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惝恍人生 第七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7 10:36:27      字数:8579

  大概早晨四点多钟的时候,雨就停了。太阳按部就班地爬上了山顶,雨后的空气,实在是太新鲜了。人们吃罢早饭,披着晨光,呼吸着令城里人心醉的新鲜空气,扛着锄头,悠悠地走向田地,开始一天的劳作。
  在石砬子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座钟、闹表、手表一类的计时器具,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人们知道这算是过完了一天;这里从未有过星期礼拜休息日的制度;只知道农忙农闲的月份季节,全村里很少几家墙上挂日立牌的。人们见面几乎没有相互问答“今天星期几、现在几点”的问题的。乐瀛姐四个早已习惯了,她们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也不知道这会儿是几点几分。在城里读书时,爸爸妈妈不让她们戴手表,因为她们是中学生,戴手表显得太奢侈。那时家里有好几块闲置的进口手表呢,后来都叫红卫兵给抄走了,乐玉亲眼看见瘦猴黄生拿走了一块“欧米伽”。太阳出来了,她们走出屋子,乐瀛乐滢今天跟着山根他们到北坡高粱地锄草;乐玉乐钰到磨房和碾坊给孩子们上课。
  乐钰到了碾坊,孩子们已经到齐了,她先给孩子们上俄语课,“多博拉业务特拉,达瓦哩一系乌切尼克哈勒少……”孩子们乐乐呵呵地跟她打起了嘟噜……
  乐玉到了磨房,孩子们都在门口等着她呢。“同学们,怎么不进屋?”
  “那两个祸活水的人还没起来呢。”孩子们众口同声地回答。
  “走,都进屋去,咱们学唱歌。”乐玉领着孩子们走进磨房里屋。果然,炕上的黄生和梁军还呼呼地大睡着。乐玉让孩子们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同学们,咱们先复习前些日子学过的歌曲《小鸟在前边带路》,大家一定要尽情地歌唱!小鸟在前边带路——预备唱!”
  “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的花朵,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我们唱啊唱啊,我们跳啊跳啊……”童音嘹亮,清脆悦耳。
  炕上,黄生翻动了一下身子,仍然闭着眼睛;梁军仰卧着,睁了一下眼睛,吧唧吧唧嘴,又阖上了眼睛。
  “让我们荡起双桨——预备唱!”乐玉指挥着孩子们。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中的鱼儿望着我们……”
  梁军终于被孩子们的歌声震醒了,他轱辘一下子爬起来,在被窝里穿上长裤。他下了炕,拽着黄生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着:“喂!哥们儿!快起来!快起来吧!快起来——”黄生终于醒过来了,他迷迷瞪瞪地从褥子旁边的黄书包里掏出了一块“欧米伽”牌手表,这是他在城里抄乐泽厚家的时候,顺手牵羊揣进自己兜里的。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六点半还不到呢!真烦人!这小学生咋上这么早的课啊!”他慢条斯理地把手表戴在左手腕子上,穿好衣服下了炕。梁军走在前面,黄生跟在后面,沿着墙边往门口走着。黄生故意地看了一眼乐玉。“啊?这个老师和昨天那个长得一样,只是个子比昨天那个稍微地矮了点啊。”他心思着,便脱口大声喊道:“乐玉!”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地风……”
  黄生的喊声盖过了孩子们的歌声,尖利而刺耳:“乐玉!你是乐玉!”
  孩子们的歌声顿时停止了,一个个都惊异地怒视着黄生。梁军已走到门口,他听到黄生那变味的喊声,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是!我是乐玉!”乐玉怒目黄生,她质问黄生:“瘦猴黄生,你想干什么?”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黄生呲着门牙,两眼只盯着乐玉,脚步向乐玉跟前迈动着,“我想干什么?你问我想干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要和你们这些资本家的狗崽子斗争到底!我曾在红卫兵兵团大会上,宣过势,要和你们这些黑五类血战到底!不管你们逃到哪里,只要是发现了,就要斗争你们!交代!彻底交待吧!谁指使你们藏匿在这里的?”黄生耍上了造反的威风。“交代,你们姐四个是不是都逃到这儿来了?”
  “请你走远点!没工夫搭理你!”乐玉真的不再理睬黄生,跟同学们说,“咱们现在学新歌——”
  “同学们,你们受骗了!她是狗崽子——”黄生指着乐玉向孩子们嚷着。
  “你才是狗崽子呢!你是狗崽子!你是狗崽子……”男孩女孩们都站起来,用手指着黄生,不停地喊着,“你是狗崽子……”
  陈焕章把四只水桶放在了磨房院里。他来了好一会儿了,黄生冲着乐玉耍威风的丑态,她看见了,黄生辱骂乐玉的脏话他听见了。此时,他气愤已极,几步跨到黄生跟前,右手拽住黄生的一只胳膊把黄生拖到了磨房院里,用力一甩,黄生摔在了地上。
  “陈——陈贫农,陈——陈大叔!”黄生从地上爬起来,“你,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乐玉,那乐玉是逃犯啊,是资本家的狗崽子——”
  “啪!”陈焕章是真急了,下决心,狠狠地打了黄生一个嘴巴。“我看你才是狗崽子呢!你是一个地道的狼崽子啊!”
  “你,你凭什么打我?”黄生捂着半边脸,喝问陈焕章,威胁陈焕章,“你胆敢包庇坏人,我一样地要和你进行阶级斗争!你听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的一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敌人的一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你现在站在资本家狗崽子一面,你就是反革命派!”
  “哈哈哈——”陈焕章一阵大笑。“城里娃黄生,你的口气好大啊!你懂个什么啊?你也配谈什么革命吗?你那革命,我早就知道了,你要强行跟人家搞对象,人家不跟你,你就革人家的命,你就抄人家的家,你就把人家的妈妈活活地打死,你就偷人家的东西……”陈焕章攥住黄生的左腕,猛地往上一举,指着黄生腕子上那块闪闪发光的“欧米伽”问道,“你这手表是哪儿来的啊?这就是你的革命成果吧?”陈焕章甩开黄生的腕子,“黄生,杀人是要偿命的!偷人家东西,那就是贼!你的那点革命的老底儿,乐玉她们早就跟我们说过了,整个石砬子村,老老少少,人人皆知。怎么,你非得逼着俺们开个全村大会,让你和梁军在全村人面前再亮亮相吗?那也好,我是村里的民兵排长,我就直接说了算,咱们就开个大会。你不是问乐玉是谁指使她们逃到这儿来的吗?我来告诉你吧,是我们全村人!你不是有种吗?那你们就把我们全村人的命都革去!你看行吗?”
  黄生低着头,一声不吭。梁军说:“陈贫农,陈大叔,我们,我们——”
  “你们!你们来石砬子干什么来了?说!”
  “插队,当社员来了。”黄生、梁军一块儿说,“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
  “对!对!”陈焕章说,“你们在城里做的恶,俺们先不去管,到时候,总有人会管的。你们这会儿在俺们村,你们就得像个社员的样子,我以民兵排长的名誉,警告你们,尤其是黄生,胆敢再耍什么造反的威风,那时,俺们可不会再客气了!”他向黄生、梁军下达了命令:“走,到凤鸣岭取水!今天你们再打不回来水,就扣掉你们的工分!”
  磨房里间,乐玉正在教孩子们唱新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着稻花香两岸……”黄生不再敢正视乐玉和孩子们,他灰溜溜地走进里间,拿起黄书包,把放在炕桌上的六个玉米面大饼子装了进去,低着头顺着墙根遛出了屋子。
  四只水桶,陈焕章自个挑一对。剩下的两只是背桶,那样式和南方山区里人们常用的背篓差不多,只不过把背篓换成了水桶罢了,盖儿是封闭的,只留一个小孔,用来往里灌水和往外倒水,灌水时,打开塞子;灌满了,把塞子一拧,紧紧地,随你怎样晃动水桶,也不会冒出一滴水的。每只桶大约能盛四十斤水呢。黄生、梁军一人背一只。跟着陈焕章,向凤鸣岭的方向走去。
  “……朋友来了,有好酒;要是那敌人来了,我们有猎枪……”磨房里,孩子们的歌声响亮,黄生、梁军听着孩子们的歌声,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伴着夕阳,披着晚霞,黄生、梁军背着沉甸甸的水桶回到了磨房。陈焕章把一挑水倒进了磨房里的水缸。“今天我呢,再帮你们做一顿饭。咱说好了,明天,对,就是明天,你们得自己学着做饭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听明白了。”黄生、梁军一起回答。
  陈焕章开始给他们焖高粱米干饭。饭焖得了的时候,陈焕章正准备回家给他们拿菜去,乐玉端着一盆绿油油、水灵灵的蒲公英、曲麻菜、小白菜进来了:“陈叔叔,我刘大爷让我来给他们送菜来了。”
  “好啊,这下省着我回家拿了。”陈焕章接过盆子,看了看乐玉,又看了看愣在门口的黄生和梁军。“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把菜拿进去吧!”梁军接过菜盆,低着头进了里间,黄生也低着头跟了进去。
  “梁军,把盆倒出来,我得给刘大爷拿回去呢。”乐玉冲着里间说道。
  梁军把盆里的青菜倒在了炕桌上,走出屋子,把盆子递给了乐玉,没言语一句,扭身就进屋了。
  “陈叔叔,我回去了。”乐玉向陈焕章打了一声招呼,拿着一只空盆走出了磨房。陈焕章追了出来,“乐玉,等一会,我和你一块到我姐姐家里去。”乐玉站住了脚步,陈焕章转过身去走进磨房里间,对黄生、梁军说:“我跟你们说,今天在打水来回的路上,我可没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听劝呢,那一切都好说。你们要是敢再刁难乐家姐四个,我们石砬子村所有的人,都不会饶过你们的!你们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们明白了。”梁军连连地说道,“不会,不会,决不会的……”黄生没吱声,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青菜,心里在想事儿。陈焕章看出黄生脸上透出的阴郁,没再理他,走出了磨房。
  陈焕章与乐玉朝刘桂林家走着。陈焕章说:“黄生这小子,看来是个死硬的家伙,他胡说什么,要和你们姐四个斗争到底;还说要回奉天揭发你们。这个瘦小子,还真够横的。我得和刘队长想想办法,整治整治他!”
  
  磨房里间,梁军吃着高粱米干饭,他刚用手去拿桌子上的青菜,黄生猛地打了一下他的手,飞快地将桌上的青菜“劈里啪啦”地划拉到了地上:“乐玉送来的青菜,你也敢吃?你头脑里还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吗?”
  “你疯了?”梁军很有些生气。“我跟你讲,陈贫农陈大叔是这里的民兵排长,他说出的话是很有分量的。阶级斗争?什么阶级斗争?全村人都说乐家姐妹是好人,就你?还要斗人家?你别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了!我可跟你挑明了,我和乐瀛姐四个没什么仇恨,你要斗人家,那是你的事。”
  “我的事就我的事!阶级斗争要时时讲!”黄生把盛着高粱米干饭的大瓷碗使劲地往炕桌上一墩,“最高指示,怎敢不听?他陈焕章敢搞阶级调和论,我们决不能听之任之,村中的人发动不起来,我就到公社去发动;公社里的人发动不起来,我就到县里去发动。我就不信奈何不了那四个资本家女儿,奈何不了他小小的民兵排长!”
  “你咋折腾我不管。”梁军不耐烦地对黄生说,“我是来插队的,要好好地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梁军下炕,把地下的青菜收拾起来。“你不吃,我得吃。”梁军把菜放在一个空盆里,走出里间,从缸里舀出一水舀子水,倒进盆里,用手把菜涮了涮,然后把水澄在了脸盆里,留着洗脸用。
  黄生实在是太饿了,急三火四地吞下了一大碗高粱米干饭。
  “行!有志气!”梁军慢慢地嚼着蘸上大酱的小白菜,咽下一口高粱米干饭,颇有几分嘲笑的对黄生说,“据我所知,这高粱米也是乐玉从刘队长家扛到磨房来的呢!你是不是也不该吃啊!”
  黄生白瞪一眼梁军,本来要再盛一碗饭,被梁军这一数落,放下了手中的勺子,尴尬地说:“多亏你提醒,我不吃了!”他从炕上跳下来,背上黄书包,“我马上去公社,我要发动这里的阶级斗争!”他走出了磨房。梁军没有理他,独自吃着高粱米干饭,就着青菜湛酱,心里想,黄生是疯了,要不要告诉队长一声呢,去他地吧,看他能折腾到什么程度……
  黄生握着手电筒,行走在通往青石镇的山道上。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坚决要把乐家四姐妹置于死地,得不到她们就要彻底把她们粉碎!当然,不能用刀枪直接地整死她们,要借外力,这外力就是阶级斗争,借助这里的势力,把她们打翻在地,整死她们也就如同踩死几只蚂蚁而已。想到这些,他浑身都有了劲头,爬坡越岭地,丝毫也没有一点畏惧感。当太阳从东岗上跳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青石镇公社。
  秦昌海老早地就来到了办公室,忙活上了。黄生认识秦昌海,刚来岫岩时,是秦昌海接待了他们并且亲自把他和梁军送到了石砬子村。“秦主任!”黄生喊道。
  秦昌海放下手中的抹布,惊讶地看着黄生:“黄生?你有什么事?你走了一宿的山路啊!”
  “秦主任!我有重大的事情要报告!”黄生不顾疲劳,急不可待。秦昌海知道黄生在奉天是个造反派的小头头,是个多事的苗子。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瘦瘦的小青年,客客气气地对黄生说:“你请坐!请坐!有什么事儿,慢慢地说。你还没吃早饭,你先坐这儿歇歇,我回家给你弄点早饭来。”
  “不用了!”黄生说,“秦主任,有四个资本家的狗崽子从奉天逃到石砬子村,那个民兵排长陈焕章和村子里的人,公开包庇她们,搞阶级斗争调和论。他们这是在公开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和他们斗争到底!”
  秦昌海一下子明白了,黄生是冲着乐瀛四姐妹来的。他心里有数了:“黄生同志,这就是你要报告的重大事情啊。”
  “对!这事情还不重大吗?”黄生有些得意。“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试问,还有比阶级斗争更重大的事情吗?”
  “我问你!”秦昌海抬高了嗓门,“你到我们的农村,干什么来了?”
  黄生一愣:“我,我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来了!是来改造思想来了。”
  “还不是吗。”秦昌海拍了拍黄生的肩膀,“黄生同志,我劝你,赶紧回石砬子村,参加劳动,去向石砬子村的贫下中农学习!我还对你说,乐瀛四姐妹,出身是资本家,什么叫狗崽子?你不要出口骂人!她们在石砬子村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表现得非常好!你不要多说了。黄生,你要愿意吃饭呢,我就去给你弄点来;你要是不愿意吃呢,就请你立即回石砬子村!你不能无辜耽误农业劳动。你明白吗?”
  黄生直盯着秦昌海,嚣张的气势大减。秦昌海又说:“我们这里,靠种庄稼生活,石砬子村的人祖祖辈辈种庄稼,都是本本分分的贫下中农。你敢给他们叩上什么阶级斗争调和论的帽子,你站在贫下中农的对立面,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你好好想想吧!”秦昌海看着黄生,即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悲,更多的是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已失去了人味!他皱了一下眉头,委婉地说:“黄生啊,和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还没等秦昌海把话说完,黄生接过话头问道。
  “你很有志向,刚到这儿的时候,你不是一个劲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吗?”秦昌海说,“其实,石砬子村还不是最艰苦的地方,从这儿,往西南走上一百二十里山路,有一个九户人家的山村,叫独坡头村,那儿才是最艰苦的地方。你上那儿去吧!那儿更需要你这样的知识青年啊!”
  黄生听了秦昌海的话,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明白了,秦昌海是想让他离开石砬子村,离开乐瀛四姐妹,秦昌海和石砬子村的人一样,是想包庇乐瀛四姐妹。“秦主任,我不能离开石砬子村,我要把那里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底,不把乐家四姐妹斗臭斗垮,我决不罢休决不收兵!”
  “哈哈哈——”秦昌海笑道,“我以公社知青办主任的身份,正告你!你如果在石砬子村胡作非为,我们这里的贫下中农决不会绕过你!你不去独坡头村,可以!你现在立即回石砬子村参加劳动!”
  “秦主任!”办公室外面有人喊,“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听见了!”秦昌海答应着。又对黄生说,“你走吧!”黄生很不甘心地走出了秦昌海的办公室,他感到相当的失望,拖着疲倦的身体,朝着通往石砬子村的山道上走去。
  
  当太阳从东山坡上刚刚爬上来的时候,陈焕章就来到磨房,梁军还在睡觉。“梁军!梁军!”他喊了两声。梁军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陈焕章问道:“梁军,黄生干啥去了?”
  梁军边穿着外衣边回答说:“他昨晚上就去公社了。”
  “去公社干啥?”
  “他说他要发动阶级斗争,要斗争乐瀛他们。”梁军穿好了衣服。“我怎么劝他也劝不住,陈大叔,像他这么闹腾,能有啥意思呢?”
  陈焕章说:“啥意思?他心术不正啊!闹来闹去,只能是自食其果,头破血流。”
  “陈大叔,今天我该下地了吧?”
  “没错,今天下地除草。”陈焕章说,“你赶紧把早饭吃了,锄头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吃完饭咱们就下地。”
  梁军脸也不洗了,牙也不刷了,盛了一碗高粱米干饭,用缸里的凉水一过,就“稀哩糊噜”地往嘴里扒拉起来。
  乐滢领着孩子们进来了。陈焕章与乐滢打过招呼,领着梁军下地了。
  
  黄生又困又饿地走在山道上,想着昨晚上的行程,咋就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呢,他心思道,那都是因为自己的心中有一股力量,就是要进行阶级斗争,要与人斗,与天斗,与地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这样斗,其乐无穷啊!明摆着,公社的秦主任是不支持自己搞阶级斗争的,石砬子村的干部更是反对自己搞阶级斗争,公开包庇乐家四姐妹,再看看梁军,真是个软蛋,没有一点原则性,纯粹是个叛徒,一点也依靠不上了。怎么办?毛主席说得多好哇,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真理在我的手里,我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把乐家四姐妹揪斗出来,我要一家一家地宣传,一家一家地动员,把贫下中农们动员起来,组织起来,就能取得胜利了……黄生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如在梦中,走着,走着,一不留神,脚一滑,身子一歪,滚下了山坡……
  
  陈焕章把梁军送到了一片玉米地,回头就去找刘桂林,把黄生昨晚去公社的事儿告诉了他。刘桂林放下手中的锄头,对陈焕章说:“走,咱俩这就去公社,把黄生找回来。”两个人顺路回到家中带上了大饼子和水。刘桂林还带上了走山路的人常常必备的砍刀和绳索。陈焕章与刘桂林沿着山路急匆匆地走着。太阳已挂在中天,估摸着大概十二点多了。陈焕章对刘桂林说:“姐夫,咱坐下来吃点东西,歇一会吧。”
  “行,歇一会。”刘桂林坐在了道边一块磨盘式的石头上,从黄书包里掏出大饼子和水壶。陈焕章正要坐下,眼睛往坡下一瞥,看见坡下一片矮灌木丛边上有一团黑影在蠕动,他定睛仔细地瞅了瞅,是人!“姐夫,你看,下面有个人!”
  刘桂林放下手中的水壶,站起来,定睛俯视着坡下:“没错,是个人!没准儿,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走!姐夫,咱们下去,把他扶上来。”陈焕章说着就和刘桂林一道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去,坡很陡,他们就借助稀稀寥寥的灌木,拽住这棵灌木的粗枝儿,一松手,再攀住那棵灌木的细干,总算到了坡底矮灌木林旁,两人不觉一惊,面前的人正是黄生。只见黄生小脸煞白,呲牙咧嘴,一个劲地呻吟着。
  “黄生!黄生!”陈焕章叫了两声,俯下身来,试图把黄生搀扶起来。黄生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左脚脚面朝了后;右腿从膝盖骨下彻底断裂。
  “我、我,不、不行了……救救我,救,救,我吧……”
  “背上他,去公社卫生院吧。”刘桂林对陈焕章说。
  “只能是这样了。”陈焕章说,“这是回来的路上摔下来的,要是晚上,非叫狼吃了不可。”他说着,就蹲下身来,“姐夫,你把他扶到我得背上,先爬上去再说。”刘桂林把黄生掫到陈焕章的背上,黄生嗷嗷地嚎叫了一阵,那真是撕心裂肺地叫唤啊。陈焕章背着受了重伤的黄生,那可真叫爬坡啊,他两手攀着坡地,爬啊,爬啊,他大汗淋漓,顾不得擦拭,时而揣住灌木的细干,时而抓住野草藤蔓,爬着,不停地爬着。刘桂林也不时地拉着陈焕章,往山道上攀爬。总算爬到了山道上,刘桂林把黄生从陈焕章的背上抱了下来。显然,黄生气力已尽,呻吟声微而又弱,“先给他吃点东西,喝点水吧。”刘桂林说。
  “对,先让他喝点水,再给他吃点大饼子。”陈焕章说着,就拿起水壶,对着黄生的嘴,给黄生灌起了凉水。黄生渴极了,“咕咚咕咚”地吞咽着。刘桂林递给黄生一个大饼子,黄生强忍着疼痛,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送公社卫生院吧。”陈焕章对刘桂林说。
  刘桂林看了看黄生,说:“也只能是这样了。”刘桂林从书包里拿出一把砍刀,到道旁山坡砍下了几棵腕子般粗的树干,很快地就制成了一幅简易的担架,陈焕章、刘桂林都把各自的蓝的确良上衣脱了下来,刘桂林把两件上衣铺开拴在担架上,两个人一起把黄生抬到担架上,一前一后,抬着黄生,直奔公社卫生院。
  山道弯弯,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直至黄昏,才到了公社卫生院。一位值班的老中医急忙为黄生检查诊治。黄生不时地哼吆咳吆地叫唤着。“这孩子的骨质太脆弱了,严重地缺钙啊!”老中医对刘桂林、陈焕章指着黄生,“你们看,他的左脚再也接不上了;他的右腿也无法再接上了。恐怕送县医院、送省医院,也不大可能接上了。”
  “这么说,他算是残了?”刘桂林声音低沉地问道。
  老中医说:“没错,他这辈子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老中医说的话,黄生听得明明白白。他疯了似地大叫着:“不!不!我要站起来!我要在石砬子掀起阶级斗争新高潮……”
  老中医惶惑地看着黄生,声调颤抖地问:“什么阶级斗争?什么新高潮?”
  “我就是要斗争资本家的狗崽子!唉吆——”
  老中医已经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决不是个好人,是个祸害啊。老中医对刘桂林、陈焕章说:“你们赶紧把他送县医院吧,再在这儿呆下去,别说是他的腿脚保不住,就是命也难保住了。”老中医不再理会黄生了。刘桂林对陈焕章说:“我去找秦主任,跟他商量商量,看怎么办?”
  陈焕章说:“我在这儿,你去吧。”
  刘桂林知道秦昌海现在一定回家了,他知道秦昌海家的住址,快步地来到秦昌海的家中。秦昌海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看到刘桂林进了屋,秦昌海赶忙撂下碗筷,迎接着刘桂林。“老刘啊,那股风把你给吹到我家来了?”不等刘桂林开口回话,秦昌海就对老婆发了指令:“赶紧掂掇几个菜,我和老刘喝两盅。”
  刘桂林赶忙拦住。“可没工夫喝酒啊。秦主任,出事了!”
  秦昌海一惊。“出什么事儿了?”他赶忙给刘桂林倒了一杯凉开水,“先喝口水,慢慢说。”
  刘桂林“咕咚咕咚”地几口就喝干了一杯水。把黄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秦昌海。秦昌海听了之后,颇有感触地说:“这个黄生,压根就是个不走正道的人。走,我和你一道去卫生院看看。回头再跟公社其他领导商量一下,看怎样处理黄生这件事情。”
  或许黄生是因为吃了镇静止疼的药,已经在病床上睡着了。秦昌海看着满脸蜡黄满脸痛苦的黄生,叹了一口气。“唉,也许是一种报应吧。”他回过头来对刘桂林、陈焕章说:“咱们先吃饭去,先把肚子填饱。”
  吃完了饭,秦昌海又找到了公社书记,一块研究之后,决定由公社派人把黄生送回奉天,户口当然也给他迁回去。安排完了,刘桂林、陈焕章连夜赶回石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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