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惝恍人生 第九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7 14:17:29      字数:9410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肆虐了三天的大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太阳放着寒光,照射着北国大地,阳光映着雪光,雪光借着阳光,刺得人的眼睛几乎不敢大睁。这一天,乐瀛姐俩起得很早,她们就要去生产队了,生产队是个什么样子?生产队里的人都好吗?这一切对她俩来说,当然是未知。七点钟的时候,付勋英就来到了招待所,她陪着乐瀛姐俩在机关食堂吃完了早饭,之后她跟乐瀛说:“你们姐俩先回招待所,把东西收拾一下,我这就去安排汽车,回头到招待所接你们。”
  八点钟的时候,一辆“南京嘎斯”稳稳地停在了招待所的大门口。王成业、崔民贵、付勋英从汽车上下来了。他们进到女部十六号房间。乐瀛姐俩已经收拾完毕。崔民贵说:“小乐,劳资科把你们安排在一分场N队。你们是知识青年,和其他城市的知青同等对待。”说完,他把两个军用书包分别递给乐瀛姐俩,“我送给你们姐俩每人一套《毛泽东选集》,到了生产队,要好好学习,和老职工们打成一片。”乐瀛姐俩分别把书包挎在各自的肩上。姐姐说:“崔叔叔,我们一定好好学习,您放心吧。”妹妹也这样说。
  王成也把两个封皮上印有雷锋头像的日记本送给了乐瀛姐俩:“不多说了,有什么困难,尽管给我写信。我家的详细地址,我所在部队的通信信箱,都写在给你们的日记本里了。”
  付勋应拿出一个机关里的牛皮纸的公用信封,送给了乐瀛:“这是我给你们姐俩的零用钱,不算多,拿着应承个急用。”乐瀛姐俩,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谢谢崔叔叔,谢谢付姐姐,谢谢王哥哥……”眼下,姐俩只有道谢的份儿了。
  汽车司机姓张,叫张立信,三十来岁,他负责把乐瀛姐俩的全部新制家当,搬出房间,装进了汽车上面的木箱里。一切都妥当了,这就要出发了。姐俩坐进了驾驶室,汽车开动了,她们向为他们送行的崔民贵、王成业、付勋英挥手再见。
  汽车出了场部,沿着去绥东的公路向南开去。眼下这儿的公路,不虚说,那简直就是一条明晃晃的冰雪大道。从驾驶室的车窗往外望去,雪野平原,宽阔无比。真是没见过,乐瀛姐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老实说,这么大的平原雪野,她们从来没见过,不知怎的,姐俩的心情到一下子开朗起来了:“哎呀!真开阔啊!”妹妹不禁脱口感叹。
  司机张立信看了一眼乐滢。笑了笑说:“开阔吧?没见过吧?”
  “没见过。”姐俩一块说了出来。
  “俺么这地方,那叫冬天是放眼望不到边的雪野,夏天是无边无际的绿野。”张立信夸耀着。他正要往下说什么,不远处,一群狍子,足有百十多只,正从公路的东侧要穿越公路往西跑。
  “哎呀妈呀!鹿!这么多野鹿啊!”乐瀛姐俩同时惊叫起来。
  “两位妹妹啊,那不是鹿。”张立新紧握方向盘,减慢了车速。“那叫狍子。”汽车停下了,等全部狍子过了公路。张立信才开动了汽车:“没见过吧?我们这旮搭,那叫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你们奉天有吗?没有吧?”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想了,你们一定很想到这个地方来。”张立信说,“我就心思,像哈尔滨的、北京的知青都是一批一批得来,唯独你们奉天的,就来了你们两个,还是亲姐俩。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肯定是你们自愿报名到这儿来的。我最佩服你们姐俩这样的青年了,敢闯,敢干,干作为啊!”
  乐瀛姐俩互相瞅了瞅,对张立信的说法,谁也没强辩什么。汽车在一个叫大林子的村庄,成直角往东拐去。“再有二十几里地就到一分场场部了。”张立信告诉乐瀛姐俩。
  “那到N队还有多远?”姐姐问张立信。
  “不远。”张立信说,“从一分场场部向北走,不足十里地就到N队了。”
  汽车略微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到了一分场场部。张立信把汽车开到了分场场部机关门口,乐瀛姐俩下了车,她们要在这里更换介绍信。姐俩来到了政工组,一个姓杨的老同志接待了她们。
  “杨干事,这姐俩可不简单,是自愿从奉天来咱这儿参加边疆建设的。”
  “是啊!是啊!欢迎欢迎啊!”杨干事慢悠悠地说着。他从付勋英给乐瀛姐俩新建的档案袋里把表抽了出来,“嗯?怎么就一张?学校的表呢?奉天市街道办的表呢?怎么都没有?”当他看到唯一的一张表上“家庭出身:资本家”一栏时,脸色立马变得十分难看起来。他神色冷淡地看了看乐瀛姐俩,然后把档案中唯一的一张表又装了进去。他仔细认真地看着场部劳资科的介绍信:“一分场政工组:兹有奉天市知识青年乐瀛乐滢志愿来我场参加边疆建设。经研究,决定安排到N队工作,其工资及其他一切待遇,均与其他城市知青相同。请接洽安排为盼……”他先是扫视了一遍,然后是认真地看了一遍,最后又细细地琢磨了一遍。之后,马上为乐瀛姐妹开出了如下的介绍信:
  
  N队领导:
  今有奉天市两名知识青年乐瀛、乐滢志愿到你队落户,依据国家政策,工资与其他城市知青同等待遇。请接洽安排为盼。
  此致
  公章(北大荒农场一分场政工组)
  1968年12月22日
  杨干事盖公章时相当地严肃,脸上毫无表情。盖完了公章,之后习惯地用嘴吹了吹,意思是让印油快干吧。他把介绍信庄重地递给乐瀛。“收好。你们的档案留在政工组。好了,手续办妥了。”杨干事对张立信说,“小张,你把她们送到N队吧。”
  “那还用说嘛。”张立信仰着脸对杨干事说,“兵团筹建办的崔副师长嘱咐我好几遍了,嘱咐我要把她们姐俩送到连队,然后回去向他汇报呢。”
  “好了。”杨干事说,“我明白,我明白,那你们就走吧。”杨干事明白什么呢?张立信不知道,乐瀛姐俩更不知道啊!杨干事是个久有经验的人事政工干部,他一看档案里缺少必有的原始资料,就什么都明白了,乐瀛姐俩安排在N队,听了张立信的话,杨干事心思,肯定是通过崔民贵个人关系安排的,而且是一般关系,不愿关心而又万不得已而为之的关系。若是真的有硬关系,那干吗还非安排到生产队当农工呢?这岂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杨干事知道,眼下是阶级斗争兴盛期,两个资本家出身的大城市里的孩子被安排在生产队里,那无疑是把两只羔羊投放到了狼群里。两个姑娘的命运啊,会是怎样的呢?杨干事打了个寒颤,望着开走的汽车,他自言自语:“这两个可怜的孪生姐妹啊,崭新的军装,漂亮的面孔,遮不住她们心中的忧郁,她们的家里肯定是遭遇了极大的不幸了……”
  乐瀛姐俩跟张立信上了汽车。汽车便顺着分场通往N队的公路往北奔驰而去。几分钟后,汽车上了一座桥。“这是蜿蜒河大桥,北大荒农场唯一的一座水上大桥啊。”张立信向乐瀛姐俩介绍着。乐瀛姐俩张望了一眼,什么大桥啊,跨度也不过百十几米而已。“二里地,还有二里地吧,你们看,那就是了。”张立信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指着不远处完全可以看得清楚的一座座房舍。兴冲冲地告诉乐瀛姐俩。说话之间,汽车停在了一座红砖瓦房前。这座房舍足有五百平方米,靠西头是队部;挨着队部的是会计室;这两间屋也就八十多平方米吧,余下的就是职工食堂兼礼堂。“到了,到了。”张立信先下了车,随后乐瀛姐俩跟着下了车。现在十点四十,生产队里安静极了,职工家属都到水利工地挖河沟去了。张立信领着乐瀛姐俩拉开队部的大门,进到走廊,张立信敲了敲队部办公室的门。
  “请进。”传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张立信拉开屋门,进到了办公室,乐瀛姐俩也跟着进到了办公室。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看上去,个子不高,不胖不瘦,四十出头的年纪,大圆脸,白净面皮,秃脑门,大眼睛,炯炯有神,通鼻梁,圆下巴。“腾指导员!你好你好!”张立信伸出手拉住眼前这位男人的手,非常口快地介绍着:“乐瀛,这位是N队的政治指导员,滕千里,往后,他就是你们的领导了。”这时,只见滕千里的两只眼睛不住地在乐瀛姐俩的身上扫描起来。“腾指导员,她们俩是奉天知识青年,使志愿来咱这儿参加边疆建设的。她俩是孪生姐妹,都叫乐瀛,只不过瀛字的写法不同,姐姐的瀛字是三滴水加个嬴字,妹妹的滢字是三滴水加个莹字。”
  滕千里的一双大眼睛始终没能离开乐瀛姐俩的脸面。“腾指导员!腾指导员!”张立信看出了滕千里那色迷迷的心底,连呼了两句。“请你给她们安排好住处,安排好工作。”
  乐瀛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杨干事开的那张介绍信,递给了滕千里。滕千里看也没看,原封地塞进了抽屉里。“知道了,知道了。”滕千里笑眯眯地说。“你们还没到,杨干事就把电话打来了。宿舍,房间现成的;工作,农工四班,干农活嘛,都安排完了。你回去转告崔师长就是了。”说着,他走出办公室,冲着会计室的门喊了一声,“小殷!殷秀琴!你来一下!”随着喊声,从会计师里走出了一位亭亭玉立的青年女子,这位女子,是哈尔滨青年,现在是队里的出纳员。全连的人都称她为“连花”,这“连花”的专利权,究竟属于何人,一时是真难考查。
  “住处在哪?我得把她们的东西放下啊。”张立信对滕千里有了反感,催促着说。
  “这就办。”他对殷秀琴说,“小殷,你把她们领到宿舍去。然后再领她们去仓库领镐头铁锨。之后再给她们兑换食堂的钱票粮票。”
  “行!我一定办好。”殷秀琴给滕千里一个飞眼,回过头来,对张立信说,“师傅,走,请你把车开到宿舍门口去吧。”
  宿舍就在队部后面二百米处。汽车掉过头往后一开就来到了宿舍大门口。这栋平房建筑面积在三百米以上,属于穿鞋戴帽型,就是土墙瓦顶。大门朝南,通常不关,进入大门,是一个敞厅,靠北墙,顺着敞厅,为走廊,走廊往东是男宿舍;往西是女宿舍,共设有六间,紧靠西墙的是一个小间,屋内设一铺南炕,能睡六个人,其余五间都是大房间,内设东西两铺大炕,可睡二十个人。殷秀琴领着乐瀛姐俩进到了小间。“你们姐俩就睡在这屋吧。”殷秀琴指着炕头,“这炕头留给你们姐俩了。”还真的,炕上,在炕稍处向炕头依次排放着四个被窝卷儿,唯独炕头部分空着。
  “师傅,帮着把箱子抬进来吧。”殷秀琴对张立信说,“看来她们姐俩的家当还不少呢。”
  张立信没搭理殷秀琴,走出宿舍,来到汽车旁,打开靠宿舍大门这一边的车厢板,跳了上去,把两只木箱都推到边上,又跳了下来,顺手搬起一个木箱,就走进了乐瀛的宿舍,把箱子放好,赶紧又出来搬另一只木箱。这木箱根本不重,里边就是那么点东西。乐瀛姐俩打开木箱,拿出行李,分别铺好。张立信又帮着她俩把箱子落在了靠西北墙根处。好了,安顿好了。“乐瀛,乐滢,我走了。有事儿,往场部办公室小车班打电话,就这样。”张立信出了宿舍大门,上了汽车,开车走了。
  “走吧,到仓库领工具去。”殷秀琴命令似的,领着乐瀛姐俩往宿舍西北走去。“这姐俩长得可真漂亮啊!”殷秀琴心想着,她一会前,一会后地,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把乐瀛姐俩看了个够。从宿舍到仓库,二里地吧,乐瀛姐俩感觉好像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殷秀琴领着乐瀛姐妹进到了仓库。保管员是位老职工,叫沈宗祥,四十五岁,瘦高的个子,带着一幅高度的近视眼镜。透着眼镜的镜片,她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新来的两位姑娘,愣了半晌:“沈保管!沈大叔!我们来领镐头和铁锹。”
  “嗯——好,好。”沈宗祥答应着,这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给了乐瀛,乐瀛先是一愣,随后把自己的右手手套摘去,与沈宗祥握了握手,之后,便赶紧抽了回来。沈宗祥又伸手给乐滢、乐滢扭过脸去,看着墙角的工具架。沈宗祥一时尴尬,于是便向着乐瀛作自我介绍。“我叫沈宗祥,是队里的保管员。贫农出身,党组织员。你们是新来的知识青年吧?”
  “是的。”乐瀛回答。
  “北京的吗?”沈宗祥问着。
  “不是,是奉天的。”乐瀛补充回答。
  “欢迎欢迎啊!欢迎你们到边疆来!”沈宗祥庄重地表示着一个老贫农老职工对待城市青年的态度。
  “老沈同志,快拿工具吧!”殷秀琴有些不耐烦了,“这都十一点了,快开中午饭了。”
  “好!好!”沈宗祥拿出两把镐和两把锹,分别递到乐瀛乐滢的手上,“拿好,注意安全。”面对这镐和锹,乐瀛姐俩是不陌生的,在岫岩石砬子村,她们早就用过了。出了仓库大门,她们把镐和锹扛在了肩上。沈宗祥出了仓库大门,用目光穿过近视镜片儿,望着乐瀛姐俩的背影,良久良久。
  回宿舍的路上,乐瀛姐俩没主动跟殷秀琴说一句话。殷秀琴也没多说什么。到了宿舍西墙根的时候,殷秀琴说:“我就不回宿舍了,你们姐俩把工具放在宿舍后,就到食堂找我,我把食堂的钱票粮票给你们。”她说这话,两眼盯着乐瀛姐俩穿的军装和头顶上那羊剪绒的军帽。“我要是有一定那样的军帽该多好啊……”她这样想着,便走向了食堂。
  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人实在是不多。全生产队的职工包括很大一部分家属,都到工地上挖河沟去了,中午饭都在工地上吃。乐瀛姐俩来到食堂,看见殷秀琴已经在那里吃上了。殷秀琴放下手中的包子,从桌子上拿起一摞票据递给乐瀛:“这是七十二斤粮票、二十块钱票,你们收好。还用点点吗?”
  “不用了。”乐瀛接过来,“谢谢黄姐。”
  “不用客气。”殷秀琴说,“你还得在这张欠条上签个字。”殷秀琴又从桌子上拿起一张事先写好的借据,递给乐瀛。
  “好吧。”乐瀛答应着,从殷秀琴手里接过来一支钢笔,在借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乐瀛姐俩来到售饭口,一个年轻的男炊事员已经在窗口看了她们多时了。这个小伙子是六月份从北京来的,叫王文韬,小伙子十九岁,长得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帅帅气气,文文静静。“你们是新来的吧?”王文韬在里边问乐瀛姐俩。
  “是的。”乐瀛回答。
  “哪个城市的?”
  “奉天的。”
  “你们是孪生姐妹?”
  “是的。”
  “我叫王文韬。是北京来的。咱队食堂的炊事员。”王文韬自我介绍着。“你们叫什么名字?”
  乐瀛说:“我是姐姐叫乐瀛;她是妹妹,也叫乐滢。一个是蹬瀛的瀛,一个是清滢的滢,都带水字边,音同字不同罢了。”
  “好啊,我们认识了。”王文韬热情地问乐瀛,“你们要吃几个包子?”
  透过玻璃窗,看见案台上那热气腾腾的白面大包子,乐瀛说:“我们姐俩,一人一个就够了。”
  “好的。现在一个就够了,等你们上了水利工地,抡上两天铁镐,恐怕一顿三个也不够了。”王文韬把两个热包子挟到一个洁净的磁盘里,从窗口递给乐滢。又盛了两碗土豆汤,一并从窗口处递给乐滢。“好了,一个包子二分钱,二两粮票。土豆汤免费。你交四分钱,四两粮票就可以了。”乐瀛拿出一角钱一斤粮票递给了王文韬。王文韬如数地把零头找给了乐瀛。
  在乐瀛姐俩吃饭的时候,偶尔有那么几个男女青年来食堂吃饭,都不时地看着乐瀛姐妹,有赞羡,有妒嫉。
  刚吃完饭,滕千里就找她们来了,把他们领到了队部,叫他们填写职工登记表:“两个乐瀛(滢),一人一张,把表填好,要实事求是,不能乱写。要规规整整地填写。”好在这样的表,她俩已在场部劳资科付勋英那儿填写过了。她们写着,滕千里看着……“家庭出身:资本家”……滕千里对此栏目定睛地看着,足足地看了半晌。实际上,他在和分场杨干事通电话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后门知青”的实情了。滕千里把乐瀛姐俩的职工登记表放在了卷柜里。两只大眼睛滴沥咕噜地在乐瀛姐俩身上转了几圈之后,非常正经地说:“你们出身不好,出身资本家。你们可要和家庭划清阶级界限。从明天起,你们就要到挖河工地上劳动了,你们要用劳动的汗水,洗净你们身上残留的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要虚心向老贫农老职工学习,学习他们热爱毛主席,终于伟大领袖的精神……”正说着,进来一位青年,二十来岁,个头不高,微胖,圆脸,两只眼睛好像是总在往上瞧,就是人们俗称的望天眼,门牙有点儿外翘。这个青年叫甘德勤,一九六五年从哈尔滨来这的,这会他有了个职务,是生产队里无产阶级专政小组的组长。甘德勤风风火火,一边摘着头上戴着的狗皮帽子,一边高声大调地报告着:“指导员,今晚上的批斗大会已经准备完毕。”
  “好!好!”滕千里赞叹着,“小阎组长,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从奉天来这的知识青年,姐俩都叫乐瀛。嗯,她们出身资本家,帮助她们改造学习,可是你这个专政小组组长的责任啊!”甘德勤两只手抓着自个的狗皮帽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身着军装英姿飒爽的乐瀛姐妹,看呆了,看傻了。“我,我一定狠狠地帮助她们。”甘德勤皮笑肉不笑地冲乐瀛姐俩说:“你们要想从骨子里和你们的老子划清阶级界限,那很不容易的。必须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今晚上的批斗大会,你们要好好参加,听听革命群众的批判发言,要把立场站在革命群众一边。”
  乐瀛姐俩微低着头,不知道甘德勤这一番话的意义,是警告呢,还是劝告?是威胁?还是逼迫?她们谁也没说话。甘德勤对滕千里说:“指导员,我这就领人布置会场,您接着和她们谈话吧。”甘德勤走了。滕千里说:“你们先回宿舍休息休息,晚上别忘了参加批斗大会。”
  乐瀛姐俩回到了宿舍。宿舍里很暖和,一开门,屋里的热气便扑面而来。在外面的走廊里,每间屋子都设有一个火炉,这个火炉与每一间屋子的一面墙连通,形成一面暖墙,这里的人俗称火墙。有两名职工专门负责烧火炉。屋内的火炕,也由专门人员负责定时烧炕。这不,乐瀛姐俩刚进屋,烧炕的职工就来了,抱着一抱豆秸。这是位妇女,身上罩着一件类似于医生穿的那样的白大褂儿,实际上是队里发的工作服。不到四十岁,个子挺高的,身材比较瘦,五官端正,留着齐脖短发。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你们是从啥子地方来的呀?”
  乐瀛回答说:“奉天。”
  “好啊!这回咱这又多了一个大城市的知青了。”烧炕的妇女说,“这里有北京的、哈尔滨的、上海的、天津的、温州的知青,这回又来了奉天的,真是来自五湖四海呀,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说着,便打量起乐瀛姐俩来了。“你们俩长得都一个样子,肯定是双胞胎吧?”
  “是的。”乐瀛说,“我们是孪生姐妹。”
  “真是太漂亮了。”烧炕妇女赞叹着。“你们都叫啥子名字呀?”
  “我们都叫乐瀛(滢)。”乐瀛回答着烧炕妇女的问话。
  “乐瀛。好好。”烧炕妇女说,“我叫郑淑英,贫农出身,今年三十八岁,从四川来这十多年了。烧炕也烧了十几年了。咱们认识了,你们就叫我老郑,叫我郑烧炕也行。你们初来乍到,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千万别客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才想起把怀里抱着的豆秸放在屋地下。“好了,咱们认识了。你们先休息着,我去给各屋抱豆秸。”
  郑淑英去抱豆秸了。乐瀛姐俩整理着东西,把牙缸香皂之类的洗漱用品放在了脸盆里。把崔民贵送给她们的《毛泽东选集》摆放在了箱盖上。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职工们都已从挖河工地陆陆续续地往回走了。四点钟的时候,宿舍里,乐瀛姐俩正要去食堂吃晚饭,一下子走进来三个女青年。个头都在一米六五左右,她们摘下棉帽子,脱下大棉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乐瀛姐俩身上。乐瀛先开了口:“你们下班了。我们姐俩都叫乐瀛(滢),刚从奉天来这儿,请你们多多关照。”
  “好的。咱们认识一下吧。”其中一位操着东北口音说,“我叫林淑琴,是哈尔滨人。”林淑琴指着另外两名女青年说,“这位叫詹淑萍,北京青年;这位叫李金玲,也是北京青年。”
  林淑琴、詹淑萍、李金玲都来与乐瀛姐俩握手。五个人寒暄了一会儿,便一起到食堂吃饭了。
  正值冬季,这里天黑的时间格外的早,乐瀛她们刚吃完饭,也就是五点来钟吧,天就已经大黑了。回到宿舍,大家说这话,乐瀛问林淑琴她们干活的事儿,林淑琴她们说,干常了,也就习惯了,不累是不可能的。睡一宿觉,就缓过来了。说着说着,殷秀琴回来了。借着屋里昏暗的煤油灯光,李金玲看了看殷秀琴,又仔细地看了看乐瀛姐俩的脸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淑琴啊,我看这回你的‘连花’称号是保不住了,你看看乐瀛这姐俩,用你们哈尔滨人的话说,那是盖了帽了,你是比不了啦。”
  殷秀琴没吱声,往炕沿上一坐,一双眼睛直盯着李金玲。李金玲站在门边,自打圆场地说:“淑琴,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干嘛认真起来了?好了,好了,我只是说句真话罢了。不愿意听,我不说了,行吗?”李金玲推开屋门出去了,屋里的人谁也不再说什么了。不一会,外边传来了“当当当”的声音。乐瀛问詹淑萍:“这是什么声音?”
  詹淑萍说:“这是钟声。实际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钟,而是一个大大的废耙片,就挂在咱队部门前的那棵大杨树上。连里一有什么大事儿,连长就敲那耙片,别说,这当当当的声响也还真有点像钟声。”
  乐瀛又问:“那这会儿敲钟要干吗啊?”
  “干吗啊?”还没等詹淑萍回话,殷秀琴便气哼哼地抢过话头,没好气儿地说:“开批斗大会!批斗牛鬼蛇神!批斗黑五类反革命分子!”她说完,屁股一抬,出门去了。
  “这人,神经病!”詹淑萍冲着殷秀琴的背影嘟哝一句。然后对乐瀛姐俩说,“不过,殷秀琴回答的倒是很正确。走吧,上食堂开批斗大会!”
  一直没说话的林淑琴这时对乐瀛姐俩说:“你们姐俩刚来,殷秀琴这朵‘连花’,还真得防着点啊!走吧,咱开会去。”
  
  白日里吃饭的食堂,这会儿竟变成了批斗大会的会场。一张张大圆饭桌侧立在了墙边,一张张简易的长板凳摆放在当央,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靠东墙的小舞台上,甘德勤和几个青年急急忙忙地为挨批斗的人排着队。舞台上方挂着两盏汽灯,发出贼亮贼亮的刺眼的光芒。最前边坐着的是小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依次往后坐着的是家属排,后勤排,农工排,畜牧排,最后是机务排,总共得有四百多人吧。乐瀛姐俩由林淑琴领着,坐在了农工排四班的位置上,左边挨着林淑琴,右边靠着詹淑萍。刺眼的灯光下,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乐瀛姐俩。这使得她们姐俩浑身感到很不舒服,不仅不舒服,时不时地还打起了冷颤,乐滢的两只手紧紧地抱着乐瀛的胳膊。挨批斗的是三个人,他们是胡志浩、刘天任、杨名江;还有四个陪批斗的:高俭芝、王宝贞、万金秀、董田民。挨批斗的站在左侧,陪批斗的站在右侧,低着头向着台下。这时,只见滕千里走到台上,他借着汽灯光,扫视了所有的人,然后把目光聚在了乐瀛姐俩的身上。
  “同志们,在批斗大会开始前,向大家介绍两个新来的青年。”滕千里冲着乐瀛姐妹俩喊道,“乐瀛乐滢!你们站起来!”诚惶诚恐的乐瀛姐妹赶紧站了起来。会场里的所有人又都把目光投向了乐瀛姐妹。滕千里对大家说,“她们是从奉天来的,姓乐,是孪生姊妹,都叫乐瀛(滢),同志们,尤其是贫下中农同志们,要尽全力地帮助她们改造资产阶级思想。”乐瀛姐俩低着头,脑袋嗡嗡的,就像要炸开了一样。“乐瀛(滢),你们坐下吧!”滕千里说完了,乐瀛姐俩像得到一项大赦令,一下子坐在了板凳上。
  甘德勤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立时,口号声响了起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胡志浩!打倒刘天任!打倒杨名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甘德勤宣布:“首先由后勤排代表殷秀琴做批判发言!”
  殷秀琴的嗓子略有点沙哑:“……长期以来,胡志浩、刘天任、杨名江不注意思想改造,一味地向青年人散布资产阶级思想,引诱青年人阅读《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神曲》《安娜卡列尼娜》等封资修书籍。妄图以此毒化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胡志浩……”
  接下来,各排代表都作了深刻激烈的批判发言。快九点了,批判会总算结束了。乐瀛姐俩随着林淑琴回到了宿舍。詹淑萍拧大了马灯的油捻儿,宿舍里亮了起来。李金玲见殷秀琴还没回来,便对詹淑萍说:“你听听她那批判发言,什么玩意儿啊!中国的古典四大名著,但丁的《神曲》托尔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她也敢说成什么封资修。她懂什么啊?真是的!”
  林淑琴说:“姐妹们,少说点吧。早点睡觉,明天还得与地奋斗呢!”
  乐瀛姐俩脱衣进了被窝。詹淑萍把靠炕梢的两块大木板儿搬到了乐瀛跟前。“你们姐俩起来,把这板子垫在褥子底下,不然,会太热的。”
  李金玲、林淑琴也都过来帮忙,把木板一一地垫在了乐瀛姐妹的铺下。乐瀛姐俩不住口地向詹淑萍她们道谢:“谢谢几位姐姐!谢谢几位姐姐!”
  “谢什么?”李金玲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毛主席这话真是太中肯了。”
  乐瀛姐俩谁也没再说什么。詹淑萍把马灯的油捻儿柠到了最低限度,屋里顿时昏黑起来。
  殷秀琴什么时候回来的,谁也不知道了,夜里,大伙儿都进入了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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