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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品名称: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草      作者:老鼠的亲兄弟      发布时间:2017-04-25 14:18:34      字数:17379

  (一)
  田小丁家新盖了座没有粉刷的三开间的泥墙瓦房,一边还批了一间矮房子当厨房。小丁与汉堡还准备在后边的杂地上再扩展一点矮房子。可村上人就喜欢在背底里议论小丁与汉堡那怕盖再大的房子也是替别人盖的,没有一个儿子,到头来全部家当都是别人的。这让小丁与汉堡的心头压抑着解不开的疙瘩。可也没有什么法子,本来他们想将兰南与田一苗换一下的,以后兰南长大了还可以给田小苗当老婆,他家也有了儿子。可西安娜不管两家关系多铁,也舍不得将儿子与人换个女儿。她要自己生了女儿,也不肯与别人家换个儿子,她喜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别人身上的肉割到自己身上总是粘不到心上去。田山源倒是有心将田一苗与田兰南换的,他不那么喜欢田一苗,看着这儿子就觉得有很多不顺眼的地方,而十分情愿又不是。这种事情提一两回没有结果,就没有人再提了。
  田一苗跑到汉堡婶婶家,汉堡婶站在桌边糊鞋面,一只脚踩在摇篮脚上,轻轻地摇着,嘴上又哼着老掉牙的儿歌。
  兰花却在一边地上与兰南玩着。田一苗见着她们就蹲到她们一起,呆头呆脑地问了句:“兰花,你今天又逃学了?”
  兰花虽然上了学,可她不喜欢上学,常常找些理由躲在家里。她又不乐意别人提起她不上学的事。她听了田一苗的话,就推了田一苗一把,田一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田一苗站起来一脚将兰花与兰南摆家家的玩意儿全扫了。汉堡婶抬头喝了声:“不要吵架!让癞头跟着玩!”田一苗以为汉堡婶一声喝,已经让他容入到兰花与兰南的队伍中。他又蹲到兰南身边。可兰花跑到门口,拣起一块石头,跑回家,朝田一苗的额头上砸了下去。田一苗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一股鲜血。田一苗哇一声哭叫了起来。汉堡婶丢下手上的活,兰花拔腿就跑到了门外,又回头笑骂道:“谁叫你管我上学不上学的啊?我就要叫你肉痛!”
  大汉堡抱起田一苗,一边急着找烟丝替田一苗抱扎伤口,一边冲兰花怒骂道:“你个婊子我要叫你死,你就不要回来了,到外面去讨饭!”兰花应答着:“讨饭就去讨饭,讨饭也比读书好,没有人管,吃饱了碗也不用洗!”兰花与娘顶着嘴,就跑开了。
  大汉堡替田一苗包好了伤口,又抓了一大块米糖让他与兰南分享。兰南讨好地叫道:“哥哥,我们以后不要姐姐玩了,她也常常打我,骂我。她是个坏蛋!”田一苗止住了哭。西安娜却从门外进来,问道:“跌在那里了哇?”她见儿子头上包着一块旧布,上前摸着。大汉堡告诉西安娜刚才是兰花打了田一苗,那婊子就跑了。
  西安娜听说是田兰花打的,笑了起来:“她跑过来跟我说,是他自己摔的。小孩子之间闹个架是常事,伤皮又不伤骨的,没事。”她又看着儿子骂道,“你这贼骨头会痛的,不会痛的!”西安娜说着就拉上儿子,到了门外,转过了弯,西安娜又蹲下问儿子:“打得厉害吗?可不要伤着骨头,这兰花也正是的,怎么额头上也可以打的,额头上要打死人的!”
  田一苗见娘心疼着,就夸张地比划道:“这么大一个洞!”而他双手比划起的洞显然比他脑壳还要大了。娘见一边有人过来,就按下儿子的手,拉起儿子又笑着往家里去了。
  西安娜带着儿子进了八间房,四奶奶与五保奶奶就好奇地询问道,又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出去就让人打了。西安娜笑着回着她们,是自己摔的,不小心摔的。田一苗正要纠正母亲的话,西安娜使劲地将他一拽,两人就过了天井。下客厅中玩着的白子兰他们就嘻笑着大叫了起来:“翻皮让人打了,翻皮又让人打了。天有眼睛啊,打了翻皮啊!”
  西安娜与田一苗回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西安娜就将儿子拉进自己那阴暗的房里,嘱托儿子不要出去玩了,免得他们笑话他,他忍不住又与人冲突起来。田一苗嗯了一声,就从桌面找出娘纳鞋底用的棍子、锥子,又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些小东西,在床上搭起了火车。娘也上厨房中去干活了。
  田一苗火车还没有开动起来,大门上又传来了大汉堡大嗓门的叫声,说是刚才兰花与田一苗玩着,打了田一苗,她就提着几只鸡蛋过来。
  田一苗听到汉堡婶婶的声音,就从房门上探出头来,见汉堡婶一手捧着一碗鸡蛋,一手提着一扎东西过来,娘也从厨房中迎了出来,笑呵呵地叫道:“大汉堡你这么好神气呢,小孩子闹点事不要当得真!”西安娜就推却着不肯收了汉堡婶的礼品。汉堡婶婶却进了房间将东西交到跟进门来的西安娜手上,悄声地说:“几个鸡蛋,一扎米糖。我女儿打了你不赔个礼,将来别人家的孩子更不将你的孩子当人看了。打了人是没有得白打的!”
  西安娜见大汉堡说到这一层上,就羞着脸收了下来,却从房中捧出一只酒钵头,倒了一碗糯米酒汉堡的碗里,要她拿回去给田小丁喝。汉堡却叫道:“那死鬼我不给他喝,喝了他多偷些堂客!”但她还是接过了酒,却托着碗,靠在桌边,与西安娜聊着,要西安娜日后将孩子多带在身边,这孩子脾气急,又容不得别人骂他翻皮,难免惹出事来,惹出了事,他们做爹娘的又没办法与别人说个理。有理没理多是田一苗的错。汉堡叹息了一声:“也真是你的命苦,生个儿子怎么会是翻皮,一来到世上就让人给欺上了!”
  田一苗立在汉堡婶身边,听着她的话,红着脸低下头去,好像他犯了很大的过错似的。他为什么会长出一根与别人不同的小萝卜条呢?
  (二)
  桃花、梨花又很快在田野上热闹地开了起来。小蜜蜂在红红白白的花间嗡嗡地飞舞着。田一苗让八间房里的孩子们排挤着,他娘就常将他带在身边。她娘到地头,他就跟着到地头。娘帮着他捉些小虫子放进火柴盒里,他便举着火柴盒,贴在耳朵上听着小虫子在盒子中嗡嗡地叫着。他听着听着觉得它们在哭诉,就开了火柴盒,让它们飞回到花草丛中。他看着它们回归到自然界,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要一些小玩具,田山源就是不帮他做。西安娜倒会耐心地帮着他削陀螺、做小船、造纸枪。他看着娘做那些东西,一看自己也会做了。他被同龄人排挤了,反而造就他注意力很容易集中到一件事情上。
  这一日午后,生产队上还没有出工。田山源将一些细煤搬到大门口的坪地上,拌了黄泥,洒下水,捏着一个个煤球蛋晒在坪地上。
  田一苗见父亲在大门口,就拿着陀螺跑到大门前,在坪地上抽打起陀螺。忽然白子兰从田毛豆家的矮房子里跑出来,上前就抢了田一苗的陀螺。田一苗拿着陀鞭赶上白子兰,黑着脸夺回了陀螺。又狠狠地将白子兰推到在地,他举起鞭子,想狠抽她几鞭子。可自己家的力量远不如她家,他就收回了鞭子。白子兰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哇一声哭叫了起来。她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一大家子人一股风似地从家中卷了过来,围住了田一苗。田一苗想抗辩几句,可是他口齿远没有白子兰伶俐,白子兰抢先向外公他们告发是翻皮将她推倒在地。
  田一苗瞪着两只眼珠子分辩道:“是她抢我陀螺!”
  白子兰哭叫道:“我要陀螺!”
  田山林赶紧将自己的陀螺掏出来送到表姐手上。可白子兰信手就丢得远远的。陀螺在地上滚到了桑树下的阴沟里,从沟里传来“扑通”一声响。白子兰咬着牙要田一苗的陀螺,她偏要田一苗手上的陀螺。田毛豆上前就夺了田一苗手上的陀螺,交到白子兰手上,搀起白子兰。
  田一苗的火气就在田毛豆一把夺取陀螺的时刻蹿上了脑门。世上哪有这种事?是他的东西他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为什么要抢?他愤怒地忘记了自己家的力量远不如他人的事实,也没有将白子兰的父亲在县上当官放在心上,便冲到白子兰跟前,抢过白子兰胳膊,狠狠地在她嫩嫩的胳膊上咬了下去。白子兰惨叫一声,软瘫到地上,许久才哭出声来。
  田山源抬头看着眼前顷刻间发生的一切,双腿吓软了,一条单裤在身上瑟瑟地抖着。他面对田毛豆宠大的势力,自己又是外来人,真不知道如何来了结儿子闯下的祸事。
  田毛豆抓起外甥女的手,拖到田山源跟前,喝问田山源这一下怎么办?田有才与李家娜叫嚣着要将田一苗的牙齿敲掉,这是个畜牲不是人!
  田一苗迎着他们的凶相反问道:“你们哪一个敢敲我的牙齿?”
  田山源被田毛豆他们逼得低下头,听到儿子强硬的回答,忽地抓住儿子的胳膊提了起来,从旁边柴堆里抽出一根竹桠子,剥了儿子的破棉袄,就朝儿子的小腿上抽了下去,几条鲜红的血丝即刻显了出来。
  田一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一双小脚在地上不住地蹦跳着,想避开父亲的竹桠子,却被父亲死死地钳住了胳膊。他只能在父亲的腿边打着转,他一边转着,一边指着田毛豆喝问:“你抢陀螺,是你抢的陀螺,你们讲不讲理?是我的东西我没有权不给吗?你们才是真正的畜牲,你们不是人!”
  可田有才在一旁骂道:“陀螺让我外甥女玩一下会怎样?你们父子仨还住在我家的八间房里呢。我们想什么时候让你们滚,你们就得滚!”
  田有才的话让田山源打得更狠。田山源疯狂地抽打着儿子,不住地骂着:“我叫你惹事,我叫你惹事,我叫你去死掉算了。你反正也没用!你反正是个妖精变的!”田山源手似乎打软了,他流着泪喝问儿子:“你知道错了吗?快向伯伯、大哥道歉!”
  田山源与田毛豆同辈,所以田一苗叫田毛豆应该叫伯父,叫田有才叫大哥。可田一苗指着父亲,指着田有才他们叫着:“是你们的错,是你们的错,你们错了不承认,还讲是我的错!我错在哪里?是我的陀螺,我就是不给她。要给她玩一下也不能抢,要抢我的,我就咬她,咬死她!”
  田山源没有想到儿子还敢提起咬人的事,还敢强硬地喊叫要咬死她。他打得不敢再打了,可是没有一人上前拦一下,邻居们讨厌田一苗,巴不得他挨打,他们全站在旁边看笑话。
  田毛豆他们见田山源将儿子屁股上打出了血,似乎与外甥女的伤扯平了。他们才立在一边不做声。四奶奶抬起头看着,嘴唇一直动着,可她看到媳妇黄家娜与孙媳妇林晓妹两人朝她丢眼,她也不敢吭一声。
  西安娜不敢劝阻丈夫,悄悄地去唤了大汉堡。
  大汉堡与田小丁赶了过来,汉堡夺了山源的竹桠子,怒斥道:“你想把儿子打死啊?你可真呆了,他们巴不得你把儿子打死。”大汉堡抱起了田一苗,田一苗抱住大汉堡婶婶的脖子哇哇地大哭着,叫道:“他们讲是我的错,他们错就不讲了。只要有人跟我闹,全是我的错。我是最跟人讲道理的,他们却不跟我讲道理。他们是畜牲。”
  “他们是畜牲,不是人!”汉堡粗着嗓门嚷了一嗓子,忽然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抬起手一看,手上全是血。汉堡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人良心让狼给吃了,一个小孩子的陀螺你们以为一定要给你的?他不给就没有道理了?他爹将他打死了,你们也看得下去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说最仁慈,良善了。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让你们说成妖!”
  李家娜上前与汉堡顶上了嘴。田小丁赶紧喝斥老婆,不会说话就不要在这儿说话。他们正说着。白一天与张巧巧赶了过来,他们看到女儿手上的牙齿印,就逼到田山源与西安娜跟前,要他们作出赔偿,他女儿的一条胳膊如果废了,就与他们没完。
  田山源让白一天与张巧巧逼急了,忽地跪到他们跟前,声泪俱下。他家实在没有东西可赔啊,要不就抓只大母鸡赔他们女儿的伤口。西安娜忽地狂叫道:“你们这一班子人想吃人啊?我儿子不挨打,还可赔点东西你,今天就什么也不赔你们,要把我们吃掉就吃吧!”
  争吵声已经惊动了整个村庄。田山源的好几个堂兄弟赶了过来,大叫着什么也不用赔,他们有什么权利要将他赶出八间房?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田林源赶到白一天跟前骂道:“白一天,你当你的官,我干我的活,别拿我们不当人看。你们常常欺侮我家孩子,我们也忍了,今天你看看,天空底下,还有点人的良心吗?你看看这孩子的屁股上全是血!”
  田林源将田一苗从汉堡手上接过来让大家看看孩子的屁股,大家唏嘘着,实在是过分了,真是皮开肉绽。
  五保奶奶也不知何时来到人群中,挤进了人群指着张巧巧骂:“你一张脸长得好看,背底里常常偷人东西!”张巧巧偷五保奶奶菜地的菜让五保奶奶抓着好几回。张巧巧想上前争辩,让李家娜拉到一边去了。李家娜要女儿不要跟这种快死的人争高下。也不知是谁亮出一嗓子:“你们大家以为白一天是什么货色,他在部队里烧火做饭,偷了东西才被退伍的!”
  白一天忽地掏出烟来,向大家敬着,赔着笑脸说道:“大家不要说笑,小孩子闹点事,我们大人不要计较,他们一会儿就好了!”大家接过了烟,口气又软了下去。
  田一苗却跳到地上,指着白子兰骂道:“我一辈子也恨她,一辈子也不会跟她好!”
  “你个讨饭人,我也不会跟你好,跟你这种讨饭人好什么?”白子兰见父亲与母亲在大家的围攻下退了下来,反而想与田一苗对个死活。可她也让表姐田山英抓住胳膊,不让动。
  兰香跑进人圈中,抱走了田一苗,不让他与他们争执。
  队长在一边吹响了口哨,催着大家出工了。
  一会儿大门口的人全散了,只有那棵倾斜到沟里的桑树孤独地将身影投到臭水沟里。
  大门旁的四奶奶见大家散了,擦了一下眼屎,四处扫一眼,背底里没有人看着她,她快速地从墙上抠下一小粒泥巴放进嘴巴里,咔嚓一下咬了下去,一股泥巴香味让她品尝到生活中另一种味道,似乎生活对她来说太需要那种香味了!
  (二)
  虽然田家庄上有许多关于白一天的谣传,但那仅仅是背底里的谣传。这一天白一天由于女儿与田一苗的冲突他没有想到田山源整个家族会汇集过来。没有想到有人乘乱嚷叫出了只有背底里敢说的话。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白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必须以一副笑脸相迎。他以沉着平静的笑脸,散发了一包香烟,打发那群穿着破衣烂衫的庄稼汉子。但他不会就这样让田山源在心理上占了上风。
  这一天也是星期天,他午餐与张巧巧是在二舅子家吃的,晚餐本来安排在三老舅家。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在大老舅田有才家吃。还要请上大队上几个干部,尤其是本家田文才。田文才在大队上不是主要领导,却是个有实力的干部,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是以其近于疯狂的积极性成为田家庄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田家庄上背底里唤田文才为“癫子”,但当着田文才的面每个人脸上都会不自觉地扬起一副近于奴才见主子的恭敬,腰也不自觉的弯曲起一点点,每个人都以与田文才交上朋友为荣幸。而田文才又为本家出了白一天这样一个大人物而荣幸,也是他一手主持将生产队上新盖的准备养猪的瓦房送给白一天先住着。大队上开会,田文才一当开口,大队长、支书就会附和着大家先看看,一声让大家看看,大家就跟着附和,可以可以,并且还有人找出可以可以的许多理由。一座瓦房先送给白一天居住,白一天手上有权力,大笔一挥,生产队就可以买到别的生产队买不到的物资,与此相比较一座瓦房值不了什么!
  而白一天回到家不怕得罪像田山源这样的穷人,但也从不得罪有实权的大队干部。所以他要在田有才家请客,让田山源看看他白一天是什么样的人物,他那一家族的庄稼汉算得了什么东西?
  白一天指令下达到家人,家里的女人就开始忙碌了,杀鸡的杀鸡,前往桥东小镇上采办酒肉的采办酒肉。太阳还没有下山田有才家的八仙桌上就围上一桌子男人。
  白一天与田文才坐在上首,大家一边喝着糯米酒,一边谈论一些琐事。
  赵家娜家与田山源家开晚饭时,桌面上只有咸菜与白菜。田一苗目光往下客厅看一眼,田山源就瞪他一眼。
  白一天回头见赵家娜的大儿子田水清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就唤了声,要田水清一块吃,反正有位置的。
  田水清却不敢与他们那些大人物一道用餐。
  田有才却起身到田水清桌边拉起田水清:“大哥的话你也不听啊?我们八间房里的人就是要团结得一条心,外人就不敢欺侮了!”田有才说着瞟了田山源他们一眼。田水清是个帅气,高挑的小伙子,他见自己八间房里的势力高涨,颇有胆气地应着田有才:“大哥不是我吹的,有人敢动我们八间房里人一根指头,就要他们有来无回,我是精忠保国的!”田水清只有小学文化,可他听过一些故事,他开口闭口喜欢说些词儿,好让人知道他的学识。田水清的回答得到了白一天、田文才他们的响应,田水清半推半就地跟着田有才到了下客厅,坐到下横上。张巧巧就替他上了碗,又说起小时候大家在一起玩着的事。提到小时候,张巧巧不由自主的说起了女儿白子兰被咬的事,不由自主的带上田一苗。
  西安娜一听他们下客厅又扯上她的儿子,就将小儿子抱了起来,打厨房的后门转了出去,来到了大汉堡家,将田一苗交给大汉堡,以免田一苗听不下去那些话与他们再顶撞起来。
  田一苗知道娘的用意,他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可他也无奈自己家的力量远不如白子兰家,躲避到大汉堡婶婶家也是个法子。田一苗坐到大汉堡婶婶桌子上,兰香就夹了一把菜他碗里,又规劝道:“不听话是吗?给你妈找麻烦了吧?让你爸妈也得不到安生!”
  “我长大了杀了他们!”田一苗强硬地比划着小手,要用机关枪扫了他们。田兰花与田兰南立即响应着田一苗对将来的憧憬,一定要好好地换回属于他的尊严,要让那个白子兰没有好下场。田小丁坐在上首,笑斥着三个小家伙:“你有机关枪,别人有大炮,还是学着低头做人,做个没用的人好。别人骂俺又不会痛。”
  大汉堡怒斥着小丁:“我骂你一句你也要顶十句,人生下来为什么凭空让人骂?这孩子还不苦啊?你们开口闭口说他脾气坏,是个坏孩子,可你们打他一来到世上没有将他当人看,没人喜欢他。我喜欢他,他会骂我吗?”
  田小丁让妻子呛了几句,笑着低头喝起了酒,他是个很少动气,动怒的人,整天一副眯着眼睛微笑的样子。全庄人都说他是个真正的大好人。
  田兰南听娘说没有人喜欢田一苗,就抢着说:“我喜欢哥哥,不喜欢兰花姐姐!”
  “你个婊子!”兰花见妹妹说不喜欢自己就骂道,“以后你别跟着我了,你个没良心的婊子!”兰花骂人的本事是从她娘那儿学来的。而她骂起来又让人觉得逗,饭桌上大家忽地笑了起来。
  田一苗晚饭还没有吃好,西安娜就过来了。大汉堡见了西安娜,就托着碗站着与西安娜聊了起来。她问起那八间房里的人是不是还在喝?西安娜说他们今天不闹到半夜是不会收的。汉堡要西安娜别怕,他们吃不了人的。越怕他们他们越威风。以后就小心儿子,不要让儿子跟着那些孩子玩。
  西安娜叹着气,小孩子那有不到一起玩的呢?
  田一苗忽地冲娘保证道:“妈,以后我就不要学军、山林他们玩了,我永远不要他们玩了!”
  兰香笑骂道:“你个癞头还不要别人玩呢,是别人不要你玩呢!”
  (三)
  河滩上的柳叶又吐出了新的嫩芽儿,又一年的春天来了。田家庄河滩上的涡轮已经停歇在阳光下,发黑的旧木板上长出了青苔。碓头也拆除了。田家庄大队办起了柴油加米厂。冬天榨糖也要改用柴油机带动了。还有人说很快就要用上电了。可也有人说那是做梦,下一辈子你能用上电了。
  而天空中的太阳无所谓人类的进展。转到春季的时刻,它撒出一股股热流,催生着大地上的生命。河滩边的草地也隐隐地看得见一丝绿意了。那一堆堆像天然坟墓的荆棘堆也似乎活了过来,透出一丝丝生机。
  河道上公社搬运站的竹筏队的艄公们脚踏草鞋,手握竹篙,站在竹筏上,哼着曲儿,呐喊着号子,将腊石、生猪、鸡蛋一筏筏地随流漂去。
  孩子们也举着柴刀,拎着畚箕,冲出村庄,奔到柳林中拣柴禾,制造杨柳喇叭。田一苗也跟着兄长田小苗与田水林、田山林他们跑到柳林中。田一苗看见田小苗与田水林几个大孩子砍了柳枝坐在地上制作杨柳喇叭,他就要田小苗帮着做一个。
  田小苗瘦巴巴的脸上,显出了一股不耐烦,喝斥着弟弟,要他自己去做。田一苗让兄长一声喝,绷紧了嘴唇,嘟着脸,暗想你不帮我我自己还不会做吗?田一苗拿着刀到柳树上选了根柳枝,就坐到一边细心地将柳芽儿一个个削去。削了芽儿,又要斜刀将柳皮切断,再剥下柳皮,卷起来,插上柳哨子就成了“军号”。田一苗斜刀切着柳皮,想着很快就要拥有一个自己制作的“军号”,心头一喜,脸上一热,眼睛中泛上一阵光,那丝兴奋的光将他的思绪带到他想象的世界里。而现实中的刀锋钻进他左手食指的肉里,一阵痛就将田一苗从自己想象的世界中拉回到现实中,他定睛一看,就见手指上鲜血直冒。他哭叫着,站了起来,希望长自己两岁的兄长过来帮自己一把。可田小苗坐在地上抬起头来就骂道:“好,我说天都有眼睛,谁让你平时不听话,这一下割到手了。我说好!”
  田一苗没想到兄长不仅不帮自己一把,还要幸灾乐祸地骂上一阵。可自己看着鲜血直冒又不知道怎么办。更不知道血一直往外流,人会不会死掉?
  田水林来到田一苗身边,向田一苗提出一个妙方,他要田一苗抓一把沙子伤口上,就止住血了。
  田一苗赶紧抓起一把纯净的沙包到伤口上,可血冲开了沙子往外流。田一苗哭叫着,抓住食指,往家里跑去。他要告诉父亲母亲是兄长没有帮助他制作杨柳喇叭,害得他伤了手指。田一苗快到家时哭得更凶了,他要让父母知道他伤得可不轻啊。似乎是那种要命的痛。
  田一苗跑进家,田山源与西安娜慌忙给孩子洗手,拿出烟丝来替儿子包了伤口。田一苗乘父母替自己包扎伤口时,向父母告状,是田小苗不帮他制作喇叭才害得他伤了手的。
  父亲却黑着脸骂道:“你自己想要杨柳喇叭,自己不会做了,自己笨,削到手上,还要怪这怪那吗?你不是最讲道理的吗?今天怎么不讲道理了?”
  田一苗没有想到父亲会拿他自己的话来呛他,他被呛得低下头去,暗暗发誓,从此后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办,并且要将他办好,办出色。他就不信自己会这样没本事。
  八间房里的大人们看见田一苗被父亲呛住了,欢笑了起来,追问田一苗这一下为什么不争辩了?田一苗又抬起头来扫了他们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想让田小苗挨一顿骂,没想到还是自己受了父亲的呛,父亲总是帮着田小苗的。
  吃了晚饭,田一苗就欢叫着跑到农会坪里去玩了。
  坪地上围着许多吃了晚饭的大人在闲聊。孩子们在坪地上奔跑着。田一苗看见几个小朋友在泥围墙上翻筋斗,他也跑上前翻起了筋斗。他翻着,翻着,手上包扎的布包不见了,而伤口也不见血流出来,他便不在意那点伤口了。
  月亮儿挂到樟树顶上,田一苗听到娘的叫唤声,答应着跑向了娘。他跑到娘身边,娘就拉着他的手,要他回家睡觉。他们路过汉堡婶门口,见汉堡婶与兰香在煤油灯下干着活,就进去站着闲聊。田兰花与田兰南就围着田一苗,笑话他刚才还哭叫呢。田一苗强辩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才哭了,要是换成她俩,早就没命了。
  西安娜斥着儿子不好乱说的。汉堡婶却笑着说:“你都没有痛得没命,别人怎么痛得没命了?”
  “我是很勇敢的人!”田一苗分辩道。
  “勇敢的人怎么还哭呢?”兰香问了句。田一苗没有了后话。催着娘回家睡觉,不跟她们说了。与她们说不灵清的。
  汉堡婶偏偏要留西安娜再聊一会儿。西安娜便站着与汉堡聊些闲话。煤油灯的光线显得昏暗起来,兰香就挑了灯芯上的灯花,灯盏火忽地又上升了一点,房间里似乎亮了一些。煤油灯黑黑的油烟扭动着腰肢往上升去。
  岁月就在这平淡的生活中流淌着。
  河边的杨柳树上的叶片儿长得茂密的时刻,生产队上的早稻也收割回来,除了交公粮就分到了各家各户。而晚稻也开始施肥,耘禾。女人们出工大多是扛着田耙耘禾。西安娜因为田一苗已经六岁了,也常常下生产队劳作,争几个工分。她有时将田一苗带到田畈里,有时就吩咐儿子跟着汉堡婶玩。大汉堡因为带着几个孩子,抽不开身下田劳作,只是带着孩子上畈上抄猪菜。她养着好几头猪。
  这一天午后,队长吹了口哨,西安娜就扛着田耙,与张菊花、林晓妹她们出了大门,见儿子独自己在屋檐下摆家家。她本来就要走过去了,可她又回头吩咐儿子:“娒,妈去劳动了,你等一下跟着婶婶!”
  田一苗跳起来就要跟着娘去玩。林晓妹喝斥着田一苗,要他不要跟去,到田畈里会晒死的,等一下跟着山林、学军他们去玩。林晓妹又哄田一苗四奶奶叫他了!
  田一苗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大门旁结着线的四奶奶,四奶奶只管自己结着线,哼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歌,连头也没有抬一下。田一苗应答着林晓妹四奶奶没有叫他,四奶奶只跟五保奶奶玩,不会要他玩的。他就要跟着到田畈里去玩。他是晒不死的人,他晒死了别人也是要晒死的,太阳又不是晒他一个人。
  张菊花让田一苗的话逗乐了,她劝道:“我们大人没有得凉快,你有得凉,还不在家里凉啊?”
  “我喜欢晒着!”田一苗为自己要跟着娘去找了个充分的理由。扬着头得意地笑着。可是西安娜回头喝道:“回去!不回去就要挨打了。你以为只有爸爸会打你啊,我不打你吗?”
  “我本来跟着到农会坪里就不去了,可你要打我,我就是要去,我看你把我打死哇!”田一苗说着,得意地微笑着。
  西安娜一时心急,忘了自己的孩子喜欢与大人对着干的脾气,可她也不肯在孩子跟前服软,上前就是两耳光子。
  田一苗跌坐到地上,蹭着小脚,西安娜转身就往前头走了。
  田一苗见娘走远了,立马跳了起来,追了上去。娘在前头站下了,回头看着他,他也站下不动。娘在前头走了,他后头又跟上。过了农会坪汇上了十几个妇女。妇女主任方培指责西安娜出工还带个小孩,这不是到生产队上套个工分吗?全队的妇女像她这样还干不干活了?
  方培几句话,让西安娜一股火蹿了上来,她丢下田耙,回身到田一苗跟前,拦腰挟起儿子,就往回赶。田一苗在娘的挟持下蹬着小脚哭叫着。他就是要跟着去玩。西安娜愤怒地叫着:“我要好好地让你跟着,今天我不治服你,我就不信!”
  “我自己不服,谁也治不服我。我告诉你,我就是个治不服的人!你们怎样治我也是不会服的!”田一苗哭叫着,蹬着双腿。后边跟上了一大群孩子看田一苗的西洋镜。田一苗挥着手吓唬着他们。田学军与田山林跑开几步,就大叫着:“翻皮,翻皮,哭哭啼啼!”他们的叫骂羞得田一苗更加愤怒,可是他让娘死死地挟持着,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
  西安娜挟着田一苗回到八间房大门口,五保奶奶已经坐在门旁与四奶奶聊着闲话。两个老人听见田一苗的哭叫声,抬起头来,眯着苍老的眼神,看着西安娜与她的孩子,不解地看着,四奶奶没有问,五保奶奶问道:“这孩子今天又怎么了?”
  “不听话,我就要他好受!”西安娜挟着田一苗到了自家房门前,掏出黑黑的长铁钥匙,捅进挂在门板两边小铁圈中的铁锁,咔嗒一声打开锁,一脚踹开门,将田一苗狠狠地丢进了阴暗的房间里。西安娜又哐一声,带上了门,“叮叮当当”一阵碰撞的声音,就将门锁上了。
  田一苗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房门,使劲一拽,两扇杉木门开了条五六寸宽的缝隙,门板中间的锁叮一声警告着他,他已经被锁住了。田一苗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盯着门上黑色冰冷的铁锁,心头冒起了一股怒火,他从菜橱侧边抽出一把柴刀猛地砍向房门,门板“哐”一声合上了又弹开一条缝隙。田一苗又回身朝桌子,床沿上乱砍。他的脸几乎扭歪了,全身的力量化作愤怒传递到刀子上,毫无规则地疯狂地砍着。愤怒已经让他成为一头没有理性的小狮子。
  门外忽地围上了一群孩子,透过门隙看着田一苗发疯的样子,嘻嘻哈哈地欢笑了起来。
  白子兰夹在他们中间故意笑倒在地上,抚着肚子。
  田一苗面对门外孩子们的讽喻,举起刀,要杀了他们。他们先是一愣,但很快发现田一苗是被锁着的。田水林边笑边跳边唱:“翻皮翻皮,没得顽皮!”
  田学军、田山林与其他孩子便跟着田水林唱了起来。田一苗扑到门隙上冲他们喊叫,喉咙喊哑了,可是丝毫也伤害不到他们。
  门外的孩子们看着田一苗发急,发疯的窘相,唱得更加欢快!
  投在天井中赤热的阳光散发出一阵阵热气。
  (三)
  这天下午汉堡婶带着兰花与兰南上村前的畈上去抄猪菜了。她们回到家,睡在床上最小的女儿兰西醒来了,哭叫着要娘。大汉堡上房间中抱起兰西,要兰花带着妹妹,可兰花拔腿就逃了出去。而兰南抢着要带着小妹妹。大汉堡给小女儿喂了一下奶,放进摇篮里,让兰南摇着,她坐到一边斩猪菜。
  田兰花跑出门,却又寻不着小伙伴们玩耍,她便朝八间房里跑去。田兰花跑到八间房大门口,四奶奶坐在大门旁结着宇麻线。四奶奶丢了兰花一眼,说了句:“他被他娘关起来了,不得出来了!”四奶奶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得意愉快的笑容,这种笑容让田兰花心里起了一层疙瘩,刺得她全身难受,又说不出难受在哪里。她忍着这难受,往上客厅跑去。四奶奶说的他被关起来了,她不用想也知道是田一苗。世上除了田一苗需要被关起来,已经没有那个孩子需要被关押了。
  兰花伏到西安娜大妈门缝上,瞪圆两只眼珠子,看到了田一苗仰躺在潮湿的地上,手上拿着一把刀,而田一苗张开双腿,那根小萝条光明正大地从开叉裤中露了出来。
  田兰花想避开那根小萝条,可她反而乘没有人时多看了几眼。她对那根萝卜条充满了好奇。她想象不出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会与男孩子的不同,她想看看男孩子的东西,但这是忌讳的。而田一苗的那根东西是让整个村庄作为奇异怪物相传着的,这对田兰花产生了更大的魔力。平日里她只是偶尔从田一苗开叉裤里瞥见那东西,她想仔细看一眼,心里就会突突乱跳地害怕别人笑话她。更害怕让别人说成田一苗那样妖精转世的人。
  可是今天她可以仔细看看田一苗那根东西。从对着天井的窗户上投下的光线刚好打在田一苗那根东西上,他的小萝卜条与别的小朋友的东西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也是一根肉棒子,贴在他的身上,就是龟头暴露了出来,圆圆的。田兰花看不出这根怪物究竟与别的小朋友有什么区别,究竟附着多少妖气。她看着看着,头脑中忽地产生一个更为离谱的想法,她要回家暗暗取过自家的铁锁长钥匙,打开门,悄悄地摸一摸那条让众人当成怪物的小萝卜条,这根让全庄人说成前世专与女人的怪物,让她迷晕地产生了雾一般的怪诞的想法,而那些想法连她自己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想法。
  田兰花想着,就要转身回家取自己家的长钥匙,却听到背后一个小孩叫道:“翻皮坐牢了,他不听他娘的话,要跟大人到田畈上去玩。他妈就让他坐牢了!”
  田兰花吓了一跳,转过身见田学军已经站到自己身后了,她脸上一阵阵发烫,担心田学军一眼就看穿她刚才趴在门隙上看的内心深层的秘密,甚至还想摸一下那根东西。她突然感到这是不可告人的罪恶。她也恨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罪恶的想法。田兰花慌乱的心绪里听到田学军说田一苗坐牢,就莫名地联想到田一苗可不要坐牢而死亡。她想着就冲出八间房,一口气跑回家,急急地对娘叫道:“妈,妈,不好了,不好了,癞头死了!”田兰花本来无意将事情夸张到这一层面上,可她的话出来了,就成了一句夸张的话。她还让自己夸张的谎言产生了真实感。
  田兰花以为田一苗躺在地上久了就会生病,生了病说不定就要死了。前几天庄上就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得了脑膜炎离开了人世。田兰花看见那个十岁小男孩的尸体被装进一口临时钉起来的小棺材里。钉棺材的全是些破旧的木板,黑黑的,就像鬼的影子组合起来一样,恐怖钻进了田兰花的心里,粘附在她的血液里,流遍她的全身,潜伏在她的思绪里,随时都会幻化成各色各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的形象。
  大汉堡让女儿突然报告的死讯吓了一大跳。她朝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口水,丢下菜刀,喝斥着女儿:“你个婊子,谁叫你胡说?我要撕烂你的嘴!”
  田兰花忽地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死讯与实际有些不符,可她索性将谎言撒到底,她咬定田一苗被他娘关押了起来,是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田兰花以为这样娘才会急着去看看田一苗
  大汉堡见女儿一副认真的神色,微微一怔,难道这会是真的?她慌乱地站了起来,取了自家的长铁钥匙,赶往八间房。路上汉堡问清了田一苗被锁在房间里,忍不住骂道:“好好的孩子,你们这些人不把他弄死心里就不甘。还有做娘的,也这么狠心,将儿子锁在房间里,要真出了事,要她哭也没有眼泪!”
  大汉堡赶到八间房大门口,四奶奶抬起头,阴笑道:“今天那翻皮可受了罪了!”她还想再得意地笑上几声,可大汉堡不客气地喝斥道:“连你个老不死的也要说这种风凉话,他翻皮关你什么事?俺这么大年纪了,不要找人嫌!”四奶奶让大汉堡一声呵斥,全身痉挛了下,便低下头去。平日里除了媳妇与孙媳妇有胆量喝斥她,外人看在她孙子的脸上,没有人敢喝斥她,可是今天大汉堡就敢当面喝斥她。四奶奶也不敢正眼看汉堡一眼,这大汉堡也是村上蛮不讲理的女人,她连自己的老公也敢掀鞋帮子,不要说外人了。大家认定她是个傻里傻气的女人,没有人会与一个傻里傻气的女人计较,反而会自觉地躲得远远的。
  四奶奶也是自讨没趣,自己撞上去的,她待汉堡走过去,抬手轻轻地掀了自己一耳光子。
  大汉堡跨过天井,打开西安娜的房门。她家的长钥匙与西安娜家的钥匙是通用的,所以西安娜家与汉堡两家要是谁家忘记带钥匙就会借用一下。大汉堡跨进门,见田一苗躺在阴冷的地上,心疼地抱了起来,抹着田一苗脸上的泪痕说道:“孩子啊,你命为什么会这么苦?天究竟注定了你的命是怎样的命啊?刚刚来到世上就让人看成妖怪转世。我看他们才是真正的妖怪,真正的害人精!”
  大汉堡叹着气,忽然瞥见桌沿上,床沿上被砍得伤痕累累,一个个新鲜的刀口刺得大汉堡心里发怵。她喃喃自语:“你这傻子,今天你老子回来非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大汉堡抱着田一苗出了房间,重新锁上门,就往自己家里赶去。她心里却“咚咚”乱跳,担忧田一苗无法躲过他父亲的一顿毒打!
  (五)
  大汉堡回到家就要兰花上农会坪里看着,见到西安娜大娘回来,就告诉她田一苗在她家,兰花答应着就往外边跑。大汉堡又重新坐下斩猪菜,她突然将菜刀斩在砧板上,刀立在板上,她人也立着。这一回田一苗砍了自家的床、桌子,那田山源还不知道要将他修理到怎样的程度?这孩子在别人眼中怎么没有半点好呢?可她看着就喜欢,没有半点不好的,老实、听话、讲信用。有时说话还异常地逗人乐,很有大人的气势,甚至许多大人还没有懂得他那一层!
  大汉堡呆想了一会儿,又开始斩猪菜。她斩好猪菜,刚起身要将猪菜搬到厨房里的缸中,田兰花领着西安娜过来了。西安娜听说儿子斩了自家的床与桌子,平静地笑道:“山源不会打孩子,自家的东西坏了就坏了,儿子他舍不得打的。”西安娜说着要将儿子抱回去睡,大汉堡却拦下了,万一田山源回来看见东西被斩成那种样子,一时怒起打孩子呢?他打孩子是真正要命地打的。
  西安娜说肯定不会挨打的。她反而要挨骂,不过让孩子在她家睡一觉也好。这孩子回去了,要是听到父亲骂她,也容易与父亲顶嘴,反而容易遭打。西安娜说着就拿着田耙回去做晚饭了。
  田一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汉堡婶婶床上,揉揉眼,才想起这一天自己被娘关了,自己还斩了床与桌子。他好像还斩得不够狠,还没有达到让娘心痛的分上。可又一想,自己今天脾气真的过了一点了。斩了东西毕竟是自己家的损失。他跳下床,往外就走,汉堡在厨房中干活,从弄堂中看见田一苗起了床,就唤道:“癞头在婶婶家躲着,别回去,你今天回去,你爹肯定要剥了你的皮的。等你爹这口气消了再回去!”
  田一苗听见婶婶说起爹,心里不免吓得发抖,今天斩了东西,爹可能又要打自己了。他感到屁股上开始隐隐作痛。他站在大门口,望着门前的大路,见没有人路过,便凸起小肚子,架起小萝卜条,向外冲起了尿。他一泡尿还没有拉完。田小丁大叔挑着一担空畚箕回来,见他拉着尿,就抽了根小柴棍拔弄他的小萝卜条。田一苗倒忘了自己可能要挨打的事,就往小丁大叔身上冲尿。
  汉堡婶晚餐熟后,兰香就帮着他与两个妹妹盛上一碗粥,要他快吃,吃了就躲起来,待一会儿他爹过来,抓住他可能就要剥了他的皮。
  “我躲哪儿好?”田一苗还以为兰香姐说的是实话,认真地问着兰香姐。兰香姐忍不住笑道:“躲在猪圈里!”
  田一苗这才明白兰香姐是在吓唬他,可他还真不知如何过了父亲这一关。田一苗吃了晚饭,也不敢直奔家里去。他低着头到厨房里,汉堡婶还在灶上烧猪食,他想让汉堡婶送他回去。可他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爹到汉堡婶家,与小丁大叔说着话。兰花第一个抢着问话:“伯伯,你是不是要打癞头啊?”
  “打他干什么?”田一苗听见爹回着兰花。
  “他把床桌子斩进去了!”
  “都是他娘的不好,小孩子跟着去就跟着去,关他干什么?他要一根火柴把房子点着了,那事情可真闹大了。一点床沿算得了什么,打他又补不回来了!”田一苗听到爹的回答,吁了一口气,没想到爹这一回这般地大度,没有深究他的过错。以后可真不能乱斩东西了,也不随便吵着跟娘出去玩了。爹娘其实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可是他还是不敢一人到客厅里去。
  汉堡婶煮好了猪菜,便拉起他小手说道:“跟婶婶走,谁也不敢打你的!”
  田一苗贴在汉堡婶腿边来到了客厅里。那白子兰的爷爷白瞎子也坐在上首与大家聊着闲话。
  田一苗看见那白瞎子在场,就轻声与汉堡婶说了声,他要回去了。田一苗说着到了门外,就跑了起来,他讨厌白家人,恨死了白家人,不想与白家人在同一屋中。
  田一苗回到家,娘就打了一面盆水,帮他脱了开裆裤,放到面盆里洗澡。娘替他洗着澡,一边说着千万不可到河里去玩,要到河里去玩,那可是真正要打的。今天的事就算了,小孩子不能碰上事就动刀动枪的,要闹出大事的。
  田一苗点点头。娘帮他洗好澡,就将他抱到床上,替他将床上的蚊子赶了赶,放下了蚊帐,要他一人先睡,她到门口凉一会儿。田一苗嗯了一声。他最不喜欢到大门口凉着,那儿全是与他对抗着的人,尤其是是田有才、李家娜那些人,聊着闲话也会提到他头上,让他心里憋着气,他喜欢独自一人早早地睡觉,做好梦。他躺在床上,娘就吹了煤油灯。黑暗中田一苗忽地想如果当年娘将他与兰南换了,也许更好。自己不至于在八间房受气。可现在只有期盼着自己早一天长大,盖上几间瓦房,有自己的房子就没人敢要他们滚蛋了。
  田一苗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进入了梦乡。
  而太阳终究也是要换上新的一天的浓妆的。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田山源就起来背着锄头上自留地里去干活了。这一段时间生产队上农忙已过,清晨就不再出工了。而是让社员们下自留地里干点活。
  早餐熟的时候,田一苗就在娘的唤叫声中醒了过来。吃了早餐娘又要下生产队里劳动。娘就将他安排与田学军、田山林他们一起玩。白子兰没有过来时,田学军反而与田山林不是十分亲近。他们两家大人表面上合得不错,其实暗底里常常斗着心眼儿。这一点田一苗也早就看出来了,他既不亲近田学军,也不亲近田山林,只是三人一块儿玩着。一会儿他们到汉堡婶门口,与兰花、兰南汇到了一块,这可是田一苗说话算话的地儿,田学军与田山林反而看着田一苗的脸色行事。
  可吃了午饭,田一苗与田学军、田山林汇到一起,田学军就提出另寻个玩的地方了。田山林提出上五保奶奶门口去看看枣子熟了吗?枣子熟了就偷他一口袋来。提起枣子,田一苗口腔中就泛上酸溜溜的口水,引诱得他来了激情。三人对田山林的主意似乎是一拍既合,说着就往五保奶奶门口跑去。四奶奶坐在门口大声唤着曾孙子:“娒,你跑哪里去啊?可不要跑远了!田学军回过头去,冲老太太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不要你管!”
  田一苗提醒着田学军对老人是不能骂老不死的,将来自己死时是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的人是很难受的。田学军应着田一苗他们还是远远没有到死的时候呢。不用担心那么远的事。
  田一苗想想也对,自己离死亡应当是很远的距离。可是再远的距离,还得死啊,不就是最终还是要死吗?田一苗在头脑中瞎想着,忽地与儿伴说道:“我们人要是不死那该多好。”
  田山林回答着:“我们人变成神仙就不会死了!”
  田一苗抓抓脑袋,对啊,自己要是变成神仙那该多好?他这样想着,三人已经来到五保奶奶门口了。
  五保奶奶家的房子是石头砌的矮房子。大门板已经破烂不堪。门前砌着好几级石头台阶,站在坪地上看她家的房子就像看戏台上一样。她这一片是田家庄的最外延,遇上几年难遇的洪水就会淹没到坪地上,为了防洪,他们不得不将墙基砌得像戏台一样。五保奶奶家的大门是朝着东边的,太阳出来就照到她家里。坪地的侧边就有一棵枣树倾向一边的田里。五保奶奶就坐在台阶上,那台阶刚好处在一棵小樟树的荫底里。五保奶奶看见他们三个小鬼,就喝斥道:“你们三人又想来偷枣了吗?”
  虽然还没有到七月半,枣子还泛着青色,可他们馋得就想先品尝了。
  田一苗三人让五保奶奶一声喝,吓得就想逃开了。五保奶奶是村上最让人讨厌,你要惹着她一顶点她就会像蚂蟥那样叮着你不放,直到将你治服。她家地头丢了一棵菜,她家磨轨坞里丢了一个桃,她就拿着砧板,举着刀,满村巷上走着骂。她骂一声:“你个打短命的,你个夭寿鬼,你个畚箕拎的,死千死万为什么不死你啊!”这叫斩板咒,谁要接了口,你家的孩子可真要夭寿的。所以偷的人也会昂首挺胸地做出从没有偷的样子,那样鬼气就无法沾身。
  田一苗、田学军、田山林虽然才是六岁的娃,可他们已经知道说假话,隐藏自己内心世界了。五保奶奶一声喝,他们先是一怔,而后就大大方方地抗辩说:“我们是来捉知了的!”
  赤热如火的阳光下,知了的呜叫声笼罩着整个世界。
  五保奶奶困惑地看着三个小鬼,干皱的瘦脸上又浮上一层敌意:“你们要敢摘我一个枣子,我不打断你们的腿!”五保奶奶威严的恐吓反而激起田一苗的反击:“你个老太婆,你有这么大的胆量吗?”
  “你要顶嘴,就别在我门前玩了!”五保奶奶跳了起来,拿起她那根枣树做的弯来拐去的拐杖,扭动着小脚,从台阶上赶下来。田一苗与田学军、田山林呼一声,跑到那条通向河边的大道上。他们见五保奶奶站下了,又回过头冲五保奶奶笑着挑逗,要五保奶奶追上他们啊。可五保奶奶又低着头迈向那台阶。
  三个小鬼觉得无聊了,商议着往河滩上去捉知了。他们刚刚跑到河滩上就看见田兰花与白子兰几个女孩子在河边的柳树下玩着石子。
  河面上浮着几头牛的脑袋。几个放牛娃在河里欢叫着,比赛着潜水。有个脑袋浮了上来,高叫着田一苗下河玩玩。他是田一苗的堂兄田楠料。田楠料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可他到了学校里就要偷同学的铅笔,老师的皮夹。爹娘问他为什么要偷?他说他喜欢放牛,不喜欢读书。要他读书他就要偷。爹娘没有法子又让他上生产队上放牛,还可以多争几个工分。长大了识不得字就不要怪爹娘。田楠料说他就不怪爹娘,读书像坐牢一样,没有意思。
  田楠料的呼叫声并没有将田一苗吸引过去。他从来没有下河游过。而田山林悄悄地说,这么热的天气应当下河到浅水滩上玩一玩,不会让水精鬼捉去的。田一苗怯声怯气地说要是被他父亲知道了,是要挨打的。三人又往柳林中去捉知了了。
  可那些知了比他们还要精明。他们看着黑色的知了趴在树干上,呆在那儿似乎专门等他们上去捉的,而他们小手伸过去,还没有到它们身边。它就嘟一声飞了起来。还要撒下一泡尿,淋到他们头上。
  他们只好去寻找往后退的知了,往后退的知了愚笨的一个劲地往后退着,他们手扑上去,它才会知道被捉了。可是往后退的知了很少。他们捉得满头大汗一人才捉到一只。
  前边一片柳林里又钻出了一群孩子,他们是村上的田发财、田小财、田小龙。田小龙是个有些傻气的小孩,大人与小孩也常常将他当着猴子来耍。可他见了田一苗又骂得特起劲。田一苗又不敢与他对着干。田小龙长了田一苗两岁,个头又大,又肥壮,家里条件又好,田一苗见了他就尽可能少惹上他。
  两群孩子汇到了一块,田小龙听到河里田楠料的叫声,跑到河边,脱了裤子就往河里冲。田小龙有些傻气,可是他捉鸟,摸鱼,秋季上生产队上偷甘蔗又是孩子群中的好手。
  田发财与田小财兄弟俩见田小龙冲下河,也跟着脱了衣裤冲下了河。
  田兰花在柳树下听到河里孩子们欢快的嬉闹声,也跑到河边,脱了衣服,就要脱裤子时,犹豫了下,连裤子冲进了河里。女孩子们见田兰花冲到河中,一个个跑到河边如法炮制,脱了衣服,冲到河里,连白子兰也在河中欢叫着。
  田学军与田山林也顾不上田一苗了,脱了衣裤冲到河里,与大家汇到了一块。
  田一苗站在岸上,看着伙伴们溅起一层层银光四射的水花,心里乱了,痒了。他要跳下河去,不仅仅违背了父亲的禁令,会不会碰上水精鬼还是个未知数。
  远边的河面静静地推起一层层水波,在阳光下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下游有一条大坝,这是坝内的河面,那深处总是让他感到恐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视线下过河,水,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恐怖感。他朦胧中隐藏着各种水鬼,专门等着拉他的小脚,将他拉到龙王爷那儿。可是伙伴们在河中欢叫着:“一苗来啊,一苗来啊!水里可痛快了,可好玩了,又凉快,又好玩啊!”
  田一苗抓着脑瓜儿,头发丛中飞出一阵阵头皮花。他从来没有用过洗发水。那时他那村庄上还没有洗发水。女人的长发也不过用茶饼拍几拍,洗一洗。他下巴下又结起一层黑黑的汗渍,肚皮上流淌着一条条黑黑的汗水。他还穿着开裆裤,小小的萝卜条在裤裆中静静地守卫着。一阵阵知了的鸣叫更增添夏天的燥热。
  可他要脱了开裆裤,就要让自己与众不同的小萝卜条面对着一双双很有可能发出嘲弄微笑的眼睛。
  他害怕那种眼神,他在那种眼神中只有躲避与狂燥。
  可是那水的花儿又在他心头上不住的敲击着。敲得他血液加快了,他的血液似乎已经沸腾起来了。他忽地剥掉开裆裤,光着屁股,朝河里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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