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逢恶夫

　　
　　大人们都在车后走着。车上，香儿抱着渐渐冰凉的草儿，泪流如涌。石头抱着香儿都睡着了……巧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仅剩的这两个孩子，她怎么也接受不了现实。
　　她觉得观音娘娘在跟自己开玩笑，她曾经一次次地求娘娘照顾照顾她的孩子，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与如此凄惨，她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还都那样凄惨！
　　她想起她走时候的羊娃，羊娃比石头小，和石头同一属相的两兄弟，但是性格刚强，从下就试图保护石头后来又经常保护所有的兄弟姐妹，为了这个，羊娃挨那个畜生的打最多，身上从来没有断过伤疤。最后竟被那畜生活活打死了！
　　她又想起牛娃，那是多好的孩子，这个孩子比石头小两岁，是香儿的弟弟，从小听话懂事，胆小的从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怎么说没就没了？至死都没见到医生的面！
　　草儿，襁褓里很喜欢笑的一个孩子，可怜她还没有记住妈妈的样子她巧儿就狠心扔下孩子自己逃命去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才长这么大。等她回来的时候可怜的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没有伤痕的地方！
　　草儿临死前搂着她的脖子，小手搂得那么紧，那依恋的眼神……好像就在眼前就在刚才！她脑中乱做一团又在高速运转，她快将自己想疯了。她不想活了，她感觉自己也活不下去了，她巧儿活得够够的了，从生下来一步步走到现在，走到最深的灾难里。她好像被狗子施了魔咒一样怎么也走不出灾难，谁会想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畜生把自己的孩子活活打死了！她已经不再悲伤，她恨！她恨自己的命运，她恨老天爷不长眼睛，她更恨狗子这个魔鬼！她巧儿如今为什么不死，还活着？
　　石头和香儿在梦中时而还在抽泣，瘦小的肩头的抖动就像在撕裂她的心肺……痛不可当，他又想起了这里人们还都不知道的斌娃，唉，斌娃，也是娘的肉啊……“占娃”一定会照顾好斌娃的，她想，这是她唯一能得到的慰藉，占娃呀，她的占娃，此刻要是占娃在多好，要是她的占娃在至少在这样的苦娘面前她会有一条搂着她的胳膊，他可以有一个存储她眼泪的胸膛……然而，这怎么可能？她又怎么忍心把她亲爱的占娃掷于魔鬼眼前，掷于危险的境地呢？
　　当然了，要不是这三个孩子和占娃她巧还活什么，今天就不把血和狗日的狗子倒在一起才是怪事！想到这里，巧才稍微有了一点活下去的勇气。“斌娃会吃很多苦，但不会有这么危险，我一定再也不能离开剩下的这两个孩子了，死都要和他们死在一起！巧咬着牙，在心里恶狠狠地说。
　　一行人都沉默不语，这一夜，好像一个世纪该经历的苦难都发生了。人们各自悲伤，想了太多太多。
　　当一行人出现在村头天已经出现亮色，远远看到村头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着。
　　此人正是狗子，他整夜都没睡，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即使羊娃和牛娃死了他也依旧能睡好。每次看到他们可怜兮兮的他都告诉自己，谁让他们是那个贱女人下的崽，一点都不抗打。
　　每次他心里开始翻腾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自己，每次都很奏效，可是这一次他怎么想也不能睡着，他的三个孩子都不见了，以前有五个，他想死一个两个没啥，不是还有嘛，即使他们都死了也不能抵消那个贱女人给他带来的耻辱大，女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他常常想到自己七岁的时候，亲眼看到自己的娘跟别的男人在炕上睡觉，而他那窝囊的爹居然蹲在门坎儿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从那时起他就瞧不起他那个爹，他发誓自己以后一定要硬，一定要降服自己的婆娘，同时他也开始恨女人，他认为所有女人都跟他的娘一样，让自己的男人抬不起头。
　　他的一个个老婆不折不扣的证实了他的这个猜想——竟然和一个卖货的河南人偷偷摸摸的好上了，在他刚刚有所觉察的时候，这个贱人竟然跟着她的相好的跑了！“女人就是贱货，不打，怎么会服帖，对女人就是要把她打得害怕，让她知道什么是害怕！”在第一个女人和别人跑了之后他竟然得出这个“感悟”竟然是“打轻了。”
　　所以当他娶到了巧，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新婚之夜就先狠狠打她一顿，让她害怕！最后把自己都打累了，还怕没有达到目的，就用刀子在巧的胳膊上划了道口子，看着巧的鲜血，听着巧的惨叫，他才满足了，但又觉得这还是不够，他就几乎每天打巧一顿，即使常常没有任何理由。
　　他本来觉得他成功了，他打得她服服帖帖，都不敢正眼看自己，每当他看到他一出现巧就浑身颤抖的时候，他就特别有成就感。
　　后来巧吧嗒吧嗒地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又一个，这些小东西偶尔揍揍也挺带劲，最重要的是全家人没人敢不听他的话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巧居然跑了，他恨，他终于证实了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贱以外，他又将恨转嫁给了这些孩子，他要蹂躏她生的娃，他要让她苦不堪言，他在一步步地实践着，可是有时候他又不知所措，尤其看着他们抱作一团哭着求着别打了的时候，他又想，他们也是自己生的啊。
　　可是现在所有孩子一下都不见了，他开始发慌，这几个孩子是死是活会怎样且不说，羊娃是怎样死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再说了，他们竟敢超越自己的权利，这还了得！在地上转了又转，想了又想，毕竟，是自己亲生的，终于忍不住跑到了村头。
　　当他看见有人回来了，急忙迎了上去。老刘头垂头丧气地坐在车辕上，抱着鞭子。车后远远的几个人走着。车上做这个妇女垂着头一动不动，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他看不清这是谁。但他一眼就看到了石头和香儿，“腾”的一下，他习惯性地又来了气。
　　他跑上去，拦住车，一把就把还在睡梦中的石头拽了下来，一个耳光把孩子扇倒在地“狗日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给我跑！”接着他又看到了他看到躺在车上的草儿，顿时恨得牙颤，“你个狗娘样的小崽子，还躺在那儿装病，看我不打死你。”“不用打了，她，她已经死了。”香儿被惊醒了，哭着喊出来。狗子愣了一下，他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看到了巧，那个他日日恨的贱人。他怎么也没想到巧会和孩子在一起，一时愣住了。
　　孩子的哭喊声把巧从痛苦中惊醒，她也看到了狗子。当这张令人憎恨的脸映入巧的眼帘时，狗子对她长久的暴力使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深深地恐惧。孩子的哭喊又使无比愤怒的她愤怒。
　　这时候狗子反应了过来，凶狠地像巧冲去，嘴里还恶狠狠地骂着“贱人……”香儿更快地反应了过来，从小她就看惯了的狗子凶狠打母亲的情景，使她迅速做出了判断，“这次，一定要保护自己的母亲。”他哭喊着，像个受惊的小鸟一样张开双臂挡在巧前面“别打我妈！”石头也反应了过来，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抱住狗子的腿。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情景，这是反了？狗子顿时怒不可遏，抬起另一只脚踢在石头肚子上，把石头踢得飞了出去，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又一巴掌扇在香儿脸上，血顿时顺着这个小女孩的嘴角淌下来。
　　巧眼睁睁看着保护自己的孩子瞬间被打，突然觉得她俩也是羊娃、牛娃和草。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勇气也让她无比敏捷，“啊”的大叫一声，抓住狗子伸过来抓她头发的手，狠狠咬了下去！恨恨地，愤怒、悲伤还有仇恨都在这一刻于她的牙齿间爆发！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狗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贱女人敢咬他，这个曾经被他打得服服帖帖，在自己眼前眼皮都不敢抬一下的女人竟这样凶狠。他吃惊，更是钻心地疼，“啊！”他疼得失声叫起来，继而是无比的愤怒，挣扎着，想把手从巧的嘴里抽出来。用另一只已准备好的拳头狠狠击打着巧的头部，嘴里喊着：“贱人！放开！放开！”
　　此时巧什么也听不见，任凭狗子怎么挣扎，打自己的头，都不松开，她更凶狠地咬着，此刻她只想把这块肉咬下来，她恨不得把这个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畜生吃了也解不了她的恨！牙齿被狗子扯得松动，感觉就要被扯下来了，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咬着，狗子更凶狠地攥着拳头，反复击打巧的头部。
　　巧终于被打晕了，狗子抽出手来，在地上找了半截转头拿起来冲向巧，对准她的头部狠狠砸下去……
　　“住手！”大队长远远听到马车前有人哭喊，一想就是狗子在闹事，就带着那几个人飞奔过来，正赶上狗子要拿砖头砸巧的头，顿时怒不可遏，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样怒吼着，他仿佛又回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左手抓住狗子拿着砖头的手，右手抡起拳头一个勾拳打在狗子的下颚上，狗子被打得跳了起来，仰躺在地满嘴是血。他更加愤怒了，却不知道谁打了他，迅速站起来拾起一块砖头疯狗一样冲向前去。
　　大家都看到了巧晕死在车上草儿的尸体旁边，满脸是血，两个孩子抱着巧大哭着，以为巧又被狗子打死了。如今又看到狗子拿着砖头冲向大队长，都愤怒了，挡在大队长面前，就连从来胆小怕事的刘老头也愤怒了，拿着赶车的鞭子挥舞着，站在人群中。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地驶来，大家都没看见。
　　狗子一愣，又壮起胆子大喊“都给老子让开，谁敢管闲事老子就打死谁！”狗子抡起砖头向众人砸去。
　　“呯！”一声枪响，紧接着，一声威严的断喝：“住手！”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吉普车上跳下来的四个人站在大家面前，一个是公社的李书记，一个是村学的李老师，另外两个是头上带着有国徽的公安，一个其中一个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指向狗子。狗子吓呆了，手里还举着砖头，一动不动。
　　“就你小子这熊样，对谁都想动手，要是在战场上，你们的大队长杀了你就像捏死只臭虫！”李书记怒斥着“还不放下！”
　　“你就是狗子？”一个公安走向前来问，狗子颤抖着点点头。“有人举报，你踢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们奉命来带你回派出所接受调查。”这个公安说。
　　“调查？去派出所？羊娃？”狗子心里翻腾着，其实，羊娃死的时候一口一口往外吐鲜血的情景这些年来一只在狗子的心头翻腾，有时也会折磨着这个畜生般的父亲。做了这样的事他的心是虚的，他也受到过良心的谴责，他其实也会害怕，因此这些年下令看见过这个情景的孩子不许告诉别人，否则就扔了草儿、会把他们也都踢死，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把自己也惊了一身冷汗。
　　此时，羊娃和自己的鲜血又一次最清晰地出现在狗子眼前。他大汗淋漓却又心有不甘地嘟囔：“可是我踢的是我的儿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亲生的儿子。”“那就是有这个事？”公安突然一边一个抓住狗子的手，迅速给他戴上手铐。“有这个事？”公安面带怒色“真的是你的亲生儿子？”
　　“这个事是真的，但确实是我的亲生儿子，不信你问大伙。”狗子眼里流露出一种快淹死的人浮上水面的、强烈求生的希望。
　　在场的人再次愤怒了！更愤怒的是两个公安，年龄大一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狗子。”
　　“哎，公安同志。”
　　“如果不是王老师报案，我根本就不信会有这样的事，就是王老师说了我也半信半疑。原来真有你这样的畜生！”
　　年轻的公安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按着狗子的脖子呵斥：“谁跟你这畜生般的人是同志！给我老实点！”两个公安按住狗子的头，押着他向吉普车走去。
　　谁也没想到，正在这个时候，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吓得傻傻的石头和香儿“嗷”地大喊一声冲过来抱住了两个警察的腿“叔叔！警察叔叔！别带走我爸爸！”声泪俱下……所有人都呆住了，两个警察一时也不知所措，相互对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忍不住问：“孩子，他可是杀了你弟弟的凶手，刚才打了你们母子啊，我没看出他有一点情分，要不是觉得他凶残我也不会用枪对着他的。”“呜呜——”石头哭着，哽咽着：“可是他是我爸爸啊……”紧紧抱着警察，再也说不下去了。
　　书记和大队长一起走了过来，蹲下一人抱住一个孩子：“孩子，这是国法，不是你一家的事啊，放开，伯伯给你说。”书记说着，企图掰开石头的手。“不！伯伯，别让警察叔叔带走他，他是我爸爸。”石头、香儿一起大哭起来。
　　大队长站了起来，右拳狠狠砸在左手上“唉！”狗子眼里流出一丝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大队长，“你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多好的孩子啊，唉……”“唉！”公社的李书记深深叹了口气，拍拍他老伙计大队长的肩头，转身自己先上了吉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