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惝恍人生 第二章

作品名称:惝恍人生      作者:王凤文      发布时间:2017-04-26 13:42:51      字数:4776

  郑大爷家,共有四间房,是原来乐家大院里紧靠西边的一个小院。乐瀛四姐妹被郑大爷安排在最宽敞最暖和的正房里住了下来。整整一宿,四姐妹也没睡踏实,睡着睡着,乐玉醒了,哭鼻子抹泪地喊姐姐;乐瀛刚把乐玉安顿完,乐滢又爬起来了,说是心里害怕,梦见妈妈出事了。就这样,你躺下,我起来,你起来,我躺下,姐四个谁也没睡好。
  在郑家吃完早饭后,郑仁郑义郑敏都出去到工厂到学校干革命去了,郑家只留下了郑大爷和郑大娘。老两口对四个孩子不放心,就一块到乐瀛四姐妹住的房间,来陪她们说话。说什么啊?说来说去,总还是离不开她们的爷爷奶奶,她们的爸爸妈妈。“这年月,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好人往死里整呢?”说着说着,郑大娘就流起了眼泪。郑大娘一哭,乐玉乐钰乐滢就跟着哭,乐瀛虽说是劝妹妹们,说世间人不相信眼泪,可自个儿的眼泪也还是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淌。
  “姐,咱们看妈妈去吧!看妈妈去吧!”乐钰央求着乐瀛。
  乐瀛紧锁着眉头:“妹!可张叔叔告诉咱们,不能去看啊!”
  “怎么不能看?”乐玉说,“姐,要不我和乐钰去,你和二姐在这儿。我们和妈说几句话就回来。”
  乐瀛何尝不想去看看妈妈呢,她翻来覆去地想了想,去批斗现场看看妈妈,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张叔叔究竟担心什么呢?她一时也真捉摸不透。她对妹妹们做出了决定:“行!咱们这就去和平广场看妈妈。”
  “孩子们,要小心啊!”郑大娘嘱咐着。
  “都小心点,孩子们啊……”郑大爷叮咛着。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点三十分。
  和平广场,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反复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反复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这里集聚着奉天市各所中学的教师和学生。“坚决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欧阳芳”、“坚决打倒苏修特务欧阳芳”的横幅、条幅标语数以百计。批斗大会的主席台设在广场的南端。乐瀛她们打听了,大会九点钟开始,被批斗的和陪斗的人都已押在主席台的右侧。于是她们姐四个鱼贯地从人群中直接奔向了主席台的右侧。陪斗的人可不少,五六十个,脖子上都挂着大纸壳牌子,头上都戴着高高的纸壳帽子。几百名红卫兵把这些人围得铁桶一般。姐四个到这儿一看,才知道,想靠近母亲,那真如白日做梦啊。你想和红卫兵们商量商量,跟他们讲,想见见某某某,和某某说几句话。那你可是找倒霉啊!你要是真这样问了,无疑,你别走了,留下来,一道挨批斗吧。
  看到了,透过外围红卫兵队伍的空隙,四姐妹都已看到了妈妈,高高的纸帽子上写着“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东方青竹”;脖子上挂的纸壳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东方青竹”。看不见妈妈的脸,妈妈低着头,此时纸壳帽子是紧紧地扣在妈妈的后脑勺上的。
  乐瀛四姐妹的妈妈东方青竹是医学院的教授,欧阳芳是和平中学的校长,东方青竹和欧阳芳初中和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是最要好的姐妹。欧阳芳因为曾是国派流苏学生,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就被说成是苏修特务,就要被批斗吧。
  “妈妈——”乐玉冲着妈妈喊了一声。
  “妈妈——妈妈——”四姐妹同声喊了起来。
  东方青竹听到了女儿们的喊声,浑身一颤,猛一挺身,纸壳帽子顺着后背便落到了地上。她顺着喊声望去,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女儿们。苍天啊,保佑她们还完完整整地活着。此时她有千言万语要说给女儿们,可是她知道,这哪里是倾吐话语的地方啊,弄不好,还要把女儿们牵连进来啊!她忍着心痛,拼尽全力地对女儿们说:“回去吧,孩子们!快回去吧——”
  “喊什么喊?!”身边监管的红卫兵,从地上捡起了纸壳帽子,恶狠狠地扣在了东方青竹的头上,然后,又咬牙切齿地摁住东方青竹的脖子,“老实点!低下你的狗头!”
  外围的红卫兵,推搡着乐瀛四姐妹。嘴里不停地嚷着:“狗崽子,快滚开!快滚开!”
  妈妈的头又低了下去,重重的纸壳帽子又牢牢地扣在了妈妈的后脑勺子上。乐瀛姐妹四个眼含着泪水,身子往外移动着,脑袋侧歪着,眼睛凝视着妈妈那弯着腰的身影。
  她们是多么想多看一眼妈妈啊。
  “姐,”乐玉对乐瀛说,“咱先别回去了,咱就到后边看吧。”
  “姐,”乐钰对乐瀛说,“回去,只能呆在郑大爷家,没准儿,电机厂张广富已经领人去扒咱们的房子了,挖咱家的院子了。回去一旦碰上,那可糟糕呢。”
  乐瀛一想,妹妹说得也对:“行,咱们就到后边看这批斗大会。”她提醒三个妹妹,“咱们可得躲和平中学的人远点儿。”
  
  张广富带着电机厂三百多位工人,开着推土机、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乐家大院儿。先是一通细搜细查细找,搜什么?查什么?找什么?搜枪支弹药、查变天证据、找变天账。说起这个张广富,和乐瀛的爸爸乐天民都在电机厂工作,张广富是一个车间主任,贫农出身,没上过学;乐天民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是一个典型的大知识分子,是厂里的总工程师兼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究其根源,张广富的车间主任,着实是乐天民鼎力提拔起来的,乐天民认为张广富虽然文化水平低,但踏实能干,有革新钻研精神。张广富不知道这里的内情。
  一九五九年,市科协外派苏联学习人员,下了红头文件让乐天民去苏联学习。当时的张广富,不知天高地厚,闹吵吵地非要去苏联学习,自个儿跑到科协质问领导,为什么不派他去苏联,指着人家鼻子,说科协领导看不起工人阶级。闹腾了好几天,也没派他去。至此,他竟然在心里对乐天民结下了一个大大的疙瘩。他认为,资本家出身的大知识分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对他们,就是一句话,狠狠地整治!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他高兴极了,哼!整治乐天民的时候到了。要说这世间啊,老天爷安排人群的时候,咋就非把冤家拢到一块堆呢!张广富的大儿子张解放现在是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大二的学生,乐天民的母亲孔庆筠是美术系的教授,而且,在高考前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孔庆筠对张广富的儿子张解放不知道辅导了多少回啊。好嘛,这会儿,父子联合,同心合力,整治起乐家来了,对乐家的人,那可是置于死地而后快。
  搜,哪来的枪支弹药?查,哪有空穴来风的变天证据?找,变天账是什么东西?可张广富的儿子说有,张广富说有。他们说有,就有嘛。搜完了,查完了,找完了,没有!
  哗哗啦啦——张广富号令推土机推倒房屋,号令挖掘机挖地三尺……邻居们大都离家而去,只有郑大爷老两口呆在家里,推土机、挖掘机的隆隆响声,震的老两口心直发颤,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乐瀛四姐妹的平安回来。
  
  和平广场上,批斗大会已经开始了。乐瀛四姐妹站在会场的南边的一根电线杆子旁,她们翘着脚,紧紧地盯着批斗台。红卫兵们怒目押着欧阳芳,两名男红卫兵分别驾起欧阳芳的胳膊,使欧阳芳的头几乎抢在了地上,当时挨批斗者的这种姿势,被红卫兵们美其名曰坐喷气式飞机。紧挨在欧阳芳左边的就是东方青竹,她也同样享受着坐喷气式飞机的待遇。会场上,“打倒欧阳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在和平广场的上空,萦绕回荡。一位三十多岁青年教师正在发言批判欧阳芳。“……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分子,多年来,她执行着一条反动透顶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她大肆宣扬封资修那一套,培养小宝塔,走白专道路,毒化着我们的青少年。欧阳芳是个不折不扣的苏修特务,在留苏期间,羡慕和效仿苏修的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和洋鬼子搂搂抱抱,给我们中华民族的脸上抹上了一把黑灰。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反革命分子欧阳芳!打倒苏修特务欧阳芳……”
  在可撼动天地的口号声中,东方青竹猛然挣脱了拽着她胳膊的两名红卫兵,勇猛地冲到麦克风前,慷慨激昂地陈述起来:“同学们!老师们!不明真相的群众们!欧阳芳校长,是中国党组织的好女儿,她根本不是什么苏修特务,她是一个兢兢业业为中国教育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好校长!刚才这位青年教师的发言,完全是在污蔑欧阳校长!完全都是不实之词,是无稽之谈……”
  “妈妈!妈妈啊!”乐瀛姐四个在台下远远地看清楚了妈妈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听见了妈妈那激昂而又响脆的话语。她们不禁同时喊了起来。这喊声既有从骨子里往外的对母亲的担心,又有对母亲坚持正义的赞许。
  先是一片鸦雀无声,只是那么一会儿,一会儿啊!几十名红卫兵就冲到了台上,一名女红卫兵领着群众高喊着口号:“坚决打倒反革命保皇狗东方青竹!打倒东方青竹!坚决打倒东方青竹……”伴着口号声,红卫兵们一个个便挥起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狠命地砸在了东方青竹的头上;蹽起了无产阶级的铁脚,狠命地踢在了东方青竹的身上。
  “把东方青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东方青竹永远也不得翻身!”
  红卫兵们在东方青竹身上拳脚相加,革命口号和革命实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真是货真价实的理论联系实际,须臾,东方青竹便被红卫兵们打翻在地,被踏上了无数只脚,东方青竹着实是永世不得翻身了。她死过去了,她的鼻子往外流着鲜血;她的嘴往外流着鲜血,她的耳朵往外流着鲜血……她的眼睛依然在怒目而视,她死不瞑目啊!
  乐瀛四姐妹疯狂了,她们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几尽是跳跃着,冲到了批斗台上。
  东方青竹仰面躺在批斗台上,此时,她两眼直视青天,那姿态,似乎是在质问苍天:公道何在?真理何在?人道何在……
  不容乐家四姐们对妈妈的呼唤;不容乐家四姐妹对妈妈身体的抚慰;红卫兵们,愤怒了,开始对资本家的狗崽子们施暴了。瘦猴,对,是瘦猴黄生领着一伙红卫兵,对乐瀛四姐妹大打出手,那真叫一个狠啊!
  “打倒黑五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乐瀛……”
  乐瀛四姐妹在口号声中,一个个昏倒在了无产阶级的批斗台上,和她们的妈妈东方青竹一样,红卫兵们在她们身上又一次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和实践联系在了一起。她们一个个地被打翻在地……
  红卫兵们很人道地把东方青竹拖到了台子的一边,把昏迷不醒的乐瀛四姐妹拖到了台下,似乎是她们可以自由了,愿意活就自己醒过来;不愿意活,完全可以跟着她们的妈妈到另一个世界去,到没有阶级斗争,没有无产阶级专政的阴曹地府去,何去何从,那可就任她们自己选择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儿,一片,一片,一片,一片……雪花飘落在乐瀛四姐妹的脸上,化成了水珠儿,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进了乐瀛四姐妹的口里。和平广场上静悄悄地,此时,愤怒的中学红卫兵们,批判者们声嘶力竭的发言,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已荡然无存。快中午十二点了,晕厥的乐瀛四姐妹大概是不该命绝,也许是妈妈东方青竹不愿意带她们去吧,她们一个个地又都醒了过来。没有了,那汹涌的人群;不见了,妈妈的躯体。“乐瀛……乐玉……”是什么人在呼唤着她们?郑大爷蹬着“倒骑驴”的三轮车来到了她们的身边。老爷子把她们一个个地扶上车,朝着家里的路上,用力地蹬着。雪下大了,一个洁白的世界映在了乐瀛四姐妹的眼前。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把这尘世上一切一切的污垢全部遮掩了起来,让人再也无法辨别出这世间的黑恶。倘若乐瀛四姐妹的脸上没有那活人的热度,这棉絮般的雪片,也一定会把那一块块紫青的伤痕掩盖得严严实实,那世界才真正称得上一片苍白啊!
  郑大爷的倒骑驴已到了乐家大院,张广富们已经撤走了,乐家的居所已经不复存在,废墟被大雪所覆盖,高高低低的残垣断壁,被大雪遮蔽着,活像连接着的一座座坟墓,那么凄凉,那么冷落,那么萧索。乐家真的家破人亡了……
  
  晚上九点半,张大勇和妻子刘桂兰来到了郑大爷家。
  “孩子们,你们受苦了……”刘桂兰鼻子一酸,泪水就涌了出来。
  “什么也别说了。”张大勇低着头,催促着,“乐瀛乐玉,你们姐四个快都换上衣服,咱们赶半夜十一点的火车,让你们的婶子带你们回岫岩我们老家去。”
  刘桂兰把手中的一个布包袱打开了,把四套半旧的蓝色平纹布棉衣服分别给了乐家四姐妹:“孩子们,快穿上吧,咱们这就往车站赶。有婶子在你们身边,你们什么也别怕了。”
  乐瀛四姐妹穿好了棉衣服,跟着刘桂兰和张大勇走出了郑大爷的家门。郑大爷一家人送到门口,与乐瀛四姐妹洒泪而别。
  雪依旧下着,下着。借着老君里的路灯光,乐瀛四姐妹望着自家的院落,望着那被白雪所遮蔽,如同一堆堆坟丘似的断壁残垣,好怕人啊,她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爷爷奶奶啊,你们在哪里?我妈妈被他们打死了。爸爸,我妈妈死了,你知道吗?爷爷奶奶,爸爸,我们走了,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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