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惝恍人生 第六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7 10:11:43      字数:10348

  黄生、梁军从炕上爬起来,好像还没睡醒,迷迷蒙蒙地。黄生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我这是在哪儿啊?”
  梁军揉了揉眼睛:“在哪儿?在农村,在磨房的炕上。快穿衣服吧!没听队长吩咐吗?叫咱们去仓库领锄头,下地锄地呢!”
  黄生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从炕上下来,拿起从家里带来的脸盆,把牙缸牙刷牙膏毛巾香皂一股脑地扔进脸盆里,推开里间屋门,要找水洗漱,正遇上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匆匆地往磨房的里间闯着,黄生和一个孩子撞了个满怀。
  “小崽子!挤什么挤?不要命了?”瘦猴不让道,大声地斥骂。
  “你才不要命呢!”顶撞黄生的这个孩子叫石礅儿,是陈焕章的二儿子。石礅儿长得壮壮实实的,实在不示弱,“野崽子!你挤什么挤?”
  “吆喝!他妈地,找抽啊!”黄生扔掉脸盆,伸手就要打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孩子。
  “住手!不准你在这儿撒野!”乐滢已来到了磨房里间的门口,她高声地断喝一声。黄生把手停在了半空,扭过身来,定睛看了看喊话的人:“啊?是乐瀛?是不是呢?可太像了,太像了!”他把停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问道,“你是谁?”
  “这你管不着!”乐瀛正颜厉色地对瘦猴说,“你敢跟我的学生撒野,我们今天就绝对地饶不了你!你快闪开,让我们进教室上课!”
  “噢,是老师啊!”瘦猴让开身子,把脸盆端起来,走到一个大水缸前,掀开缸盖儿,见里边还存有小半缸清泉水,他不管不顾,把盆里的东西放在磨盘上,随手就把洗脸盆伸进了水缸里,舀出了满满的一盆水,放在磨盘上,“稀沥哗啦”地洗起脸来。梁军出来了,也和黄生一样,用洗脸盆从水缸里舀出了一盆水,刚放到磨盘上,一个叫拴柱的小男孩,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今天迟到了,见黄生和梁军都是陌生人,在那里祸活水,就走到磨盘边,昂起头来,问道:“你们是谁呀?咋这样祸害水呢?水缸里的水,是俺们喝的。”
  黄生刚在脸上打完香皂,满脸白沫子。听见拴柱的问话,顿时心生怒气,端起大半盆洗脸水,照准拴柱的脸上就泼了过去:“小狗崽子,叫你管闲事儿,我是你爷爷!”
  “哇”拴柱大声地哭了起来。
  磨房里间,乐瀛正在给孩子们讲语文课《猴子捞月亮》,刚讲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拴柱的哭声,乐滢和十几名孩子一起涌出了里间。走到拴柱跟前,看见拴柱满身都是水,乐滢问道:“拴柱,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是他——”拴柱哭着,指着瘦猴说着,“是他用水泼我,我、我问他们是谁,干啥祸活水缸里的水,他就骂我,就泼我——”
  乐滢没说什么,走到石礅儿身边,附耳告诉他一些话。石礅儿跑出了磨房。
  乐滢对孩子们喊道:“同学们,都回屋上课!”孩子们十分听话地跟着乐滢回到了磨房里间,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长板凳上,听乐滢给他们讲《猴子捞月亮》的故事。
  磨房外间,瘦猴、梁军放肆地洗漱着。洗完脸,又漱口刷牙,“噗噗”地从嘴里往外喷着白沫儿。得,脸洗完了,牙刷完了,大半缸的清泉水,也叫他们祸害完了,那是陈焕章为了让孩子们上学能喝上水,花了一天的时间从凤鸣泉挑来的一挑水啊!孩子们不渴急眼了,谁也不舍得喝上一口啊!
  瘦猴用洁白的毛巾擦着满是牙膏泡沫的嘴唇:“唉,哥们儿,你看那个女老师了吗?简直就是乐瀛嘛!”
  “是像!太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梁军用毛巾擦着脸。
  “待会儿问问她。”瘦猴把牙膏牙刷放进牙缸里,“一问,就问出来了。”
  “那你就问吧。”梁军诡秘地一笑,“瘦猴,你还不死心啊!不过,我可提醒你,初来乍到,你那革命锋芒,可不能太露了。”
  “说啥呢?”瘦猴有点急,“革命锋芒不能太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嘿!又来了!”梁军说,“我跟你说,这可不是城里,你是来插队的,别忘了!小心,别让贫下中农把你的命给革了!”
  “哪个敢?”瘦猴趾高气扬,“我不整死他!”
  “你要整死谁啊?”陈焕章已走进磨房,高声质问。小石礅儿跟在后面,朝瘦猴看了一眼,就走进了里间。瘦猴摆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势:“谁阻挡我革命,我就整死谁!”
  梁军一看,心想,惹祸了,肯定是惹祸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端起脸盆就想往里间溜,刚迈一步,就被陈焕章叫住了:“别走!”
  陈焕章问瘦猴:“谁阻挡你革命了?哪个贫下中农阻挡你革命了?你又想革谁的命啊?你是从奉天来的学生?你是瘦猴黄生!”陈焕章指着瘦猴的鼻子:“我问你,你洗脸用了几盆水啊?”
  “两盆。怎么了?”瘦猴一幅洋洋不睬的样子,“再者说了,你是谁啊?我们洗脸,用得着你管吗?”
  “你们洗脸,我管不着,可你们祸活水,我是非管不可的!”陈焕章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瘦猴,咋看,都像一个小流氓,咋看,都像一个二流子。他正颜厉色地对黄生和梁军说:“黄生,还有你,叫梁军吧,你们听着,别的咱先都不说了,这会儿,咱主要说说你们祸活水的事儿!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水,比金子还珍贵,村里没有水源,要吃水,得到几十里外的凤鸣泉去挑,爬山越岭,上坎下坡,要多难有多难。你们不知道,这也有情可原。可你们偏偏在孩子们面前耍横,这可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好了,好了,本来队长让我领你们去仓库领锄头,跟我下地锄地,行了,行了!今天我不领你们锄地了,走,拿上水桶扁担,跟我去凤鸣泉挑水吧!”
  瘦猴瞟了一眼陈焕章,颇有点愤愤不平地抄起立在水缸旁边的扁担,梁军非常乖巧地拎起两只水桶。陈焕章领着这两个小青年走出磨房,朝凤鸣岭的方向走去。
  磨房里间,《猴子捞月亮》的故事早已经讲完,乐滢正领着孩子们背诵古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只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孩子们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这诗句,在山梁上绕来绕去,直穿黄生、梁军的耳鼓,俩人默默不语地跟在陈焕章的身后,一会儿下坎,一会儿爬坡,一会儿攀崖,一会儿下岭……黄生忍不住地对梁军说:“哥们儿,这光走路,我已招架不住,回来时,再挑上两桶水,我是非趴下不可啊!”
  梁军回头看了看黄生,没吱声,他紧跟着陈焕章,“呼哧带喘”的向前紧倒腾着两脚,唯恐落下一步。他拎着水桶的两只手,可能有些发抖。此时,他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陈焕章的脚后跟,心里数着,一步、两步、三步……黄生的体力,似乎比梁军差多了,他已把手中的扁担当作了拐棍儿。大约走了快三个小时的路程了,气喘吁吁地问陈焕章:“陈贫农,还有多远啊?”
  “蹬上前面这座岭,下了岭就到了。”陈焕章头也不回地边说边向岭上攀着。再看这时的黄生,倒真的来劲了,他对梁军说:“哥们儿,跟我唱首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预备唱!”梁军毫不怠慢,跟着黄生唱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黄生举起扁担,与梁军高声呼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陈焕章蹬上了岭顶;梁军、黄生也蹬上了岭顶。陈焕章对黄生、梁军唱语录歌,喊语录口号,感到挺新鲜。他心里琢磨,这歌儿,这口号,还真挺有力的,看看两个小青年,唱完了歌,喊完了口号,劲头满增,他似乎也受到了语录歌和语录口号的感染,好像浑身一下子也轻松了许多。
  “你们看,那就是凤鸣泉!”陈焕章用手朝岭下指着,“那是咱石砬子村的生命泉啊!”黄生、梁军顺着陈焕章手指的方向俯瞰着,嗬!好美的景致,从诺大的泉眼里向上喷着水柱,水柱向下倾落,又形成一朵大大的蘑菇状的水花,水花落下,凝结成水流,向下流去,铺排成一股瀑布,顺着悬崖直泻谷底,一个深潭,水色碧绿,亮如明镜。黄生、梁军被眼下的大自然的奇景惊呆了,他们从出生长到这十九岁,从未离开奉天城,从未亲眼看过瀑布深潭。梁军忽然想起了李白的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他轻声地吟诵着。梁军、黄生还陶醉在眼前的大自然美景当中呢,陈焕章早已走到了凤鸣泉边。他朝岭上喊道:“喂!你们快下来吧!咱们打完水好回去!”
  梁军、黄生听到了陈焕章的喊声,赶忙拿起扁担,拎起水桶走下岭去。
  时值夏季,泉水正旺。陈焕章用绳索拴住水桶,然后将水桶抛进水柱中,猛地往出一拖,紧接着再往上一提,满满的一桶水就打得了。“看见了吧?”陈焕章对黄生、梁军说,“夏天,在这儿,就这样取水。”
  “知道了。”黄生说,“陈贫农,让我来打一桶。”
  陈焕章把水倒在另一只空桶里:“来吧,你试试!”
  黄生学着陈焕章的样子,将水桶抛进水柱中,这就往外拖,刚要往上提,没提动,下落下流的泉水的冲力猛力推动着水桶,水桶拖着黄生,使他一个前抢,扑倒在水流中。说时迟,刹时快,陈焕章一个箭步,俯下身子,两只手紧紧地拽住了黄生的一只大腿,把它从湍流中拖了出来,那只水桶顺着水流与瀑布合成一体,直向谷底深潭滚落。瞬间,那只木桶便粉身碎骨,化解为零碎的木片,飘洒在深潭的水面上。
  梁军被眼前这一幕彻底地惊呆了,他木讷地站在泉边的一块岩石上,就如同雕塑一般,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真悬啊!”陈焕章把惊魂未定的黄生搀扶起来,让他坐在梁军站着的那块岩石边上,为他呼拉着头发和脸上的水。黄生脸色煞白,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陈贫农,陈大叔,黄生没事儿吧?”梁军开口问陈焕章,显然,惊魂已平定。
  “没事的。”陈焕章说,“坐一会,稳稳神儿,一会就好了。”
  “水桶——”黄生低着头,“水桶没了。”
  “没关系,只要人在。”陈焕章说,“水桶,咱们还可以再做的。你今天没出事,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陈大叔——”黄生两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来,“陈贫农,陈大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啊!呜呜呜——”黄生大声地呜咽起来。
  “好了!好了!”陈焕章从蓝书包里拿出玉米面大饼子和萝卜咸菜,先递给黄生,“快,快吃点吧,吃完了,咱们好把水抬回去啊!”
  黄生接过大饼子和咸菜,用湿漉漉的胳膊袖子擦了擦双眼:“这桶水,我和梁军抬回去就是了!”
  梁军说:“是啊,我们俩抬就行了。”
  陈焕章把大饼子和咸菜赶紧递给梁军:“你也快吃吧!”说着自己也拿起一个大饼子和一块萝卜咸菜,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来,咱们喝水吧!”陈焕章左腿蹲右腿跪,双手把着桶梁,嘴唇紧贴桶沿儿,“咕咚咕咚”地猛喝一通。梁军也学着陈焕章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喝着桶里的泉水。
  “快,你也喝点吧。”陈焕章对黄生说,“喝点,咱们好往回赶路啊!”
  黄生慢吞吞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玉米面饼子,双腿跪在地上,把整个脑袋伸在桶梁下面,向牛马一样地饮起水来。
  都喝完了,陈焕章把剩下的泼进湍流中,又用扁担勾住水桶在泉边接满了一桶水。“走!这样,你们俩和水桶成一横排,一起起步,一块落脚,始终保持平衡,使水桶不晃动,上坡要慢,下岭要稳。遇着窄道,就一个人拎着,往前慢行。”
  三个人开始往村里返了,这时已是下午一点了。实际上,这一路上,可以供两个人抬着一桶水并排走的道儿,可没有几段,绝大部分的山间毛道,都只能是一个人通过的。所以,这便苦了陈焕章,黄生、梁军空手走路两只脚都已拌蒜了,又哪里能拎着水桶攀岭下坡?这样,一路上,几乎全靠陈焕章一个人拎着这桶水了。天色已近黄昏,再上一个坡,就到磨房了。黄生说:“陈贫农,陈大叔,让我和梁军抬上去吧。”陈焕章心想,这段坡道还算宽绰,就顺势说:“行!可得小心点,可千万别把水洒了。”
  “洒不了的。”黄生说着,就和梁军抬起了水桶,往坡上爬着。眼看就要到了,黄生只顾看坡上的磨房,根本不顾脚下,走着,走着,突然,左脚被一块凸起的石块重重地绊了一下,他一个狗啃屎,身子整个趴在了坡上。不用说,水桶顺坡倒栽下去,梁军哪能来的及扶正水桶,水全都倾洒在了道上。陈焕章把这些看了个满眼,他心想,一天的工夫算是白搭了,不过也好,让这两个城里来的小青年,明白明白,这里取水是多么的艰难,或许,他们就能学会珍惜用水了。陈焕章上前扶起黄生,黄生咧咧嘴,好像要说什么。陈焕章看了出来,以为黄生是想检讨自个的不是,便忙说:“没什么,没什么。人没戗伤,比啥都强,不就是一桶水吗,明天咱再去挑就是了。”他说着,从梁军手中拿过那只空桶。“走,快回吧,天不早了,我教你们贴大饼子,该吃晚饭了。”
  石礅儿站在磨房门口:“爹!俺等你老半天了。”
  “等我干啥?”陈焕章反问道。
  “我跟俺妈说了,你去凤鸣泉打水的事儿。俺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回来没有。”石礅儿说,“还有,俺大姑父把他们两个人的玉米面,高粱米都送来了,让他们自个儿开火。”
  “好,知道了。”陈焕章说,“石礅儿,你回家吧。告诉你妈,我晚一会回去,在这帮城里来的这两个小青年做做饭。”
  石墩儿回家了,陈焕章开始给黄生他们做晚饭。
  
  日落西山的时候,乐玉、乐钰扛着锄头,回到了刘家。乐瀛乐滢已做好了晚饭,正等着她们呢。真不赖,姐四个人人都能贴大饼子了,挺长时间了,她们分工,教学上课的负责做饭,下地干活的回来吃现成的。其实,这里的饭实在是好做的,要么贴大饼子,要么焖高粱米干饭,要么熬大馇子粥,要么捞小米子干饭。眼下的菜嘛,都吃生的,大葱湛酱是早中晚三顿都必备的菜肴,要么生菜湛酱,要么小白菜湛酱,要么水萝卜湛酱;还有若干种山野菜,如山白菜、猫爪菜、柳蒿芽等用开水炒了后湛酱,婆婆丁学名蒲公英,曲麻菜,小根蒜等用凉水洗洗后,湛酱吃。蒲公英、曲麻菜、小根蒜到处都是,社员们锄地时,顺便就可以捡来很多。像今晚上,本来是大葱、小白菜湛酱,乐玉乐钰小姐俩从地里捡回来了两掐蒲公英和两掐曲麻菜,这就为晚饭平添了两个菜。乐瀛把蒲公英和曲麻菜洗了洗,严格地讲,只是用凉水涮了涮,空了空水,就放在了炕桌上,那涮菜的水,姐四个还要一起用它洗脚呢。你看啊,没有什么餐具可刷洗的,不用筷子不用碗,一个大酱碗放在桌中间,姐四个,个个都是左手拿着一个大饼子,右手,要么拿一根葱湛酱,要么拿一棵蒲公英湛酱……要说唯一的餐具,就是饭桌中间的酱碗了,可酱碗又不用洗刷,一天三顿连用,没酱了,就直接往里倒就是了。真好哩,一天三顿饭不见荤腥,没有沾油性的碗筷可洗,水,可就省大发了。吃完了晚饭,乐瀛把今天上午黄生祸活水的事讲给姐几个听。
  乐瀛说:“陈叔叔领他们去凤鸣岭挑水,肯定是要用事实来教育教育黄生和梁军,让他们知道这儿取水是多么的不容易。”
  乐滢说:“就是这个意思。姐,我本来让石礅儿找他爸爸来狠狠地整治整治瘦猴他们,没想到,是一没打他们,二没骂他们,说了一会话,领他们打水去了。”
  “这就叫宽容。”乐瀛说,“如果世上的人,都能像石砬子村的人这样宽容,那该多美好啊!”
  灯光下,三个妹妹看着姐姐,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乐玉问乐滢:“二姐,瘦猴他们认出你来了吗?”
  “管他呢!”乐滢说,“没空搭理他们!”
  外面下起雨来了,不算大,淅淅沥沥的。雨点溅在窗玻璃上,发出一种低沉而又清脆的响声。乐钰点亮了玻璃罩子灯,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磨房里,陈焕章为黄生、梁军贴好了一锅黄橙橙的玉米面大饼子。他又紧赶慢颠地跑回家里,为他们拿来了大酱,还有大葱、小水萝卜、小白菜。
  “这儿比不了你们城里,生活很苦的,可是很太平。”陈焕章坐在炕沿上对黄生、梁军说着,“队长跟我们说了,你们来这儿,远离亲生父母,让全队社员都关心你们呢。好了,天也不早了,你们快吃饭吧,吃完饭就睡觉,明天咱们还去挑水呢。”
  陈焕章走了。黄生、梁军坐在炕桌旁,吃着大饼子,吃着大葱湛大酱,吃着水萝卜湛酱,吃着小白菜湛酱。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很香。他们饿了,饿极了。他们累了,累极了。吃完了,便要喝水。黄生拿起牙缸,用手电筒照着,走到外间水缸旁。缸里只剩下一点点水了,他弯下身去,用牙缸往外舀水,牙缸与水缸底相碰,发出了刺耳的磨擦声,舀出了水,好歹还够解渴的。梁军也来到水缸旁,用自己的牙缸也从缸底舀出了那么一点点水,喝下肚去。两个人回到里间,上了炕,脱剥脱剥就钻进了被窝。
  墙上挂着的马灯还一直亮着。
  “我真不知你当初怎么心思的。”梁军两眼望着房梁,“你说你,干吗非要写血书,表决心,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看到了吧?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谁说不是?”黄生圆睁着双眼,叹了一口气,“唉——我一时心血来潮啊,我一时的感情冲动啊。”
  “你来潮,你冲动,倒也罢了,干吗非得拉上我呢?”梁军实在是后悔了。“哥们儿,你本身是独生子,你本该留在城里,可你偏要瞎折腾,连我也一块捎上了。到这会儿,我才想起来问你,这到底为了什么啊?”
  “鬼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黄生说,“为了到这鬼地方来,我居然还和我爸我妈断绝了关系。唉,第一天,来这儿第一天啊,就差点把小命搭上了,就差点当个淹死鬼。”他在被窝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真后怕啊。”
  “后怕?咱们就怕吧!”梁军说,“这陈贫农陈焕章,你说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明天还领着咱们去挑水,他到底要干什么啊?”
  “干什么?”黄生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吧,他是让咱们知道水来之不易,不让咱们用水呗!”
  “可咱们得生活啊。”梁军说,“生活,哪能离开水泥?喂,哥们儿,就冲着没水,咱们在这儿可咋活呢?”
  “咋活?”黄生用右手掌拍着自己的脑门心,“哥们儿,你讲话了,我是心血来潮也好,我是感情冲动也好,反正我是在动员大会上喊过了,刀山赶上,火海敢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说,咱还能跑回城里去吗?我是没脸儿跑回去了,不管咋活,咋活也得活。人家陈贫农他们,在这儿都几世几代了,人家咋活过来了?别想那么多了,明天,咱还跟着陈贫农上凤鸣岭挑水去。”
  “哥们儿,你说的也是。”梁军歪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马灯,光逐渐在变弱,肯定是缺油了。如其让它自灭,还不如把它弄灭呢。他下了炕,走到墙根,扭动转钮,将马灯灯捻扭到最低处,马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黄生打开手电,在手电光里,梁军又钻进了被窝。黄生关了手电,问梁军:“你说这里的那个女教师,会是乐瀛吗?”
  “你又来了!”梁军不大客气的说,“哥们啊,你是不是中邪了?你想乐瀛,早就跟你说了,你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别说那个女教师不是乐瀛,就算是乐瀛,你又能怎么样?再退一万步来说,乐瀛有点意思,可你在和平广场,把她妈妈打死了,这可是杀母之恨啊!哥们儿——”
  “你别乱说啊!”黄生忽然心跳加速,“殴打乐瀛的母亲,那可不是我一个人,你不也打了吗。”
  “我打的不是要害。”夜幕里,梁军为自己辩护,“我只是在腿部踢了那么三脚而已。你可不然,你踢的是太阳穴,是头部,是致命的部位。”
  “行了行了!”黄生烦躁起来了,“我警告你啊!她妈是阶级敌人,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是资本家阔太太,踢死活该!”
  “嗨——”梁军说,“那你干吗老盯着人家女儿不放啊?”
  “将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嘛!”黄生颇有些冠冕堂皇,“无产阶级对这些狗崽子也决不能手软,应该和她们斗争到底……”
  “那好啊,那你就斗吧!”梁军侧翻过身去,“我得睡觉了。”他不再理黄生,闭上眼睛,一会便呼呼地睡着了。
  白天里凤鸣泉的惊险一幕,昔日和平广场批斗台上打死东方青竹的惨景,使黄生失眠了。他在想,文化大革命爆发时,他自己为什么要带头成立红卫兵战斗队,为什么非要去抄乐瀛她们家,为什么在批斗台上往死里殴打东方青竹……是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吗?是捍卫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吗?是捍卫无产阶级正确的革命路线吗?是捍卫社会主义江山吗?不懂啊,根本不明白这些呀,那就根本不是为了这些。那为什么?就是因为乐瀛拒绝了他的求爱!他以为,她乐瀛肯定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家庭,我爸一条腿,是街道小副食店卖油盐酱醋的,我妈是清洁队扫马路的。唉,别说乐瀛看不起,连我自个也看不起呀!我看不起是一个方面,你乐瀛看不起,那就是阶级斗争,是资产阶级看不起无产阶级,是资本家看不起劳动人民,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之间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说到根本,我和乐瀛之间的斗争,实质上就是阶级斗争的具体体现啊!这样一分析,我打死了乐瀛的母亲,就是天经地义了,我即便再把你乐瀛打死,把你的三个妹妹打死,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不是你活,就是我活。我出身工人,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是要让资本家去死。我上学的时候,那是不懂阶级斗争,才向你乐瀛写纸条求爱。这会儿,谁还会像你一个资产阶级的千金小姐求爱?那岂不是混淆了阶级阵营?呸!就是你再向我叩上十八个响头,我黄生也决不会答应你的。你乐瀛为什么突然在奉天消失了?你们四姐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已下定决心,只要发现你们,我就向你们斗争!就坚决地打倒你们!等着吧……
  他翻来覆去,他左思右想,一会把牙咬得格嘣嘣地响,一会把手攥的嘎嘎地响。“可叹我那一条腿的工人爸爸,可叹我那扫马路的赤贫的工人妈妈,居然不支持我上山下乡,居然和党中央毛主席唱反调,他们怎么会这样呢?当初他们就站错了立场,我兴奋地向他们报告,我和红卫兵们抄了乐家,他们居然大骂我造孽;我兴奋无比地向他们诉说,我和红卫兵战友把东方青竹打死了,他们居然被吓得浑身发抖,说什么杀人是要偿命的,说我造下了天大的孽。他们是工人阶级吗?他们怎么尽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说话呢?他们的工人阶级的立场哪里去了呢?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居然为乐泽厚涂脂抹粉,说什么在他们家开的商行里做工,工资高不说,还经常地给店员们发东西,不论哪个店员,一旦有了病,乐泽厚都亲自出钱把店员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里治病,给买慰问品;逢年过节,都要用汽车拉着洋白面、白米送到每个店员的家里……他们要不是我的亲爹娘,我非把他们活活地打死不可,谁让他们在青天白日下公开地为资本家唱赞歌;唉,这是怎样的爹和娘啊!他们给无产阶级丢尽了老脸了;他们玷污了工人阶级的光荣称号!这样的父母和乐泽厚,和乐天民、东方青竹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啊!我坚决果断地离开他们,我热血沸腾地到岫岩来,我激情满怀地到石砬子这最艰苦的山村来,走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正确路线,我不仅要勇敢地和乐泽厚那样的资本家作坚决的斗争,也要向背叛了工人阶级的父母做坚决的斗争!听毛主席的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我就要扎根在石砬子村!在这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党啊!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要永远永远地忠于您……”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哗哗啦啦地大了起来。已是后半夜了,梁军可能是小白菜蘸酱吃多了,睡梦中找水喝,愣是把枕边的手电筒当作了水杯,拿在手里,对在嘴上吮吸着……黄生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口也渴了,便想下地到水缸里舀水喝。他信手摸着手电筒,半坐起身来,模模糊糊地觉察到梁军正在啃手电筒,他下意识地夺了过来,打开手电,梁军睁开了眼睛,口里喊着:“不要抢我的水杯!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黄生左手握着手电筒,右手拍着梁军的脑门儿:“哥们儿,做梦渴了想水喝了吧?”
  梁军从梦中彻底醒来了,坐了起来,一个劲地吧唧着嘴:“渴死我了!”
  “好了!我去舀水。”黄生下了炕,握着手电筒,拿着牙缸,到外间水缸里舀水。他就地喝了几大口,就再舀一次,端着进里屋递给了梁军。梁军接过牙缸,几口就把牙缸里的水喝干了。但感觉还是渴,就说:“哥们儿,再下地给哥们儿舀点吧。”
  “舀什么舀?”黄生说,“没了,水缸里实在是没水了。”
  梁军听到了外面“哗啦啦”的声响:“哥们儿,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啊?”
  “没错!”黄生说,“下了好久了。”
  梁军猛然跳下炕,拿起脸盆就往外跑:“哥们儿,还等什么?快去接水啊!”
  黄生一下子醒过味来,也抄起脸盆,跑向了磨房外面。
  
  淅淅沥沥的下雨声,使乐瀛姐四个不由得兴奋起来。“快!接水去!”乐瀛喊了一声,姐四个拿盆的拿盆,端碗的端碗,摆放在院子里。何止是她们姐四个,全刘家的老少都拿着家伙摆在了当院;全村里的社员都拿着家伙摆在了当院。接雨水,就是接天水啊!这是上天恩赐给村民们的天水。每逢下雨,无论什么时候,接天水,那是全村人当务之急的大事。凡是能盛水的家伙,全都要拿出来,摆放在院子里。更有一些中年男人和小伙子以及半大小子们,逢晚间下雨,一个个便都脱的赤条条地站在略微背人的地方,洗着天然的淋浴,一边任雨水冲着,一边浑身上下地擦着自家土制的胰子,那叫一个痛快!今晚上的雨是越下越大了。山根冲着全院的人喊了一嗓子:“我在西墙根这边冲澡了!”以此示意女人们都别过去。
  “姐,咱也出去冲冲澡吧!”乐玉跟乐瀛央求着。
  “咱出去冲冲吧!”乐钰乐滢也跟着向乐瀛央求着。
  “行!咱们从后窗户出去,在屋后洗吧。”乐瀛答应了妹妹们。屋子的后窗台离地面不高,乐瀛吹灭了屋里的煤油灯,姐四个脱得只剩下了个贴身裤衩儿,拿上胰子和毛巾,一个接一个地跳到了窗后的一片石板空地上。“我们在屋后冲澡呢!”雨中,乐玉高喊了一声。呵!好凉爽啊,是东北风,风吹着雨丝浇洒在姐四个的玉体上,她们往头发上搓着胰子,往身上的所有部位搓着胰子,搓啊,擦啊,擦啊,搓啊……你给我搓洗后背,我给你搓洗后背。“姐,你身后背的汗泥都打绺了。”乐玉对乐瀛说,“傻妹妹,都一样,你以为你后背的汗泥没打绺啊?”洗完了,冲干净了,姐四个手拉着手,静静地站在风雨中,勇敢地接受着大自然风雨的冲刷和洗涤,许久许久,她们才回到屋里。黑暗中,姐四个都用干毛巾继续擦着身体……
  “乐瀛!给你们红糖姜水!”陈焕枝在门口喊着。她拉开了屋门,拎着一铁壶姜糖水,摸着黑,进到屋里。乐瀛赶忙点亮煤油灯,乐滢接过水壶。“大娘,又麻烦你了!”
  “说啥呢?一家人,客气啥?”陈焕枝嘱咐说,“孩子们!快喝吧,冲完了天水澡,不灌碗热乎的姜糖水出出汗,就会着凉的。好了,都给我喝啊!哪个敢不喝,我可不饶她!喝完了,都给我钻进被窝,发汗。”陈焕枝走了。
  乐滢姐四个赶紧地喝姜汤,甜辣辣的姜汤,强烈地刺激着她们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让她们感到浑身的舒服。按照刘大娘的吩咐,喝完了姜汤,一个个地都钻进了热乎乎地被窝,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一会儿,便都出了一身透汗。
  “姐,我多想喊一声妈啊!”乐玉的眼睛湿润了,“刘大娘太像咱妈了!”
  “妈啊——妈——”姐四个用热乎乎的手擦着脸上的汗水,抹着脸上热乎乎的泪水,她们轻声地呼喊着,是在呼喊陈焕枝?是在呼喊东方青竹?“妈啊——妈妈啊——”这一夜,她们睡得好踏实,在梦里她们都回到了妈妈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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