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草 作者:老鼠的亲兄弟 发布时间:2017-04-26 15:29:30 字数:13907
(一)
年很快又要来了,寒假也快到了。
过了新年,田一苗就八岁了。田山源与西安娜决定过了年送田一苗去学校念书。念上几年书好让他的脾气改一改,变得像他哥哥那样温顺,听话。田小苗一直是田家庄上人见人夸的好孩子,讨得许多人喜欢。田小苗无论大人说什么也不回驳,大人的话田小苗只会一味地接受。这样的孩子当然就成了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了。
田一苗知道父母要送自己去上学了,兴奋地往汉堡婶婶家跑去。他要告诉汉堡婶婶、兰香姐。田一苗跑到汉堡婶家,见汉堡婶在刨玉米,兰花蹲在一边掰没有刨干净的玉米头。田一苗好奇地问兰花不是还没有放寒假吗?为什么不上学呢?
兰花偏头就骂道:“我上学不上学关你屁事,要你管啊。我不是不喜欢上学,喜欢帮娘干点活。我家里活不干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自己非常渴望上学。上了学就可以成为“红小兵”,袖子上戴着一块鲜红的“红小兵”的牌子,经常在农会坪里集合起来,满村巷上地呼喊口号,威风凛凛,那有什么不好?有一回他挤进队伍中还让老师提着耳朵扭了出来,喝问他装什么“红小兵”?一边玩着去。
汉堡婶笑着骂女儿:“你还帮我干活,你玩都玩不快活!”
田兰花让娘一骂,丢下玉米棒子,就要跑出去玩了,汉堡婶又黑下脸,斥责女儿:“就帮着干一会儿会死的吗?”兰花争辩道:“你不是说我不帮着干吗?我帮着干你又没看见!”兰花说着又蹲了下去,又唤田一苗帮着一起干。
田一苗拿了条小板凳坐到田兰花跟前,便说起了过了年他也要上学了。也要成为“红小兵”了。兰花喝斥道:“你以为红小兵你想当就能当的?那要同学们选的,你这样让人嫌的人,会有人选你吗?”
田一苗听说红小兵是要同学们选的,心里就凉了。他在田家庄上除了娘、汉堡婶、兰香姐三人真心喜欢他,就没有人真正喜欢他了,那他到了学校里肯定没有人会喜欢他的。不过他又暗下决心到了学校里他就改了自己,博得同学们的喜欢不就可以当上红小兵了吗?
田兰花又说道:“你要是不会读书,老师也不让你当红小兵的!读书你以为摆家家那样简单啊?一个班上才有几个人会读书啊?你读书肯定是个大笨蛋。有些人上了三个一年级还是一年级。”
田兰花已经上了一年学了,很懂得学校里一些事情。
田一苗让田兰花一顿抢白,低下头不敢争辩,他还没有上过学,还不敢逞强。况且田兰花在生活上事事都比他能干,还是他的保护神。她也没有被选为“红小兵”,也要留级,他上了学,也有可能是个不善于学习的人。
不过他直直地看着兰花,目光中还是生起了一丝不屈,他隐隐地觉得,兰花不行也并不证明他也不行。只不过他不说出来。
忽然田学军与田山林跑到门口唤田一苗到农会坪里去玩。田一苗也正好让兰花说得心里有些不快。丢下玉米棒就要往外跑。兰花却一把抓住他不让他走。如果他不帮着掰玉米,他上了学,有人欺侮他,她就不帮他了。
“你不要欺侮我就好了!”田一苗摔脱了田兰花,回敬了田兰花一句,就冲了出去。
田一苗与田学军、田山林三人跑到农会坪里,见坪子中央围着一大群孩子。孩子堆中有两个光着膀子的孩子在摔跤。他们两人的棉袄丢在一边地上,一个新的,一个已经破了。摔跤的是田老虎的儿子田小龙与田大盆的儿子田发财。田小龙长得一身肥肉,两只奶子就像少女那样抖动着。他有四个姐姐,与父母一道下生产队里劳作,生产队上年年算他家工分高。他家的日子在田家庄上是上等水平的。而儿子只有他一根独苗,所以父母格外地宠爱着他,他也好像自己的本事远远高于他人,说话口气很强硬的,只是大家知道他有点傻气。而田发财兄弟有六个,孩子们还小,家中劳力不足,母亲也不爱上生产队上劳作,家里条件与田一苗家差不多,平时做人也本分,田一苗与田发财就比较亲近。
田一苗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倒希望田发财能够取胜,压一压田小龙。
可田发财与田小龙两人抱在一块,你进我退。我退你进。谁也没有将对方摔倒。四边看的人高叫道:“加油,加油!”
田一苗看着,抹了下鼻涕,嘻嘻地笑了起来。他笑了起来,破棉袄上掉出来的棉絮也好像张着嘴巴在笑。
田小龙已经开始喘粗气了。田发财突然发力,硬生生地将田小龙拽倒在地。又轻蔑地哼了声。四边看的人哄地一阵大笑。田一苗也跟着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田小龙趴在地上看到田一苗这样的人也敢取笑,双手撑地,滚爬了起来,冲到田一苗跟前,右手抱住田一苗的头,右脚已经垫到田一苗前边,使劲将田一苗往前一扭,就将田一苗绞到了地上。
田一苗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懵了。他脸上一阵发热,红着脸羞愧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就要钻出圈子。却让两个大孩子拦住了。他们逼着田一苗与田小龙摔一跤。要不是田一苗心里想改变自己,想争做个好孩子,那田一苗早就张口咬他们了。可他很快就要上学了。他想到了学校里一定要让大家看到他也是个好孩子,乖乖的孩子。况且他的力量也无法敌过拦住他的大孩子。他只得一个劲地低着头往外钻。
田小龙却逼到田一苗跟前,叫嚷着:“你想逃了?我打不过发财,还打不过你吗?我一只手,要你跌到那就跌到那!”
田一苗让田小龙羞得发急,却又不敢上前,便对两个拦着他的大孩子叫道:“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咬你们了!”
两个大孩子这才笑着放了他,要田一苗不要发火,大家只不过闹着玩玩的。
田一苗钻出人堆,就往家里跑去。心中却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强大有力量的人。庄上不仅仅白家人看不起他,其实其他人也看不起他。他只要出现在田家庄上就有可能被欺凌,被挤压。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强大起来。娘常常说俺是世上最没本事的人,不要与人顶撞,别人骂就由了他骂去。大概也只有学着娘那种处世的法子了。可是他胸腔里就有一股想反击的气流往上蹿。想发脾气,想发抗。可他要反击又没有取胜的把握。看来自己不仅仅要做个好孩子,还要变得一个没用的人。一个没用的人世上的人就不会与你计较。与你计较了也失了他们的面子。
田一苗钻出人堆,田学军、田山林也跟着钻了出来,追着田一苗跑回了八间房大门前的坪地上。田学军与田山林谈论起学校里的事。而田一苗心里还是纠结着刚才让田小龙羞辱的怒气。这口怒气又无处发泄。
田学军忽然说到了学校里他绝不要田小龙玩。这话题倒让田一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三人就谈论起田小龙一些短处的事。田小龙的娘是个喜好拉男人的女人,这种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就会拉男人,靠身子让家里的日子好起来的。于是田一苗心里也觉得田小龙家里的条件也没有什么可敬的。
田学军又告诉田一苗、田山林,新学期里,他爸爸也要到学校去教书了,还当校长呢。
田一苗惊讶地看着田学军。他没有想到田学军的爸爸一直当大队干部,怎么一下子就要变成学校里的校长了?以后自己往往不可得罪了田学军。得罪了田学军就等于得罪了校长,得罪了校长,作为学生在学校里还会有好果子吃吗?田一苗想到这些看着田学军,真想对田学军说些讨好的话。可是他就是说不出讨好人的话。他反而在心里想,你爸爸既然当校长,以后说不定你念书上比较强,那我就要胜过你。就要让你认识认识田一苗。学习上要是比别人强了,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打压下去的,也证明了自己的力量。田一苗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能证实自己的出路而踏实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学习上强不过他人,他离世的大哥曾经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学习尖子,那他也要成长为方圆几十里的尖子。
四奶奶坐在门口结着线,忽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乘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快速地从墙上抠下一小粒泥,丢进了干瘦的嘴巴里。
田学军因为爸爸要当校长,就成了三个孩子中的中心人物了。可田山林也不服输,他说他姑父已经将白三天弄到城里去工作了。他长大了,姑父也说要把他弄进城里去当工人。
这更是让人羡慕的一桩事。虽然那桩事看不见。可眼下田山林的姑父是乡亲们眼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田一苗与田学军也不得不敬之。
三人以为过了年才上学,似乎还有很长的时间,可正当那天早上到来的时候他们这才感觉到一下子就到了自己渴望的这一天了。
(二)
这天一大早田一苗醒来,娘已不在床上了。田小苗也起床了。父亲与田大苗他们在堂前跟田有才他们说话。田一苗没有叫爸爸,就自己套上了破烂的、大姐留下的花棉袄,扣上纽扣。母亲从厨房里过来发现田一苗自己穿上了衣服,笑着夸他毕竟是上学的人了,真正是长大了。娘从床档上抽下布条,将田一苗棉袄的前襟折叠到一起,就捆扎起布条,捆扎得田一苗感到腰间一紧,这样走到外面也暖和许多。
娘将他抱下床,嘱托他早饭已经熟了,洗把脸,就快点吃,吃了好去上学。
田一苗噢了声,就跑到客厅中。父亲自己已经洗好脸,就他洗过的温水替他洗脸。他们一家子只有那条旧得发黑的毛巾,也只有一只木面盆。全家人没有人洗牙齿。村上也很少有人洗牙齿。赵家娜的儿子田水清已经开始洗牙齿了,他已经十八岁,有人说他很受女孩子的青睐,因为他长得帅气。可田一苗打心眼里不喜欢赵家娜一家子,赵家娜一家总喜欢说谎,还喜欢干点小偷小摸的事。田水清常常深更半夜出去不是偷别人的柴,就是下田里去偷粮食。有人说有一回还被田文才碰上了,可田文才看在本家的分上饶了田水清。
田一苗让父亲替自己洗了脸,就跪到板凳上吃早餐。他家的桌子还是那张破旧的让虫子蛀的桌子,另半边已经烂掉了一大块。桌子的缝隙间积着厚厚的污垢。可是田一苗还没有心思关注自己家的桌子。一切的希望他都放到了等他长大了。
娘从房间中拿出一只退了色的红色购粮袋挂到了田一苗脖子上,笑着嘱托他这是给他当书包的。家中唯一一个大哥留下的书包还是田小苗背着。田一苗嗯一声点点头。他只要有学上,不与小苗争抢什么书包。书包也不过是用来背书的。他也似乎是接受了一个事实,家中只要小苗用得着的,就得小苗先用,小苗不要才能到他头上。他从来没有以为这有什么不可。
田一苗脖子上让娘套下一只空购粮袋,忽地感到肩上压下一付担子,沉沉地压着他顽皮的野性。他在心里直鼓励自己要改变自己,开始一个全新的“田一苗的旅程!”
田一苗吃了早餐,跳下板凳,就要跑着去上学。父亲却要他等等。他吃饱了会背着他去上学的。
田一苗回过头去看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今天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温馨。还要背着他去上学?田一苗明晃晃的眸子里闪烁出一丝喜悦。他本来想冲父亲说:“不用你背,我自己会走。会跑!”但是他一边也想与父亲好好相处,另一方面他想到了学校里一件最让他无法应付的事,那就是他的小萝卜条肯定会引起同学们的议论。学校里还有牛栏坞、棉花坞、枇杷坞三个坞里的孩子不知道他有根与众不同的小萝条。要避免他们嘲笑,只有不让别人看见。可他还是开裆裤,还要上厕所,就是学会小上厕所,尽可地不将自己的东西外露,还是无法彻底避免他人的嘲笑。那只有学会面对别人的嘲笑而忍下自己的脾气。
可父亲跟着去了,孩子们至少当着他父亲的面不敢嘲笑他。
田一苗就等着父亲。父亲吃饱了早餐,蹲到了天井边,唤了声。田一苗就像青蛙一样跳到父亲后边,趴到父亲背上。父亲背上有一股暖流,从他胸前传进他心里。他深深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宠爱。那回与白子兰的事父亲将他打得那样凶,那也是白家人的势力给逼的。
父亲站了起来,跨过了天井,就问田山林的娘山林上学去了?山林娘说他已经跟着水林去了。
四奶奶坐在门旁见田一苗由父亲背着去上学,掏出手帕擦拭着眼屎,笑道叮嘱田一苗:“翻皮,到学校里可不要骂人,咬人,好好读书!”
田一苗心里一下子就涌上了不快,本来是好好的嘱托,四奶奶偏偏要叫他最忌讳的外号。要是平时他早就冲四奶奶吐口水,骂脏话了,可这还是刚刚出大门去上学,不能出口就骂人,况且田校长回到家里,四奶奶要再添上几句恶言,以后在学校里就够受的了。田校长是不能得罪的人物。
田一苗想到这儿就趴在父亲背上没有回击四奶奶。
出了村庄,田一苗看着远边的青山,闪出一个个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问题在他头脑中像春天的绿芽儿一般地从湿润的泥巴地上露了出来。远边的青山间飘着一朵朵白云。那白云间是不是住着长胡子飘飘的神仙呢?田一苗贴着父亲的耳根问道:“爸,你说天上有没有神仙?”
“有啊。怎么会没有神仙呢?没有神仙我们人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人就是神仙变出来的!”田山源看看天,回答着儿子。他感觉儿子的屁股滑了下来,停下脚步肩膀往上一使劲,将孩子往上托了托。又对儿子说道,“天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很大的柱子撑着。天就不会塌下来了!”
“是谁撑起了天?”田一苗对神仙的话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平日里他也常常与田学军、田山林他们说起神仙的话题,但许多问题他们小孩子并不能找到答案。今天趴在父亲的背上他就可以得到许多答案。明天还可以上伙伴中宣扬他爸爸说的。当然他爸爸说的话远不如田学军爸爸说的话那样有份量。而田山林也可以抬出姑父将他们所有人的观点否决了。
“神仙啊!我们人谁有那么大的力?所以天上肯定有神仙的!”田山源从天有四只角,并且有四根人撑不起来的柱子上有力地证明了天上是有神仙的。田一苗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可他闪动着眼睛,扫着天的四只角,想象着天涯海角上的四根难以想象的大柱子,头脑中又做出了一连串的反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爸,我们一直往前走,不是要走到天角那边的柱子下了吗?我们是不是去看看那柱子有多大?”
“说你傻,你可真傻。人那里能走到天角呢?天角在很远的地方,人是走不到的。只有神仙才能走到!”田山源看着前边飘着几朵细云的山岗上,回答着儿子。
田一苗抬头看着远边蓝天与青山交汇的地方,总觉得只要翻过山就到了天角了。他忽然坚定地说道:“我们一直朝前走,一直朝前走,走呀走呀走,还不是要让我们走到的吗?”
“没你这么傻。”田山源说着,他想温和一点地回答儿子,可是他又觉得儿子太烦了,问题太多了。他便加重了口气:“走不到就是走不到。小孩子不听大人的话,让人嫌!”田山源的回答一下子就将儿子的好奇心打蔫了。田一苗也不再吱声。母亲就不会像父亲这样喝斥他。母亲会说起许多他很喜欢听的事,将他带到纷纷扬扬飘着朵朵红花的世界中。
转过一个山角,就看见前边一排泥墙瓦房了。瓦房前边是片红山泥的操场。田一苗一眼看到走廊上吊着的一块三角铁犁头。田一苗滑到地上,父亲拉着他的小手,往前走去。
田一苗一下子也显得安静下来,他的大大的脑袋不说话时显得更加憨厚,隐藏着一丝儿傻气。学生们全在教室里。教室里传来了读书声与孩子们的争吵声,孩子们的叫声就让田一苗想起了秧田里哇哇叫的青蛙。他甚至觉得人与青蛙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只不过他不能将自己这种感觉说出来,否则又要成为大家笑话的笑柄了。
田一苗担心有人看见他腿间的小萝卜条,害怕听到那个足可以让他发起抖来的外号。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学校了。他便贴着父亲的大腿,到旁边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只有四名老师。田校长面对门口坐着。坐在他身边的是个女教师,有些瘦,人看上去很和善。
老师们坐着的椅子是从地主家没收来的红木太师椅。椅子的边板上还雕刻着各种花纹。
田一苗看到田校长,就有一股亲切感。他们毕竟住在同一宅子里,与别人相比就要亲近一些,似乎他的力量也强大了一点。
田山源也直接找田校长:“文才,我把癞头带来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来到学校,在办公室里爸爸还要叫他外号。这不明摆着对同学们说大家也可以叫他外号的。他们都是喜欢侮辱别人而得到快乐的。
田校长站起来,微笑着来到了门口,领着田一苗,说道:“以后就是学生了,不能无法无天了!”
田一苗低着头没有吭气。他觉得田校长的话也是偏理的。他在家怎么就是无法无天了?许多事他以为是在理的,就是莫名其妙地被大家看成了坏孩子,大人见了也说是他的错。不过田一苗知道自己不能申辩。开口申辩,反而深一步地证实了大家的观点。
田校长将他领进教室,父亲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微笑着嘱托田一苗:“在学校里不要闹事。要听老师的话,要跟大家好!”
田一苗呆呆地看了父亲一眼。今天大人每句话都是那样不中听。他们好像他是个专门闹事的孩子。父亲已经转过身,走过走廊,又回头看了看。田一苗不知父亲是看他,还是看看教室里的情形。
田一苗回头在教室里扫了一眼。田兰花、田学军、田山林都在教室里。连田楠料也坐在最后一排。田楠料大声地喊叫着:“翻皮,翻皮!”
田一苗似乎将两根腿夹紧了一些。一股火气从心头冒了上来。他愤怒地瞪了田楠料一眼。可是他已经决定不发火了,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火气。再说了他要发火也奈何不了田楠料,他打不过楠料,楠料又是本家,家里受了八间房里人欺侮还仰仗着本家相助。田一苗低下头去,装着没有听见。
田校长将他领到窗下一张桌子边,要他坐那儿。
田一苗怔怔地看了那同学一眼。她就是白子兰,已经坐在位置上了。田一苗看了白子兰一眼,白子兰哼一声将头偏到另一边去了。
田一苗见白子兰那身漂亮的衣着,似乎也不敢往她身边坐下去。可这是田校长的指令。他不得不将屁股小心地移到了位置上,将脖子上的购粮袋脱了下来,放进抽屉。
白子兰已经看出了田一苗远不是在家时那股充满了狼性的田一苗了,已经明显地流露出憨厚胆怯的神色。白子兰就在桌上划出了界线。那界线明显地往田一苗这一边靠。田一苗盯着白子兰,白子兰扎了两条很漂亮的辫子,头上还戴着一朵红色的小花,脸上红晰晰的。与他的模样相比,他真正是个乞丐了。
白子兰又嘀咕了句:“你个讨饭人身上臭死了!”
田一苗看看白子兰,真想给她一拳,让她尝尝讨饭人的拳头。可是这是在学校里,又是第一天进学校,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惹出事端来。那就只好忍着。
白子兰没有想到田一苗来到学校会变得如此胆小。她擦了原来的界线,又划出了一条新界线,明显地往田一苗一边侵略了。
田一苗忽地将新界线全擦了。
白子兰地举起手,又朝后边看看她的表姐田山英,又看看一边的表弟田山林。可是他们没有反应。而兰花反而跑了过来,冲白子兰骂道:“你个狐狸精,你要欺侮一苗我对你老实不客气!”田兰花那肥肥壮壮的身材让人看了就有几分畏惧。兰花觉得自己的身材还不足以震住白子兰,她双手撑腰,亮着嗓子叫:“你以为你爸爸当官我就怕了,我告诉你我舅舅的官比你爸爸的大得多了!”兰花在桌子中间划了一条界线,又跑到办公室门口冲办公室里叫道:“田校长,白子兰欺侮田一苗!”
但是办公室里并没有老师出来。田兰花回到田一苗身边,壮着田一苗的胆:“甭怕,有我在,谁也休想欺侮你!”
田一苗得到兰花的撑腰,身子骨也似乎挺了起来,丢了白子兰一眼,就看着黑板不去理睬白子兰。
田一苗端坐着,等待着老师前来上课。可田校长不时地领进新生。他当着校长,又兼任新生班的班主任。座位已经全部坐齐了,田校长才拿着花名册,站到讲台上点名。点到的同学都回答一个到字。而点到田小龙时,只听见呼呼的打鼾声,田小龙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他旁边的学生将他推醒后,田小龙揉着眼骂道:“我正在做好梦,你推我干吗?”
班上的同学哄一声大笑了起来。
田一苗只是呆呆地回头看看田小龙。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他反而觉得奇怪,田小龙怎么一点也没有将学习放在心上呢?田小龙让庄上人看成傻子,别人将自己看成傻子,就要在学习上显出真本事来,让别人看看。
田校长点到白子兰时,白子兰起立朗声地回答着:“到!”
那声音非常响亮悦耳。
田校长马上停顿了下,表扬白子兰才是真正懂得点礼节的学生,不像他们一群放牛坪里来的孩子。
这倒让田一苗心里有些为难,下一个就是自己,那么自己是否要学着白子兰那样站起来呢?他没有想好田校长就点到他名字了。而他头脑中在想问题,反而忘记回答了。田校长就站到他跟前,用点名册砸了他脑袋一下:“你个癞头,点到名字要应一声!”
“噢!”田一苗应答着田校长。他那股憨厚相惹得同学们又大笑了起来。
田校长点完名就回办室去了。
田兰花在后排骂着田一苗:“你个癞头,我说你不会读书的,刚来学校,连点名也不会应答!”
田一苗低下头去,他真的显得很笨拙的样子,与田小龙差不了多少。
一会儿田校长捧着一叠新书来到讲台上,将新书搁在讲台桌上,对同学们说起要保护好新书,不要三天没到就撕了折手枪玩了。田校长讲了一段话,就开始发书了。
田校长将新书发到田一苗位置上,田一苗闻到一股新书的油墨香味,让人进入一个新的世界的香味。田一苗迫不及待地翻开书,一张褐色的毛主席标准像映入了眼帘。
田一苗看着毛主席,毛主席也看着他。田一苗忽然让毛主席下巴上的痣吸引住了。他奇怪那一点为什么会有凸出感。他摸了摸,却是平的。田一苗眯着眼仔细地看着,摸着,可是还是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凸出的,摸上去却是平的,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它里面藏着什么?
田一苗这样想着,就伸出藏着污垢的指甲,慢慢地刮着,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田一苗刮去表层的彩色油脂,露出了一个茸茸的小白点,里面什么也没有。那它刚才为什会有凸出感呢?田一苗歪着脑袋,将目光聚焦到那一点上。他的目光聚焦到一个点上,就全身心地扑到了那个点上。那目光又显得呆板了。
白子兰发现田一苗傻呆呆地看着书上,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白子兰让田一苗让开,她从里面的位置上挤了出来,冲向了办公室。白子兰很快带着田校长过来了。
白子兰前边领着,叫道:“田一苗是反革命,他把毛主席下巴上的痣挖掉了。是个极大的反革命分子!”
(三)
田一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子兰居然将他与反革命联系上了。田一苗见田校长气势汹汹地扑过来,估计是与自己抠去毛主席下巴上的痣是有关系的。他立即双手压在了书上,不让别人看。
田校长赶到田一苗身边,喝令田一苗将双手拿开。田一苗反而护得更紧了。田校长个头不高,一头黑发梳得闪着黑色的光泽,脸上极其严肃。他才小学文化,在大队上让人看成疯子一般的人物。却凭着他疯子一般的勇猛,让全大队的人畏惧。又凭着一手比较好看的毛笔字,让全大队的人看成很有文化的人。那个时代田家庄大队绝大多数还是文盲。田文才在文化大革命中以火热的激情进入了大队政治舞台,现在政治斗争不像前几年那样激烈,他又要求调到了学校,以图长远。
而田文才进入学校,对大队上,学校里的阶级斗争丝毫也没有放松警惕。一直以敏锐的警惕性,将一切反革命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田校长在长期的斗争中,形成了上级指示唯命是从,他的命令也不允许他人打折扣。也没有人敢与他打折扣。可田一苗是个倔强的孩子,他就是不拿开手。
田校长咬紧牙关,朝田一苗飞去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田一苗“哇”一声哭了起来。他哭着双手依然压着书本。他将父亲与母亲的嘱托全丢到了脑后,彻底地将自己本来的个性释放了出来。他张口吓唬着田校长,如果田校长胆敢再揍,他就会不顾及师尊,狠狠地咬他一口。
田校长见田一苗,居然敢当着同学们的面对他张牙舞爪,顿时激起他疯子般的怒火。田校长在历次斗争中表现出想吃人的狮子般的模样,在群体斗殴中也有过不俗的表现,迄今名声在外,是个真正让田家庄人的闻名丧胆的角色。田校长拔开田一苗的手,毛主席下巴上的痣居然被这可恶的小孩刮去了。田校长喝问道:“老实交待,坦白从宽,你为什么要刮去毛主席下巴上的痣?你有什么意图?说出来就饶了你!”
田一苗看看田校长两只陷进去的眼睛里逼出的凶光,心里不由得软了下来,坦白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我看你脑子里有东西,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田校长凶狠地扭着田一苗的耳朵,如果不是他对田山源的了解,田校长甚至会做出许多联想。可他对田山源太了解了,那是个胆子小的不敢越池半步的人,唯一的勇敢是打老婆孩子。田校长训着田一苗,“对于你这样的小孩更要严加管教,要不现在刮毛主席下巴上的痣,长大了就成了真正的反革命!你出于什么目的,老实说出来?”
田校长的逼迫反而激起田一苗的愤怒。田一苗恼怒地推开田校长捏住自己耳朵的手,冷冷地说:“我就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你要把我怎样就怎样吧!”田一苗也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是学生,无力反抗,那就由你宰割吧!
田校长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对手,敢对他说你想怎样就怎样。更没有遇上过这种孩子。在他面前,那些身材高大的男人也会吓得软绵绵的。他今天就要让这个被田家庄人称之为从没有出现过的硬骨头变化成豆腐渣。田校长突然抓起田一苗一只小胳膊,往外拖去。拖到后边一间矮小的房子前,田校长打开锁,一脚踹开了门,将田一苗丢了进去,“哐”一声带上了门。
田一苗一跤跌进了房间里。这是一间工具房,除了一些劳动工具,还有几件体育用具。田一苗闻到了一股霉味。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向房门,田一苗拉住门板上的拉襻,想往里拽,可是他个头矮小,使不上劲。他四处扫了一眼,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上一把。他发现一把扫帚,拿过扫帚将扫帚柄插入拉襻里,可是没法子往外拉。田一苗又四处翻着,找到一根绳子,便拉过一条三只脚的旧板凳,站到板凳上,将绳子系到门板的拉襻上。系好后,他却无力地丢下了绳子。自己这样容易打开,田校长也唯免太傻了,还要放着门让他跑掉?都是自己一时心急犯了这样幼稚的错误。
那现在怎么办?
田一苗蹲到地上,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怎么办。这是自己第一天上学,就莫名地被关押了起来。如果自己像以前那样,毁坏东西,有可能还要赔偿学校,也更让老师、同学以为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孩子。田校长将他关起来,他不争不吵,田校长反而也没有什么法子。迟早田校长得将自己放出去的。
田校长更不可能将他弄死。自己只要出去,无论白子兰多么强大,也会有机会回报这个冤恨。可是自己该如何向白子兰要回自己应有的尊严呢?白子兰的父亲是个官,现在三叔又上城里去工作了。而他呢?家里穷得一无所有。
田一苗想到这儿忍不住叹了一声气。谁叫他出生在这样的人家呢?如果他的爸爸是个当官的,那该多好?
可是他爸爸是个穷人。
田一苗无奈地找了块木板,搁在地上,躺到木板上睡觉了,没有办法的时候,睡觉就是好办法。田一苗这样想时,不觉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是啊,没有办法的时候你想了有什么用呢?隔壁教室里传来了老师的讲课声。田一苗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出老师讲些什么。如果能够听出来,那他就不会撂下一堂课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自己提醒自己做个好孩子,第一天来到学校反而被关押了起来。这难道也是他的错?他一顶点也没有淘气。只不过刮了刮毛主席下巴上的痣,就成了反革命了?他心里异常地敬重毛主席。他只是想弄懂那痣为什么会有凸出感。没有任何意图。
田一苗一点也想不明白,躺着不舒坦,就站起来,走到了窗下。窗户是杉木做的,窗栅栏全是杉木。田一苗忽然想将窗栏弄断了,逃出去。可这样做以后自己就不能上学了。还是算了。其实他也没有办法能够弄断窗栏。
田一苗忽然想看看窗外的风景,那些风景平日里他丝毫也不会觉得是什么风景,可他此刻失去了人生自由,就向往外面的风景。
但他的头只到窗台边,眼睛勾不着外面的风景。田一苗又将那条三只脚的板凳,移到了窗下,将独脚的那边顶住墙。他站到板凳上看到了外面的山。那片山全是红土丘坡。山上长着一些马尾松与油茶树。这一切他已经很熟悉了。他常常跑到山上扒松毛针,拣柴禾。可此刻他感到山坡上的泥土里也有一种亲切感,那怕就是那么一座矮山坡,跑在上面也是那样自由与开心。
一边就是魔鬼坞了。听大人们说从前没有过六十的人离世了就埋葬在磨轨坞中。大家就以为是“魔鬼坞”,连学校也成了“魔鬼学校”。
难道学校真的是魔鬼学校吗?可是自己还是那样渴望着进来。进来的第一天却失去了自由。
田一苗看到一只小鸟儿从眼前飞到了山上,他忽然觉得做人远远不如做只鸟儿。田一苗站久了,又觉得站着还不如躺下。他又到一边木板上躺了下来。可躺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他越来越焦躁不安。在房间里乱踢了起来。他想大声喊叫。可田校长是不会理睬的。他也许真的应当想办法逃出去,永远离开学校,就做个不识字的人。将来长大了再找白子兰算帐。可自己长大了又有什么力量与白家人抗衡?
田一苗忽然听到下课铃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静听着外面的响动,也许田校长关了他一节课,会前来将他放回到教室里。可是他听到学生们涌到操场上,又很快听到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教室里又传来了老师讲课的声音。
没有人过来将他放出去。他好像是个让人遗忘的角色。
田一苗想自己也许应当大哭大叫,可他坐在地上没有动一动。他看见地上一只蚂蚁,伸手将蚂蚁弄伤了,看着另一只蚂蚁上前叼起受伤的蚂蚁,往前边爬去。他知道蚂蚁见了受伤的同伴就会上前救助。可他今天刚刚来学校让白子兰侵略桌面不说,白子兰还要将他与反革命联系起来。他不能做软弱的任人欺凌的人。自己的退却,反而让那些人更加疯狂地惩罚他。他要以牙还牙。白子兰也绝不会原谅他咬过她一口。虽然他为了那一口付出了远比白子兰惨的伤口,白子兰心里还是没有放过他。
那就只有选择反抗。他要反抗,但要有策略地反抗。他不能随意地就败下阵来,他要将自己的方略让别人看不出。田一苗忽然狠狠地将地上两只蚂蚁踩得稀巴烂,他脸上扭动起一股难以察觉的愤恨。
铃声又响起来了。田一苗知道又下课了。可是他期待着老师放他出去的声音没有响起来。
(四)
田一苗只能在这间堆积着工具发着霉味的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可是学校里突然静了下去。山坞里的鸟叫声也清脆了起来。田一苗知道已经放午学了,同学们应当回去吃饭了。而田小苗肯定听到他被关押的事,田小苗也好在父亲跟前添油加醋地讲些坏话,看着他让父亲打了。而这次他没有错。田小苗回去说了还是他的错。说不定父亲已经准备好扫帚上的竹枝了。那是父亲打他惯用的鞭子。那比鞭子还要痛。
田一苗想到父亲那鞭子,忽然觉得腿肚子隐隐地作痛起来。他的泪水也不争气地滚了下来。他想勇敢地面对困境,不哭泣,可是他想到父亲毒打的痛,还是伤心地流着无声的泪水。
而此刻他又不知道自己会被锁到什么时候。这事全凭田校长个人的好恶。而田校长与他住同一八间房里,也是一直认定他是个坏透顶的孩子。他们从来不想想是他们自己错了!
可是他有什么力量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他们绝不会那样做的。可是他也不承认错在他,今天的事就不是他的错。
田一苗又坐到凳子上傻呆呆地看着地面。他也没有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他便开始骂白子兰,什么话也骂出来了,什么样的脏话都有。他甚至产生了许多极为恶毒的想法。他就想成为一个极为恶毒的人。他们以为他是个傻傻的,憨憨的人,其实不是。他在田学军、田山林中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的主意有时会让田楠料那样的混世魔王也折服。
田一苗的思想正进入混乱状态,忽然窗户上有人叫唤。他赶紧爬到窗户边的板凳上,兰花站在外面,拿着几块米糖,要田一苗先吃着。又吩咐道:“田校长说要把你关服。他要再问你,你就说你是反革命。他就会放了你了!”
田一苗正要点头,可这话不对。他一点反革命的思想也没有。自己怎么就承认是反革命了?他接过米糖,跳下板凳不想与兰花谈了。不过兰花的话也提醒了他,待一会田校长要过来开了门,自己什么也不说,叫田校长没法子。自己出去了再找机会将白子兰打成“反革命。”或者干脆唆使田小龙去戏弄白子兰。田小龙是傻子,只要给他好处他就会将恶事干绝。可田小龙又很容易将他出卖了。
田一苗正在思量着,兰花爬到窗户上要他将一壶水接过去。那水壶是兰香姐劳动带茶的。兰香姐听说他坐牢了,就想着给他送点吃的,送点水。
田一苗看着兰花,心里感到一丝丝暖和。他长大了要有了出息就好好报答汉堡婶一家子。田家庄上他与汉堡婶一家子非亲非故。可他们两家就是相交深厚。全庄人以为他是妖怪转世。汉堡婶就是不信。
田兰花站在窗户上喜形于色地说道:“放学的时候,白子兰让我推到路下摔了一跤!”
田一苗“嗯”了声。他对白子兰只遭受这一点点报复依然没有释然。况且田兰花一贯喜欢说谎,将一点点小事说成很大的事。这一点田兰花与田学军有相似之处。但田兰花说谎不会害人。田学军说谎很容易让父母报复人。田一苗似乎对儿伴一直在默默地研究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研究儿伴。
田一苗吃了米糖,喝了几口水,兰花将水壶要了过去,喝了一口又将水壶交到田一苗手上。田兰花又劝田一苗要耐心等着,田校长来了千万不能再顶嘴了。万一把他送到公安局去那是要坐牢的,甚至是枪毙。
田一苗听说枪毙,吓了一跳。他听大人们说反革命分子抓住了就要被枪毙。难道他真的是反革命分子了?田一苗本来不以为自己是反革命分子,可听田兰花说到了枪毙的份上,内心莫名地困惑了起来,自己到底是不是反革命分子他也不敢肯定了。只好等田校长过来时再低头服罪。无论自己有没有罪,就承认有罪吧。
田一苗正在想着,就听到门外田校长过来的声音。他示意田兰花退下去。
田校长好像在外面与人说着话。还有田校长爽朗的大笑。很快就听到田校长到了门口,传来了开门声。
田校长打开门,叫道:“回去吃饭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门是这样简单地打开了。并且问题就这样简单地了结了。那田校长以“反革命”将他关押起来仅仅是出于他个人的意志。校长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关押他?可田一苗不敢问老师一声。田一苗走出门,田校长哼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田一苗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田一苗走出“牢”门,却不敢回家吃饭。他担心父亲揍。可他又一想,此刻父亲应当去劳动了。自己刚好回去吃饭看看家中形势,如果父亲没有打他的意图,母亲应当有些暗示的,他也好安下心来准备下午的学习。
田一苗跑到家,父亲早已去了生产队劳动了。娘给他盛了饭,悄悄地对他说:“你怎么好把毛主席下巴上的痣挖掉呢?这可是犯法的事。老师说念你还是个孩子,吓吓你就算了。如果大一点就要把你送到公社去坐牢的!”
田一苗低着头扒着饭。他本想争辩几句,自己不过想看看那粒痣中有什么东西。而他见娘流露出紧张、恐慌的神色,才收住话题,不想让娘有更多的担心。
田一苗正在吃着,汉堡婶带着兰南与兰西来看他了。汉堡婶到他桌边,摸着他脑壳儿骂道:“那个癫子,一个小孩扯什么反革命,我看他才是真正的反革命。把孩子吓着了就是最大的反革命!”
田一苗这半天下来就觉得汉堡婶婶这句话最中听了。甜到了他的心里。田一苗看看下客厅田山林一家子不在,就悄声与汉堡婶婶说:“全是那个白子兰说的。是她先说我是反革命,老师就把我关了起来!”四奶奶坐在门旁结着线,她又从墙上抠下一块泥放到了嘴里。可这一回她抠墙泥让刚刚到门口的孙媳妇林晓妹看到了,林晓妹咬牙切齿地叫嚷了起来:“我说你这老太婆怎么会这么苛相呢?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与文才对你多么地苛毒。饭又不是说没有吃饱!”
黄家娜听到儿媳妇的骂声,从房间中出来,冲到婆婆跟前,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婆婆的脸骂:“我说你这老太婆,为什么还不死呢?扮得这么苛相。倒霉不倒霉也不知道!”
田一苗看着下客厅她们骂着四奶奶。娘要他快点吃去,吃饱了快去上学。汉堡婶却到下客厅与林晓妹,黄家娜说着,四奶奶是这种相,不要责怪她,她自己也难受的。
田一苗吃了饭,走出大门,又回头看着家里那群女人,李家娜,赵家娜,张菊花她们也汇上去,说着四奶奶抠泥的事。可四奶奶已经吃了泥,一口否定她吃泥的事。
田一苗又跑开了,他跑开几步,又回头看看自己宅子里的那群女人。然后抬腿跑了起来。他真不明白四奶奶会将刚刚发生的事说成没有发生过。还有许多人喜欢说谎。说谎反而有人说是聪明。田小苗就喜欢在父亲跟前说谎,父亲就喜欢田小苗。
田一苗越想越不明白。他就加快了步子,要好好学心,弄明白自己不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