “我怕她出事啊。”王文韬说,“都是一个班的同志,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挨批斗吗。”
  “那又能怎样?”刘贤儒说,“文韬,蔡秀华家事很苦,人又那么老实,怎么可能编那些瞎话呢?反正我是一百个不信。甘德勤鼓动腾千里,批斗蔡秀华,这也太离谱了。”
  王文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那就这样,我赶紧去宿舍再看看。”说着就朝宿舍走去。刘贤儒望着王文韬的背影,心想,蔡秀华也真有哈尔滨人的仗义,把阶级斗争天大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肯定是想讨这个哥们的好啊,要是能成,也值了。
  王文韬又来到蔡秀华的宿舍,郑烧炕正在这屋烧炕,抬头看了看王文韬,“有啥子事吗,文韬?”
  “郑姨,蔡秀华没回来吗?”
  “没有哇。她没在队部吗?”
  “没有啊。”
  “那她会到哪里去呢?”郑烧炕的第六感官一下子被触动了。“可别出啥子事呀。”
  王文韬一个屋一个屋地找,把女宿舍全都找遍了,也没看到蔡秀华的身影。“她到哪里去了呢?”王文韬不知要到哪里去找蔡秀华,他回到了食堂。
  已经开晚饭了。吃饭的人们看着小舞台上方挂着的会标:“批判斗争蔡秀华大会”,多数人不了解情况,低声地议论着。
  “一个老老实实的炊事员,干吗要批判斗争人家啊?”
  “一定是和吃忆苦饭有关,蔡秀华可能属于没拉稀跑肚那一小撮人吧。”
  “错不了,偷吃猪肉包子了。”
  “蔫萝卜辣心,光看外表,还真不行。”
  ……
  李金玲吃完晚饭的时候,把正在刷碗的王文韬叫出了食堂:“文韬,跟蔡秀华谈了吗?”
  “没找见人啊!”
  “没找见人?她人到哪儿去了?”
  “队部里没有,翻遍了女宿舍,没有。真的不知她到底到哪儿去了。”
  “别急了,一会开大会,专政小组的人就会把她押来的。会后再说吧。”
  “也只能这样了。”王文韬回到了食堂继续刷碗。贾焕章看着王文韬,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儿,忍不住问道:“文韬,为小蔡的事儿上火了,对吧?”
  王文韬把最后一个碗刷完:“贾大爷,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的眼睛。原本是我的事儿,蔡秀华非得要扛过去。您看,今晚上就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心思,赶紧找见她,把事儿揽回来得了。可到处也找不见她。您想想,她到底去哪儿了?”
  贾焕章本是个慢性子的人,比乔甫高还要沉稳两三倍,四十多岁,在部队就是炊事班长,转业来到农场后,仍然当炊事班长,人温和,老成,能做几手像样的好菜。平时不爱说话,更不爱管闲事,年轻人称他贾大爷,有点年纪的人都叫他贾埋汰,平常开饭时,他擤完了鼻涕之后,也不洗手,就给买饭的人拿馒头。“唉——”贾焕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文韬,这怪不得你,小蔡的个人心思太重,婚姻大事,哪能强求?我劝过她几回,她不听啊,这会儿,为了吃忆苦饭这点事,她翻来覆去地瞎折腾,分明是自寻烦恼,自找苦吃啊!文韬,顺其自然吧,啊,别多想了,听天由命吧,不就是个批判会吗,过去就完事儿了。”
  铛铛铛的钟声响彻在连队的上空。听到袁释怀狠劲敲击出的钟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神经质地小跑着进入食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的弦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绷得紧紧地,几乎都要绷断了。批判斗争蔡秀华大会就要开始了,人们都按照指定的位置坐在了长板凳上。
  滕千里摘下了头顶上狐狸皮帽子,汽灯光直射在他那光秃的脑门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同志们,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批判斗争蔡秀华的大会。蔡秀华虽然出身贫农,但她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也就是背叛了无产阶级。她站在阶级敌人的立场上,扇邪风,点鬼火,无事生非制造事端,造谣生事,污蔑我们的革命同志没吃忆苦饭,为了个人一己私利,污蔑革命青年在盛忆苦饭的时候搞什么盆扣盆。蔡秀华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妄图把阶级阵线搞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倒蔡秀华!”不用说,甘德勤挥动着右臂,带领大家喊起了革命的口号。
  “把蔡秀华带上台来!”滕千里发号司令。随着腾千里的喊声,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了食堂后面的大门口。没见押解人员,没见蔡秀华的身影。半晌,人们又都正过脸来,看着腾千里。
  “快!快把蔡秀华带上台来!”滕千里几乎是在怒吼了。跟着腾千里的怒吼声,人们又一次把目光挪到了大门口,久久,没见专政组的成员,没见蔡秀华的身影。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都把脸正了过来,直视着腾千里。滕千里刚要怒吼,殷秀琴急冲冲地跑上了小舞台,对腾千里说:“指导员,蔡秀华不在宿舍,我们找遍了女宿舍,也没见着她。您看,怎么办啊?”
  “照常开批斗大会!”滕千里宣布,“蔡秀华畏罪逃跑了!这说明,他的罪过更大了!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人跑了,思想却跑不掉。下面开始批判蔡秀华!首先由机务排代表杨国疆发言!”
  甘德勤领着大家喊起了口号。
  杨国疆发言后,依次是农工排代表、后勤排代表、小学校代表、畜牧排代表、家属排代表发言批判。
  静下来了,总算是静下来了,晚上八点四十分,批判斗争蔡秀华的大会结束了。乐瀛她们满带着体魄的疲劳和精神上的疲劳回到了栖身的宿舍。殷秀琴没回宿舍,剩下的五个人,个个心情沉重。
  “怎么办啊?几位姐姐,蔡姐失踪了,咱们去找找吧。”乐瀛帮妹妹擦着眼泪,“别哭了,相信,蔡姐她会没事儿的。”
  李金玲看着詹淑萍,詹淑萍看着林淑琴,林淑琴看着乐瀛姐俩。姐五个面面相觑,心急如焚。
  “还是先找找王文韬吧。”詹淑萍说,“队领导不组织找人,咱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到处找找吧。”
  “也是。”李金玲附和着。“还是我去吧。”
  李金玲刚到男宿舍走廊,就见乔烧炕也往王文韬宿舍门口走着,李金玲亮着手电筒,乔烧炕也亮着手电筒。乔烧炕走在前面,李金玲走在后面:“姚大叔!这火墙烧得挺热的,您歇一会吧。”
  乔烧炕站了下来:“是小李啊,你不歇着,干什么来了?”
  “我要去找王文韬,问问蔡秀华的事。”李金玲说,“他们都是炊事班的,问问他,蔡秀华到哪儿去了,这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您说,这不把人急死了吗。”
  乔烧炕慢悠悠地从库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成两折的信封:“小李啊,正好,我也要去找王文韬,你看啊,这是小蔡让我交给文韬的信。今天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她在这宿舍门口交给我的。说等开完晚饭的时候再交给王文韬。我,一直也没腾出个空来给他。得啦,你们青年人的事儿,你就递给文韬得了。”乔烧炕把信递到李金玲手里,“我的任务完成了,我接着检查炉火。”
  李金玲敲了敲门:“文韬,是我呀,李金玲,我找你有事儿。”
  王文韬从宿舍里走了出来。李金玲赶忙对他说:“快看看这封信吧,是蔡秀华写给你的。她托乔烧炕给你,乔烧炕在这儿碰到了我,就把信交给了我,让我给你。快看看吧,我想一定和她的出走有关。”
  借着手电的光,王文韬把信封撕开,展开了信纸。
  信是这样写的:
  文韬,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尽管是我的一厢情愿,尽管我知道你只是嘴上答应和我好,但我还是从心底里得到满足了。我不知道,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非要一天从早到晚地搞阶级斗争,一天到晚地穷斗不已。你答应了和我好,我承认是我造谣,而且证据确凿,我因得不到你对我的情感,而报复你。我以为,我出身贫农,大不了滕千里只是批评批评我就完事了。可万万没想到,滕千里、甘德勤、殷秀琴他们要组织全连大会来批判斗争我。我崩溃了!这是怎么了?唉,人为什么要有嫉妒心?其实,在吃忆苦饭那天,我也给别人偷偷地送了包子,你知道,贾大叔知道,炊事员们都知道。可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行为讲给专政组的殷秀琴,偏偏把你的行为讲给她呢?还不是想通过殷秀琴来整你啊。我这会明白了,小时候听的寓言故事,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我就是那只狐狸,你就是那串葡萄。不知怎的,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儿,想起来这之前的事儿,我和我的那么多同学,一夜之间,就把我们的老师当成了敌人,把他们看成是牛鬼蛇神,斗他们,打他们,给他们带上高高的纸壳帽子;今天,抄这家,明天砸那家;斗资本家,斗地富反怀右;斗什么走资派……斗啊,批啊;批啊,斗啊,没完没了,这会儿引火烧身,斗到自个儿头上来了,批到自个儿头上来了。苗姐上台公开揭发滕千里吃肉喝酒,揭发忆苦思甜报告人吃肉喝酒,竟被藤千里送进了精神病院,天理难容啊!少吃点忆苦饭的同志,没拉稀跑肚的同志,就都成了阶级敌人,就都要交待罪过。这是怎样的世道啊。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袜厂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只因有人提名她当先进生产者,就被同事诬蔑,栽赃她偷工厂的袜子。我的妈妈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跳进了松花江。什么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什么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什么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谁乐无穷啊?分明是鬼话啊!我是乐不起来了!起码在这个世界我是乐不起来了,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到另一个世界去,到我妈妈那里去。昨晚上我妈妈来找我了,告诉我,那边的世界很美好,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到了我妈妈那里,一切就都好了,我妈妈说她在的那个世界里,让人最满意的就是,那里没有阶级斗争。我妈妈走的是水路,告诉我也走水路去找她。不知怎么,总还是有些牵挂,我爸爸是铁路工人,孤身一人在哈尔滨,身体也不太好;我还有个弟弟,在新华农场十队当农工。如果他们知道我找我妈妈去了,你就替我跟他们说说安慰话,如果愿意的话,也早早地来找我和我的妈妈,别在阳世上一天到晚地穷斗了。我已犯下了同类相残罪,犯下了暗算朋友罪,犯下了妒罪,依照但丁所安排的地狱,我似乎应被打在第九层或第七层,在那里炼狱,之后,方可进入天堂。可我妈妈的灵魂来告诉我,别听那个老外胡诌,我妈妈说只要脱离了人间,就进入了天堂。我妈妈现在就在天堂。文韬,谢谢你,我走了,说一声再见,难免不是永别。还是常言说得好:见字如面。我走水路,直接找我妈妈,去天堂了,那里没有阶级斗争了。
  蔡秀华
  没注年月日。
  “完了,完了!”王文韬禁不住喊了起来。
  “这下完了!”李金玲也喊出了声。
  
  批斗会散了不久,滕千里领着专政小组来到蔡秀华宿舍。看看蔡秀华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儿;翻开蔡秀华的木箱,几件打着补丁的蓝裤蓝袄,几套打着补丁的秋衣秋裤;几双打着补丁的单袜和棉袜;两件打了补丁的背心;两条打了补丁的裤衩;几卷极粗糙的卫生纸。在卫生纸下,压着一本意大利著名诗人但丁的《神曲》。甘德勤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抄起《神曲》,就嚷上了:“这家伙,真是个大迷信头子,毛泽东选集没有,什么神呀曲呀,太反动了!”
  滕千里从甘德勤手里接过《神曲》,看了看,翻了翻,一下子翻到了第五篇也就是书的第22页(1954年3月北京第一版王维克译),一张裸体的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斜着身躯仰卧的插图一下子映进了他的眼帘,他狠狠地看了一眼,还挺过瘾的,挺诱人的,他一下子想到了他老婆还有殷秀琴仰面朝天一丝不挂的情景,“腾棱”他裆下的阳物一下子挺了起来,鼓鼓的,涨涨的,恨不能一下子插进插图中那毛乎乎的下体里。众目睽睽,人们的目光借着昏暗的灯光,一时全都集中在《神曲》这部书上,没有人看到腾千里裆下的变化。滕千里凝视了一会,打了一个冷颤,一股粘液从他的阳物里流了出来,厚厚的棉裤掩盖了他的冲动。他把书合上,大声说:“这个蔡秀华,反动透顶,居然还藏着这样的不堪入目的书,真是罪该万死呀!”
  说到这部《神曲》,还是蔡秀华在一九六六年十月份的一天里,她和哈尔滨三中的同学们在抄家时,私下里留下来的。那家是哈尔滨市的一个大资本家,家里藏书真的不下万卷。蔡秀华觉得,除了学校图书馆里比这家的书多,她就再也没看到过谁家的书比这家人的书多。同学们都急急火火地从这家的书柜里把书搬到大院里,堆在一起,一个男生划找了火柴,点燃了书堆。蔡秀华一下子看到了尚待燃烧的《神曲》,便鬼使神差地抢了出来,翻看了第一页,第二页……一目十行地扫描着,觉得很有趣味,趁同学们不备,就装进了自个的草绿色的书包里。至此,她就没把它扔掉,没事时就看看,什么地狱,什么天堂;一圈、两圈……她想,奶奶曾给我讲,人啊,如果在阳间做了坏事,那死后,就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怎么,这里才有九层呢?哎呀妈呀,经过九层的炼狱,才能升入天堂?各式各样的罪人,各种各样的罪过,各种各样的惩罚……朦朦胧胧,似懂非懂。下乡了,离开了哈尔滨,她依然把这部《神曲》没扔掉,居然把它带到了北大荒,闲暇时,便偷偷地看上几页。直到她给王文韬写信时,还稀里糊涂地看了几页。
  殷秀琴重又把蔡秀华的被褥翻腾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线索。又翻了翻枕头,从里边抖落出来七元五角钱,面值为两元的三张,一元的一张;一角的五张;还有十斤黑龙江地方粮票。殷秀琴说:“指导员,看样子,蔡秀华不像是回哈尔滨了。若是回家,这钱和粮票一定会带着的。”
  “对。”滕千里手里拿着那本《神曲》,皱了皱眉头,“它能跑到哪呢?”
  甘德勤说:“会不会跑到七连或者五连,那儿都有我们的同学。”
  “你就打电话问问你们的同学吧。”说着,滕千里领着专政小组的成员们离开了蔡秀华的宿舍。
  批判斗争蔡秀华的大会,蔡秀华却没在批斗现场,这足以让全队的人震惊。因为蔡秀华是炊事员,人们买饭吃饭经常接触她,都知道她是个极老实很内向的哈尔滨青年,指导员腾千里组织批判斗争这样的老实人,无疑,更让人们的神经线增大了颤动的频率,同时也都担心着蔡秀华的安危。乐瀛她们的宿舍里,传看着蔡秀华写给王文韬的信,乐瀛、乐滢呜咽起来,为何而哭?为蔡秀华的不幸遭遇,为蔡秀华母亲不幸的遭遇,为两个妹妹乐玉、乐钰的不幸遭遇,更为她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不幸遭遇。王文韬在这里,徐庆运在这里,贾焕章在这里,在他们的脸上,人么读出了不幸。
  李金玲说:“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
  王文韬说:“干脆,我把这封信交给腾千里,让他们知道,蔡秀华已经自杀了。”
  詹淑萍说:“信不能交,交了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贾大叔说:“没错啊,这年月,咱不能乱上添乱了。”
  林淑琴说:“蔡秀华说她走水路找她妈去,这冰天雪地,江河封冻,哪有她跳河跳江的余地呀。咱们还是四处找找,四处找找吧。”
  乐滢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蔡姐,蔡姐跳清沟了——我把还有我两个妹妹——”
  “我想也是。”徐庆运说:“井,水井,也算是自杀走的水路,咱们一会去看看咱们队里的那口井吧。还有,松花江离咱这最近的地方也有三十里地,她会走到松花江去跳清沟吗?对了,蜿蜒河,蜿蜒河啊!打鱼人凿的冰窟窿,一定,一定是跳了冰窟窿了。”
  “完了,彻底地完了。”李金玲脸色煞白。“没救了,彻底地没救了。”
  苗二杆子领着小边疆来到了宿舍。“老班长,贾大叔,你们都在啊。”苗儿杆子说,“是这么回事儿,今天白天,下午两点多钟,俺家小边疆他们下了课,在小操场上玩,他们看见了蔡秀华顺着小学校前面的路往蜿蜒河的方向去了。”
  王文韬拉住了小边疆的手,追问:“边疆,你们看准了是蔡姨吗?”
  “没错。”小边疆肯定地说,“我们都认识她,大哥哥大姐姐们还喊她的外号,烂菜花了呢。”
  “错不了啦。”徐庆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蔡秀华跳冰窟窿了。”她想了想,对苗二杆子说,“青兰,咱这样做吧,你领着小边疆把看见蔡秀华的小学生都组织起来,我去找他们的老师王秀兰,让王老师领着孩子们到队部报告。领导们知道后,就好办了,我们就可以公开地到蜿蜒河寻找蔡秀华了。”
  队部里,甘德勤分别给五队、七队的哈尔滨的同学打了电话,回话都是一样的,根本没看见蔡秀华的影子。甘德勤对腾千里说:“没有啊,蔡秀华没去五队,也没去七队。”
  “难道她蔡秀华还能因此自杀不成!”腾千里很有些气恼,政委找不到蔡秀华根专政小组的人发火时,十六个小学生跟着王秀兰老师到了队部。王秀兰也是哈尔滨青年,是六五年来这儿的,她本身和蔡秀华的关系也很好,蔡秀华的失踪,她自然也很着急。她让孩子们把见到蔡秀华去蜿蜒河的情况一一地报告给了腾千里和专政小组的成员们。
  “畏罪自杀!罪上加罪!”腾千里一拍桌子,那幅怒气冲冲的样子,实在让人害怕。
  袁释怀说:“指导员,小蔡怕是跳进冰窟窿里去了。不管是畏罪自杀还是罪上加罪,总是一条命啊,咱总得去找找啊。”
  腾千里眨了眨眼睛:“好吧,咱们就组织人去找一找吧。嗯,这样吧,把住宿舍的人组织起来,再叫上几名熟悉蜿蜒河河面地形的老职工做向导,马上出发。”
  向蜿蜒河进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抬头看看天空,冬云密集,这天是要下雪啊。生产队的领导们、专政小组的所有成员,住宿舍的男女青年,还有徐庆运、贾焕章等六名老职工,各个拿着手电筒,在崎岖的覆满积雪的蜿蜒河河面上寻找着蔡秀华的踪迹。
  这条蜿蜒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人们都称为江叉子,上游自高台子镇流出,流经五分场、四分场、一分场,延河流域还有很多的自然村落,下游至绥东镇重又进入松花江。一到冬天,尤其是农村的农民,冬闲无事可做,就都仨一伙俩一帮地到蜿蜒河打鱼。或用冰穿凿冰窟窿,然后用抄箩子往上捞鱼,这是小规模的捕鱼方式。在河面上寻找较狭窄的地方,横贯河面,先开凿出一米五左右宽的水槽,在水槽里下好拦截网;然后在上游五百米左右处,也是横贯河面,一排一排地开始穿凿冰窟窿,一排要穿凿十几个冰窟窿不等,冰窟窿之间的距离大约三米左右,排与排之间的距离为五米左右。这些活都做完了,当然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么说吧,如果早上八点来到河面,开凿水槽和冰窟窿,就地干到下午两点以后。这活干利索了,才能就地支起临时锅灶,把带来的现成的饭菜热热,吃点饭,喝点酒,之后便开始赶鱼捞鱼了。这些活都是重体力劳动,赶鱼的人大约要十一二个,每个人负责一个冰窟窿,手里拿着长长的咕咚耙,在冰窟窿的水中使劲地不停地抽动,从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咕咚十来分钟,再一起向前一排冰窟窿进发……受了咕咚耙惊吓了的大大小小的鱼儿,纷纷向冰槽方向游去。一时,水槽里的鱼那叫多啊,捞鱼人在水槽里,一抄箩子一抄箩子地往出舀鱼,每一抄箩子里都得有十多斤,大大小小各样的鱼都有。
  早先人们都说北大荒,那真是棒打狍子瓢舀鱼,这话是再实在没有的了。这样打鱼,每次一人都能分得一麻袋,毫不夸张地说,足有一百六七十斤。今天,坐落在河南的南安村的十六名社员正在蜿蜒河面叫做蛤蟆湾的地段上打鱼。这个地方距离N队大约有七八里地。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这些打鱼的农民,经常是这样,鱼多了,连夜奋战,如果没有月光,就点着马灯,开着三节手电棒,享受着打鱼的愉悦,有时到半夜十二点,才能回家。按说,这十六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有一块老怀表。八点多钟的时候,三个年轻的捞鱼的人冯有财、赵向发、钱为有还在兴致勃勃地捞鱼。天上没有月光,乌云沉沉的。在水槽的一端,冯有财刚把一抄箩子鱼倒在冰雪的河面上,正要再捞,在几盏马灯光下,在三节手电的光柱中,他看的一点不差,在欢蹦乱跳的鱼儿中,漂浮起一具尸体,他不由得怪叫一声:“淹死鬼!”抄箩子一扔,就地坐在了水槽的边上。紧接着,赵向发、钱为有也都大喊了起来:“有淹死鬼!有淹死鬼啊!”原本往麻袋里装鱼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兴奋的劳作,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水槽边,往下观瞧。可不是,一具女尸仰面漂浮在水槽里。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不止,都感觉很晦气。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人,叫年有余,他算是这十六个人的头儿吧。他对大伙说,“这人是在上游不知啥地方跳了冰窟窿,顺流漂来的。咱们赶紧把她打捞上来吧,这年月,不用说,指定是一个冤死鬼。”
  “起网吧,咱们到此为止吧。年大叔,行吗?”冯有财对年有余说。
  年有余说:“行!大家都动手,咱们用拦网把她捞上来得了。”
  大伙儿按部就班,开始起拦网。不一会,这具女尸和一些大大小小的鱼儿,便一同被打捞到了水槽边上。
  “怎么办呢?”年有余点燃了一根自卷的旱烟,吸了一口,对大伙说,“这事,人命关天,按说呢,咱得派人去公社派出所报案。可这会儿,就是咱去报案,也不会有什么人重视的。别说是咱捞上来一个淹死鬼,就是一下子捞上来三个五个十来个,怕是也没大有人来管的。”
  “那可怎么办呢?”钱为有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怀表,费劲地看了看,“这都十点多了,这,这咋处理呢?”
  “年大叔,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吧,”赵向发看了看大伙,“要不然,咱们再把她扔回到河里得了。”
  “对!对对对!”大家伙异口同声,“把她扔回到河里!”
  年有余说:“说实在的,刚才咱们起拦网,不把她捞上来也是不行的,不捞她,咱们的网就起不出来嘛。割了它,咱又舍不得啊。好了,依照大伙,咱就把她扔下去。不过,话得说回来,日后,谁也休要再提这事!”
  大家伙儿正要把女尸往水槽里扔的时候,就见上游不远处一道道手电光,晃来晃去,眼看着有百十多人正跃过一排排冰窟朝着这方走来。年有余说:“别往回扔了,来这么多人,一定是寻这个死鬼的。”
  百十多号人已到了跟前,年有余问道:“你们是在找人吗?我们捞上来一具女尸,你们看看,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近零下三十度的气温,蔡秀华已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僵尸。N队的人们围着蔡秀华的尸体,看着,看着,那脸色不算很难看,好像沉浸在无限度的沉思中,眼睛瞪得溜圆,好像在张望着已快到达的目的地。身上依旧是那套补丁摞补丁的灰不灰蓝不蓝的棉袄棉裤。乐瀛、乐瀛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李金玲、林淑琴、詹淑萍也都流着感伤的泪水。李金玲、詹淑萍、林淑琴把乐瀛、乐滢搀扶到了一边,纷纷劝说,不要这样伤心。詹淑萍说:“咱们伤心是没有用的,要说,多蔡秀华来讲,辩证地说,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啊。”
  乐滢用冰冷的手绢擦着眼泪,抽泣着说:“看见了蔡姐,我就想起了我们的乐玉乐钰妹妹和我们的爸爸……”
  乐瀛悲泣着说:“可怜啊,我们那两个妹妹还有我们的爸爸,还有那个解放军同志,我们连他们的尸首也没见到啊……”
  眼下怎样处置蔡秀华的尸体,是最关键的问题。依着滕千里,那干脆就地处理,架起干树枝,烧掉了事。袁释怀觉得不妥,还是把蔡秀华运队里,然后在公用坟地挖坑埋了。可人们出来寻找蔡秀华,并没有带来什么运输工具。这时候,年有余说:“这样吧,我们有两辆马爬犁,我们用一两把鱼拉回村里,借给你们一辆用吧。”
  袁释怀非常感谢这些村民。王文韬、徐庆运、贾焕章等人把蔡秀华的尸体抬上了马爬犁。村民钱为有多话,问滕千里:“这位干部,这个女子为什么跳冰窟窿啊?”
  “畏罪自杀!”
  “年轻轻的,能犯什么罪啊?”
  滕千里不耐烦了:“混淆视听,搅乱阶级阵线!这还不是最大的罪过吗?”
  钱为有还想往下问,年有余拦住了他:“为有,咱们赶紧回家,快半夜了。”十六个村民满载而归。路上,钱为有问年有余:“大叔,啥叫混淆视听啊?”
  年有余叹道:“你别听那干部瞎说了,保不齐,那年轻女子就是被他逼死的哩。咱们都恨旧社会草菅人命,可你看看那个干部,咋就对那名女子那么狠,还要就地烧化人家,缺了八辈子德!”
  钱为有追问:“大叔,啥叫草菅人命?”
  “就是把人不当人,把好人整死了就像捻死一个虱子那么简单。嗯,错了,应该是,把好人整死了,就像把一棵小草当中掐断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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