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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草      作者:老鼠的亲兄弟      发布时间:2017-04-25 09:41:06      字数:15184

  第一章
  (一)
  那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并没有积起厚厚的雪。要是有一场厚厚的雪将村庄上破旧的瓦房,村中央四处可见的茅坑遮掩住,让世界变得雪白而又纯洁,也许也能让人得以感到世界有那么片刻的纯净。可雪花落到黄昏就停歇了,就像疲倦的老人早早地安歇了,这让许多人感到失望。村庄依然四处散发出各种臭气。鸡、狗、鹅、鸭在零乱而没有规则的村巷上四处游荡,偶尔有一小段砌着鹅卵石的小道一块块被踩得滑溜溜的鹅卵石安静地仰望着灰沉沉的天空。
  有两排旧房子一座紧挨着一座构建出一条长长的弄堂。
  一座八开间的瓦房面对着那排长长的瓦房,八间房的大门前有一棵桑树朝一边的阴沟里倾斜了出去。八间房里面有个天井,天井将堂厅划为上客厅,下客厅;上客厅有两间门对门的正房,下客厅也有两间门对门的正房,再加两间厢房,就是八间房。上下客厅摆着四张八仙桌,住着四房人家。
  上堂东房住着西安娜,与西安娜对门的是赵家娜。
  下客厅住着田有才与田文才。
  田有才是田毛豆的长子。田有才成家后,田毛豆就在大屋边批出几间矮房子,将田有才分了出来。田有才住在八间房里,田毛豆与另两个儿子住在矮房子里。而二儿子到外边工作,成了家,又在外面建了三间新瓦房。
  田文才早几年结婚时也在大屋旁批了几间矮房子,而田家庄人习惯称这一类矮房子为“野房子”。田文才吃饭也搬到了野房子里去了,可他将一张旧的八仙桌摆在八间房里,占着自家的那点位置。
  此刻西安娜的小儿子田一苗站在自家桌旁的站桶里,专心地在墙上划着一条条道。他在墙上划出一条条划痕,目光中幻化出一道道青山,一条条大河。他用小刀在那些路上、河道上点上几个点,就成了一队队昂首挺胸的解放军,听从他的调遣,跋山涉水,英勇奋战。
  田文才的奶奶坐在大门旁,一边结着线,一边擦着整年擦不干的眼屎。她偶尔抬起头呆看着那棵倾斜出去的桑树,好像将心中的郁闷倾到那棵桑树上。本来只有媳妇黄家娜遇上不顺心的事朝她发脾气,可现在又多了一个孙媳妇林晓妹稍不合她的意,就涨红了那张黝黑的脸,咬紧牙关,向她泼着烦躁。媳妇与孙媳妇都可以随意地朝她发脾气,而她无法找到发脾气的出口,只有独自坐在大门旁结着没完没了的线。有时她乘人不注意快速地从墙上抠出一小粒泥巴塞进嘴里,嚼糖果一样地嚼了起来,嚼出了孤单中的滋味,干燥皱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一天由于是下雪天,生产队里停工。八间房里的男人们除了田大苗放牛有工分,其他人都没有工分可记。大家吃了晚餐,年轻的跑出去转转,年长的汇在煤油灯下,闲聊了几句,也就各自回房,早早的吹灯歇息了。
  村中央的大樟树上猫头鹰时断时续地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就像静谧的夜色下一位不定时的敲更人,发出一点响声,提醒人们这是个活着的村庄,一条条村巷就像村庄的血管,夜色中只有那些小生灵在血管里流淌。
  第二天天就放晴了,生产队上放牛的就去放牛,劳作的背上锄头到田里去铲油菜。
  太阳偏在西南的山岗上,慢慢地往西边移动。乌鸦、八哥、麻雀、鹞、鹰在天空中或高或低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它们看着田家庄上一片片瓦背上,升起一柱柱炊烟,一会儿又一柱柱地消失了。又是一片片黑黢黢的瓦背。不久,又升起一缕缕炊烟。偶尔也会有一两股沉沉的浓烟从烟囱中出来贴着瓦背四处散化开来,那肯定是没有干透的,甚至是还没有晒过的柴禾。
  太阳一整天都像无力的老人,沿着山岗移着,它似乎要倒进山后边去了,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消失。真正离西边山岗越来越近时,那是任何一种力量也无法挡住的,它真的要落下山去了。
  田一苗从屋后跑回家,四处扫了一眼,只有四奶奶坐在大门旁结着丝线,她长长的指甲理着宇麻丝,手指头不住地捏动着。线盘旋进她身后一只小筐里,自然地盘旋着,微微地上升着。田一苗的目光穿过弄堂,看见赵家娜在厨房里喂猪。那是贴着大屋一边批的矮房子,本来也是四房人家分着的,可现在田毛豆那一格已经砌了墙,整出了一间房子。赵家娜家半间厢房与田文才家一格厨房作了对换,赵家娜一家就拥有了两格厨房。
  田一苗从弄堂里跑过去,探头看了看,母亲不在自家角落里的灶头上,他便回身跑出了厨房。田一苗再到上客厅时,看到大门外几个女孩欢笑着,汇在一块做游戏。田一苗兴奋地跑到大门口,看着她们脚勾着脚,一边蹦跳着,一边拍着小手,转着圈。
  那四个小女孩有两个是田毛豆女儿张巧巧的女儿。张巧巧不是田毛豆的亲生女儿,她两岁那年田毛豆上牛角洞走亲戚,与人闲聊时知道隔壁有户人家想将女儿送给别人。田毛豆上那户人家看了看,他看出那小女孩骨架生得不错,脸庞儿俊俏,就抱回家,给长子田有才当童养媳,所以一直没有改了姓,以免同姓氏不可婚配。女孩长到十六岁,田毛豆就准备将张巧巧与田有才办了婚事。张巧巧还在犹疑不决的时候,白一天从部队上退伍回来了。张巧巧一眼就相中了高大帅气的白一天。白一天也让张巧巧的身段迷了心,两人在生产队上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田毛豆与老婆李家娜采用强硬的手段想逼迫张巧巧就范,张巧巧干脆住到了白一天的家里。那时白一天兄弟仨个合力盖了座新瓦房。而张巧巧住到白一天家就闹着将家分了。白一天自觉地住回了原来的矮小的老宅子里,将新瓦房让给了两个弟弟。
  第二年春上白一天却得到了一个进县城工作的机会,他进城不久就被提为干部了。田文才那时在大队的政治舞台上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开口将生产队上刚盖上准备养猪的一座房子先给白一天居住,将来队上也好得到县上的照应。张巧巧就住到了田家庄的棉花坞里,可她一个人害怕,就让公公与婆婆一起住了过去。
  张巧巧的女儿出生后,与田毛豆这边又亲近了起来。李家娜也在外头说,她本来就是准备将张巧巧当着女儿出嫁的。而田有才也娶回了张菊花为妻,时间终究抹平了阵年的伤痕。
  张巧巧两个女儿白子英与白子兰也让庄上人当公主般地宠爱了起来。那白子英性子还比较温顺,很少与人发生口角。而白子兰虽然只有五岁,可事事没有顺了她的心,她就撒脾气,到了大人跟前,大家又帮着小巧、漂亮的她说话。似乎她从来没有什么过错。
  白子兰瞧见田一苗站在圈外看着她们笑,冷冷地哼了声,随口就骂道:“讨饭人!”
  她这轻轻一声骂,就像匕首一样划向了田一苗的心。田一苗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头颅,准备走开,可白子兰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另外三个女孩不由自主地被白子兰绊倒了,大家压成了一堆。她们欢笑着爬了起来。田有才的女儿田山英替白子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小心地问着:“摔痛了吗?”
  田一苗看着她们,又立住脚,跟着欢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又忘了刚才被白子兰骂成讨饭人的耻辱,仰起头,哈哈哈地笑得肆无忌惮。他从来没有洗过牙齿,嫩嫩的牙齿上积着一层黄色的污垢,口腔中发出一缕缕臭气。
  坐在大门旁的四奶奶也抬起头来,跟着笑了起来。四奶奶笑起来,皱纹刻得更深了,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看不出是笑,还是哭,她又掏出一条已经泛黑的手帕擦着眼屎,嘴巴里发出沙哑的笑声,他人这才明白她是在大笑。
  白子兰突然冲到田一苗跟前,一把就将田一苗推倒在地。
  (二)
  白子兰推倒田一苗,又将骂声泼到了田一苗身上。她瞪着田一苗:“你个讨饭人,你个翻皮,还要笑呔?”她笑骂了几句,又跑回了三个姐姐身边。
  田一苗爬了起来,怒瞪着一双隐藏在眉骨下的眼睛,想冲上去狠狠地咬白子兰一口,让她肉体上经受与他心灵上一样的耻辱与疼痛。他最恨别人叫他“翻皮”。他刚刚出生时,前来帮忙接生的汉堡婶就大笑着说,是个男娃,是个男娃,她兴奋得没有细看他的生殖器。可洗生娘一眼就发现了他小小的萝卜条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是条龟头露在外头的萝卜条。哪有婴儿一出生就将龟头露在外头?莫非上辈子是个偷女人的精怪。她一句稍带戏谑的话,立即吸引了八间房里的女人们围过来看稀奇。很快整个田家庄上人都知道西安娜生了个怪物,一出生就是个翻皮。“翻皮”就成了庄上人辱骂田一苗的外号。
  田一苗不想让人骂,别人越要骂。大家见田一苗发急,就笑,就开心。而田一苗没有力量反抗就上前咬人,用石头砸人。所以他小小年纪在田家庄已经恶名昭著了。很多人提起都会摇头叹息,感叹这是个世间少有的恶棍与反骨。赵家娜与李家娜她们也不止一次地向田一苗的父亲申斥,要求他好好地教训儿子,否则长大了就不得了了,要反上天的。
  可是没有人能改变田一苗的脾气。
  田一苗瞪着白子兰站在三个姐姐身旁,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取胜的。他转身跑回家,从家中取出一把柴刀,举得高高地扑向白子兰,要砍杀白子兰。
  女孩子们见他举刀冲过来,散了开来,欢叫着骂:“讨饭人,翻皮,讨饭人,翻皮!”
  田一苗的火气越烧越旺,他忘记了恐惧,愤怒地冲上去。可他追到东,她们散到西,他到西,她们已经到了东。他个头矮矮的,腿远远没有别人长。身上又是一件又破又长的他大姐留下的长棉袄,包到他膝盖上,他跑起来一双膝盖就受到了阻力。这种长棉袄本来能够保护他开裆裤中的小萝卜条,免得让他人当着他的面羞辱他。今天却成了他的累赘了。
  田一苗忽然站下不追了,他改变了策略,以静来麻痹她们,待她们注意力不集中时,扑向年长自己一岁的白子兰,砍她一刀,报了被羞辱的恨。他刚刚在头脑中谋划定当,就停下脚步,盯着她们,寻找最恰当的时机出其不意地进行反击。他刚看到白子兰与她的表姐懈怠下来,要来个突然袭击。可他举起刀,还没有迈出去,刀就被后边的人夺了过去。
  田一苗回过头去,却是李家娜黑着脸,怒瞪着他。
  李家娜个头高高的,头上戴着一块黑色的包头布,发髻盘旋在后脑勺,插着一根银发簪,一双小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棉花鞋。田一苗夏天常常看见她捧着高脚盆到天井边倒洗澡水,常常将那短短的扭曲的小脚伸在高脚盆中洗着。脚丫间塞着一块块黑黑的积淀物。有时她洗过澡连上衣也不穿就到天井边,由着乳房在胸前挂着。她女婿当着官,二儿子又在外面工作,赵家娜、黄家娜她们不敢得罪她,而生活中只有她敢冲撞别人。田一苗这样的人在她眼里几乎算不上人。她轻蔑地哼了声,开口就骂:“你个外来人,还想欺侮我八间房里的人啊?你以为这儿是你家啊?你的家在天空底下!我们要叫你什么时候滚,就叫你什么时候滚!”
  田一苗愣愣地盯着李家娜,想反驳李家娜,可他一边是个口吃的小男孩,一边又感觉李家娜的话捅到了他肋骨上了。他虽然只有四岁,可从大人的口中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外来人”,与八间房里的人八杆子打不着一点亲。
  田一苗朦胧的感觉中并没有错。他母亲的前夫病逝后,本来还有一个叫田荣苗的少年想撑起一个家的,不让母亲改嫁。可是田荣苗十五岁那年,染上了病。十六岁就倒在西安娜的臂弯中,留下最后一句话:“妈,山源叔要进来就让他进来!儿子无力侍奉你了!”田荣苗说完这句话,头就歪在了娘的怀里。田荣苗去世后,田山源才进入八间房,做了西安娜招亲上门的后夫。
  而田一苗知道父亲的来历,却不太明白自家的房子与自己无干的说法。他一时着急,又犯了口吃的毛病,结巴着回敬着李家娜:“你家才在天空底下呢!”李家娜上前推搡着田一苗,田一苗倒退着,低着头,几次想张口咬住李家娜的手指头,可他又怯怯地没有胆量张口实施自己内心的想法。
  李家娜反而骂得更有力了。李家娜的叫骂声,将赵家娜、黄家娜、张菊花从家中吸引了出来,围住田一苗,将骂声如子弹一般地扫向田一苗。她们骂他一个外来人还想欺侮八间房里的人吗?赵家娜一根手指头点到了田一苗的额头上,愤恨地骂道:“你个恶棍一样的人,年纪小小的还想欺侮人了?就要把你赶出八间房去!”赵家娜脸上的怒气已经将她的脸扭歪了。其实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第一任丈夫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后来丈夫死了,又死了两个儿子。她带着儿女过着艰难的日子。后来才嫁给八间房里的田老三,给田老三生了两个儿子;田老三在一次洪水中捞一根树被洪水冲走了,连尸体也没有捞回来。现在膝下倒有三个儿子,与西安娜家相比确是一个强者了。
  一个强者在弱者跟前往往自然而然地会流露出一点高傲与自信的,所以赵家娜很自然地就将指头去点田一苗的额头。也是赵家娜常常偷西安娜灶头下的柴,锅中的饭,猪食缸里的猪食,水缸里的水。而田一苗去年开始就会悄悄地看住她,一双藏在眉骨下的眼睛就像藏在树林中的鹰眼,常常让赵家娜发怵。这个孩子表面上很憨厚,远比长他两岁的田小苗憨厚,可田小苗不知看家。他知道,将家守得死死的。赵家娜要伸手,让他盯上了,他就叫嚷,吓了赵家娜好几回了。这一天赵家娜就想借帮助李家娜的事出出自己心头一股恶气。
  田一苗让几个成人围住,倒也没有十分地害怕,自己没有犯着她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可自己又拿不出回击她们指责他外来人的话,自己好像真的不是八间房里的人,既然不是八间房里的人住在别人八间房里,还真的有些不是之处。可他眼珠一闪,闪出一句回驳她们的话:“我是我妈的儿子,这房子是我妈的,我要在这儿住下去,与你们无干!”
  李家娜与张菊花紧上一步,骂道:“你妈的房子,那你就在你那个地方,不要走我的下客厅!”黄家娜也跟着响应道:“是的,不要走我的下客厅!”
  “我那半边也不要走了!”赵家娜也积极响应着。她住在上客厅西边,田一苗一家子要打西弄堂进出,必然要走她那半边。她要不让田一苗走,田一苗一家子就只有往天井中飞了。
  田一苗一时倒觉得她们说得也在理,她们的地盘上不让自己走,好像是有理的。那自己就不能与她顶嘴了?他找不到什么词儿,就来了强硬的:“我就是要走!”
  “要走就打断你的腿!”李家娜呵斥道,又推了田一苗一把。田一苗一时没有站稳,一跤跌倒在地,哇一声哭叫了起来。
  坐在大门口的四奶奶忽地抬头冲她们叫道:“俺做人不要太过分了,他还是个四岁的小孩子,你们那么多人斗他一个人,说得过去什么理啊?”
  黄家娜回过头冲婆婆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知道天下什么事呢?他拿刀想杀人,我们是为了他好,好好教他做人,免得他长大了放火杀人。他是个妖精转世!”四奶奶让儿媳妇一骂,低下头,准备捏线。她乘她们没有注意,伸手从墙壁上抠下一粒泥巴,塞进嘴里,嚼动起来。那股香喷喷的泥巴味冲淡了被媳妇骂声搅起在血管里流的不满,她可是见过大场面、大世面的人物。现在没用了,没人看好她了。可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她这样想时就继续捏着她的线。
  而田一苗面对着李家娜她们,眼睛透过她们腿间,看着白子兰,目光中在警告着白子兰日后要小心,他会找机会好好出了这口恶气的。可是白子兰仗着人多势众冲到田一苗跟前骂了句:“你个翻皮,你个讨饭人。”随着骂声一口涕吐到了田一苗脸上。田一苗要赶上前去回击,让张菊花抓住了胳膊。白子兰乘机掀了田一苗一记耳光,田一苗又哇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正在一边邻居家闲聊的大汉堡。大汉堡抱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后边跟着一个六岁的女儿田兰花,赶了过来。见张菊花抓住田一苗的胳膊,而白子兰就要上前掀田一苗的耳光,大汉堡像牛一样地声音就叫了出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又不是老虎,你们这么多人围着他想把他吃了?还像什么人啊?”
  大汉堡的个头高大,身子粗壮,看上去就像一堆稻草移了过来。她一嗓子就将白子兰吓得缩了回去。兰花举手就要揍白子兰,让大汉堡拦下了。她要女儿不要与麻疯病的人染,大汉堡称白一天一家子为麻疯病的人。白一天一家子得到庄上人奉承拍马,大汉堡却不放在心上,她总相信自己还得靠自己双手劳动出来,靠巴结当官的人没用,只是庄上人下贱,喜欢舔当官人的屁股。一当当官的人倒台了又比谁打得快,打得狠。她是知道这些人的。她有个兄弟就是当官的,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是被人斗死了,那些斗他的人都是当年的好朋友、好同志。
  黄家娜见大汉堡倒向田一苗一边,就抽身回去了。她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个头儿不高,脸黄而圆,就像香枹壳一样。她走回去时经过大门,还冲婆婆怒目而低声地吼了句:“你个老不死的,知道什么道理不道理,要你多管闲事!”但婆婆一声也不吭,只是低头结着线。赵家娜嘻笑着冲大叹堡说道:“大家在这儿说笑。那里会当真的!”她也借口猪在敲栏了,扭着小脚回去了,路上还丢下一句:“不说不笑,说说笑笑好过日子,一混又是一天了。真快啊!”
  此时田一苗的母亲西安娜拎着一篮白菜从小路上过来,李家娜打老远就叫嚷着:“你个矮子鬼,你儿子跌倒了喽!”
  (三)
  西安娜拉着脸,不耐烦地回着李家娜的话:“跌死都好!”她说着从一边走了过来,连看也不看儿子一眼,就往家中走去。
  “你可真傻,你儿子让人给灭了,你还说跌死都好!”大汉堡骂着西安娜,追进了八间房,来到了上客厅,将西安娜悄然地拉进房中,嘱托道:“你以后要小心点,山源是外来人,你儿子会被他们欺侮的。又让大家看成精怪,真要让她们给灭的!”
  西安娜愣愣地看着大汉堡,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大汉堡将问题说得这般严重。她还以为儿子真的是自己跌倒的。
  田一苗回到自己房间里,又有大汉堡撑腰,比划着说了事情的经过,愤愤地说道:“她见了我就要叫我讨饭人、讨饭人的!”
  西安娜见儿子那样激动与气愤,有些悲伤地劝着儿子:“那我们是讨饭人啊,连讨饭人都不如,就让她骂吧!”
  田一苗扬起倔强,坚定的目光,疑惑地看着母亲那张四方脸,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凭白无故地要任人侮辱?他内心没有答应母亲的劝道。他无法接受母亲这种劝道。他以为他同样是不可侮辱的。
  大汉堡气愤地骂道:“世上的人都是下贱得很,欺软怕硬,没本事的人总是受人欺侮。我孩子她们敢欺侮吗?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跟她们没完,管他爹当什么官。他当他的官,我吃我的饭,我才不巴结别人!”可西安娜一声不吭,暗暗叹气。她与大汉堡是没法比的。大汉堡自己人高马大的,与人打架能够占上风,老公田小丁在庄上也算是个能人了,大家不敢轻易地得罪。而她呢?自己个头矮矮的,老公田山源一贯是个赌徒,进了她的门身上只有一条短裤。人又没本事,在外头当个缩头乌龟,回到家中又常常为了点小事与她争吵,她心里压着烦恼也无人可分担。
  田兰花见田一苗泪水流个不住,抓过他的小手,掏出一把玉米籽,搁在他的小手上,又将他展开的四指弯曲起来,要他不要掉了。田一苗不仅仅刚刚出生生殖器就露出了龟头,让人当成妖怪转世,连他手指头也让人感到有些妖气。他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指头几乎是齐平的,小指头也只是略短于无名指。他两条眉毛又短又细,两眉间的距离开宽,一个鼻子又高又大,所以大家从他身上找到了许多不合众人的怪现象,这些怪现象就让庄上人看成是妖精转世。莫名其妙地就遭到了恶毒的攻击,无端的排挤。
  田一苗抽泣着,他不明白自己明明对的事,大人偏偏说是他的错,为什么大人不辩是非,可以随意地侮辱他,攻击他?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今天的事他没有什么错,他只是看她们摔倒了,笑了笑,她们就围攻他。又在他的恶名上再添上一层。他感到异常地委屈,连手上的玉米籽也没有将他从委屈中吸引出来。
  西安娜忽地冲儿子吼道:“不要哭了,她们吃不人的!以后少跟她们在一起,自己兄弟俩玩着,小苗呢?”西安娜问起小苗,田一苗结巴说:“小猫他不要我玩,我跟着他,他就要打我!”
  田一苗吐舌不清,倒让汉堡婶笑了起来,她教导着田一苗:“叫小苗,不要叫小猫!”
  “就是叫小猫!”田一苗恨气地回着汉堡婶。汉堡婶摸着田一苗的脑瓜乐道:“你可真是条恶虫,婶婶好心教你,你还要凶婶婶!”田一苗意识到凶婶婶是自己的不对,低下头,放了一粒玉米籽嘴巴中,“咯”一声咬了下去。
  大汉堡与西安娜闲聊了几句,又嘱托西安娜往后最好将这个小恶人带在身边。她说着便告辞回去了。
  西安娜见儿子身上全是泥沙,替儿子拍打了几下,将孩子抱在怀里,坐到床沿上,哄着孩子。自己家里穷,爹娘又是没本事的人,那个白子兰爸爸是个当大官的人,大家怕了她,宠着她;而他们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让人嫌。他又是个出生就让人看成妖孽投胎的人,往后就只能做个没用的人,低着头做人,才能少些委屈。西安娜说着流下了泪,她也想挺直腰板做人,可她想不到,自己是个命苦的人。娘家在六十里外的衢州城南的小村庄上。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她弟弟、姐妹就要她在娘家近处找个人家,大家好有个照应,可她膝下还有个儿子田大苗。田大苗在摇篮里瞎了一只眼,现在双脚又拐成艾克斯型,她要是带着田大苗改嫁到别人家,别人会欺着田大苗。而自己在家里招进田山源八间房里的人又将田山源父子三个看成外来人。她左右都是疼在心上。
  田一苗见娘流泪,替娘擦着泪水。
  娘握住田一苗的小手,又劝道:“儿啊,以后你就学学你小苗哥吧,别人怎样弄他,他也不顶嘴。你不要跟他们顶嘴,他们真的会打你的,他们打了你,我与你爹也没法子帮你,我们家没有力量啊。他们骂俺,俺就走。你爸不是八间房里的人,等你长大了,自己盖上瓦房,你父子仨人就过上不会受气的日子了。在这儿肯定是要受气的!”
  田一苗呆呆地看着娘,他没有十分明白娘的话,可他不想任人宰割,他内心倔强地以为他与他们一样,是不能凭白无故地受人欺凌的。他看着娘的目光就像坚硬的竹子直逼有力,他虽然包含着泪水,可内心的倔强让他幼稚的目光中早早地透露出一股强硬。他内心的倔强又让他绷紧厚厚的嘴唇,那绷紧的嘴唇的线条上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与在痛苦中的挣扎。可他很快在娘的怀抱中睡着了。
  西安娜见儿子安静下来,就将他塞进被窝,田一苗的小拳头往前一伸,玉米籽撒落到了地上。西安娜便蹲下将玉米籽一粒一粒地拣起来。
  从屋后与朝天井的两扇小窗子上投进阴暗的一丝光,落在黑而潮气很重的泥地面上。房间里非常阴暗。一边铺着两张床,床角落里搁着粪桶。床的对面有张黑黢黢的菜橱,菜橱上搁着一只椭圆形的小箱子,菜橱的侧旁插着几把柴刀,常常插进拔出,将菜橱上磨损出了杉树的本色。
  西安娜拣起玉米籽,搁在一只小碗里,就去厨房中斩猪菜了。
  第二天早上田一苗起了床,就蹦蹦跳跳地四处跑着寻找着自己的快乐。他的快乐很简单,一块石头他会看成一座山,或者一匹马。一条小虫子他会盯着看半天,幻化出令人陶醉的世界。
  父亲与田大苗吃了早饭就上生产队上劳动、放牛了。田小苗避开了田一苗与田有才的大儿子田水林跑出去玩了。田一苗一人就在桌面上玩着简单的游戏。
  而白子兰与姐姐吃了早饭就从棉花坞中赶到外婆家,与表姐田山英,表弟田山林在下客厅中玩着。田学军从自己那边钻过来,就汇入了白子兰的团体中,田学军的母亲林晓妹要儿子好好玩,不要与翻皮玩,他是个妖精,要咬人的。
  田一苗听到林晓妹又骂自己“翻皮,”回过头去看着下客厅中那群小孩子,目光中折出阴郁与愤怒!
  (四)
  西安娜挑了一担水桶要到井上去挑水,从厨房中来到天井边,碰上儿子那目光,又看了看下客厅中那群快乐玩着的孩子们,就担心儿子内心的火焰不加抑制地冒出来,就要儿子跟着她去井上挑水。
  田一苗正受着被他人排挤的委屈,娘一声唤,正好可以跑出去换一下空气。他答应着,就到香火桌的抽屉中拿出两只小竹桶,与一根小竹鞭,挑起小竹桶就跑到娘前边。
  田家庄的一口水井在村西头的山坡下,只是沿着山坡下一口泉眼挖了一口仰天的小水潭,边沿砌着鹅卵石。打水的地方搁了块青石板,透出一股爽心的阴凉。四周的鹅卵石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将水映得壁绿清澈。
  西安娜到井台上打上两桶水,要帮儿子的小水桶打上水,田一苗抢着自己干。西安娜便盯着儿子,看着他打上两小桶水,就要儿子前头走。可田一苗要娘走前头,他不会掉进井里的。
  西安娜将交叉在背上的两根细辫子从头上罩到胸前,就嘱托儿子后头跟上,她便挑起水前头走了。西安娜前头走着,却仔细地听着儿子跟上来的欢快的脚步声。他那双小脚敲打在地面上在她耳中就像一支优美的音乐,敲得她心头一阵阵欢喜,这让她肩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迎面过来一个汉子,背黑色皮包,穿呢子短外套,这副模样的人大多是官位不小的人,西安娜往一边让了让,那汉子就过去了。
  忽然,西安娜听到后边儿子与人争执声,她赶紧放下担子,回头见刚才过去的汉子拦住她儿子的路。她儿子往那边靠,他也往那边移,故意拦着她儿子不让她儿子走。西安娜看看那陌生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就给儿子打了预防针:“娒,叔叔与你开玩笑,不要发火!”
  可田一苗怒瞪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眉头向上一弹,喝问男人:“你为什么要拦住我的路?”田一苗与陌生人说话反而没有了口吃的毛病,他说得干脆有力,声带富有一股天生的磁性。他仰头看着男人,帽子掉到了后脑勺,帽子上的布带挂在他脖子上,一头蓬乱的头发盖到了耳根。那男人却说:“是你拦住我的路,不是我拦住你的路!”
  田一苗便往一边靠了靠,要让开道。那男人也往一边移了过去。田一苗又往另一边移,那男人也跟着向另一边移。田一苗这一下确信是男人故意拦了他的道。他恼怒地喝斥着男人:“你再不让开,我咬你了!”田一苗以为通知了男人,男人再拦着道,扑上去咬是合理的。自己的道被挡了,只有奋起还击。田一苗张开嘴巴,做出老虎咬人的样子,吓唬着男人。那男人反而笑哈哈地说道:“那你咬啊!你能咬着我吗?”田一苗以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举起两只小竹桶砸向了男人。西安娜赶到他跟前也没有来得及拦下。西安娜只好陪着笑脸对陌生男人说道:“这位大哥,我这孩子脾气坏得很,你不要跟他开玩笑!”
  “我脾气坏?是他拦了我的路,才激起我的脾气的。又说我脾气坏,你们大人就是不讲道理,专讲小孩的错。就是因为小孩打不过你们,打得过你们我就有道理了!”田一苗据理力争着。他说话的语速比一般人快,说话时又极为认真,丝毫没有了口吃的毛病。
  那男人被田一苗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撩起田一苗额头上的头发,叹道:“好一个小男孩,出色的小男孩,将来必有大出息!”那男人收起了笑声,转向西安娜,“我刚才见你这孩子面相非常出众,又见他穿着破旧,料想家里条件不是很好。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条件差而不让孩子上学。这孩子上了学,必会见出他的过人之处!”那男人又与西安娜说着,这孩子天庭饱满,方脸高鼻,有一股潜在气势,将来很有可能成为一棵大樟树。可西安娜笑道:“俺一个穷苦人家,还指望他当什么官,有口饭吃就行了,俺不指望他当什么官,俺哪有那种命?”
  男人对着西安娜摇摇头,叹息几声就让开田一苗,往前去了。
  西安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喜滋滋的。她虽然不相信儿子长大了会有大出息,但听了这过路相面先生的话心里还是露出了一线期盼。
  田一苗回头看了男人一眼,他还没有想好长大了要当什么。他很想长大了当上司令,当司令的人有白马骑,有手枪玩。他想骑上一匹大白马,腰挎驳克枪,那个敢得罪他,他掏出枪来就将那人给崩了。他还以为当上司令想崩了谁就崩了谁,到那时白子兰敢再叫他讨饭人就给她一粒花生米。
  西安娜见那陌生男人转过弯去,就要儿子回了。田一苗拣起小竹桶,要重新回到井里去打水,西安娜唤住儿子,到她大桶里舀两桶。
  西安娜挑了两担水,田一苗就跟着挑了两趟,到厨房里,将水倒进水缸里,就丢下小竹筒,从厨房的后门跑到外边屋檐下,见四下里没人,大胆地张开两腿,凸起小肚子,架起了小萝卜条就往外冲尿。
  田一苗的尿液刚刚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张巧巧就拖着她那两根长长的迷人的发辫从后山上的小路上下来。她打后山上回娘家要近了一半的路程,所以她常常抄近路打后门回来。
  她瞧见田一苗露出龟头外露的小萝卜条就骂道:“你个翻皮,一条翻皮,难看死了,还挺威风的,长大了连个老婆也娶不上!”她骂着就到了田一苗的跟前,要打后门进屋。田一苗挡住了后门,不让张巧巧进屋。张巧巧信手就将他推到边上,田一苗余下的尿撒到了腿上,裤子上。他感到腿上一股热乎乎的尿液,却也顾不了许多,扑进屋,抓住张巧巧的长辫子狠命地一拉。张巧巧头一歪,“啊哟”一声,抬手就给了田一苗一记响亮的耳光,抬腿就往家中去了。张巧巧口中还不住地骂道:“你这种翻皮还真恶歪的,还不让我进屋,没有让你滚出去已经看你娘的分上,还不让我进屋!”
  田一苗跌倒在地,爬起来,要追过去,西安娜一把将儿子抱住,不让儿子赶过去。客厅中很快传来了李家娜、赵家娜、黄家娜、张菊花几人的义愤填膺的嚷嚷声,她们帮着张巧巧,以为张巧巧刚才一记耳光还算打得轻的,这种孩子就要狠狠地打,将他打怕了,他就不敢了。
  西安娜忽地抓起一只母鸭要送到有公鸭的人家去交配,就拉着儿子的手打后门出去了。
  (五)
  第二年春天,七岁的田小苗背着书包上学堂了。田家庄小学在田家庄与牛栏坞两个村庄中间的磨轨坞口。磨轨坞中有个独立的小山坡,四周的山丘围绕着它,转到坞口就像个大磨盘。学校虽然叫田家庄大队小学,可孩子们口头上喜欢将学校叫成:“魔鬼学校!”
  田小苗上了学,田一苗在家里只有与八间房里的田学军、田山林他们几个孩子玩。可是白子兰过来的时候就要将田一苗排挤在外,不允许他一个讨饭人,身上臭死的人混在她跟前。田一苗也只好灰溜溜地躲开去。每当此时田一苗就跑到汉堡婶家,可兰花也上学了,他只好与比自己小的妹妹田兰南一起玩,一起摆家家。还好汉堡婶还有一个小女孩田兰西,兰西还没有学会走路,也不会说话,可他们汇合在一起也是一支队伍了。不过田一苗也往往感到与小妹妹玩真的不如与田学军、田山林他们一起有趣。可别人不允许他进入,他就只好选择独自一人到处乱涂、乱画,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就在他人排挤他的时刻,他反而养成了喜欢独自干事。他干任何一件事,都会彻底地干到底。他常常跑到白一天的新房子的门口,找些粉色沙石,坐到架在长沟上的一块石板桥上磨着。磨成细条,他就当着粉笔来乱画、乱涂,那些在成人眼中不过是些线条,在他眼里却是丰富多彩的世界。
  那天早上,田一苗吃了早餐就跑到石板桥上磨着粉红的沙石,队长刚刚吹响哨子催促着出工,娘提着一篮衣服要到河里去,问他是不是跟着到河里去玩?田一苗摇摇头拒绝了。西安娜知道儿子的脾性,他静下来长时间就会那样静静地呆着。她便丢下儿子去了。
  田一苗见娘去了,就翘着屁股,趴在石板上,“呼呼呼”地一个劲地磨着粉笔。生产队上出工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他就好像没看见似的,连头也不抬,队上的人也没有人惹他。汉堡婶的大女儿兰香从他身边走过时就怪了句:“恶虫,你衣服弄脏了喽!你妈刚刚一篮提了出去!”田一苗抬起头,看看自己胸前,信手拍了拍,粉石反而将胸前的衣服染成了粉红色。他见拍不干净,又趴下继续干着自己的活。
  忽然有人伸过脚指头钳住他的小萝条,他回头一看是田小丁大叔,张开嘴巴就朝小丁大叔脸上吐去。小丁大叔大叫着:“噢,好厉害的家伙。”小丁大叔逃到石板桥的那边,回头乘田一苗的双眼盯着自己手上的活,一脚就将他一堆粉沙石扫到了水坑里。
  田一苗哇一声哭叫着,抓起沙石就要砸田小丁大叔,可小丁大叔早做了逃跑的准备,已经一股风到了岭上了。边上的人又吓唬着:“你不要乱扔,砸到我可对你不客气的!”
  田一苗举着石头却不敢轻易地砸出去,可他打了败仗,一屁股坐在石板桥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爬在他脸颊上,像小虫子那样慢慢地往下流,他感到痒痒的,就抬起手,手背往上一擦,随着鼻子上的鼻涕,一道粉红的色彩就划到他脸上。他哭着,擦着,就将一张脸擦成了大花脸。白一天的娘吃了早饭回到白二天的家里,见了田一苗坐在板桥上,就在门口问,那孩子怎么了?他娘上哪儿去了?白二天的媳妇就斥责着婆婆少管闲事,管他干什么,那不是好惹的孩子,白一天的娘就扭着小脚退回到家中。
  田一苗依然坐在板桥上哭着,娘提着衣服回来了,站在他前边的路上,问道:“儿子唉,谁惹你了?”
  “小丁大叔,他把我的粉笔全扫进坑里了!”田一苗委屈地对娘说着,想要娘想个办法帮他打个胜仗,换回自己丢失的尊严。西安娜就随口哄着儿子:“那你就等在这儿,他歇工回来时要经过这儿,你就找他算账,要他帮你拣上来!”娘说着就往八间房的大门口去晒衣服了。
  田一苗觉得娘的话是个好法子,就坐在石板桥上,胡乱地在桥上画着,耐心地等待着生产队上休工。休工回来小丁大叔肯定不在意的,他可以出奇不意地打他一下,自己就赢了这一仗了。
  生产队上早上七点钟出工,要到十一点钟才会休工回来吃饭。田一苗就那样坐着、画着,他已经停止了流泪,脸上结着一层花花斑斑的泪痕。忽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田一苗站了起来,往岭上看了一眼,兰香姐走在前头,她过来时,见他全身脏兮兮地就笑骂道:“恶虫,你今天晚上跟猪睡!”
  “不要你管!”田一苗回答着兰香姐,还是看着队伍后边过来的人,可是就是不见小丁大叔。兰香姐看看他,想拉他回家吃饭,他就是不动。兰香姐就前头走了。田山源过来时就喝骂道:“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家吃饭?”
  田一苗也不吭气,田山源也没有再理会他。
  田一苗忽然听到小丁大叔的声音了,拣了块石头,可又丢下换了一把沙,躲到白二天的屋角上。见小丁大叔过来,突然朝小丁大叔掷出了一把沙子,撒得田小丁大叔满头都是。田一苗欢笑着往家里逃去。小丁大叔在后边大叫着“追上了追上了”,他跑得更欢了。
  田一苗回到家,娘就打上一面盆水替他洗手,洗过手,又洗了一把脸,田一苗才上桌吃饭。田一苗得意地与田大苗、田小苗吹嘘自己打了小丁大叔。田山源喝斥一苗不能打人的,小孩子打人让人嫌。田一苗抗辩了几句,田山源举起筷子就朝他头上敲了下去。听到田一苗的头上“咔”一声响,田一苗就哇一声哭叫了起来!
  田山源随口训道:“我叫你顶嘴,大人的话你不听,老是顶嘴!”
  “可你大人讲错了我也不能顶吗?”田一苗泪水涟涟地责问着父亲。西安娜赶紧上前劝儿子快吃饭,吃饭时不能说话。西安娜劝下儿子,一家人就默默地吃着饭,桌面上也只有吃饭的声音。
  而赵家娜家与田有才家也正在吃饭,他们聊着一些闲话。赵家娜却对田山源说道:“你这孩子现在不好好管教,长大了不是杀人就是放火,这世上哪有这么蛮不讲理的人的?”田一苗转过身去,想反击赵家娜,可娘哄着他:“娒,俺快吃去,吃饱了跟妈到碓里去舂米!”
  (六)
  田一苗眼眶里包含着泪水,向娘点了点头,便低着那颗笨重的头一声不吭的扒着饭。
  吃了饭,西安娜收拾了碗筷,就到楼上搬下一箩筐稻谷,唤上儿子跟她到碓里去。
  碓就在村外的河滩边,从上游开挖出一条碓港冲击着巨大的涡轮。河道里涨水了碓港的下游的水往上漾,涡轮又要转得慢了,河道里没有水源了,涡轮又无法转动。可这一天还没有到雨季,又不是干旱季节,碓港里的水恰好处于最佳状态,出了村庄就听到涡轮吱吱叽叽沉重的转动声夹带着碓头舂米的沉闷声。
  碓棚里一字排着七口碓臼。第一个碓臼是专砸米糠的,碓头是石柱,砸下去力大,米糠砸得细。而另六个碓头只是木柱子上钳了石头,砸下去稍轻,不至于将米砸碎。最后一个碓臼是个小碓头,是专门用来砸米的,有些谷物的壳没有砸清,就要细细地过一下,米啄子才能砸清。
  本来这碓是田老虎爷爷办起来的,到了田老虎手上没有几年就解放了,碓就归了田家庄生产队。隔壁几个村庄上也是挑到这儿舂米,碓里舂米的声音也往往响在夜色中。到了秋天四周村上的甘蔗就汇集到河滩上排队等着上榨。榨甘蔗的是两很古老的雕刻着牙缝的大树在涡轮的带动下转动着,挤压着甘蔗榨出水来,才能下锅熬出糖来。
  田老虎管碓也会相帮着干些活。而到碓里舂米的人要按顺序将谷物换到下一口臼里。
  田一苗跑进碓里就在一边蹲着,看着娘在臼里将谷物按顺序干着活。他直担心吊着的碓头忽地掉下来砸着了娘。他那样专注地看着,似乎碓头一当掉下来自己就往前冲,帮娘挡住碓头。
  碓里几个大人见田一苗那出神的样子,不解地笑道:“这孩子究竟看什么呢?怎么看得这般用心?”
  西安娜从臼里抬起头来,捋捋几丝掉到脸颊上的发丝。孩子见她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又趴到碓臼里,孩子又出神地盯着。西安娜又抬起头来,明白了孩子的心思,便宽慰着孩子:“娒,这碓头是掉不下来的,绳子吊着呢!”西安娜的话让旁边看的人笑了起来,笑话田一苗真的有些傻气。
  可田一苗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冲娘嗯了一声,又盯着娘。碓棚外传来了涡轮转动的吱吱声,与涡轮板上的水掉进港里的“哗哗“的水声。
  田一苗看着娘将谷物搬到最后一道工序,才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娘将舂好的谷物搬到箩筐里,要拉到风扇旁,田一苗赶紧上前要帮着娘推一把,娘一时没有注意,拉快了一点,他小步子没有跟上双膝跪到了地上,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西安娜个头矮,上不了风扇,她又托田老虎帮着将谷物倒进风扇,田老虎一并帮着扇了。米贴着风扇出口的一边角落冲进箩筐。
  西安娜又将风扇屁股后的糠搬到第一口米臼里,田老虎就上前放下最重的碓头,开始砸糠。碓头沉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到臼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田一苗看着那碓头,心脏的跳动似乎合着那节奏。
  舂好了米,西安娜又搬了一些米放到糠箩里,将挂在背上的两根细细的辫子罩到胸前,唤一声:“娒,回家了!”田一苗噢一声,就跑在娘的前头。跑出了碓棚,他站在岸上看了一眼转着的涡轮,又拣了两块石头,娘却已经到了前边去了,回头唤道:“傻子儿,快点走了,不要在河边玩了!”田一苗又噢一声,跟着娘小跑了起来。田一苗跑到娘的前头,娘在后边吓唬着:“追上了,追上了!”他便欢笑着跑得更快了。
  可他跑进八间房,看着下客厅里白子兰他们热闹地玩着,脸上一下子阴了下来。他又不能跑进他们的圈子里。他见田学军往他这边看看,他就举起石头炫耀道:“喽,我有像马一样的石头喽!”其实那石头一丁点也不像马,可他就以为像马。
  田学军迈出一步就要往他身边跑过来,田山英却轻蔑地说道:“哼,那是块破石头,有什么了不起?”田学军就收了步子,笑道:“我爸说了,我长大了要给我买一匹真的马,我有真的马就不给你骑,你个翻皮!”
  田学军一声“翻皮”就让田一苗脸上僵住了,他刚才的欢快也跑得无影无踪了。可他又看见大门口进来了五保奶奶,五保奶奶是个没儿没女的瘦瘦的小脚老太,她也是全庄人最讨厌的老太,很少有人与她交往,她常常到八间房,坐在四奶奶身边与四奶奶说些只有她们见过的事,也许那些事也从来没有在真实的世界里出现过。可她们谈着,谈着就笑了起来。八间房里的人很少有人去关注她们的谈话。
  田一苗见伙伴们不跟他玩,却跑到下客厅,站在四奶奶与五保奶奶的身边盯着她们。
  五保奶奶忽地冲田一苗骂道:“你个让人嫌的人,看什么啊?又没有人跟你玩,又没有人喜欢你!”
  田一苗忽地冲五保奶奶骂道:“你个死老太婆才最让人嫌呢。没有人喜欢我,我自己喜欢我自己啊。我自己跟自己玩啊!”
  田一苗的话让白子兰他们笑了起来,他们笑话他世上哪有自己跟自己玩的人?
  田一苗瞪了他们一眼,哼了声,就往外边跑去。他要去汉堡婶婶家玩。汉堡婶婶一家子可喜欢他了,谁说没有人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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