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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草      作者:老鼠的亲兄弟      发布时间:2017-04-26 09:09:31      字数:14549

  (一)
  田一苗冲得太猛了,一头扎进水里,呛了一口水。他仰起头哈哈哈地傻笑了起来。阳光照到他掉了两颗奶牙的缺口上,牙龋肉在阳光下显得更嫩,更红。水淹没了他那条羞于见人的小萝卜条,就有了一种安全感。
  田兰花冲到他跟前教训道:“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不要到深的地方去,去了淹死我不管的。我会游泳,我早就会游泳了。”兰花说着就游了起来。好几个孩子跟着游了起来。不会游的孩子只好站在齐腰深的地方看着,玩着。而那些会游的到了深处得意地玩着各种花样。田发财、田小财、田小龙还举起双手,凭着双脚在水中踩,就将头浮在水面上。
  田一苗羡慕地看着他们,只能在浅水中打着水花。可他已经异常开心,原来不是一下到水中就会遇上水精鬼的。
  忽然有人大叫着田学军让水精鬼拉走了,大家快逃啊,水精鬼来了。
  田一苗听到水精鬼来了,第一个冲到了岸上。他也忘记了自己很容易引来嘲笑的小萝卜条。可他回头一看,田学军正在河里游着呢。田学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游泳,他肯定是跟着父亲下河时,父亲教会他游泳的,田学军的父亲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他要田学军也做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儿!
  田一苗没有想到自己在岸上比田学军、田山林他们都要勇敢,到了水里自己还是个胆小鬼。别人一声虚叫,就将他吓跑到了岸上。他又羞愧地往河里走去。
  田一苗回到水里,可他只会双手撑着鹅卵石双脚打着水花儿。兰花踩着水花儿赶到他身边骂道:“你可真笨,游也不会游!又怕死!”兰花说着就要田一苗看着她是怎样游的,一学就会了。可他看着兰花游了一会,自己学着走向深水处,水淹到他下巴根,他又吓得往后退。整个人就是不敢往水中一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
  兰花要他趴在水中,她托着他下巴,他学着双手在水里划着,人就会浮起来的。
  田一苗顺从着兰花的指挥,趴到水里,兰花托住他下巴,倒退着。田一苗双脚离开了沙子,浮了起来,双手就划开了。他兴奋地划着双手,暗想游泳也不是很难的事。
  兰花背后没有眼睛,她只是为了安全,往浅滩上退着。忽然她的裤带“扑”地一声断了,裤子哗一下掉了下来,露出了光滑的屁股。伙伴们大笑着:“一苗看见女孩子的东西了!”
  田一苗还没有注意到兰花与自己不同的东西,兰花却恼怒地丢下他,拉起裤子,红着脸骂道:“不理你了,你晦气,害我裤子都掉了!”
  兰花退到岸上去结她的裤带了。田一苗因为有了刚才游泳的感觉,又丢开了水精鬼在他心里的魔咒。就在齐腰深的地方自个儿学了起来。游着,划着,他双手、双脚就自然地在水中像青蛙一样地划开了。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别人到哪儿,他也跟着到哪儿。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沉了下去,田一苗吓得“哇”一声哭叫了出来。他以为遇上水精鬼了。但拉住他脚的东西又松开了。他拼命地往浅处游去,脚碰上沙子他才宽心地站了起来。回头却见田楠料在伙伴中浮着脑袋大笑着问他:“癞头,刚才水精鬼拉你的脚了,是吗?”
  田一苗没有回答,偏头趴在水中摸起一把沙子就朝田楠料砸去。田楠料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沙子却砸到了田学军头上,田学军“哇”一声哭叫了起来。田学军虽然会游泳,可他遇上一点点委屈就要哭着告诉他爸爸妈妈,让爸爸妈妈为他撑腰。
  田一苗慌忙上前安慰田学军,要是田学军回去添油加醋地乱说,田学军父母肯定要上门找他父亲说话。他难免会遭到父亲的毒打。田一苗一边宽慰田学军,一边求田学军千万不可回去说什么。田学军抽泣着往岸上走去。这让田一苗心里一下子着了慌。
  白子兰在一边叫了起来:“我要告诉文才舅舅的,说你打了学军!学军跟我也是亲戚呢,你是外来人!”
  田一苗怒瞪了白子兰几眼,要是换成平日里,他早就忍不住这口恶气了,他外来人又能将他给吃了吗?可今天不能,自己已经闯下大祸了。
  田学军上了岸,就穿上裤子,抽泣着往村上走去。
  田一苗看着田学军的背影,想追上去求他不要回去说出来,可是今天的事无论如何也包不住了。他干脆回到水里玩着。反正已经违背了父亲的指令,总之逃不过一顿打,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玩个够。
  可是兰花在岸上唤他快点上岸,他爸爸要追查起来,她会帮着替他说些好话。他要是不上来,她反而要火上浇油。
  田一苗看看兰花,暗想如果兰花帮着自己说几句好话,说不定也能抵消学军的话,老爸平日里也是很喜欢兰花的。田一苗只好低着头上了岸。田兰花见他刚才还是欢天喜地的,一下子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宽慰道:“反正学军是个贪哭的人,沙子砸到一下也不会痛,你又不是故意的!”
  田一苗想想这倒也是真的啊!
  可是伙伴们往村上走去,他还是吓得不敢回家。田楠料已经爬到一棵柳树上,唤田一苗等一下跟他一块儿回去,伯父就不会打他了,田楠料说,伯父最听他的话了。
  田一苗便信了田楠料,他要兰花先回去,他很快就回家的。
  田一苗说着就跑到柳林里在柳树下拣着田楠料从柳树上捉下的知了。那些树枝上的知了好像是田楠料的朋友,他一口气就捉了十多只丢到树下。喜得田一苗忘记了可能遭遇父亲一顿打。
  黄昏,田一苗就跟着田楠料与另外两个放牛娃将牛赶回生产队上的牛栏里,田一苗求田楠料陪他一块儿回去。
  田楠料嬉笑道:“我陪你回去,还不让你爸说是我带坏了你!”
  田一苗怔怔地看着堂兄,他没有想到自己又听人骗了,可自己总得回家啊。他硬着头皮往家里走去,却已经感到屁股上一阵阵痛了。他四处看看也想不出可以躲的地方。现在只有回去看看,父亲到底会不会打他一顿?
  (二)
  田一苗走过白二天家门口的那块石板桥,心里跳得更厉害了。腿也不愿意往前迈去,眼睛四处搜索着,想找条别的道路走一走,可是他只有沿着回家的路往前走。过了小弄堂门口那片竹园,田一苗几乎就要站下了。可他又能钻到哪里去呢?莫非逃出去讨饭。那样可真正跌进白子兰的嘴里了,让她骂中了。所以他才不肯做个讨饭人呢。
  况且天色很快就要暗下来,夜色里有许多让他害怕的鬼神。
  田一苗就继续往家里走去。
  他刚进门就见父亲坐在天井边切烟丝。父亲每隔几天就要切些烟丝,烟丝一缕缕地掉在一只箩盖里。田一苗怯怯地看着父亲,准备随时逃出家。可是父亲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心里一块石头“咚”一声落了地,整个人也轻松了起来。他将手上一小捆枯枝丢到灶下,刚从厨房里出来,就见父亲手上抓着一把扫帚丝,怒目盯着他。田一苗心里叫声不妙,就要往外逃,父亲却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狠狠地抽下了扫帚丝。
  田一苗一双小脚丫在地上跳了起来,哭叫道:“你是恶魔,为什么又要打我啊?妈妈啊,快救救我啊,汉堡婶快来救我啊!”
  可是妈妈不在家,两个兄长也不在家。只有八间房里其他人在场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他一下。田学军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笑道:“谁叫你打我的!”
  田一苗一下子就明白了,田学军没有放过他。田学军很有可能还编造了许多谎言,田学军的父母也有可能上门教训了他父亲,这才让他父亲打得出乎异常地心狠。田学军是个非常喜欢编造谎言的人,而他的谎言父母一味地偏听偏信,一味地偏袒着自己的儿子。田一苗心里更加酸楚,只有自己得不到父亲的偏袒,反而经常挨打。父亲还极有理由地说,如果再不改变他的脾气,就来不及了,好像他真的要成为一个杀人放火的人了。
  父亲连抽了十几下,就将他掼到了地上,由他哭着去了。
  田一苗坐在地上哭着,他气恼自己打不过父亲,可他真不想就此罢休。他见父亲烟丝搁在箩盖里,突然起身,一把掀掉箩盖,将烟丝全倒进了天井沟里。
  田一苗来不及看一眼父亲,拔腿就往门外跑去。他心里又恐惧,又有一丝复仇后的快感。外边已经暗了下来,田一苗忘了恐惧,跑到门外,想跑到汉堡婶婶家。可是他是打西弄堂门跑出来的,要到汉堡婶婶家要绕到大门前,父亲要是从大门上追出来恰好逮住他。况且父亲也会估计他是跑向汉堡婶婶家,他就要避开父亲的估计,让父亲不知道他要跑向哪儿。甚至干脆跑出田家庄,去寻找神仙居住的地方,说不定神仙会喜欢上他的。
  田一苗虽然头脑上快速地生起了许多想法,但最要紧的还是躲过父亲一顿好打。田一苗一头从前边长弄堂的一个小缺口中钻了进去。从这条长弄堂钻过去就是五保奶奶的家。田一苗心里恨着五保奶奶。可今天要是先躲到五保奶奶家,那是父亲想也想不到的地方。他到五保奶奶家先躲起来,不让五保奶奶发现。她吃了早饭到菜地里去了,他就偷偷地溜出来,将她吃剩下的粥吃了,她经常还有好吃的东西。等她回来了自己又躲起来了,她走了自己又出来了。
  五保奶奶还以为她家里出了大老鼠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好去处。而五保奶奶的大门板上有个大洞,小孩子是可以钻进钻出的。他与田学军、田山林他们有一回就钻进去。田学军见五保奶奶的鸡窝里有个鸡蛋,想拣起来放到自己口袋里。他拦下了,他们钻进五保奶奶家只是为了玩,而不是偷,拿了别人的鸡蛋就是偷了。可后来五保奶奶还是骂人,说家里的鸡蛋让人给偷了。
  田一苗不知道是谁偷了五保奶奶的鸡蛋,他自己知道自己没有偷。可今天他钻进去,不得已要偷点吃的。偷吃与偷鸡蛋是两回事。
  田一苗这样想时,似乎看到了一碗白米饭正在五保奶奶的橱里等着他。他的肚子已经饿了。他便加快步子往弄堂口跑去。
  忽然从一扇窗户上丢出一片西瓜壳,砸到了田一苗的头上,田一苗抬头,见窗户上亮着一束昏暗的煤油灯光,里面传来几个少年的笑声,他们从生产队上偷到了西瓜,正在享用。
  田一苗咂巴着嘴巴,想骂出声来,可他要是开口一骂,就会暴露了自己。他只好忍着气继续往前走。
  田一苗就要跑出弄堂,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感觉到脚下毛茸茸的,又传出了一声狗吼声。田一苗吓了一跳,担心狗一口咬住他的腿。可狗蹭到了他身上。原来是兰花家的狗。狗亲昵地贴着他出了弄堂。
  出了弄堂就看见淡淡的月色下那棵枣树,过一段时间枣子成熟了,他与儿伴就要想办法偷到枣子。五保奶奶对枣子看守得很紧,可他们偷枣子办法又很多。兰花常常让他与兰南两人逗开五保奶奶,她在后面上去打枣子,有时田学军、田山林、田发财他们一起过来,将枣子打得满地都是,五保奶奶就坐在门口大骂。他们看着五保奶奶哭得伤心了,都说再也不打了,可是他们还是忍不住要偷枣子。
  田一苗看到五保奶奶家的房子,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只要钻进五保奶奶家,自己就有办法了。
  田一苗跑上五保奶奶门口的台阶,回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一个人。而弄堂那边传来了娘与汉堡婶,兰香姐的唤叫声。兰香姐叫唤着:“癞头回来!”
  田一苗忽地心头一喜,他就不回去,父亲老是打他,他没有办法,这一次他要躲在五保奶奶家,躲上半年,躲到长大,让他们去发急。你们以为我没有办法吗?我就是有许多你们想不到的办法。田一苗这样想时,得意地俯下身子,从五保奶奶门板上的破洞中钻了过去。
  田一苗钻过门,吓得全身冰凉。
  (三)
  五保奶奶香火桌上发出绿莹莹的光芒。田一苗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头生了起来,漫到了全身。香火桌上是供奉灵位的地方,死去的人就变成了鬼。那肯定是鬼等着他这小鬼钻进来,好卡住他脖子,让他变成一只真正的鬼。
  田一苗虽然才六岁,可他听到不少有关鬼的故事。有吊死鬼、水精鬼、长头发鬼、白头发女鬼、长舌头鬼。各种鬼的形象纠结在他脑海里,遇上恐怖、阴森之处这些鬼就从他的思想里飞了出来,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地舞着。让他整个人瑟瑟发抖,不敢进,也不敢退。
  田一苗吓得就要往回退,狗却从他身后钻了过来,站到他身旁。田一苗一下子胆子就大了起来。狗冲着香火桌上的蓝眼睛吠叫了一声。
  五保奶奶在房间里骂道:“你个豺咬的狗半夜里到我家来干什么?我又没有吃的给你吃!我自己都要饿死了!”
  田一苗扑扑狗,暗示它不要叫。狗摇着尾巴,依在田一苗身上。它对香火桌上的蓝眼睛也似乎心生恐惧。忽然蓝眼睛:“瞄”一声,从香火桌上划下了一条影子,窜到一旁去了。
  田一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原来是只猫。
  宅子里却也显出让人紧张的安静。只有墙脚根上小蟋蟀的呜叫声,传递出一线生的气息。
  田一苗在这安静中却又异常渴望有丝响动。他立在那儿,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他突然觉得肚子里特饿。他朝五保奶奶厨房里望去,却也不敢轻易地走过去。五保奶奶家是座五开间的带天井的旧瓦房,两间对房门的正房,两间还没有整上板壁的厢房,东边的厢房就做了厨房。
  田一苗没有办法,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借着天井中微弱的月色,摸到一边一间没有门的房子里。那房子堆着柴与稻草。这也正符合田一苗睡觉的要求。田一苗小心地拖过一捆稻草,解开来,摊在地上,就躺到了稻草上,可这夏天里稻草上又热又痒,田一苗摸索着,触摸到一块板,他就将板放到稻草上,躺到板上,凉快了许多。可是蚊子又不住地骚扰着他。那些小蚊子左一口,右一口。他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了手上,脚背上又被咬了。反而越打越多,好像后续大部队到了。
  还是自己家里好。虽然八间房里那么多人看他不顺眼,可娘疼他。晚上睡觉会替他将蚊帐中的蚊子赶了,还会轻轻地替他摇着扇子,直将他摇进美妙的梦乡里。
  现在娘不在身边,兄长也不在身边。万一受了别人的欺侮,连个帮手也没有。他早已将要躲上半年的计划丢脑后了。
  田一苗又觉得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来。这样饿着,被蚊子叮着不是什么办法。可是自己还有什么办法呢?倒不如先向五保奶奶要碗饭,填饱了肚子再想办法,肚子饿着就是想不出办法。
  田一苗想着就坐了起来,准备起身,可又有些怕。自己家门口常常来了要饭人,进了门就靠在门边,低着头,咬着筷子,低声下气地叫一声:“叔叔、大婶给口饭吃哇!”田一苗想自己肯定说不出那种话来的,他是个从来不会低三下四求人的人。他与人说话口气一直冲得很呢。
  可是今天不得不服一下软。得真正上前向五保奶奶要口饭吃吃,这样饿下去万一饿死了,那娘就会心痛死的。
  田一苗想着终于站了起来,狗也一骨碌从稻草上站了起来,贴在田一苗身边,护卫着他。
  田一苗摸到五保奶奶门边,却犹豫了起来:自己该怎样开口呢?五保奶奶肯不肯给他一碗饭呢?不想这么多了,无论如何不能饿死。田一苗举起手,“啪”一声敲打在门上,大声唤道:“五保奶奶,我晚饭没吃,问你要口饭吃吃!”
  田一苗叫出了声,把自己吓了一跳,这那里是要饭人的声调,分明是强盗的气势。不管那么多了。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静听着,期待着五保奶奶的反应。
  可五保奶奶的房间里一丝响动也没有。不可能没有人啊。刚才还听到她骂猫咪。
  田一苗猜不透五保奶奶究竟卖什么关子。可能五保奶奶已经听出是村上那个最让人嫌的孩子了。已经决定不理他了。如果这样可真要饿死在她家了。对,如果她不理自己就对她说不给饭吃,就饿死在她家,变成鬼吓着她,可不要见怪。
  田一苗头脑中准备好了谋略,又抬起手,“咚”一声敲击在门板上。这一声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嘴角上动了动,露出了一丝笑。哪里有要饭人以这种气势敲别人的门的?有啊,就是他自己啊。田一苗敲了两下门,干脆大声地唤道:“五保奶奶,我是一苗,让爸爸赶出来了,给我一碗饭,我长大了还你两碗,现在我肚子很饿!”
  田一苗话到嘴边又将自己事先谋划下的话改了一点点。后边还温和了许多。
  这一回房间里传出了五保奶奶惊恐的声音:“谁啊?半夜三更的还叫什么啊?”
  田一苗心里忽地一跳,自己该如何面对五保奶奶呢?田一苗听到房间里嚓一声,从门缝里闪出一线火光,又从门洞里亮起了煤油灯。田一苗凑近门洞,见五保奶奶光着上身,两只奶子无力地挂在胸前。田一苗赶紧收回目光,感到一些难为情。虽然五保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他还是个孩子。可他是男人,五保奶奶是女人。从大人口中传出的关于男人与女人间的忌讳田一苗是铭记在心的,植到他的血液里的。
  田一苗离门洞远了,就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形,却听到五保奶奶骂骂咧咧:“谁啊?有什么事啊?半夜三更的,我说明天不会天亮了。大汉堡是你吗?有什么事啊?”
  田一苗没有想到五保奶奶将他当成汉堡婶婶了,心里更慌。可已经叫起了五保奶奶,只好耐心地等着。
  忽然房门拉开了,五保奶奶往后退了一步,她一双小脚差一点绊倒在门槛上。五保奶奶惊叫道:“你这孩子怎么钻到我家来的?快出去。等等,我搜搜你的身,偷了我什么东西没有!”
  田一苗没有想到五保奶奶会将自己当成小偷,他事先没有预备下五保奶奶将他当成小偷怎样回答,这一下可真有些措手不及。可是怕也没有用,况且自己又没偷东西。他便强硬地争辩道:“我是自己钻进来的。可我没有偷东西。我爸爸打我了,要把我打死,我逃得没地方躲了,才钻进来的!”田一苗说起自己可怜的身世,口气中也没有可怜的样子,语气中还是那样强硬。
  五保奶奶将灯朝田一苗脸上照了照:“你不是西安娜那个最让人嫌、妖怪转世的儿子吗?你这样的孩子是要打,不听话,当父亲的要结实地打!”
  田一苗恨不得一把夺了老奶奶手上的灯,丢到地上,狠狠地骂她一顿:“你个死老太婆才该打呢!”可是他现在肚子里很饿,他很想吃点东西了。逃出去也有可能被父亲抓住。
  田一苗低下头,还是将口气变得可怜的样子说道:“奶奶,其实,我不是坏脾气的孩子。都是大人不讲道理,才将我看成坏的。全村人说你是老妖怪,其实你是最讲道理的了!”
  田一苗心里为自己忽然间找到与奶奶的共同点而高兴。五保奶奶听了田一苗的话,轻蔑地哼了声:“那些婊子,畚箕拎的夭寿鬼,我那里不跟人讲道理,他们偷了我东西还不让我讲。还要个个在背底里说我没儿没女,孤老人,可怜人。我孤老人害着他们什么事?”
  “是,奶奶,别人不偷你东西,你怎么会骂人!肯定不会。别人没有害着我,我也不会发脾气。”田一苗尽可能地讨好着老奶奶,要与老奶奶找到更多的共同点。
  “偷点东西算什么,就是憋了那些婊子的气,背底里老说我坏话,凑到一起就说我!”
  田一苗怔怔地看着瘦巴巴的老人,他没有想到老人平日里骂人,真正的目的还是她心理里郁积着气。可是他不懂这些,他也常常听大人们议论五保奶奶这一辈子断子绝孙,算是白白地来世间走一遭。他也以为一个人没有后代是很大的不幸。可他安慰不了五保奶奶。他忽地仰起头来问奶奶:“奶奶,我肚子里很饿了,你有吃的东西吗?”
  “你晚饭还没有吃?”五保奶奶问道。就到香火桌上凑亮了另一盏煤油灯,拿着手上的灯回了房间。
  田一苗在昏暗的灯光下才注意到香火案上没有死人的牌位。只有一盏灯,一只钵头,一个盆。灯火让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像要熄掉了,却又站直了身子,冒着漆黑的烟,直冲到上边一块木板上。木板已经被熏得漆黑,烟灰好像就要从木板上掉下来了。田一苗正看着灯盏上边的烟灰,老奶奶从房间里托出一碗烧饼,一碗菜,搁到桌子上。老奶奶又问田一苗:“你会喝酒吗?会喝就说会喝,不会喝就说不会喝。不要客气。我最嫌会喝的人说不会喝,那是什么话?屁话!”
  “会喝!”田一苗大声地回答着。
  田一苗大声的回答吓了老奶奶一跳。老奶奶责怪道:“会喝就会喝,怎么要那么大声啊?担心我听不见啊?告诉你我耳朵可好着呢。眼睛也不花!”老奶奶骂归骂,倒是笑嘻嘻地到厨房里拿出两只空碗,搁在桌子上。又将香火上的小钵头揭了盖在上面的布袋,捧起来,到桌边朝碗中倒了酒,就招呼田一苗:“来,今天奶奶高兴,陪你喝一碗。你能喝几碗就喝几碗!”
  “我还不知道我能喝几碗!”田一苗跪到板凳上,回答着五保奶奶。他的回答又显出了他的呆气与憨厚。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与刚才处于危机时有什么区别。他还以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不傻气。
  田一苗急切地喝了一大口酒,看看奶奶,才从碗里拿过一块烧饼,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两嚼三嚼就随着第二口酒到了肚子里。
  老奶奶看着他喝着酒,也喝了两口。忽然五保奶奶皱巴巴的眼角上涌出了两行泪水。田一苗吓了一跳,呆看着老奶奶,不知道她为什会突然流下泪!
  (四)
  五保奶奶还光着膀子,胸前挂着两只瘪瘪的奶子,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骄傲与挺拔。田一苗也没有再回避,他也无法回避。
  五保奶奶抹着泪水说,她以前生过三个男孩。很多年前第一个孩子被抓壮丁出去的,就不知道下落了。二儿子是得了天花夭折的。第三个孩子是在田间劳动突然中暑没有救过来而死的。
  他们死后连块灵牌也不能给他们竖。他们都是没有过六十岁就去的人,没有过六十的人离开人世是不能竖灵位的。
  五保奶奶说着就用手背抹着泪水,她呷了口酒,又对田一苗说道:“现在我只能每天晚上与他们会一会了!”
  田一苗听着五保奶奶说起死人还会回来与她会面,心里刮起了嗖嗖的恐惧的阴风。昏暗的灯光将阴气很重的旧宅子晃得影影绰绰。天井里昏浊的阴影里似乎有影子在晃动。田一苗连看也不敢往别处看一眼。
  五保奶奶抹了泪,又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小孩的,晚上睡觉有个小孩躺在脚边那该多好!以后你天天晚上过来跟我睡好不好?我天天会做好吃的东西你吃,你就陪我说说话!要不你就当我的孙子吧!”
  田一苗没有想到五保奶奶自己会提出来留下他当孙子。可是他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娘身边的,整天陪着这样一个老人没有意思,她又不是自己的亲奶奶。但眼下这一夜他不能得罪老奶奶,父亲还在气头上,自己回去还是要挨一顿打的。所以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绷紧嘴唇不说话,让奶奶自己去猜。到时一溜烟跑了,自己也不会是个失信于奶奶的孩子。
  五保奶奶没有发觉不声不响的田一苗正在心里打着算盘,还热情地问道:“酒还要吗?要喝就喝个够。酒喝下去晚上睡得好,不会东想西想。你父亲还要打你,你这样的孩子上哪里去找啊?又听话,又会喝酒。是世上最好的好孩子!”
  田一苗已经快醉了,他本来酒量比今天好得多,可这一天他感到头很快就有晕了,脸上也发着烫了。可他顶不住五保奶奶的劝说,又让五保奶奶倒了半碗。没想到他酒还没有喝完,就趴到了桌上,睡了起来。
  五保奶奶见他趴在桌上睡了,就抱起他往房间里去。
  其实田一苗没有睡着,他只是醉了。他心里还清醒着。他的头贴到了老奶奶乳房上,感受到她乳房上一股汗臭味。他想挣扎起来回家去了,可是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他被老奶奶放到了床上,迷糊地听到老奶奶到厨房里洗碗,又过来上了床。他还感觉到老奶奶替他赶着蚊子,嘴巴里还笑嘻嘻地唠叨着:“多好的孩子啊,大头大脑的。大家为什么要嫌弃他呢?就因为他的萝卜条与别人不同?”
  田一苗感觉到老奶奶用扇柄撩着他的小萝卜条,他想叫她别动他的小萝卜条,可是他没有叫出来。还好老奶奶只是撩了撩又替他打起扇来了。田一苗没有想到五保奶奶内心会这般地疼爱他。他脸上露出了温馨的微笑。带着微笑很快进入了梦乡。忽然他被老奶奶的叫声惊醒。他迷糊中以为老奶奶要割了他的小萝卜条,就侧翻着身子夹紧了腿,让老奶奶剪不着。他微微地睁开眼,见老奶奶点亮煤油灯,穿上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那衣服补得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底色了,好像就是一件破布片缝起来的。
  老奶奶下了床,应着:“来了,来了!”
  田一苗仔细听,才听到门外有人叫门,还伴随着嘈杂的说话声。他突然大吃一惊,很有可能是爸爸派来的人找来了,要将他抓起来,好好地打一顿,他真正害怕了父亲的毒打,可就是那种毒打也无法让他改变了自己的脾气。他不是不改变,而是觉得父亲与大人们没有道理。他没有必要去改变。
  老奶奶举着灯出了房间。田一苗一骨碌爬了起来,跳下床,跑到另一间房里,钻进了稻草堆中,抓过两把稻草盖到自己身上。也不管蚊子与稻草刺人的痒了。
  田一苗静听着外面的响声,他听到了老奶奶拔开门闩的声音,破烂的门吱一声,拉开了。田一苗又听到从外面涌进了好几个人。从声音中他听出了有娘、汉堡婶、兰香姐、兰花、兰南。她们急切地问五保奶奶看见他没有?
  五保奶奶说在啊,他就在房间里。
  田一苗真想跑出去,跑进母亲的怀抱。可是母亲每次在他挨父亲打时也没有力量保护他。说不定她们还要将他送到父亲手上,挨上一顿好打。
  田一苗这一下可不知怎么办了。
  他想乘她们到房间去再逃。可是五保奶奶的房间很小,他只听到娘与汉堡婶两人进去。兰香姐、兰花、兰南她们还是在外边。他要出去就会被她们发现。
  田一苗听到从五保奶奶房间里传来汉堡婶与娘的疑问,为什么刚刚还在床上的,一下子却不见了呢?兰花跑到房间里提醒她们,他肯定躲在床底下,每次捉迷藏他就喜欢躲在床底下。可是她们在床底下也没有发现。
  田一苗悄悄地用稻草将自己的脑袋也盖上了。跟着他的狗忽然钻出稻草堆,抖了抖身子,摇着尾巴出去了。田一苗想叫它回来,可又不敢出声。
  狗跑到外边,兰花就欢叫道:“他肯定在这个房间里!”
  五保奶奶在另一边房间叫道:“不可能,这一下子他怎么会有这么快,他又不是老鼠,会打洞钻过去的!”可是五保奶奶还是掌着灯,前头引着路过来了。光线慢慢地移到了房间门口。田一苗一动也不动。他还是希望她们不要看到他。光线照到了房间里,田一苗看到昏暗的灯光下,几张焦急的脸。兰花与兰南已经叫道:“他在这里喽!”
  兰香上前一把拉起他,抹着泪水笑道:“你还要躲进去一点点喽,你知道我们都快急死了。全村人都出去找你了。好多你的玩伴都哭了!”
  田一苗不相信全村人会出动找他。他不是全村人最嫌的可恶的孩子吗?难道全村人喜欢他吗?难道她们不是前来将他交给他父亲的吗?
  田一苗呆呆地立在她们中间,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娘拉过他就朝他屁股上一巴掌。田一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那不是因为痛,而是委屈。他还担心让父亲打,连娘也要打。他太委屈了。就算这出逃的几个小时中,她们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来的。田一苗忽地火冒三丈,没有他们大人的不理解,他至于离家出逃吗?他抓起一把稻草朝娘掷了过去。
  娘黑着脸骂道:“你以后还敢这样,就将你送给讨饭人。你还敢不听话吗?”
  “你们大人错的话我也要听吗?”田一苗用手背抹了下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们却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田一苗看着她们大笑,觉得她们好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的话没有道理吗?
  汉堡婶一把抱起他,亲了他一口:“是的,你们大家错了就不说了,光说我癞头的错,今晚上跟着婶婶睡,不让任何人再欺侮你了!”
  田一苗趴到汉堡婶肩上,哇一声将所有的委屈倾诉了出来。
  (五)
  时光总是在人们不经意的缝隙间一点一点地流过。眨眼间又到了雪花纷飞的冬天了。不过这一天,阴沉沉的天空中,雪花儿只是零零星星地飘着。生产队上的社员上后山上挖渠道去了。队上准备用柴油机在上游建一个机埠抽水灌溉。每年靠人工车水,费力,效益又不大。又有人说城里人早就用上电了,将来用上电,那机埠还可以改为电动机抽水。也有人叫着:“你别做梦了,电动机,要来世才能看见电了!”
  没有看见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没有变成看得见的东西,谁也可以说那是无法实现的梦。
  可小孩子们不会与大人一样,他们想到一件事,要他们变化成什么就成了什么。田一苗、田学军、田山林几个孩子在农会坪里捆起一块石头,仿着大人扛猪,田学军与田山林扛起了“猪”,田一苗在后边学着他娘在扛猪时常叫的“猪儿,猪儿”地叫。他们模仿得非常认真。他们的思想中还真的就有一头黑毛猪在他们的肩上哭叫着。
  田一苗的脚上踏着一双他父亲的圆口布鞋,身上是件掉了袖子的破棉袄,下身还是一条开裆裤,走起路来就露出小屁屁。而田一苗并不担心小屁股外露。他最害怕的是小萝条外露。可此刻他玩起游戏就忘记自己最容易引起别人嘲笑的小萝条。他沉醉在自己的游戏中。鼻翼上挂着鼻涕,快要流下来了,他就一吸。吸进鼻孔里,一会儿又流出来,他又一吸。汉堡婶露过农会坪的围墙门外,田一苗欢喜地叫道:“婶婶,我在扛猪喂!”汉堡婶骂着:“扛你个癞头,扛猪,一块石头,就成猪了!”汉堡婶骂着便走到农会坪里,按住田一苗的头,替他擤了鼻涕,又训道:“不要跑远了,近处玩玩,不要到河边去。三人不要打架。打架了肯定是癞头的错,又要挨打!”
  田一苗点点头。他已经打算不与任何人对抗,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就像田小苗那样得到大家的夸。
  田学军、田山林抢着向汉堡婶保证不惹一苗生气。
  汉堡婶交待了几句就走开了。
  田学军、田山林继续扛着“大肥猪”,在农会坪里转着圈。田一苗跟着呼叫着“猪儿、猪儿”!
  忽然从低矮的泥围墙外传来了一个好消息。白三天当兵回来了。白三天出去当兵四年,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还坐过汽车,坐过火车。这对于小山村上的人来说就是一个英雄人物。是个令人都想看上一眼的人物。看上他一眼自己也似乎英雄了起来。
  田山林听到这一消息,就丢了“猪”率先往外面跑去。白三天还是他家亲戚呢,这等于是给他脸上增添光彩的事。田一苗与学军也随后追了出去。
  田一苗个头长得矮,跑起来就落在了后头。他们跑到一片竹园边,就见大路上白二天挑着两只纸箱,在前边走着。后边跟着摘了帽徽、领章的白三天。许多女人、孩子跑出了家门,夹道向白三天打着热情的招呼。大家向白三天投去尊敬而又羡慕的目光。
  田山林就钻在人群里大声地宣扬着白三天是他姑父的弟弟,是他姑父的弟弟将来也有可能当了官的。孩子们也一下子觉得田山林很值得尊重了。
  田一苗却落在圈子外边。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让众人看重的人物与自己有着一道天然的鸿沟。白三天是白一天的弟弟,那他就是白三天无法容忍的坏孩子,他还咬过白子兰。可是他忍不住还是跟着队伍往前追。
  白三天没有白一天长得高大,是个中等个子的小伙子,脸圆圆的,田一苗偷偷地看了白三天一眼,想看出白三天对他的态度,可是白三天瞟也没有朝他身上瞟一下。这倒让田一苗宽下心来,可能人家根本不会与他这样的屁眼小孩计较。或者说不值得计较。
  田一苗跟着乡亲们往前跑去,心里暗想自己长大了能成为一名解放军,当上军长,司令那就好了,自己家也可以成为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了。可他的小萝卜条与别人不同,很有可能当兵也没人要。他突然觉得四周又投来了睥睨的目光。那些目光要将他压趴下去。他只得低下沉重而又硕大的头颅。
  可是四处并没有投向他的目光。所有人的目光都让那个从远方回来的青年吸引过去了。大家簇拥着白三天往前奔去。
  田一苗落在他们的后边,跑起来帽子又挂到了脖子上。随着他的步子抖动着。后边追上来一个大人拣起一块小石子丢进田一苗的帽斗里。可田一苗没有发觉,还一个劲地往前赶。
  田一苗赶到白三天家,白三天的客厅里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围着白三天的娘,伸出小手要糖果。
  白三天的娘驼着背,提着一只购粮袋,不断地从购粮袋中掏出一粒糖,放到伸出来的小手上。那只小手得到一粒糖就甜滋滋地收了回去。田兰花收进一粒糖,又将小手往上一伸,高叫道:“我还没有分到,我还没有分到!”
  田一苗在门口看了看,没有看到白子兰的身影,就大着胆子跑了进去,兴奋地伸出小手。可白三天的娘啪一掌击打在他的掌心,怒斥道:“你这孩子真是让人嫌,刚刚分给你又来分了。我有那么多吗?我自己家还有一大帮孩子哩!”
  “我没有分到!”田一苗踮起脚尖,又伸上受了委屈的小手。可白三天的娘又猛击了下田一苗的小手,狠狠地骂道:“你这小孩,难怪大家会嫌你,是不会嫌错的。真正让人嫌!”
  田一苗手掌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从手心痛到了心头,全身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下。他便缩回了手,怨恨地盯了白三天娘一眼。他平日里还以为白三天的娘善良,又讲道理,想不到也是个与赵家娜她们一样的不辩是非的坏老太太。田一苗又抬起头来,就要叫嚷:“你才是世上真正让人嫌的老太婆!”可他要像以前那样遇上冤枉气就反击,就会给自己添上更厚的恶名。他又委屈地低下头颅,灰溜溜地转身出了白三天的家。
  外面下着零零星星的几朵小雪花。雪花飘落到门前的黄泥路面上,稍停了一会儿,就融化进泥地里,打湿了那一小片路面。
  一只乌鸦呜叫着,从田一苗的头上飞了过去。
  田一苗耷拉着脑袋,走过了大坑上的石板桥,走进一边的竹园里。他挟着一根竹子,望着白三天的家。从白三天的家里传来了热热闹闹的欢笑声。田一苗忽地又走向白三天家,他就是没有分到,他不想吃这颗糖,可他真的没有分到。他想找白三天的娘把话说清楚。他可不要糖,可他不能让人无缘地说他分到糖了。
  天阴沉得似乎就要低到瓦背上了。田一苗的步子显得异常地沉重。他似乎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成年人。
  田一苗又回到了白三天的门口,默默地站下了。他没有胆量走进去问个明白。他只有嘟着小嘴唇,承受着被人冤枉的气。
  客厅中一只只小手围着白三天的娘要着糖果。田学军接过一粒,放进口袋里,又伸出了小手。白三天的娘笑哈哈地放了一粒田学军的小手上,还叫道:“你这文才的儿子,刚刚给你一粒了又伸手了,长大了比文才还要调皮!”她说着叫嚷着,“散了,散了,大家散了,大家都已分到了!”
  “我没有分到!”田一苗忽地跑到门槛边上,站到门槛上,阴着脸,大声地叫了声。可白三天的娘怒斥道:“你分走好几回了,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哪有那么多,像你这样我还要把店搬到家里来!”
  田一苗忽然明白,白三天的娘是故意不分给他的,还要让大家知道她是分给他的,他要再吵,也没有人会信。大人们不会相信他。他也不想与她说明白了。他们是群比猪还要猪的猪。田一苗轻蔑地哼了声,回身往家里跑去。田一苗跑到石板桥上撞到了一个人膝盖上,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汉堡婶。
  (六)
  汉堡婶见田一苗苦着一张脸,不知他又受了什么委屈了,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嗔怪道:“大家都去分糖吃,你怎么不去啊?你这孩子可真傻啊!”
  田一苗挣脱到地上,摇摇头,就要回家。汉堡婶却抓住他的小手,执意要他去看看当兵回来的叔叔。田一苗拼命地往回拖,却又不说一句话。大汉堡又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笑问道:“怎么不去呢?谁又欺侮癞头了?”
  田一苗绷紧嘴唇,一声不吭。
  汉堡婶又笑骂道:“你怎么会这么一点也不灵光呢?兰花那婊子可比你灵光得多。她分到七粒糖。你怎么一粒也没有分到啊?”
  田一苗嘟着嘴不吭气。他知道了,那是白三天的娘因为他咬过白子兰,故意不给他糖,那他就干脆不要别人的糖。他又挣脱到地上,对汉堡婶说:“那老太婆没有分给我,偏讲分给我了。我不去她家了。我也不想吃她家的糖了!”
  大汉堡亮着嗓门大叫着:“有这种事,世上的人也太会欺侮人了!专门欺侮我家癞头的。都是那些长舌婆说你是什么妖精转世,害得你受罪。婶带你去,看她敢不给你吗?还要她给一大把呢!”
  “我不想吃她家的糖了!”田一苗低着头,小手却让汉堡婶抓着不放。他没有再挣扎,低着头,贴着婶婶的大腿跟着婶婶。大汉堡到白三天的门口就大叫着:“米糠婶,你怎么这般欺贫爱富啊,我癞头衣服破了点,你就不分给他糖了!”
  村上大多数人叫白三天的娘叫米糠婶。她此刻正在房间里与李家娜几人聊天。听到汉堡婶唤从房门上探过头来骂:“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会编哇,我明明分给你的,你要说没有分给你。我来田家庄几十年了,你问问看,我做事哪里会少了鼻子丢了眼的?”米糠婶说着,见汉堡婶拉着田一苗的手到了门边,就转进房间从桌子上取了两粒糖,交到已经进到门内的汉堡婶手上。汉堡婶转身交到立在门口不动的田一苗手上。
  田一苗接过糖,看了看,轻轻地放到了门槛上,转身就跑出了白三天家。
  田一苗一口气跑回了家。却不见娘在客厅中。他目光无意间扫到坐在大门旁结着丝线的四奶奶。四奶奶没有发现背后有人,她抬手从墙上抠下一粒泥,放到了嘴巴里。田一苗朝厨房里走去,听到四奶奶咔嚓一声咬碎泥巴,嚼动了起来,似乎嚼得香气四溢。
  田一苗嘴巴里也跟着生起了酸酸的口水。他跑进厨房,娘在灶头上涮锅。涮锅的声音冲淡了刚才四奶奶嚼泥巴留在他头中的声响。可是他无法忍受住对一粒糖果的渴望。他结结巴巴地向娘倾诉了刚刚受到白三天娘的冤枉与轻慢。他带着愤怒的腔调告诉母亲他将汉堡婶讨来的糖果放在了门槛上,他就不吃她家的糖。
  西安娜从锅中抬起目光,怔怔地看着儿子,沉吟了片刻,笑着说:“米糠奶奶不是欺侮你,她将你看成小苗了!”
  田一苗心里顿时释然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他马上意识到就是将他看成小苗,也不可以不给他一粒啊!反正他就是不吃她家的糖。
  西安娜心里很清楚米糠婶是在故意为难孩子。西安娜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拉起小儿子的手,来到他们家那间唯一的阴暗的房间里,从桌上的小箱子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她打开手帕包,在一卷粮票、布票与几张角币中找到一枚两分的硬币交到儿子手上,告诉儿子刚刚外面来了货郎担,可能已经到了农会坪里了,追上去买一粒糖。
  田一苗接过娘手上的钱,看了看,那是枚已经沾满灰尘的硬币,失去了闪亮的光泽。可是他从来没有向娘讨过钱,他似乎天生就是个不争吃,不争穿的小孩。他看看钱,想还给娘,可是他又很想吃一粒糖。就抓紧了钱,往外跑去。
  田一苗跑到货郎担前,忽然又想两分钱娘可以买上一盒火柴,他转身又往家里跑去。他跑回厨房,娘已经坐在灶下烧火了。他将钱伸到娘跟前:“妈,我不买糖吃了。还给你,买一盒火柴吧!”
  西安娜接过钱,又递向孩子:“娒,你想吃就去买吧。一盒火柴的钱,妈会想办法的!“
  田一苗看看娘,摇了摇头,就跑出去了。
  西安娜看着孩子,她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就是不乱花钱,不会像田小苗那样争着买零食,她与田山源常常为了田小苗买些桂圆、荔枝,也会瞒着田一苗。偶尔她过意不去,暗暗给他一两个,他还要查一下家里其他人有吗?如果没有那他就不吃,要大家全有一份,他才肯放到嘴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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