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出了会议室，到自己的办公室，几十米的距离，郭镇长走了近十分钟，满脑子都是马天柱的影子。县委书记的讲话、吴书记的分析又回荡在他的耳边。他觉得这马天柱最好能继续留到部队，那“双拥”工作才有“抓手”，工作起来才有“奔头”；如果真要留不下，那也得让柱子带着荣誉回归故里，至少那段历史可是在清溪这片红色土地上创造的，那也是政府的成绩。果真是一撸到底回了乡，那可就……
　　郭镇长可不敢往下想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走趟部队，代表地方党委、政府“争取争取”。家乡的种子，长在部队不能中途夭折，那损失可大了去了。主意已定，“腾腾”走完了剩余的几步，直奔齐书记的办公室。必要的程序，他老郭还是不会忘的，和书记汇报下，领导与被领导的形式，可不能破坏。
　　
　　朋友来了，总是少不了酒，这是中国式关系的浓缩。无论是何时、何事、何地，酒总是如同血液一样，联络着四方的情感，牵动着八方的关系；何况这是地方政府的拜访，更何况这是为了马天柱这位功臣的事而来，就算是前来说情，这种说情也是可以摆在桌面上的，也是体现出地方政府对军人、对军队的一种特殊的关怀。
　　主任这心里着实感动了一番。一级政府，能为一名家乡的、犯了错误的干部来说情，可见马天柱在当地的影响力。如果马天柱不犯这样的错误，那他依然可以继续在部队，继续为国防建设做贡献，继续为自己的荣誉锦上添花。但如今遇到了这样的大事，这个机会恐怕是永远丧失了。不过主任相信，在军队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好苗子，在地方也会继续生长，而且应该能长得更大更壮。
　　
　　主任端起了一杯酒，看了一眼马天柱，举到郭镇长面前，由衷地说到：“老郭大哥，我真没想到，马天柱同志的事儿能惊动地方政府为其说情。姑且不论结果如何，家乡的父母官，为家乡的子弟兵出面，我真是感动。柱子，你有这么好的家乡领导，你应该感到自豪、高兴。来！干了这杯，我代表部队感谢你们对国防建设的支持，感谢你们对部队官兵的关心！”主任一抬手一杯见了底。
　　马天柱眼睛有些潮湿，双手端着杯，一仰头倒入口中，最后一滴辛辣的液体流进嘴里，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涌出。他忽然感到，如同上战场前的那碗壮行酒，令他浑身沸腾燃烧着。
　　郭镇长也是一言未语，端起杯与主任碰了一下，一口下肚。
　　第二杯酒满上，老郭刚想端杯说话，主任按下了他的酒杯：“老郭大哥，你稍等，我还没说完。马天柱军校毕业后，一直在我的手下。虽然战功在身，却从来不居功自傲，工作扎实肯干，坦诚热情，这是一棵好苗子。如果真是因此离开了部队，也的确可惜。马天柱，我知道这里有原因，但人情大不了军法，你他娘的要认命，无论啥结果，都要坦然接受。用生命换来的东西，要用生命来保护。来，柱子，放下包袱。”主任手有些颤。
　　马天柱眼泪滚落出来，落在了杯里。双手紧握着酒杯，慢慢地送到嘴边，脖子猛地一仰，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没有断线般掉下来。
　　郭镇长端起第三杯酒，有些激动，看着酒杯里泛着波纹的青白液体：“首长，马天柱虽然是我们家乡的兵，可他是部队培养出来的英雄，是我们全镇、乃至全县的英雄。是他父母做了糊涂事影响了他的前途。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他能继续留在部队，我先谢谢部队领导，谢谢部队把柱子从一个光腚的娃培养成英雄。我先干为敬！”郭镇长一饮而尽。
　　又是一杯酒摆在老郭面前，这次他执意站了起来：“首长，我在这表个态，柱子如果能留在部队，我们全镇感谢部队；如果留不了部队，我们也会好好安排柱子的去处。恳请部队不要将他一撸到底，那样他可就无脸再见家乡父老了，求首长了！我再干了！”
　　
　　马天柱再也控制不住了，“哇”地一声张开大嘴嚎了起来。几个月的“等待处理”，憋得他心慌胸闷。这一嗓子如同要喊破了天，吐出心中的压抑。
　　主任手一歪，半杯酒洒了出来；心一颤，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啪”的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马天柱！瞧你那点出息，命都敢不要，还怕命运转折？拿出点爷们的劲来！”
　　主任这一嗓子还真管用，马天柱立即闭嘴止嚎，抹了一把眼泪，伸手拿过酒瓶，给主任、镇长倒满。正要给自己也倒满时，主任又开了腔了：“柱子，这能代表你的诚意和决心？郭镇长千里迢迢为你的事而来，你就这样？”
　　“拿大碗！”马天柱又是一嗓子，一个二大碗墩在他的面前。看着透明的液体倒了多半碗，马天柱又抹了一把眼泪，“郭镇长，我给家乡人丢脸了，我感谢家乡领导对我的关心，感谢镇长亲自到部队为我说情，我先干了！”大碗很快像盖子一样扣在马天柱涨得通红的脸上，嘴角“滴滴答答”流下了残液。
　　“这才像个爷们！来，镇长，干了！”主任与镇长碰了下，俩人各自喝了一半。
　　“再倒上！”马天柱又是一抹嘴角，血红的眼珠子瞪了起来，又端起第二碗，“主任，我马天柱感谢部队的培养，感谢首长的关怀。请主任放心，我马天柱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当个熊包，不会给军人丢脸，谢谢主任，谢谢部队的培养！”白瓷大碗再一次扣在马天柱的脸上。手里拎着碗，身体有些摇晃的马天柱，就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一阵阵的晕眩，二大碗“咣当”掉在桌子上，嘴里喃喃了一句“我舍不得军队……”双脚一软，一屁股歪在了椅子上……
　　
　　军人的命不是自己的，命运更不是自己的。一九九零年底，随着又一批军队转业干部的离去，马天柱脱下了穿了近十多年的军装，离开了火热的军营，真的开始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在工作安置前的这段时间，马天柱的脸上是轻松愉悦的，心里却是苦涩难当的。面对着母亲和妻子总是饱含着一种巨大愧疚、亏欠的眼光，马天柱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天上的星星，远离了人间、亲人、亲情。他有时自责着：该过去的总会过去，该放下的必须放下，这不是家人的错，而是自己的命。
　　
　　“儿子，来，让爸爸再亲下，不然老爸可打屁屁了。”马天柱逗着怀里的儿子——马军。已经一岁多的儿子，没有了刚刚见到马天柱时的惊恐和啼哭，倒是用胖乎乎的小手摸着这个有着硬硬胡茬的脸，咯咯地笑着，流出了口水。马天柱边给儿子擦着口水，边说：“儿子呀，你他娘的是大大地功臣，比你爸的功劳还大，能把你爸的军装从身上硬扒下来，你小子真有种，你行你行呀，嘿嘿，再亲个！”说完，轻轻刮了下儿子的小鼻子，逗得儿子仰脖咯咯笑。
　　“他奶奶的，不许笑，爸都让你给毁喽，整下岗了，现在成了保姆喽。好！老子以后就天天看着我儿子，将来也把儿子培养成一名军人，上战场，立战功。但可不能让我孙子把儿子给坑了，那多不够意思呀，是不是儿子？来，让老爸再好好亲亲！”随着接二连三的“吧叽”声，马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用小手抹着脸上的口水。
　　“哎哟哟，儿子，咋地了？脸咋地了？”马天柱慌手慌脚对怀里的儿子一通地猛掂，嘴里还不住地“呕呕”哄着。这动作跟当年抱着炮弹一样的感觉。
　　“咋地了！咋地了！你给儿子扎痛了，也不知道好好刮刮胡子，跟铁丝一样硬。”大妮子推门进来。儿子刚刚开始断奶，她是抽空回来看看。
　　“嘿嘿，老婆回来了。快哄哄，八成这小子是烦我了。”马天柱把儿子交给老婆。走到镜子前，手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是呀，是有些扎手，我得再刮刮，扎坏了儿子那不破了相了吗，哈哈……”
　　大妮子听了，在马天柱厚实的背上就是一拳：“死样，还破相，要破相我早就破相了。”
　　“嘿嘿，你那老脸皮实，扛扎，没事。”马天柱眯着眼睛瞧着媳妇，心里痒痒的。
　　“你个死鬼，嫌我老了是不？”大妮子用眼睛翻着马天柱。
　　“没有没有，哪敢呀，这纯属虚构。我咋能嫌你呢？你看咱儿子多帅，女儿多乖，你是功臣，是首长，是皇太后。”
　　“瞧瞧，回来才两个月就开始贫了是不？早晚得学坏。还皇太后，那不成了你妈了？呵呵……”大妮子抱着儿子笑弯了腰，搞的儿子也跟着嘎嘎笑。
　　
　　“哎哟，我说你俩这是咋回事？一会儿孩子哭，一会大人笑的？”丈母娘领着扎着两条小辫的马露推门进了屋。
　　“妈，没事，开玩笑呢。妈你坐。”马天柱赶紧把丈母娘让进屋里。
　　“柱哇，你这回来两个多月了，这工作是咋想的？”丈母娘看着姑爷，这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她知道这次转折对柱子打击挺大的，不知道他能否扛得住。看着他对自己的工作安排不闻不问，担心他就此颓废下去。
　　“妈，这事你不用操心。这军转干部安置可不简单，要统一调整，没个小半年恐怕不行。不过，我也和组织谈过了自己的想法，就准备在咱镇上了，县里、市里哪也不去，守家在地安稳过日子，也净了心了。”马天柱说得实在，但又似乎缺少了上进心。
　　“柱哇，你这才三十多岁，这今后的路长着呢。这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还是在县里、市里有前途、有发展，干嘛非在咱这小地方打转转？是不是还在生一家人的气呢？”丈母娘不甘心，她怕柱子一赌脱军装的气，啥也不想干了。她觉得自己的女婿不是孬种，他应该是条龙才对。
　　“妈，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你知道我这官不大，新地方又人生地不熟，将来工作起来可就难了，不如在镇里工作起来熟络；况且这两个孩子，舍家撇业的，大妮子要受累的。守家在地，照顾家里和你们老人，不是也方便嘛。我现在可没啥野心了，哈哈，平安生活，老实工作。”马天柱摸着女儿的两条小辫子，一顺手把女儿抱在腿上。
　　“爸，当大官好，胖妞妞怕我，说‘你爸爸当大官，有枪’。”马露坐在马天柱腿上，这屁股颠来颠去，一刻也没闲着。
　　“这孩子，不能拿老爸去吓唬伙伴。爸爸现在没枪了，爸的枪让部队收回去啰，以后露露可要老实点哟。”马天柱拍着女儿的小肩膀。
　　“爸爸犯错误了？枪咋收回去了？”不懂事的女儿追问着。
　　“露露，别瞎问。犯啥错误？走！和姥姥玩去。”丈母娘一把抱下马露，用眼睛余光瞄着女婿。她是真怕孩子再捅马天柱的伤痛处。
　　“妈，没事，我又不是泥捏的，早放下了。来，马露，爸爸给你擦擦眼泪，姥姥是在教育你呢。你爸哪会犯错误呢，爸是转业，换地方当官了……”
　　大妮子心里一紧，偷偷地瞟了一眼丈夫。